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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小姐

2021-12-18柏蓝

山西文学 2021年12期

1

稀薄透明的黑褐色浸满整个寝室。路灯亮了,豆黄样的光线簇拥着,想从没有拉帘子的窗口挤进来。但总有赶不上趟的,它们自称落伍者,祭起讪讪一笑,故作懒散地穿过蓝丝绒布的纹理慢悠悠往里渗,寝室里的每样物品都因光线的作用发生了轻微或显著的变化。驻扎在窗根的铁皮柜投射出颀长的影幕,不经意间被高低床的踩梯折断,一半落在布满凹痕的水磨石地板上,一半砸在下铺的床上。劳佳平躺在下铺,紧挨着窗口,就像紧攥着这短暂的光的恩赐。

楼道里传来刺耳的嬉笑谈话声,声控吸顶灯亮白色的光顺着门缝爬了进来。眼镜在若明若暗中闪烁。劳佳的目光穿过睫毛,透过镜片,凝望前方。目光掷出的每一条线都变成一块块无限衍生的木板,这些木板此起彼伏,仿若波涛汹涌的海洋。其中一块抵在一个深咖色的树结上,树结瞬间扭动、膨胀,形成海洋中一块沉默的陆地。劳佳觉得自己身处的位置很低,思绪只要上涨一厘米,世界就会将她淹没。

2

前天——8月12日,所有的一切都沦为空花泡影。

学校允许未落实工作的应届毕业生在寝室多待一个暑期,劳佳是这个寝室的唯一留守者。

今天,已经14号了,一早推开窗户,宿舍楼旁边月亮苑里奶油海盐的气味混杂着生菜的清脆,从敞开的窗口飘入。劳佳伸长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一阵异香像长了钩子似的钩住劳佳的鼻腔,那是超市卤好的猪耳朵,它正从劳佳印刻在大脑的记忆中苏醒过来。

反正今天人才市场也没有招聘会……劳佳心里盘算着。说实话,应聘已经列入劳佳敏感词库的“头条”,只要一想,她的舌头就会打结,汗珠从发根处渗个不停。手机、网咖店,还有林林总总的事物,再次从不愿提及的痛处向她逼近。对于犯选择困难症的劳佳,这次她倒没有迟疑,马上做出最快的决定:去一趟心连心超市。她向窗外瞟了一眼,虽说是上午,阳光似乎分外黏腻,对面宿舍楼像是被烤熟的錫纸鱼,白色的楼身泛着刺目的银光。

劳佳换上轻薄凉爽的青绿色连衣裙,穿好凉鞋,带着太阳伞和钥匙出门。穿鞋时,心碎裂的声音织起一道透明的雨布,缓缓地,窸窸窣窣地苫在她的皮肤上。她感觉到全身都在抽缩,直到衰退如约而至。她现在连咒骂那个人的勇气也在一点点丧失……

推开楼门,火辣辣的热浪迎面扑来。迅即,劳佳上身一挺,抿嘴屏气,头向阴凉的楼道转了过来。终于可以呼吸了!而刚才,好像只要吸入一丝气息就会烧伤自己的喉咙。劳佳把推楼门的右手也缩了回来,楼门重新合在原处,丝丝沁心凉气在劳佳身旁游动。

干热的空气沉沉地盘在上空,像被钉子牢牢固定,纹丝不动。柏油路在发酵,软软的,铺伸出一张长长的黑色卷饼。绿底白点蕾丝花边太阳伞,在这黑色的平面上滑行,仿佛浮在污泥里的一片巨型荷叶。劳佳的脸颊涨得通红,细汗顺着耳根沿着脖颈划出一道轻柔的曲线,曲线无声无息地钻进她的裙子,而后是脚掌和凉鞋,把它们紧紧地粘在一起。

穿过月亮苑南门,沿着建设南路走三站地就到了心连心超市。建设南路是匹城的繁华路段,路两旁排着两列统一制式的门店,白色门脸,黄色隶书字体缀在深枣色亚克力招牌上。门店前的隔离带里栽有景观松,灰暗的硬针扎满枝条。一座座尖塔俯就着路的方向延伸,看不见尽头。阳伞投下一个不规则的八边形暗影,劳佳将身体连鞋子一起藏在暗影里。走了不到一站地,连衣裙已经在“盐碱地”里浸泡了数遍,一圈一圈的白渍洇在裙子包裹的胸前和后背上,硬硬地雹凸出来,就像大自然镌刻的浮雕。伞越来越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离焦热的太阳更远一些。劳佳的视线被伞挡住了。她把伞稍稍抬起,左前方“爆爆冰”的招牌闪了进来,一阵冰凉先是攻陷她左边的裙摆,然后不由分说缠绕住她的双脚。她径直走进不到两米宽的店铺,玻璃柜台隔开了劳佳和里面的两个人。一个粉白色的冰疙瘩被压在机器下面,伴着轰隆隆的研磨声,缕缕柔绵的冰丝落在下方的纸盘上,店员旋转纸盘,冰丝也跟着摇摆起来,纷纷寻找自己的位置并准确着陆。冰丝越积越多,形状几经变化,终于聚拢成一个松软的雪丘,雪丘的上端还有一个塔状的尖顶。“二十五!”店员面无表情地报出价格。尖顶戳破天花板,伸向群青色的天空。顾客捧走了矗立着尖塔的雪丘。劳佳默默转身离开。伞压得更低了,劳佳能看到的世界只有绿底和白点。

3

劳佳站在心连心超市天井式空调的出风口处,冷气振动着翅膀飞下来,在半空中舞动,仿佛清风摇晃着湛蓝的海面,带有一种爽洁的芳香。大海打了个哈欠,陷入无边的静谧中。

“妈妈,快看!”一个小女孩稚嫩尖脆的声音剥裂了静谧。劳佳循声望去,樱桃小丸子式的头发随风拂动,眼睛宛似两粒明珠在浅蓝紫的丝绸上一闪一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站在近旁的水产区,用手指向一个大玻璃缸,“快看。”

“这是?以前超市里没有的。”女孩盯着玻璃缸,“它是乌龟吗?龟兔赛跑里的小乌龟,是吗?老师给我们讲过……”

青绿色的龟背,像是由贝壳一块一块拼凑在一起。乌龟伸着脖子,四肢袒露,趴在玻璃板上一动不动。其实,劳佳也没怎么见过真实的乌龟,对乌龟的所有印象,大多源自课本和视频。

小女孩的话像泡泡机射出的泡泡一样连续奔向妈妈,“妈妈,乌龟不是应该和兔子赛跑吗?它为什么趴在这里呢?难道它赢了比赛,不需要赛跑了吗?它是睡着了吗?”小女孩的眼睛里飘过几朵疑云。

妈妈用手捋了一下原本就别在耳后的发丝,略显窘态:“这个——这个和你们幼儿园老师说的不是一回事,咱们走吧。”女人拖着肉乎乎的小胳膊离开了玻璃缸。

送走她们离去的背影,一个笑声倏地从劳佳鼻子里冒了出来。乌龟依旧静静地待在玻璃缸里,劳佳走近时,它小黑豆般的眼睛与劳佳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乌龟参加比赛了吗?它赢了吗?乌龟晃了晃满是褶皱的脑袋,又慢慢地缩了回去,只给劳佳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青色硬壳。唉,这些问题,劳佳也懒得理。

全身黏濡、能拉出丝的皮肤,在冷气的轮番作用下干爽了许多,被汗液扎裹起来的一绺绺头发也渐渐散开。卤猪耳朵那淡淡的炒糖色里多了几分金黄,也多了几抹亮红,糅合在一起,色泽愈发神秘而欢愉。裙子随风颤动,劳佳突然觉得几小时前还抖擞着迷人魅力的爆爆冰在此刻俨然是青涩的学徒工。想着想着,咕噜噜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肚子里撞击出许多回声,这些回声在劳佳体内嘶鸣、裂变,很快轰鸣般涌至她的全身。劳佳向熟悉的地方走去。平日里,升腾的雾水散发着卤肉的魅惑弥漫在空气中,每一滴雾水都流光溢彩,含露着令人兴奋的气味和光泽。每当在转角处时,就能闻到一种清澈的银灰色游思,如同家乡雨水洗过的带着满满负氧离子的冷冽的天空;朝前几步,深呼吸,一片芬芳明艳的黄色田野向自己扑来;再朝前,步入其中,犹如置身在璀璨的宝库,最浓郁最热烈的玫瑰色将自己整个儿托起。可惜,今天超市里没有支起卤锅,只是将卤好的猪耳朵用食用保鲜膜重重包裹起来,放置在前窗玻璃掀盖式的冰柜里。腹腔里的轰鸣有节奏地加紧响动,真是夏日里烦人的知了,不分时宜。许多包装好的猪耳朵横七竖八地摞成一堆,劳佳挑了上面一个用透明塑料纸裹了四五层的,外形像压扁桃心。称重,一张白色价签贴在保鲜膜上,23.90元,数字,有整有零,印刷体,劳佳的目光又从0开始依次往前扫,看到小数点时,她停了下来。冷气很足,价签好像被吹皱了,前面的数字离劳佳越来越远。劳佳想把它放回原处。

这时那种幸福的充盈感愈发蓬松起来,填充了劳佳的每一根神经。一滴斑斓的液体即将从她咀嚼肌的缝隙处分泌成形,但还是被她下意识地咽了回去。怎么办?手机、网咖店……在劳佳脑海的暗影处闪烁。她就像趴在黑暗荒凉的山坡上,眼前没有一条路。突然紫红色的曙光从黑暗里投出第一道变形的色彩,劳佳顿时有了主意——“报复”。

本打算重回冷藏柜的那块卤猪耳朵,被劳佳截断了路线,转移到折叠的太阳伞里。劳佳持伞走在瞬间熙攘的超市,心脏以最激昂的旋律振动着,陡然升到高音处时,她身体觳觫起来,落步的声响无限放大,似乎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无数双眼睛向她涌来,她全然不敢回视那些目光。大家都朝她走过来了,她不顾一切地向墙角奔去,倚住墙面,头缓缓抬起,尽力撩起斜向地面的目光——原来这都是幻觉,人们正按照各自的步伐前行,穿梭在超市的过道里。劳佳轻轻地吐了口气,胸口暂时恢复平静,全身也松快了许多。

劳佳将躲在身后的伞夹到胳肢窝下,看似从容地迈开步子,一条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在大脑中交织,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向顾客最少的卫生用品区走去。阳光穿过超市上方的矩形小窗跑了进来,停在最外面一排摆放面巾纸的货架上。阳光似乎很近,却又很远。

大二选修心理学理论课时,老师曾说过,一般人的心理微妙变化在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上都会有所反映,如果想将心理学知识应用到日常生活中,我们必须学会仔细再仔细地观察。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不希望被人察觉你的心理变化,脸部表情和行为动作就不能异于往常。那位气质颇佳的女老师的教导,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化作一团透明的云气,在劳佳耳廓的涡轮里盘转。

劳佳努力仿效刚进来时的样子,在空调出风口的下方享受了一番异样的惬意清凉,然后朝超市出口走去。出口处的红灯亮起,伴着傲慢的警报声,几乎眩晕了整个宇宙。

劳佳是怎么被带到小隔间的,自己也不记得了。所有的瞬间记忆被一声声破袭心脏的鸣叫和频频闪动的赤色剪断……两个锋利的嗓音将她从混沌中拖出,涂染着炒糖色指甲油的食指上下翻飞,指与指的缝隙处,一个男人的眼神渐渐清晰,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劳佳。

“没有价签。”这是食指主人的声音,赤色工装掠过劳佳的脸颊,在绿和白紧蹙的阳伞身躯下翻出了罪证。劳佳呆立着,盯住主人的食指,炒糖色指甲油残留着一半,还有坑坑洼洼抠损的痕迹。

“姑娘,”男人走到劳佳身侧,斜着浑浊的眼珠,“还有其他东西没?”眼角的那点浅红扯出狐疑。

一秒,又一秒,死寂的沉默。

看劳佳没反应,男人也不多话,“要不——叫,”音调拔高了几度,重音转而掷下,“保安搜身?”

潮湿阴冷的空气在隔间里疯涨,漫过桌椅,漫过一排空荡荡的货架,直逼埋在裙领深处的劳佳。男人和女人各自拉一把椅子坐下,二郎腿跷起,恰呈掎角之势,将猎物围堵在视线之内。

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嗖地站起身,从桌兜里翻出一个类似高考考场上监考老师手里的金属探测仪,在劳佳身上扫了一遍,“喏,还没带手机。”女人摊开双手说。

男人好像很惊讶,扶了扶眼镜,走到女人旁边窃窃私语了一阵。

劳佳的裙子右侧有个心形口袋,女人示意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一张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有攒成一簇的卫生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偷的东西倒不值钱,但她没手机,钱也不够——要不还是交给派出所吧,咱们也省事。”女人再次转向男人,投去探询的目光。

“真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人……”

劳佳依旧像一根静默的电线杆,杵在二人声浪的角落里,她听得并不真切,却因“派出所”三个字起了应激反应,身體不听使唤起来,一滴咸涩的液体挣脱眼眶。怎么办?她打问那颗似乎要逃出胸腔的心脏。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无论如何不能让学校知道此事,否则……劳佳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情形,但画面还是自顾自地向远处延伸:通报批评,计入档案,甚至收回毕业证。劳佳哽咽着哀求:“阿姨,我是真没钱……”

液体顺势由一滴拉伸成一串,踅进嘴巴:“我是给我爸买药的——刚买好药,放在汽车站寄存处——钱都买药了,那二十块钱我还得坐长途汽车回去。我太饿了——对不起——”

“饿?开玩笑吧。”女人显然捕捉到了漏洞,“那,你的手机呢?”

“丢了。”

“怎么丢的?”

“被骗了。”

手机、网咖店……不愿提及的往事浮现在她婆娑的泪眼里。但在这种地方,劳佳真的不想再掀开那块殷红的还未结疤的伤口。

劳佳觉得死寂像是省略号的圆点肆意延伸。

“你在哪儿工作?”

“我没有工作。”

“那你说说,这上面怎么没有价签,是你撕的?”

撕?这个问题还是让阳光来回答吧。刚才,就是它透过长方形洞口窥视到秘密的——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摆满纸巾的货架旁,伸手取过其中一包,凑到眼前,好像是在辨认着什么。她把夹在腋下的伞放到货架上,若无其事地微微扭动腰身,荡起细碎的浮尘。眼角的余光左右逡巡着,另一只手同时探向卷曲的暗处,那里有一团不易被人察觉的黑影,手就在黑影上摩挲。经过几秒钟的迟疑,那只瘦削的手终于离开黑影,拇指围护着相邻两根手指弯拱起来,指间捏了一个极小的纸球。又是几秒钟的迟疑,手移到不远处一个金属桶的上方,纸球悄然陨落。

女人撇嘴,“不是光明正大得到的,迟早要露馅儿。”

“你以为没有价签,我们的警报就不响了吗?说起来,这个警报器真是起作用啊,当初我推荐时,多亏张总采纳,最新科研成果。”男人很得意。

女人将男人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劳佳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能等待。

“行了,留下你的电话号码、能联系到你的电话号码,还有身份证号,就可以走了。以后别干这种事儿了,一个姑娘家的,丢人!”

劳佳一个劲儿点头,接过纸笔——劳佳,135××××××19。泪珠砸到最后一个数字9上,9如同浸泡了的压缩饼干,夸张地膨大起来。劳佳顾不上许多,接着写下楼管的固话,还有一串身份证号码。

除了没有标明自己所在的学校,算是都“招”了,只是买药的时间被她推迟了。劳佳真希望从前天到今天的灰暗时日,连同自己,被撕得粉碎。

4

午后的阳光稍显几许疲惫,睥睨着街边慵懒的枝丫,一阵微风吹来,卷边的树叶发出碎银般的亮光。劳佳的心像一片凋零的黄叶,在冷漠的街道上飘飘落落。她没有撑伞,想在阳光底下多蒸一会儿。

一个隐隐的担忧开始显现:他们为什么要能联系到我的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万一——查到学校,那可……劳佳不敢再想下去,心上缠了一个又一个绳结。她懊悔万分,当时怎么就不知道把楼管的固话和身份证号写错几个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愚蠢啊愚蠢!劳佳甩了甩千斤重的脑袋,拖着凉鞋,不知该去哪里。

她又朝前走了两步,脚被凉鞋硌得生疼。她找了个路牙子坐下来察看,凉鞋挨着脚掌的部位已然蔓出卷边,脚在上面支棱着,磨得通红。鞋底最上层薄薄的肉色软皮已随卷边逃逸,剩下汗渍浸黄的硬皮,磨起的绒毛又被压实在黄褐色的硬皮上,形成一个个小凸点。脚后跟部位的软皮也响应着一圈圈脱落,还有其他几处的软皮也各自为营翘起来。整只鞋的里层斑驳崎岖,像是一块撤走杯盘后残留着菜汤油渍的桌布。原本也不打紧,上脚后就完美掩盖了,可今天穿鞋时发现,压在夹层里的软垫竟探出头,直愣愣向外张望。现在穿鞋,给劳佳平添了更多的烦琐,上脚后,还得将软垫伸出的舌头重新掖回去,但它太不听话,没多长时间又窜了出来。

如果不是每月要还姐姐钱,劳佳早就买一双新的了……

毕业前夕,学校要为大四毕业生举办一次人生规划讲座,据说请的是一位业界很有声望的“导师”。寝室里的其他三名成员一下子就聚齐了。本来是各忙各的,找婆家(即用人单位)的找婆家,抓紧这“最后的纯情时光”谈恋爱的谈恋爱,常常是劳佳一个人独守空房。现在空房又被往日交杂的目光填充,劳佳反而有些不适应。尤其是穿鞋脱鞋时,当着室友的面,这双曾被她们艳羡的黑色细带凉鞋也自带惭色起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她们日日不归巢该多好,劳佳想。室友没回来时,每到晚间就寝,班里还有隔壁的兰兰和她做伴,就算是这样,劳佳脱鞋的动作也会以十万分之一秒的速度完成,再迅即给它们找个藏身之所。

劳佳磨磨蹭蹭,等室友全都离开寝室后,才安心穿鞋。劳佳打开手机音乐。“取一杯天上的水,照着明月人世间晃呀晃,爱恨不过是一瞬间”,一只鞋拾掇上脚了,然后是第二只,“红尘里——”手机里王赫野的声调刚刚沉降下来,正要唱到“飘摇”,另一个声音冷不丁覆上:“哈呀,劳佳,你这鞋怎么穿成这样,像蛇变的。今年夏天也确实太热了,鞋都开始蜕皮了。”劳佳下意识抬头,是王君,她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毫无察觉。就在王君吐出最后一个词,搅动着空气以冲刺般的速度撞击劳佳的耳膜时,劳佳脸颊上熊熊燃烧的羞恼已经顺着脖子涌到了脚跟,那是一只无处安放的脚。劳佳的脑袋几乎贴向地面,一头青丝倒垂成帘子,抱怨的声音在她血管里流动,刚才为什么那么大意,竟一点也没注意到王君回来。听什么音乐,音乐能当鞋穿吗?抱怨跨过盆地,开始攀向山岩,王君,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家庭和学习都好一点吗!论长相,你比我差多了,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这样说我?“长相”二字被瞬间拉长,变成摇摆的跳绳,晃悠得让她心虚。劳佳再抬头时,王君已经走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自己和鞋。她直起腰,抬起穿了鞋的左脚,照着趴在地上的那只鞋狠狠踢了一脚,鞋径直射到墙面地脚线处,又弹了回来,在门口打了个陀螺转。她一高一低地跛着腿走到门口,捡回鞋,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两楼之间的逼仄蓝天,一朵干瘪的云匆匆飘过,消失在宿舍楼的背后。人生规划讲座应该开始了吧。她想。

5

黑暗中,劳佳僵直地躺在下铺,她感觉到了阴影的浮动,窗边白色铁皮柜长长的影子遮住她的眼睛。街上汽车的喇叭在叫唤,商贩的嗓子在叫唤,楼下,手机铃声也跟着叫唤……

一样的旋律,一样的节奏,铃声响第三遍时,劳佳弹起身,从窗口探出头发蓬乱的脑壳循声望去。楼下一个穿蓝领白体恤、身材臃肿的男人接通了电话。她的寝室在二楼,男人的大嗓门很轻松地就蹿了进来,讲着一些乱七八糟和自己没一点关系的事。叹息、失落又一次包围了整个寝室,咔嚓一声,劳佳用劲把窗户关上,摩擦力很大,所有声音都被擦出了窗外。

劳佳重新蜷回床上,将自己窝在床铺的那个凹槽里。凹槽是劳佳从心连心超市回来后身体长久躺压的杰作。此时隐隐有熟悉的铃声响起,劳佳坐直了身子准备搜寻,才发现是自己的耳朵搞错了,又是幻觉。劳佳闭上眼睛,但铃声依然叩击着耳朵,该死的手机……睁开眼,上铺木板形成的汪洋大海翻滚向前,深咖色的树结上还是那块遥远的陆地。昨天的昨天——前天,自己如果能站在那片陆地上就好了……

6

是呀,前天是12号,劳佳多么希望日历上原本就没有这一天。那天将近傍晚,远山青黛色的天空压了下来,柳树密密实实的枝条随着云端吹来的风沙沙作响,风扇动着盔甲般的翅膀,将宿舍的蓝丝绒窗帘掀上半空。要下雨了,可是她得出去一趟。

经过楼门时,楼管大姐朝劳佳打招呼:“马上就要来雨了,劳佳,你还出去?”

劳佳指着包,笑容灿烂地告诉大姐:“这儿有伞呢,今天有些事,得出去一下。”

“看你这么开心,是找到工作了,还是找到男朋友了……”

劳佳没有回答大姐的话就跑出了楼门,回头伸出五根舞动的手指挥了挥。

“就让这,大风吹,大风吹,一直吹,吹走我心里,那段痛,那段悲,让暴雨冲洗,风中唏嘘,当初的你,仿佛是天注定……”动感的旋律在包里绽放,每个音符的重音都随着劳佳的心一齐飞舞。手机铃声也应景得很,现在正好是大风吹,劳佳想想,笑容不自觉地盛开,浅浅的酒窝也浮了出来。是妈妈打过来的。

“现在工作有着落了吗?”妈妈问。瞬间,妈妈焦虑密布的脸在劳佳眼前旋转。劳佳沉默了几秒,决定还是将这件事简要透露给妈妈:“我认识一个挺靠谱的朋友,我很信任他,他能……妈,总之,你就别操心了,等我消息吧。”电话那头的母亲“嗯嗯”了几声,挂断了。

风像醉酒一般在街上东倒西歪,雨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路旁隔离带中挂着晶莹雨珠的满树红花伸出手,正欲邀请被修剪成墨绿半球的大叶黄杨灌木翩翩起舞。在公交站牌下,劳佳撑着她的绿底白点小阳伞等他。树上坠下来的雨珠吧嗒一声滴在伞上,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打散了劳佳正在构想的梦幻世界,远处的树叶泛成了一个个模糊的绿色小光点。公交驶近,轮胎卷起一串泥点向站台抛来。劳佳后退了两步,抬起左脚,啊呀!白色牛仔裤上晕开一幅水墨画,黑色细带凉鞋也遭了殃,看起来惨不忍睹。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竟搞成这样,劳佳一肚子窝火……雨在路面上翻起一个又一个水泡。

劳佳用力拽了拽斜挎包,包带扯疼了肩膀。就这样子继续等他,还是?泥点在裤子上蔓延,勾画出一摊摊连片的沼泽。现在回宿舍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万一这时他过来……这件事比还姐姐钱更重要,还是狠狠心就在身后的服装店里新买一条裤子吧。

“妹妹,这条破洞背带牛仔裤,你穿起来显得青春可爱,还很时尚,跟你的上衣和背包很搭的。你这一出去,回头率肯定特别高。”

劳佳听得心里美滋滋的,故意挺起胸,抬头看了看镜子,珠帘晃动处,簇簇红花闪了进来。

“妹妹,你在等男朋友吧,这身打扮绝对合适,美美的。”

男朋友?劳佳的脸一下子红到发梢,连连摇头,“不是,要办一件事儿。”

雨还在下,好多颗硕大的水珠汇在公交站牌的边缘,摇摇欲坠。无数辆公交驶过后,泛着牛皮黄的背景上,几所民居延绵在渐渐隐去的曲径通幽的街边,淌出淡淡的忧伤,那是《悲伤逆流成河》的封面——他终于来了。一颗颗雨珠顿时变成一个个炽热的火球,炙烤着劳佳的脸,她立即将脸转向别处。劳佳的心狂跳不止,她感觉他在向自己走来。他轻拍了一下劳佳的右肩,劳佳故作镇定地扭过脸,摆了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你是劳佳吗?”一种带卷边儿的外地口音透过雨滴飘了过来。

怎么会是这种口音!和劳佳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不过只要能办事,也无所谓吧。

他瞟了一眼劳佳的黑色细带凉鞋,“今天下雨,有些冷。对不起啊,本来已经离开单位了,结果领导又让去一趟他办公室,给耽搁了。”

风钻进伞里,一个劲儿向上猛灌。劳佳牢牢抓住伞柄,伞面已经向上卷起,像一口盛放雨水的锅。

他看了看伞,又看了看劳佳,边捋伞骨边说:“我给你发信息,你没回。”

劳佳慌忙掏出崭新的手机,确实有一条他的短信。勞佳羞涩地把手机又装回背带裤的口袋,似乎伞外面的雨滴会被风甩到手机屏上。

“现在快中午了,咱们去吃饭吧,我请你。”

远处的高楼融在了鸽子灰的天空中,雨珠不停地织补着路面的低洼处。黑色细带凉鞋浸泡在雨水中,劳佳的双脚如同鱼儿一般在鞋里打滑。他们去了公交站对面的一家刀削面馆。

“劳佳,你毕业了吧。”他收起雨伞,弯下腰将伞面上的雨珠在过道里甩了几下,合了起来。

“嗯。”劳佳有些不敢看他。三三两两的人陆续在他们周围的空桌旁坐下。

“你学什么专业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刘海前倾,遮住了劳佳低垂的眼睛,她唯唯诺诺地一一回答。事实上,这些问题在手机上都聊过呀。

“劳佳,不用紧张,在平日里你最喜欢做什么?”

“也没什么。”劳佳嗫嚅道。

——“哦,看直播。”这句话是从劳佳心底的裂缝里闪出来的,她曾经为此如痴如醉,几近疯狂。

寝室里属于她的那只白色铁皮柜里盛放着劳佳从直播间购买的所有用过和没用过的美容护肤品的瓶瓶罐罐,它们是她痴迷网络直播的见证。

蓉蓉老师是她最喜欢的播主。劳佳和蓉蓉老师达成了一致的理念,那就是:“护肤最大,将护肤进行到底。”以前,劳佳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守着时间,等蓉蓉老师开直播。劳佳一度觉得看直播的快乐刺激、抢到便宜货的舒爽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年初,为找工作方便,妈妈专门给劳佳买了部三千多元的新手机。有了新手机,只能眼睁睁看别人抢心怡的护肤品,而自己却伤心失落地盯着“库存不足”的时代基本上结束了,但也有例外。

终于有小蓝瓶了,让皮肤变细滑的小蓝瓶,如果平时拍,得138一盒。秒杀的话,蓉蓉老师会联系商家,把价格压到297三盒,这简直就算白菜价了。

小蓝瓶开始秒杀前,蓉蓉要为直播间的粉丝送福利,“关注主播领福利”几个字一刻不停地汇入手机屏幕下端汹涌的刷屏浪潮中。蓉蓉一般会截两次屏,抽中10个粉丝,马上送福利。劳佳从来就没有中过,每次都没有她,但她相信这次没有,还有下次、下下次,这份幸运总会降到自己身上的。

“我倒数五个数,大家点1号链接,数量加3,备注蓉蓉老师,到手价小蓝瓶297三盒。5、4、3、2、1……”

遵照口令,劳佳点了1号链接进去,显示此商品已下架。啊,已经拍完了,又没有抢到。劳佳赶紧返回直播间。

“宝宝们,你们手速太快了,已经被抢完了,没有拍到的姐妹,刷666。”

“666”在屏幕下端疯跑起来。

“姐妹们,没有拍到的姐妹不要着急,我让后台联系商家后台踢人,把没有付款的先踢出来。没有付款的姐妹们赶紧付款……姐妹们,现在已经踢人了,可以拍了,快,又加了5000组。”

劳佳终于拍了一组,付完款,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没有拍到”“踢人”“再加点库存”之类字眼在直播间的界面上不断弹啊弹。

“姐妹们,拍到的姐妹们幸运了,没有拍到的姐妹也不要着急,下次,大家早点过来拍。没有关注的宝宝,点一下关注。每天上午直播,我们明天再见喽。”蓉蓉老师枫叶红的嘴唇上洋溢着满足的光泽。

太刺激了!可这种刺激并没有持续多久,银行催收还款的信息就来了。她的信用卡透支额大得惊人,对于劳佳,那就是天文数字,她直接给吓傻了。钱怎么还?跟父母说肯定行不通,反正要毕业了,工作以后再还上应该不成问题。先向同学借,把信用卡的窟窿补上吧。可借了一圈,窟窿也仅仅是略有缩小,杯水车薪。劳佳实在没招了,只得向长她八岁的亲姐姐伸手。姐姐虽答应还钱,但还是免不了劈头盖脑一通骂,骂完又提出条件:必须彻底戒掉直播购物。找到工作前,每月要从父母给的生活费里扣除300元;如果将来找到工作,挣到工资,每月则归还1000元,直到全部还上姐姐的借款为止。劳佳哪有拒绝的底气,满口答应,这才补上信用卡的亏空。

7

面馆的门虚掩着,一阵冷风溜进来,劳佳拽了拽背带裤的破洞。

“你学的这个专业吧,说句实话,除非考研究生,要不还真是不好找工作。哦,你考研了吗?”

劳佳摇摇头。不知谁把门关上了,温热的空气将他们层层围住。

“没事,你情绪用不着这么低落,像外面的雨天,那可就不好了。没事的,我亲戚……青城学院,有这个专业,我会帮你的。”他用老板提上来的水壶涮了一下杯子,盛满水,递到劳佳面前。

劳佳接过水杯,手掌间感受到一股暖流,还带着欢愉的味道。直到现在她才敢直视对面这个男人。他面庞清秀,眼眶深陷,嘴巴有些微突,眼神温柔地盯着劳佳。雨水冲刷着小店的窗户,屋内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气,雾蒙蒙的。

热气腾腾的两碗打卤面放在他们面前时,一切都影影绰绰起来。老板将两个空碗收走后,他们熟络了。劳佳得知他家盖着两层楼,有一个大院子,还有一个姐姐。他一个人在匹城,是全家人的骄傲,也是最大的牵挂。劳佳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亲戚在青城学院当领导,而且是个热心肠,每年总能帮几个人办进去。

“劳佳,你在听吗?”

“哦,在,在……”劳佳耸了下肩膀,继续听他说。青城学院非常牛,好多学科别说是在省里了,在全国都是能排得上号的,尤其是机械系和电气自动化系,全国好多知名学者都是青城学院的学科带头人,厉害得很!国家领导经常去视察!青城学院毕业的学生,尤其是那两个系的,还不等毕业就都被招走了。

劳佳“哦哦”羡叹,频频点头,像是发现了美丽新大陆。她暗暗感谢手机,是它让自己认识了他。

“这两个系,真的特别好,其他系也很不错。”他眉毛上扬,手舞足蹈,自信铺满了脸上每一寸肌肤。他的发型三七分,很像劳佳最喜欢的黎明,每根头发伴随着吐字的音律起伏。“青城学院最差的系,也比你们学校最好的系强很多。真的,这是我亲戚告诉我的,也就是我亲舅。”

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劳佳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他舅舅的事。老板一趟一趟穿梭在过道里,收拾邻桌的碗和碟。每次老板经过时,他都扭脸看看老板。一到这个时候劳佳的心就揪着,要是这一扭脸,他把重要情况漏讲了怎么办。劳佳向老板投出央求的眼神:老板,别再走动了。老板拿着抹布在旁边擦桌子,根本没有理会她。

“你不知道,我舅每年写好几篇学术论文。当然不是学生写的那水平了,他的学术论文,都在专门的学术期刊杂志上发表,在圈子里也算得上是知名人物吧。哦,对了,对了,给你讲个笑话。”他自己咯咯咯先笑起来,鼻子两旁挤出两条深沟,包围着咧开的嘴。“有个学生,写完论文拿去让我舅把关,我舅说,你这抄的吧。你猜那学生咋说?”他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劳佳摇头。“他说,老师,我这不是抄了一篇,是五六篇融到一起的。你说搞笑不?”劳佳低下头,感觉他说的那个学生就是自己。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用指头弹了下烟嘴,又从裤兜里取出打火机点燃。红色的光点挥动着,一个一个的烟圈袅袅升起,最终只剩下一截烟蒂。

“我舅每年光发表这些论文,就会得好多奖励,比他的工资都高。前段时间我听说他又要升职了,领导已经找他谈话了。人家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拉风得很。将来你去了青城学院,有了他的帮助,说不定也能和他一样。”

“真的吗?真的吗?”痴痴的笑容浮在劳佳脸上,一幅远景图在她眼前徐徐展现:樱花飞舞的曲幽小径尽头,教学楼的自动门缓缓敞开,门口的保安满脸堆笑地望过来。自己戴着新换的红色方框眼镜,穿着笔挺的浅灰色西装,西装敞开的衣领处搭配一件黑底白点衬衫。劳佳,不,应该是劳佳老师,手拿课本径直走上青城学院的讲台。下面坐着黑压压一片学生,还有好多学生没占上座,只能站在过道里听她讲课。

“放心吧,我一定让我舅帮你。”他的嘴角挑起,额头上出现了几道浅浅的褶子。

“嗯嗯,嗯嗯。”劳佳奋力点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仿若看到了他心底的一片净土和漫山遍野的善良小花,所有的感激不知该如何表达。

老板又走了过来,手里提着把水壶,为他们填满水。

8

雨停了,隔離带里的红花分外妖娆,他们走在大街上,肩并肩。他比劳佳高多半头,后背直挺,深蓝色的夹克更加衬托出他肩膀的挺括。

路旁树叶上掉下的一颗雨珠钻进了劳佳的衣领里,一种冰爽的刺激感传遍了全身,劳佳打了个激灵。他们一直往前走,雨后的世界像是打了一层蜜汁,在路灯下沁着甜美。劳佳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拉得修长,紧随着二人缓步前行。

时间在他们的散步里奔流而下,进入滴答滴答的手表,劳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树叶耳鬓厮磨起来,发出缠绵声。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返。

走到一家网咖店门口,他打开手机看了看,十分严肃地说:“每天我舅只有这个点有空。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他说一下帮你找工作这事。”

劳佳背倚一棵柳树站定,陷入遐想。青城学院的校名用的是什么字体呢?可能是隶书,感觉隶书更大气一些,应该也不是,可能是哪位名流大家的书写款,这样更符合学校的风度和气质。想到这儿,自己也笑了,等自己去学校上班,见到了,一切就明白了。

他从远处树的暗影里走出,用嫌弃的眼神瞥着手机:“唉,真是不凑巧,你看,”手机屏伸到劳佳眼前,“刚想联系我舅,手机就剩百分之二的电了。说不了两句就会自动关机的。”

“唉!那可怎么办?”劳佳焦急地看着他。柳枝摇摆,扫到了他的头发,“要不你用我的手机?”

他踱了几个来回,额头的皱纹又折了起来:“也不是不行,主要你是陌生号,我舅一般不接的。要不,明天再说吧。”

“那——”劳佳一闪念,本来想说那就明天吧,可立刻觉得自己在冒傻气,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应该趁热打铁,怎么能等到明天呢?幸好反应及时。她用上牙齿咬住右嘴角,像是在弥补刚才的心理过失。主意很快就有了,她突然兴奋起来,松开的右嘴角微微泛白:“网咖店不是有租借的充电宝吗?要不咱们去借一个吧。”

笑容也浮在了他的脸上。“你再等我一下。给你好消息,等着。”

她想和他一起进网咖店,替他付充电宝租金,毕竟是为自己办事儿。但是,他将两只温暖的手搭在劳佳的肩膀上,“这点小事,我来处理就好了,不用你来操心的。”随即转身向网咖店的大门走去。劳佳清晰地感觉到他抽去手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劳佳还在原地等待……金色的月亮好不容易逃离乌云,显出它雍容的身段,乌云却对月亮穷追不舍,又将它遮去了大半……过了好久他都没有出现,劳佳开始忐忑起来:会不会是他舅舅想帮我,关于我的信息问得比较仔细?还是他舅舅不同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呸呸呸,千万不要是这种情况,还是……

“劳佳!”声音猛然从背后袭来,劳佳一激灵,扭头看时,一只甜筒递了过来。网咖店招牌投下一束蓝色的光圈,停在他的脸上,光环向外不停地扩散,“搞定了,祝贺你。”

“搞定了”三个字点燃了劳佳所有的兴奋,紧簇的五官也放纵起来。就在劳佳想跳起来触摸一下阔远的天空时,他的笑容倏然而逝,只剩下严肃和……

这让劳佳心里的鼓面再一次震颤。

“还有一件事,你得好好考虑一下。今年的就业形势非常严峻,毕业生找工作很难。我舅刚说了,他今年最多只能帮助一个学生,但是今年托他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倍。”

劳佳全身打了个冷战,寒气从后背升起。

他的喉结吃力地滑动,“我费了好大劲,可以说是九牛二虎之力帮你争取了这个名额。但是,需要先付一些运筹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自己定夺吧。”

又一颗水珠从树枝上落下,这一次直接坠向地面,劳佳看得真切,仿佛自己的眼睛能捕捉到慢镜头,又仿佛这双眼睛就长在心脏瓣膜的位置,劳佳顿时感知到了那滴水珠的疼痛。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永远卧在树枝上的水珠,最起码不用忍受坠落的疼痛,不用承载万千双脚的重量。

“我想去,”劳佳顿了顿,艰难地说,“需要多少钱?”

“大约十五万吧,不过明天就得预付五万,剩下十万你签了协议后再给。”

“明天?我——”劳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此刻一种强烈的一无是处感盘踞在她的内心——蓉蓉老师,直播秒杀,信用卡,鞋,王君,姐姐在电话里的声色俱厉……统统指向自己。可这个低矮的自己,还有因自己而低矮的家庭,拿什么来支付这个庞大的数字呢?别说是五万,就是一万元劳佳都不忍向那个伤痕累累的家再开口了,三千元的手机还是妈妈东拼西凑给买的,在电子厂工作的姐姐也别指望了,况且才帮她还上信用卡,而父亲,那个被病痛泡在药罐子里的父亲……

劳佳将头扭向身后,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坠落,但绝不是眼泪,因为眼泪和那些从直播间抢购来的美容护肤品一样廉价。

“我没那么多钱。我爸身体不好。我爸妈早说过,除了上学,不能为我多开支其他的钱……”

“那只能把机会让给别人了,真是可惜。青城学院只招应届生,明年可能想进也进不去了。”他皱皱眉,叹息道。

“别,我真想去……”劳佳急切地嘶吼。

“辦法,倒还是有的。”

“嗯?是什么?”

“我一哥们儿是做贷款的,可以让他帮忙。”他又恢复了眉飞色舞的神色,手指不住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小甜筒晃动了一下,白色的奶液沿着脆皮的锥形边沿滴落在劳佳的虎口处。

只有劳佳手表的滴答声,回应着凝固在虎口的沉默。

“是校园贷吗?”劳佳问。

“应该吧,差不多。但是和你想的那种不一样。你们那种一般都有猫腻,有骗局,是吧。我给你介绍的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兄弟,我都在他那儿贷过好几次了,从来没被骗过。”讲到这里,他连续咳了几下,咳出一口浓痰来,“不好意思,烟抽多了。”他又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再说了,一个电话过去,简单办一下手续,明天一早就可以放款,也能解你燃眉之急。”

大学四年,班主任就校园贷的问题讲过无数次,劳佳对校园贷还是有些望而却步的。

他继续说:“我这哥们儿可以帮忙申请零门槛、零利息、零风险、秒到账的那种,而且还款日期可以定在年底。你贷上半年,等开了学,你就有工资了,一个月八九千,不愁还不上。就是一时还不上也没关系,有我做担保,可以慢慢还的。放心吧。”

他说话的时候,劳佳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过劳佳依旧半信半疑。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贷,还是不贷?这的确是个难题,尤其是对有选择困难的劳佳。没错,上班后的前景是幸福的灿烂的,但学长因校园贷自杀的事实也是血淋淋的教训。搏斗反复了几个回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我用一下你的手机,充电宝没充多少电,现在又没了,我打个电话。”

劳佳还在搏斗里权衡,没来得及多想,就把手机递给他。电话接通了,他冲劳佳摆摆手,然后神秘地努了努嘴,伸手指指马路对面,示意他要走远一些打电话。劳佳意会,就没有跟过去,目送他走到对面一辆货车的背后。在这一刻,劳佳下定了决心,等他打电话回来,只要他再劝说自己一句,她就贷款,她不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

秒针沿着刻度转动,劳佳真想让它像野马脱缰般奔跑,可它依旧不紧不慢,一个格一个格地爬行,在苍茫的夜色中爬行。

但时间并不为这爬行提速,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那个身影却还没有出现。几盏青豆色的路灯努力撑开黑暗。路上没有了行人,只有几辆标识“空车”字样的出租车在行驶。劳佳疾步走到马路对面,绕过货车的集装箱后挂,又向车头跑去,她寻找了很久,绕过车头再向网咖店的方向张望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姑娘,去哪儿?”劳佳气喘吁吁,说不上话来,慌张地摆了摆手。

劳佳推开网咖店的门,借用服务员的手机拨打自己的号码: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劳佳抖颤着手又拨了过去,还是关机。

雨又下起来,噼噼啪啪,劳佳站在雨中,无处遁形。好像有个人从劳佳身后跑来,劳佳以为是他,扭过头,只有近处和远处的雨幕。劳佳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个被吮空的椰子壳,轰轰轰能敲出声响。

周身湿透的劳佳又回到网咖店门口的那棵树下,她把目光收起,软软蹲下。雨好像突然停了,她抬头,一把伞遮住了头顶,“美女,有个电话你接一下,应该是找你的。”说话的是刚才网咖店里那个借给劳佳电话的服务员。劳佳惶惑地凑到手机前,“喂?”一个甜美的女声从话筒那端传了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是自己的号码:135××××××19。劳佳发闷的脑袋瞬间清醒,她飞速组织语言,将闪过一秒的疑惑——怎么是一个女的接电话——抛之脑后,她绝不能放过这个意料之外的机会,哽咽伴着不愿停顿的长句送了过去。可在电话那头,“喂”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停息了,死一般的沉寂。劳佳担心短暂接通的死寂变成忙音,连忙变换话头:“喂,你好,你在听吗?我是劳佳,请问你是谁?你拿的是我的手机……”劳佳还想说下去,对方突然有了回应,还是那个甜美女声,“对不起,你说的我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去年毕业,他也有他的苦衷——”沉默网住了电话两端,还有那根连接两端的看不见的线。

电话挂断了,劳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那温婉细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他有他的苦衷……他其实也不全是骗你的,至少那份工作是真的,等你同意办的时候,手机會还给你,我保证……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一切,雨滴、劳佳,还有……

雨一直下。

9

“咚咚咚。”敲门声。

“劳佳,在屋里吗?”楼管大姐沙哑的嗓音随着亮白的光从门缝钻了进来,“你睡了吗?不用开门了,有两件事情跟你说一声。第一件,隔壁兰兰说你手机打不通,让我转告你,她昨天找到工作了,已经和单位签约,以后就不住学校宿舍了。第二件,有个超市给我打电话,说……”

黑褐色肃清了刚从门缝里溜进来的亮光,窗外悬浮的路灯射出几枚森严的黄豆。劳佳从湿漉漉的睫毛间望去,床铺上方,海浪摆出势不可挡的架势,呈版块状集结、进发,树结和它深咖色的表面终是被吞没了,沉在未知的大海深处。劳佳听到一棵棵树在疯狂奔跑,它们声称,赶着要去寻找阳光。

现在劳佳担忧起来,她躺着的这块陆地也许很快将会被世界淹没,而自己将变成玻璃缸里那只曾经与她对视的乌龟。

【作者简介】 柏蓝,原名郭萍萍,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大家》《芳草》《都市》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