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与我们时代的生活

2021-12-18付秀莹

山西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说家作家小说

非常荣幸,也非常高兴,有机会来到长治长子县。台下坐的有我的同事,还有很多新老朋友。在这样一个深秋季节,阳光明媚,我们来谈谈文学,谈谈乡土写作,谈谈我们的时代生活,谈谈文学创作和我们这个时代生活之间的关系,对于我个人来说,也意义非凡。

经常会有人问,文学到底是什么呢?也有很多相识不相识的朋友问我,你为什么要写小说,你为什么要选择写作这样一条道路?我特别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我为什么要写作。

文学是什么?文学究竟跟我们的时代生活有着怎样的关系?

我想,作家可能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对我们的生活,对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有很多话要说。一个作家,他为什么要孤独地坐在电脑前,或者说用笔,写下他的所思所想,去构建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或者说构建一个獨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世界?这个写作的人,他一定是有满腹心事,他一定是对他身处的这个世界,对他周围的人群,对这个时代,有很多话要说。

记得有一年,我到湖南去,也是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文学活动,在交流的互动环节中,有一个老作家跟我说,我七十多岁了,写了一辈子,并不追求所谓的名和利,我只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话: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话可说。他的意思是说,我已经用我的笔,表达了我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的所有看法。我听了以后,深受震动。那位老作家满头华发,他写了一辈子,就我个人的阅读视野来说,对他并不熟悉。我可能孤陋寡闻,但因为我在刊物做编辑,也一直在文学现场,可以说,这位年长的写作者并没有获得他应有的名声。世界并没有给予他应该获得的鲜花和掌声,包括巨大的声誉、崇高的社会位置,但是我从他说话的神态,他的语调,包括他的这句话“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话可说”,那种自信,那种从容,我忽然发现了写作的意义。 就像张爱玲说的“出名要趁早”,很多青年作家也以此奉为自己的座右铭,尤其是我们这样一个时代,世事浮躁,人心纷乱,网络新媒体盛行,人人都有智能手机,人人都是一个自媒体,每个人都是记者,每个人的文字都可以即时发表,你可能写一首小诗发朋友圈,发微博,获得陌生或者熟悉的朋友们的赞美或者批判。很多作者,尤其是年轻的写作者,都急于想通过文学来扬名立万或者获得安身立命的声誉,获得世俗的利益、好处、浮名,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从这个老作家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精神上的超越。这是文学对他的回馈,给予他从容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姿态,非常自信,镇定自若。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也是想通过文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当时我在报社做编辑,写东西还不是那么光明磊落,怕被领导看见,被认为不务正业。那时候,我差不多把报社图书馆的书全部看完了。图书馆有很多文学刊物,我习惯经常去翻阅。直到有一天,刊物上出现了我的名字。有一天,社长通过我的部门主任,给我打电话:请让付秀莹立即到我办公室来。当时我非常紧张。我是一个青年编辑,一般一把手不可能找到我头上。到了他办公室,他拿出一本杂志,《新华文摘》,指着上面的一篇小说,问,这个付秀莹是你吗?我只好承认,说是的。他说,你这简直就是在写我啊。这篇小说叫做《爱情到处流传》,算是我的成名作。他说这个男主人公就是我啊,你写的父亲就是我啊。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故事的?你怎么知道我内心是怎么想的啊?当时他连连发问。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惊讶地看到,一个平时非常威严的领导,在我面前,一位年轻下属面前,他谈到人生,谈到自己内心世界时候的那种脆弱和无助,甚至,我看到了他眼睛深处的泪光。

作为小说家,我竟然无意中写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心事,竟然一不小心勘破了一个人的内心秘密。我打开了一个人的心灵密码,展现了他内心不为人所知的一面。这件事给了我很深的震动。当然,我也颇为得意,隐秘的喜悦。记得花城出版社出了我一部小说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在自序里面,我写道,小说家的野心就是要写尽天下人的心事。一个小说家一定是非常敏感的,这个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在他的内心世界激起回响。他肯定不是麻木的,他是敏锐的,善于感受生活的冷暖,甘苦。所以说,从这个意义上,小说家是幸运的,他可以用自己的笔写出人世间的种种,写出人的内心的万千气象,但他同时又是不幸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太过敏锐。

小说家可以通过他的人物代他活一回,让他的人物代他走遍这个世间的万千道路。让他的人物去经历、去探险,去跋涉,去走遍这世上的千山万水,去经历人内心世界的千山万水,在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缘,一次次完成在文字丛林中的行走。小说家都是对生活怀有不甘的人。他是想把现实中所有的不圆满、所有的缺憾,都在自己的作品中给予改正的机会。那些无名的时光,那些无名的情绪,那些无名的时刻,那些无名的人,用什么来记录和命名?文学。

人生毕竟是有局限的,生年不满百,我常常对人生怀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时光实在是太短暂,尤其是故人相聚的时候,这种感慨更是深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当我们坐在这里,再回忆从前,感觉真是光阴似箭,人生如朝露,转瞬即逝。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在感叹着岁月倏忽,去日苦多啊。这种时间的流逝对内心的逼迫和碾压,用什么来抵抗呢?我找到了一种方式,或者说我们的作家找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用写作去抵抗时间的流逝,用写作对时光作轻轻地挽留。

对于小说家来说,写作,或许是反抗时间反抗虚无的一种最好的方式,是一种自我安慰,是对现实世界的修正,或者补偿。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是小说最基本的叙事伦理。写小说,不过是打着虚构的幌子,说一些能够自圆其说的谎话罢了。小说家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够让这满纸谎话令人信服,令人惊叹,为之喜悦,为之哀矜,甚至,为之捶胸痛哭为之仰天长啸。

写作的人,当你的肉身离开这个世界,你的文字或许还可以侥幸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幸运的话,存在十年,二十年,更幸运的话,能存在五十年。如果能存在五十年,它就有可能成为了经典。像《红楼梦》,曹雪芹早已离我们而去,但他确确实实就活在我们身边。当我们谈到林黛玉的时候,这个人物已经经典化了。谁不知道林黛玉呢?她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当我们谈论林黛玉的时候,我们深知我们在谈什么。林黛玉,她是多愁善感的,她是才华横溢的,她是任性的,她是貌美的。说起贾宝玉,都会想起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宝玉是多情的,敏感的,富有才情的,他就是这么一副贵族公子的形象。所以说,我们的作家是何其伟大,他们塑造的人物比他本人的生命要更为长久。他们有着无比强大的生命力,激起一代又一代读者内心的回响。首先是作者创造了他,而我们一代又一代读者,又用他们的阅读不断丰富阐释补充,不断进行再创造。就像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一样,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林黛玉。为什么这些经典形象被搬上荧幕,形象固定化了以后,我们都会不满足,感觉不能完美表达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因为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经过我们内心孕育的,经过自己精神世界浸润的,精心培育出来的这样一个人物形象。

当我们写作的时候,当作家孤独地坐在电脑面前,像一个困兽一样,不断敲击键盘的时候,写作的痛苦和甘甜,写作焦虑和胶着,种种体验,不足为外人道。但是什么来抚慰我们?不是作品发表之后各种分享会,读者的掌声和鲜花,也不是丰厚的版税回报,而是写作,是白纸黑字,你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生命痕迹。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又如此遗憾,我来过,爱过,恨过,痛过。 我留下了文字,这是血与肉的证据。这就是小说家的妄想和野心。

有一次在《南方周末》的一次盛典上要发表一段演讲,我说写作的人都是不甘心的,都是对此生心有不甘的人。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背着行囊从故乡出发,一步一步奔他乡走长路的时候,我还意识不到心里藏有一份不甘。只有在我写作的时候,当我铁了心做小说家的时候,当我觉得写作是我一生的志业和理想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对于此生,我心有不甘,外表安静、内心狂野。一个小说家肯定是对此生不甘的,他对此生所有的千差万错,来不及修改的所有错漏,如何去修补,如何去纠正?用创作。

昨天,我们在太原有一个座谈会,大家谈到新时代的文学写作,文学与这个时代的关系。时代发生了巨变。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肯定跟曹雪芹的那个时代大不一样。我们的作家如何捕捉时代中的新变?是不是有能力捕捉这些变化当中的人心的变化?

有的人问,作家到底要写什么呢?肯定是写人性。文学就是人学。我理想中的小说家,应该是对生活,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充满了热情,还有好奇心。他们既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菩萨低眉,冷眼热肠,想试着勘破世道的隐情与人心的秘密。当然,小说家也分好多种,有的有雄健的笔力,擅长去写大事件,关注的是更大的,更广阔的外部世界。而有相当一部分小说家关注的是人心的世界,而我更愿意关注的是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人心。

小说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一个好的小说家更多关注的不是外部环境,而应该是他周围的人和人的内心。一定是关注人的内心世界的种种变化,种种起伏。这些微妙的变化,涟漪、起伏,甚至风暴,可能本人都没有意识到或者已经一掠而过了,而小说家会去探索,去触摸,然后用文字表达。小说家的职责就是写出天下人的心事,写出人内心深处暧昧难明的那一部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那一部分,那些曲折,那些微小的涟漪,那些灰尘。可能生活看起来很光滑,没有裂缝,没有疤痕,但是小说家关心的是那些缺失的部分或者缝隙。对于读者来说,在小说中遇到自己,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和他想的是一样的,有过同样的心事,有过相似的内心曲折,这可能是文学作品最大的价值。

从最初弄小说到如今,也有十多年了。十年间世事苍茫,无非是沧海与桑田,浮生若梦。有多少春花秋月,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模糊,终至湮没了。而那些闪闪发亮的瞬间,那些叫人怦然心动的片段,那些暧昧的混沌的难以命名的段落,那些零乱的细节,阴影里的光亮,沉默里的声响,似是而非,又千真万确。那些难以尽述的人生百种滋味,不可说。往往是,不待开口,就已经后悔错了。然而,幸运的是,我还有小说。

在小说里,小说家按照内心的法则,重新创建一个世界。且不说别的,这个过程就足够令人着迷。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家是创世者。他创造了一个艺术的世界,这世界是一潭秋水,映照出现实世界的山重水复。有时候,是真实的影子,有时候呢,是影子的幻觉。在创世的过程中,小说家有时候是果断的,杀伐决断,生死予夺,大权在握。更多的时候,是犹豫不决,是瞻前顾后。他不自信。不自信里又藏着他的自负。面对着他即将创建的那个世界,他是自负的。相较于现实生活的处处悖论阴错阳差,他对于自己的内心法则更胸有成竹。

前些天,我在北京的一场文学活动当中,大家也谈到了两种写作方式,一种是蒸馏式的,写了就删除,不断的删除,删除那些无用的,或者说自己认为无用的,还有一种写作是打捞式的。我就是打捞式的。当时刘庆邦老师也在,我们表达了不同的写作观。不同的作家对写作的理解有各自的不同。我是每天写作,当然出差不算。在我对这个世界有这么多话要说,有强烈的表达欲望的时候,当我的身体还允许,我一定要去表达。当我年富力强,能够忍受孤独,有创作的激情,我特别珍惜。我几乎是每天都在写作。当时和庆邦老师交流,他说大年三十都在写。几乎所有的狂欢节日,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他们这种对写作的执著,让我很受震动。把平常的日子变成自己写作的日子。他说,我命太苦了,我在写的时候,你们都在玩。不能到外面去散散步吗?不能去公园里转一转吗?不能看看手机吗?他的家人说,你可以不写啊。他说,那不行。如果有人要夺下我手中的笔,我是要和人拼命的。一个作家这种近似自虐的,把写作作为自己生活方式之一,写作就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他的生活深处。有的人每天走一万步,少走几步,还要在家里转几圈,一个作家的痴迷也近似于此。

在好多场合之下,都会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走上文学之路。就像刚刚提到的,报社那位社长。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每次见面都会问候我,你父亲怎么样了?你父亲还好吗?后来我才意识到,他问候的是《爱情到处流传》中的那位父亲。他其实是在问候他自己。他认为那位父亲身上有他的影子,他也经历过情感的挫折,也经历过生活当中的变故。当然他最终也和生活达成了和解。当他人到晚年,回顾往事的时候,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问候的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在问候自己的内心,你这一生过得可好。就是说,当一个小说家创作的人物,被你的读者念念不忘,我内心的感受是奇特的,这种激励也是无声的。

上个月,我刚交了新的长篇。写的是什么呢?延续的是上一部长篇《陌上》,还是现在的乡村。有人会问,你在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在写乡村?前些天还有朋友在微信里用语言连连对我发问,我感受到了他的困惑,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就是啊,你在北京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一定写你的故乡,写那个村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什么給了你这么巨大的动力?当时我说,物理时间我在北京,远远比我在家乡生活的时间要长,为什么要一再回顾,也不仅仅是乡愁,也不仅仅是眷念,也不仅仅是怀旧,那是什么呢?当时《陌上》出来,我说过一句话,回不去的才是故乡。

前些天国庆回去,我的计划是待上一周,但是在第四天我就落荒而逃了。我是怀着功利的想法回去,我要采访,我要写作,我要走家串户,要了解他们的生活,为下一部小说做准备。当我怀着这样急切的功利心的时候,我劝告自己,你要克服任何不适。我忽然发现,我真的不适了。身体变得娇气,哦太冷了,哦太热了,哦饭菜太油了,哦土路太不好走了。你发现你的身体和你的意志发生了强烈的辩论,互相指责,你为什么要在这儿?我当然要在这儿,我要写作,这是一个巨大的理由。但是,我找了一个借口仓促就走了。我和家人说,单位临时有事。当你用这种美丽的谎言和家人解释时,内心是羞愧的。

这时候一个小说家一定会陷入一种反思,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内心,我们的愿望,是如此渴望回到乡村,但我们的身体却在逃离,作出恰恰相反的选择。迫不及待要逃离你的家乡。走在回京的路上,我感觉就是一个家乡的逃兵。当时雨下得很大,我内心也充满了忧伤。我积攒了那么多热烈的愿望,结果却走得这么草率。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故乡于我,是在而不属,你成了故乡的客人。而我在写作的时候,却是以主人自居的,那是我的故乡,我的故土,我对评论家对读者侃侃而谈的时候,说的也是我的村庄,我的父老乡亲。我要写下这个村庄在时代新变中的种种,我要写下乡亲们的酸甜苦辣。但是,当我真正回到那片土地的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无力,也发现了自己的浅薄和虚荣。

时代巨变中,一些东西烟消云散了,一些东西在悄悄地重建。更有一些东西,中国乡土文化中积淀最深最厚的那一部分,依然在那里坚硬地存在着。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我的泪水和人民的泪水,是流在一起了。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尽了自己的艺术本分,尽了我的笔墨之责。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执着地书写中国乡村。

我得承认,这么多年了,我写下的,大约不过是记忆中的乡土。在那些小说里,更多的是追忆,作为一个远离故土的城市知识分子,对童年经历乡村生活的追忆,怀着对乡村的眷戀,深情回望。那是对旧时光的温柔抚摩,诗性的,忧伤的,浪漫的,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自恋。伤痛也是有的,但那也是美丽的伤痛,经了儿童视角的投射,以及时间的沉淀与过滤,苦难和痛楚被淡化了,留下的只是纯净的悠长的诗意。我不能说那是虚假的诗意,毕竟,那也是我对旧光阴的伤怀和追念,是对时光逝水永不再来的深沉感喟。而且,凭借它们,我找到了一条曲折的回乡之路,足以抚慰一个游子的一腔愁绪满怀离情。然而,扪心自问,我何尝真正碰触过当下时代洪流中的乡村呢。

然而,当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的时候,我的乡村经历了什么?那些生活其中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还好吗,他们安宁吗,他们是不是也有内心的惊惶,迟疑,彷徨和茫然?大时代的风潮涌动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们该如何自持,如何在乡土的离散中安放自己?我仿佛看见,他们在剧烈的变化之中,俯仰不定的姿势,百般辗转的神情,听见他们内心的急切的呼喊,还有艰难转身的时候,全身骨节嘎巴作响的声音。

《陌上》这部小说,用评论家的说法是,采用的是散点透视,其实我当时完全没有这样想过。确切地说,这部小说没有主人公。我的责编说,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芳村。他的眼睛真毒啊。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内心。事实上,我就是一家一家和人拉家常。我在那个村庄出生,长大。至今那里还生活着我众多的亲人。父亲已经步入了他的暮年。而母亲,已经在村庄的泥土里长眠了十八个春秋。我同那个小村庄血脉相连,永不能割断。我几乎每天都要给我的老父亲打电话。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陪他说说家常。我知道他的一日三餐。我清楚每一户人家的婚丧嫁娶,是非纠葛。甚至,我熟悉那个村庄的每一声咳嗽,每一声叹息。对于“芳村”的痛和痒,我了然于心。那个村庄里的人和事,那里的草木砖瓦,鸡鸣狗吠,都令我在遥远的异乡魂牵梦萦,日夜不得安宁。

芳村的那些男人女人们来来往往,关系彼此勾连,时时有交错,不断有回响。总共有多少人物出现,我并没有认真计算过。我幻想着,让每一个人都活起来,飞起来,活泼泼的,成长为独特的这一个。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其实一直在我心里折腾着,蠢蠢欲动。如今我放他们出来,放他们在人间走一趟,成败荣辱,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和造化了。我奈何不得。

你相信吗?有一度,那个遥远的芳村,竟然是我日常情绪的晴雨表。谁家发达了,谁家败落了,谁家添了丁,谁家老了人。恩怨,爱恨,情仇,甘苦……我的心起起伏伏,全是因了芳村。父亲的愁眉,姐姐的哭泣,乡人们奔忙的身影,所有这一切,在我心中肿胀着,肿胀着, 令人寝食难安。

我想写写芳村。我想写写芳村的那些男人女人们。在时代风潮中,乡土中国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那些乡村人物们,站在命运的风口处,随着时势俯仰,进退失据。他们内心所经历的,也是芳村所经历的。我幻想着,写出了芳村,或许就是写出了中国千千万万的村庄,写出了我们当下的乡土中国。至少,从某个侧面,写出乡土中国在时代变迁中的波光云影。大约,透过这个时代的波光云影,或多或少的,可以领略这个时代的山河巨变。

这部长篇写得辛苦。因为,虚构和现实缠绕,有太多的情感牵扯。也因为,要不断地开始。万事开头难。《陌上》的写作令我深刻体验了这句话的重量。这是对叙事难度的一种挑战,也是对耐心、意志以及才华的一种考验。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直躁动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用评论家的说法,这部小说写出了当下乡村的精神史,或者说乡村人物列志。写完《陌上》的时候就很清楚,这肯定不是完结。我的叙述在我的家乡掀起了一片热潮,包括我的家人,我的老父亲,都会问我,你不是在写书吗,好像是写的谁谁谁,还有的人找到我们家,找到我姐姐家,问你家谁是不是要回来了,我要跟她讲讲我的故事,她写的那一家不行,写写我吧,我的故事真是太曲折了。邻近村子的人见到我家的人,也会问候我,能不能再续一部《陌上》。可以说正是这些来自各个渠道的信息给了我激励和动力。邻村的一个妇女,用家乡话给我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讲述她漫长的人生,说你一定要替我写下来。但我现在也没写。我没法儿说艺术这种东西要经过漫长的沉淀,它不是报告文学。但她当时一边说一边流泪,她说她所有的好时光都过去了,她希望我用小说帮她留住那些好的日子。

作为一个作家,我不能停止书写,刚刚说了,我的第三部长篇,主题依然是乡土,依然是那片土地上的人物。这一次我几乎是怀着最为朴素的感情,基本上不用任何修辞。我用原生态的原汁原味的手法写下那片土地上的人物。如果说《陌上》的写作姿态还有旁观者的超然,是有距离的外在视角,那么在新长篇的写作中,我决意扑下身子,一头扎入乡村生活的激流深处,扎入农民真实琐细的日常经验的核心地带,从生活的旁观者到生活的亲历者,从人民群众的客人到乡土中国的主人,关注更广大人群的命运,书写新时代人民生产生活的伟大实践。我试图放弃惯性写作,当然也遭遇了难题和挑战。我为这些难题和挑战而苦恼,然而也由此获得更大的激发和动力。我试图真正理解农民的生活、情感、梦想、苦恼以及追求,仔细辨认他们内心世界的风吹草动和山高水低。我倾听他们的琐细心事,拆解他们的心灵疑难,我到村人劳作的现场去观察,去农户家里翻看他们的家庭账本。婚丧嫁娶,庆吊往来,一针一线,一米一粟,是人情世故,亦是世道人心,是细微的日常涟漪,亦是汹涌的时代缩影。当他们娴熟使用抖音快手的时候,当他们做网络直播带货本地农产品的时候,当他们开着私家车行驶在宽阔的乡村公路上的时候,当村里的年轻人学成后纷纷回乡创业反哺家乡的时候,我们如何以更加敏锐的洞察、细腻的情感、丰富复杂的感受力、鲜活生动的笔触,去描摹去塑造去刻画去表达?

我不敢特别自信地说对我的家乡多么了解,就像我不了解长子县,昨天吃饭时候咱们县文联李主席谈到了长子的种种历史、传统,丰厚的文化底蕴,我只能是目瞪口呆,对山西这片土地我不熟悉,但也有一个大致印象。我跟我们的县长说,山西这块土地到处是宝,随便走进一个老百姓家,一砖一木,可能都是文物历史的见证。对我的家乡也是如此,虽然不是把握得很详细,但起码我看见了这些年的变化。

脱贫攻坚,我们那边的无极县不是贫困县,但乡村振兴,已然如火如荼展开。我到村子里去,墙上的标语,还有人的面貌,人的语言,包括我的晚辈们看见都会说,你还是北京来的,你看你抖音也不會,快手也不懂。他们呢,时兴的事物都会用,上拼多多买东西,网购。这些年轻人接受信息的迅速让我非常惊讶。在时代的裹挟之下,她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她们的穿衣打扮,爱美的能力,可能并不逊于城里人。她们也上美容院,护肤,健身,她们这种对健康生活的态度,甚至对情感的看法,现在农村的离婚率好像也比较高,她们对两性关系的认识,早已不是传统的那种认知观念。生活在发生急剧的变化,我有时候都认为自己不太跟得上。她们讲起什么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她们对乡土的伦理秩序,对生活的理解,对物质的理解,对时代的理解,都是新鲜的,远远超过我的认知。对一个作家而言,如果要表现个人和时代的种种复杂关系,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在小说里,你也会有很多的无力感。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处理那些鲜活的,稍纵即逝的东西。

写当下太难了。当下正在不断的变化,如何去捕捉那些新鲜的,还没有尘埃落定的现实,是非常难的。昨天在座谈会上谈到杨遥的小说《父亲和我的时代》,他的小说本身非常好,尤其是展现了一位父亲在时代变化当中的风貌。当时因为时间关系,有些话我没有谈到。我们的小说如何在艺术上做得更好?在表现时代新变,塑造时代新人的时候,同时如何更好体现我们艺术的魅力,更好地去把握人物。在这方面,我们还应该更应该更深入的思考,小说家还有更广阔的努力空间。

有的人可能会说,时代性和艺术性有时候不能两全,不可能特别完美,但我总期待两者之间有一个非常平衡的点。当我们表现时代的时候,为什么我们的笔就笨拙无力了呢?我们的腔调都变化了,变得匆忙,好像和以前有了陌生感。为什么好多写现实题材的小说往往显得急迫?就是因为太急于把还在尘空中飞扬还没有落地的事物抓住。我们如何以更从容的姿态,更强烈的艺术自信,去把握时代的新变,塑造时代新人,不仅仅是杨遥,也包括克海,还有我个人在内,是我们这一代作家面临的难题。如何用真正艺术的方式,文学的方式,富有魅力的迷人方式去表达,去呈现,我也在不断地摸索当中。

当然我们也特别感佩这样一种勇气。现在大家一说写现实主义,包括主题创作,比如今年是建党百年,红色资源如此丰富,还有脱贫攻坚,第一书记,乡村振兴,我们的作家敢于拿起笔来去抓取这些丰富资源当中的典型人物和事去进行文学创作。首先政治正确,历史的合法性正当性,肯定都没有问题,但是我们文学艺术上的合理性合法性如何说服自己,这对我自己而言,确确实实是一个难题。

是谁说的,最难的就是写当下?追忆,因了时空的暌隔,便拥有了足够的审美空间,可以进退有据,可以闪转腾挪。那是过去时态。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总是笃定的,胸有成竹。而写当下,写当下处于矛盾漩涡中的人和事,是不断发生变化的正在进行时态。生活是伟大的。生活是复杂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生活永远走在想象力前面。面对庞大的复杂的丰富的变动不居的生活,小说家该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切入现实?是正面强攻呢,还是迂回作战?是短兵相接呢,还是十面埋伏?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乡村发生了历史性巨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在赓续中创新,在传承中寻求创造性突破,如何在纷繁多变的新时代乡土大地上发现时代新质,塑造时代新人,弘扬时代精神,书写真正呼应时代主题、回应时代关切的新的史诗,是对每一个有历史使命和时代担当的作家的考验和挑战。

前些天在作协党组扩大会上,我们的张宏森书记提到一件事,在谈及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事业、总结新时代文艺精品的时候,好像大家谈得更多的是影视,比如《觉醒年代》《1921》等,而我们的文学好像缺席了。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他个人的内心是震动的。而我作为写作者,听到这些的时候,感到既震动,又特别惭愧。我们的作家何时才能拿出一部或者说多部文质俱佳、集思想性和艺术性于一体的作品来,既能够表现这个时代的厚重生活,又能表现文学的独特艺术魅力,让我们的读者满意,让这个时代满意,让我们的党满意?毕竟是该交答卷的时候了。我所在的《中国作家》杂志在约稿的时候,也感觉时时是一个挑战。《中国作家》也开过一些专栏,包括脱贫攻坚,新乡村纪事,建党百年,乡村振兴,但约稿的时候常常感觉我们的作家还是在处理当下时代的能力上有所匮乏。头条啊,好作品啊,好像还是不那么给力。没有让我们感觉到眼花缭乱,好像挑不过来。每一次都有头条恐慌,缺少压得住阵脚的作品。这也是当下广大作家应该深思的一个问题。

写作必然地绕不开我们所身处的时代生活,必然要写这个时代中的人。我看到克海的一个小说《遇素琴》,这个小说还获了《黄河》文学奖,当时我好像也是评委,这次看到《父亲和我的时代》这本主题作品集,我又看了一遍。遇素琴这个题目也特别好,很别致,过目难忘。她这个人物必然脱离不开这个时代的土壤。这个时代的培育才可能出现这样一个人物。虽然没有和克海单独谈过文学创作,但读他的小说,他的叙事语调是让我惊讶的,非常沉着,不像他这个年龄。沉稳,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有一种独属于他个人的叙事风度。我们说一个人风度很好,他不着急。一看就是小说的语言。

有人可能会问,什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是什么呢?就是道听途说,飞短流长,街谈巷议。它的起源就是这样,不要把小说想得多么高大上。前一段时间参加一个诗歌活动,我说小说就是俗物,就是日常。像克海小说里的那些人间烟火,做什么饭啊,生孩子啦,逛街啦,夫妻间的争吵啊,人际关系,而这些里面正是小说大显身手的疆域。小说家肯定是热爱生活的,他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他热爱,所以他对生活的角角落落非常敏感。他洞幽烛微,人情世故皆练达。

克海的小说,一看就是小说家的风度。绝不是诗人的风度。诗人是什么呢?诗人需要慷慨激昂,或者说悲愤莫名,甚至看他的穿着打扮,就像诗人。你看我们像小说家吗?不像。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诗人朋友,反正我感觉诗人一定是激情外露的,而小说家是激情暗涌的,是深藏不露的。内心没有激情能写小说吗?肯定不能。那么小说家的语言肯定就是家常话,就像老和尚说话,他肯定不是端着的。为什么现在的好多小说一看就知道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起的调门太高了。这就是叙事腔调没有选择好。他很高亢地要表达什么,肯定不是小说家。小说家就是如话家常,就是朴素叙事。越家常,越小说。都说诗歌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而小说家就是淹没在人群中的那类人。

好的小说家像汪曾祺,一定是说家常话。绝不给你打诳语。也绝不华丽。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是汪曾祺先生的一个著名的论断。有点偏执,近乎一种偏执的真理。最初看到这句话,觉得这老先生实在是厉害,一句话就道破了小说的奥秘。谈小说的文章实在太多了,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亦不为过。独独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武林高手,一剑封喉。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写小说,可不就是写语言么。如果说某作家的语言好。我更愿意把这句话理解为,某作家的小说好。在这里,语言就是内容,就是思想,就是审美,就是情绪,就是文化,就是风格, 就是作家的思维方式——语言几乎就是一切。相对于一篇小说,语言的重要性,似乎怎么说都不为过。

好的小说家不光会说家常话,还会无中生有。小说就是在纸上建造一个虚构的世界。一般我们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而更好的小说家是无话则长。没话找话那不是废话吗?不,在文学创作中,那叫闲笔。小说是需要闲笔的。诗歌不用。诗歌太凝练了。每一句都是一把刀子,每一句都是一颗子弹。小说不像评书,没话的时候说一夜无话,转眼到了第二天。小说家这一夜无话,肯定有一肚子话,这个时候一定会有闲心闲笔闲情,一定要有这个,我们的小说才成其为小说。

你看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怎么写,一道菜怎么做,什么白露季节的露水几钱,敷衍成篇,写起一个人的妆饰,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什么穿红的只有她才配得上,你看这种审美。小说家一定是这样,他对生活非常敏感。写了那么多女孩子,个个不同,个个有性格。都是美女子,但是美与美又是那么不同。神态,语言,写起她们的服饰,真是不厌其烦。看起来像闲笔,但闲笔不闲。而到了特别要紧处,却是有话则短,一下就带过去了。这个时候显示的是一个作家的控制能力。

一个好的作家,在一个段落又一个段落之间的那种衔接,是非常自如的。不知不觉就被他轻盈的叙事带跑了。为什么我们看好的小说,好的电影时候,不觉其累,就是因为我们完全被带入其中,意识不到作者的特别用心。事实上,作家的匠心苦心和用心,都隐藏在这些看似不怎么用力的地方。他能够让你觉察不出痕迹。

有人说寫小说需要技术。艺术是需要技术的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相对于技术,我更愿意相信,艺术是审美的情感的产物。有时候,说一个小说技法老到,活儿干得特别漂亮,可是这小说偏偏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想这或许是一个舍本逐末的例子。无技之技方为大技。技术,终究是其次的事情。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的盐在水中,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这就是最高境界。老谈技术,还是比较低级。如盐在水中啊,像一滴水落进大海,转眼就不见了。这是最高境界的融入。这叫圆融。

写作真的不讲究技巧吗?也有。但是,不要着痕迹。着了痕迹,肯定就是技术活儿没有做好。小说散文诗歌,本身是需要写作训练的,有一定的技术在里面,但当我们一味追求技术的时候,可能就会忽略文学创作的初心。初心肯定不是这样的,肯定是浑然一体的。你的思想,你的艺术,你的技法,你所有的细节,都隐在你的文字背后。

小说家是做什么的呢?就是要对你的谎话自圆其说。你说得滴水不漏,那你就成功了。我的第二部长篇《他乡》,女主人公叫翟小梨。第一稿的时候,我干脆用的就是我的本名。后来编辑说不要这样。那我让她姓付。还是说不行。你们不是要猜吗?那我一定要做到极致。后来所有的人见我都会问,翟小梨就是你吧,那就是你的人生经历吧?包括我的高中老师初中老师都在找这本书,想看看这本书有没有写到他们,或者是怎样在写他们。某种程度上,也正是他们的执著,推动了这部书的销售。有一次到机关开会,好多同志都来问,那个谁谁谁是不是谁,翟小梨是不是你?真是百口莫辩,都没法儿解释。我实在被逼无奈,后来在出版社的策划下,在全国各地的图书分享会上,我反复声称,主打的题目就是: 《我不是翟小梨 —— <他乡>分享会》。后来编辑又和我说,你干脆写一篇创作谈给我吧:谁是翟小梨?为谁是翟小梨,我究竟是不是翟小梨,辩论了两年之久。后来,我忽然意识到,你所有的辩驳都是无效的。

其实何必申辩呢。每一部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这说法虽然极端,却也诚恳。一部作品要想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肯定有作家自己的热血奔涌,有作家自己的热泪飞溅。《他乡》里的翟小梨身上肯定有我的影子,有一代知识女性层层叠叠的万千身影,错杂缠绕不可分辨。不是小说的故事本身,而是小说中人物的内心情感,情感的内在逻辑。我把经验、情感、思想、审美、想象打碎,借助虚构的力量,重新塑造了一个这样的翟小梨,血肉融合,不可拆解,不可剥离。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杂取种种,合为一个”,“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这里有一个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之间关系的问题。当然,读者不管这一套。他们固执地认定作家就是他笔下的人物,付秀莹就是翟小梨,那么也只好由他们。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我还会暗自得意,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我写了,你信了。这不是对作家最大的信赖和赞美吗?

那么,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因为我创作的翟小梨这个人骗过了所有的读者,甚至我比较亲近的朋友。这个人物可以说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最起码她活了。她不像贾宝玉活了那么久,至少她活了两年。她让人知道了世上有翟小梨这样一个人存在,而这样的一个人的酸甜苦辣的生活触动了他们。翟小梨的人生触动了他们内心最敏感的那一块。他们由此生出了各种猜测,甚至把作家本人的生活也带入了进去。后来我不再辩解。我保持沉默。所以,我也由此得出一条宝贵的经验,当你被读者质疑的时候,最好不要辩解。读者太强大了,读者太多了。这个时候,你最好的应对就是不要反抗,束手就擒。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独特的体验,你该如何和你的人物一起成长。

这就是小说家的隐秘快乐。

有一次,《人民日报·海外版》约一个创作谈,让谈谈创作。我取了一个题目,就叫《小说家的隐秘快乐》。我写过一篇小说,原型就是我的表哥。作为第一个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人,表哥是家族中最耀眼的人物,通过当兵,提干,最先跳出农门。我们对于城市的所有想象,几乎都来自于他。小说里的人生轨迹和他是相同的。但在小说里,我写到了他的人生结局,悲剧性的结局,落魄。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他正处于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春风万里,如日中天。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我的人物推到那种境地了呢?然而,多年以后,当我得知我的虚构竟与现实发生惊人巧合的时候,表哥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跟我写的是一样的,我不禁为我当年的虚构感到不安,也非常自责。

直到现在,我都对我的表哥怀着莫名的深深内疚。我常常想,假如我没有写那篇小说呢?假如我给我的人物设置的是另外一种结局呢?是不是,现实中我亲爱的表哥就会避开命运严厉的逼视?后来我一直不敢和人说这篇小说,感觉好像自己一语成谶,好像自己念了一个咒语。虽然小说是虚构,但看到小说的原型人物真的像我所写的那样落入某种困境,但由此我也思考小说家的锐利。或许,小说家在现实中是迟钝愚鲁的,然而在虚构的艺术世界中,他可能会变得敏感而犀利。划破生活的迷雾,小说家的笔往往会无意间碰触到命运的真相。生活的逻辑看似混乱,却无比清晰,无常而又有常。就像一个小孩子捉迷藏,懵懂中忽然发现了惊人的秘密。

小说家看到了生活的某种可能,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最为风光得意的时刻,你预感到了盛极而衰的人生可能。小说家可能就是常怀忧戚之心的那么一类人。看到一朵鲜花盛开的时候,多少人都在赞美,而小说家可能是非常忧伤的,害怕看到它的凋落。看到人生盛期,我们小说家可能想到的是没落。当阳光正在灿烂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夕阳西下。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情怀也好,或者说悲观主义的底子也好,当我们无意当中在一篇小说里看破了生活的秘密,看透了一个人的人生结局的时候,而且就发生在你身边,这种感受是非常复杂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这个创作谈,他也在我的朋友圈,我也从来不敢发。如果你不写作,可能就不会理解这一点。他当然是一个有教养有文化的人,应该能想到花无百日好,也会想到有盛必有衰,也会有人生枯荣荣辱得失之感,但一般的读者可能不会这么想。小说家有时候就像是一个巫婆,像一个掌握了生活秘密的人,他好像掌握了生活的密码。他某个时刻就打开了一扇门,在这个门里面,或许是百花盛开,或许是满目萧瑟。

不知道在座的大家有多少人在從事创作,我谈的好多关于写作的内部的事情,可能不是特别感兴趣。你们肯定知道《西游记》,当我们说起唐僧,说起猪八戒,说起孙悟空,都会有大概的印象。《西游记》已经成了经典,它在一代一代读者心中,尤其是孩子的心中成了神话。这些经典的作品在世间的流传,充分显示了文学的永恒魅力。昨天,我们也在给孩子们录短视频,就是想告诉他们,在大地之上,还有星空。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还会思考更多。除了吃喝拉撒之类形而下的东西,还有更多精神上的超越性的东西。阅读能让我们的想象插上翅膀,让我们在烟火人间能够腾空而起。不说飞得多高,哪怕是飞到半空,能够俯视一下人间,看一看众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体验,出差时候,在飞机快要降临时候,你在空中看大地,你就是上帝的视角,你会发现,北京城也是那么小,就那么一片,万家灯火不过是点点星光,马路就是窄窄的一条,汽车就像蜗牛一样,视角变化了,你眼中的世界也变化了。这个视角对人是有冲击的。你的世界观可能都会发生变化。

在我的《他乡》中,里面有个人物喜欢看星星,最大的爱好就是用那种非常高级的望远镜看星星。这个人为什么喜欢看星星?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成功者,甚至在世俗意义上,没有名声,没有财富,说得上人生平庸,家庭不和美,是个失败者。他在生活的围困当中左冲右突,又加上人当中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突破人生的重围。这个时候你想,他要跳脱开来,该怎么办?我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就是想给他一个体贴,让他在浩瀚的星空当中发现宇宙的壮美。他要超越自己。每个人都在找一个出口。他要超越自己庸常的日常生活。他发现在看星星的时候,自己的日常遭遇不值一提。他肯定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不值得一过。现实是如此苍白,让人厌倦,这个时候他没有走极端,向往的是另一个世界。所以我想,我当时在处理或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意味的。他要通过望远镜这样一个道具来逃脱人世,逃脱日常,逃脱失败的人生,去寻找另外一种人生的抚慰。

我们在人世间行走,需要很多拐杖,写作就是我们人生当中的一根拐杖。通过写作,我们可以拄着它,翻越人生的许多障碍。这个时候,你不再认为挫折就是挫折。有时候甚至会想,上帝关了一扇门,通过写作,你可能把这些经历转化成资源,又打开了另外一扇窗。会发现写作给予你的要更为丰富,会给你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写作的苦不仅是在体力上,更多的是在精神上。写作这条路,或许很快乐,但也很孤独。写作肯定是一个人面对电脑。它是一个人的战斗。没有人能帮到你。你的朋友遍天下,你的知己也很多,但在写作这件事上,没人可以帮到你。写作是一个人的精神盛宴。写作是处理人的内部精神世界的事业。精神是何其的隐蔽,何其的幽微啊。这个时候,你要有承受孤独的能力。记得多年前有一部电影《梅兰芳》,在邱如白落魄之时,看到有人将《贵妃醉酒》演饰成粉戏时,他愤怒上台却被别人揍得身上流血。他说:“梅兰芳的一切,来自于这一份孤独。”其实,他也不允许任何人毁了梅兰芳的孤独。你可能会说,那她得多孤独啊?对,就是这份孤独成就了她。所以说,一个作家太热闹,反而不好。我个人也非常警惕自己处于非常热闹的场域中。一个作家越是热闹,大概率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好作品的。我们山西的作家吕新,就是我非常钦佩的一位作家,你看他几乎不露面。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他有一种神秘感。

当然我是办刊人,没有办法,被迫走到前台,我必须跟我的读者,跟我的作者们见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现在我是力争把二者兼顾处理好。现在的新媒体如此发达,一本新书出来,我特别害怕新书分享,各种采访。特别的疲惫,厌倦。我甚至都对人生产生了怀疑。心里不踏实。

什么时候踏实?你在写作的时候,怀揣一个巨大的秘密书写的时候,特别踏实。而现在呢?你没有秘密。昨天有同志和我说,我们一百度,到处都看到你的消息。我听了,直冒出一身冷汗。感觉自己好像完全暴露在众多雪亮的眼睛之下,我是战战兢兢,非常惶恐,也非常焦虑。我就在想,对作家这个敏感的人群而言,新媒体真的是一种压迫。这种喧嚣对写作肯定会造成伤害。

作家最好的状态是什么呢?隐藏在书本之后,不要跟读者见面。我们吃鸡蛋,不一定要认识生蛋的鸡。和读者的近距离见面,对作家来说也是巨大的压迫。他们见了你,可能会嫌你高,嫌你低,怎么长得这样?可能就再也没了读你小说的欲望。当然也有例外,有的作家也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我也认同。但我不行。我的前两部长篇出来,在全国各个城市做分享会,好多读者真的问得非常犀利,你也必须去招架,去应对。弄完以后,就像大病一场。就是说现代这样一种传播环境,新媒体如此发达,让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距离更为密切,关系发生了更为复杂的变化。这种复杂变化有利有弊,但是对个性比较内向的作者来说,肯定是弊大于利,会对写作造成一种干扰,或者是说伤害。好处是,你真正能感受到那些理想的读者可能在哪里。作者不就是一直在寻找你的理想读者吗?为什么要不断地写作,肯定是要不断地寻找你的理想读者。理想的读者说不定就在你见到的人群当中。有时候是一种激励,有时候是一种压力。

写作究竟能給我们带来什么?

或许就是能让我们对生活有更深刻更复杂更丰富的认识。它能校正我们的内心,让我们不那么肤浅,不至于那么虚荣,对人世的浮华过多留恋,能够看透滚滚红尘。文学给予我的个人体验是,让我有了更为丰饶的内心,从容不迫,对周边的事物有一个平和的心态,能够淡然处之,知道人世不过如此,知道我们身处的位置,在时代和历史中所处的位置,而不是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

比如总书记所说的新的历史方位,你能够有意识地去表现它,能正确地看待它,能够看清这个时代的复杂的表情,看清这个时代当中的世道和人心,看到人内心深处的万千风景,而且你能用自己的笔去描述它,呈现它,塑造它,为这个时代尽一份力。我不说为时代立言,为生民请命,为人民塑像,其实你无形当中就正在做这样一件事。只不过自己没有把它上升到这么宏高的高度。其实每个人都在做。作家在用自己的笔去描述书写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人生走过的路去汇入时代的万千道路,共同打造成一条光明大道。

来山西之前,在单位的组织生活会上,我还说,如何把个体的艺术理想与时代的壮丽洪流交织在一起,就是说在历史主体中确立我们的艺术主体。我们作家在做,每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也在做。每一个人都在认真诚恳的生活,其实也是为这个时代做我们的份内之事。我们尽的是艺术的责任,其实艺术的责任也是历史的责任,时代的责任。但作为作家,我刚刚一直反复申诉,每一个人是不同的,每一个作家也有自己的特质,而我的选择是,在大家都向外奔向大世界的时候,在众人都争先恐后国际化的时候,我更愿意向内转,转向我们自身的传统文脉,用中国人独有的审美方式,写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曲折,写出中国故事,写出中国人在大时代中的隐秘心事。

每一回文学活动发言或者讲座,都特别惶恐。一个作家不应该说这么多话。什么来替你说话?只有你的作品。但常常是身不由己。除了职业关系,还因为是想你的话能引起一二知音的共鸣。有时候倍感虚妄,有时候又特别有信心,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所以,出来一回,我就想回去闭门思过,我只想用我的作品,用我的文字,去跟我的读者对话。

今天说得有点多了,不当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指正。最后还是要表达感谢,感谢长子县的朋友们,希望下次还有机会来长子,能和大家做更深入地交流,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走一走,近距离感受我们长子的一草一木,领受我们长子的人文风情。

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中国作家·山西文学周——乡村振兴·文学在场”2021年10月22日长子讲座录音整理。)

【作者简介】 付秀莹:小说家,《中国作家》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 《陌上》 《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 《朱颜记》 《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等多部。曾获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猜你喜欢

小说家作家小说
作家的画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著名小说家、诗人、编剧阿来
欲共牡丹争几许:小说家周克芹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经商讨债讨成了“小说家”
诗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