往高处去的亲人
2021-12-18王小东
我儿时像无人看管的庄稼,自顾自地疯长着。我常在乡野间游荡,手脚闲不住,总喜欢随手拿起土坷垃扔向杂草中的虫鸟,或是折断地上的蒿草。
村里的大人总有忙不完的事,就我父亲整日卖呆儿。勤快人家的院子里种瓜果青菜,我父亲则不顾母亲唠叨种些不知名的野花。我家门前有两棵杨树。一棵枝叶如盖,村里老人常在树荫下唠闲嗑儿;另一棵枝叶稀疏,树下卧着块儿一尺高的大石。父亲常在大石边闲坐,石头表面被他摸得光溜溜的。
我蹲在大石上抻脖兒望天,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天瓦蓝瓦蓝的。突然有人嗷一嗓儿,把我吓得跌落下来。父亲正在大石旁端着搪瓷缸子看花,见我口水沾着泥土的狼狈相,他愤怒的目光从厚厚的近视镜片后投射过来。
树下的老人咂咂嘴:“这孩儿真缺点啥啊。”这话并不避讳父亲和我。
“啪”一声,父亲的大手落在了我光亮的大脑门上。我痴痴大笑。这激起了父亲更大的愤怒。母亲闻声赶来,塞给我一把地瓜干。我把吃食放进嘴里,一溜烟儿往野地里跑。
村南头有个黄土坑。我们这儿黄土少见,人们取土垒墙修屋,大坑渐成。夕阳缓缓坠向青山的尖尖上,我踏着落日余晖向黄土坑走去。土坑周遭寂静,我准备如往常一样往下跳。
我惊奇地发现坑下有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那是双女人的眼。我身体弹簧般往后退。
“坑是你的?”女人认真地问我,她身后的瓶瓶罐罐丁当作响。从来没有大人这么正式同我讲话,我拼命摇头,又拼命点点头。
女人用木棍在头顶画了一个圈,不容置疑地说:“圈住了,归我!”
在女人君临天下般的威势下,我仓皇而逃。从此,那女人霸占了我的领地。村里人也终于发现了女人,大家叫她文疯子。文疯子除了进村讨吃的,从不骚扰乡邻。
喜鹊做窝,老鼠打洞,疯子也会归置落脚地。土坑加了顶,碗口粗的木头不知是什么人帮她搬过去的。女人用细一些的木头在坑顶又搭了一层,远看像城堡。她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城堡还在继续长高。
我觉得,这土坑应该属于她。
父亲最近很少在大石旁闲坐了,要么在屋里发呆,要么急匆匆出门。母亲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却总是做好吃的,还打发我趁热给那女人送去。母亲总不忘塞给我一把地瓜干,也许是怕我偷吃给女人的吃食吧。
有一天我在野地里疯玩,天擦黑才回家。我隐约听见母亲啜泣着说:“让她住家里来吧。”我进屋便问:“家里要来人?”母亲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父亲则沉默地望向窗外。
城堡仍明晃晃地立在村头,很扎眼。
父亲的病来得突然,整宿咳嗽。母亲把炕烧得滚烫,说出出汗就好了。后来,父母进城瞧病,他们回来时脸色很难看。父亲看着我,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一个月后,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大变故。父亲去世了。
出殡那天,我一向混沌的头脑少有地清明起来。我看见那女人如雕塑一样坐在城堡上,我用力摔碎老盆,青烟般散开的纸灰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打着灵幡引路,在唢呐的诵唱里父亲被安葬在高高的青山顶。门前那棵枝叶如盖的杨树成了父亲的棺木,光滑的大石刻上了父亲名字立于坟头。
父亲下葬后,母亲拉着我来到黄土坑。我默默看着背起瓶瓶罐罐的女人,她如来时一样。
女人说:“我走了。”
母亲问:“去哪儿?”
女人的声音平静如水:“往高处去……”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老家。后来,我把母亲也接了出来。又过了许多年,我再一次带着母亲踏上回乡路。我们来到了青山顶,父亲的坟头干干净净的,周围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花。
我问母亲:“会是谁常来看父亲呢?”
母亲撩起额前的白发,像是应答也像喃喃自语:“她和你父亲很早就相识了,只是你爷爷奶奶先认识了我。”
站在高高的青山顶,远处田野里的蒿草已经泛黄,这些土地上顽强的生灵即将迎接又一次枯荣。
我至今也不明白,儿时的我为什么总喜欢折断它们呢。
【作者简介】王小东,吉林省伊通满族自治县人,长春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摘》《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天池小小说》等报刊,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