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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绿茶

2021-12-18陈洁庚

山西文学 2021年12期

1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我还没缓过神来,恍恍惚惚的,眼前老有一杯茶在眼前晃荡。我至今没搞清楚,是我的眼睛出现幻觉,还是茶叶变质、茶杯变色了,那杯绿茶怎么会是红的呢?

那天是个周末,中午,我在家美美地睡了一觉。起床后,我去餐厅沏了一杯茶。我喜欢喝茶,还有点讲究,只喝绿茶,并且要用白色陶瓷杯子。邵蓉说我是个无趣的人,四十来岁活成了老夫子的光景。我也觉得是,不光生活习惯,做人做事也是,认真且较真、固执甚至偏执。

沏好了茶,我在沙发上坐下,拿起茶杯,掀开盖子,翠绿的叶片在杯中缓缓舒展,清香氤氲,腾腾热气扑鼻而来。我把杯子端到嘴边,把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吹到一边。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竟是初中时的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是我敬重的师长。那时候,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经常带我去他的宿舍开小灶,让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后来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省直一个重要的职能部门工作。过年过节,只要回老家,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徐老师退休十来年了,平时很少联系,有事也不找我,上次回家听说师母生了重病,经济上遇到一些困难,也没有跟我说。

接通电话后,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他就在我面前。徐老师也没客套,开门见山说,是这样的,我有个学生叫郭全,是你的学弟,比你低三届。他在省里哪个县我不记得,可能有什么事情想找你。现在搞企业不容易,要是不违背原则,尽量帮帮他吧!不方便就算了,也不要紧。

徐老师七十多岁了,从他哆嗦甚至含混不清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他真的老了。老了就不免糊涂。我心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和作风,别说现在抓得紧,就是以前,我也不会干这事啊!

在电话里,我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下意识地抓了抓头,仿佛学生那会儿站在他面前,我说尽力而为吧。

徐老师挂电话前,又加了一句,郭全这孩子人不错,懂事!

其实,我是见过郭全的。

三年前,林溪县委书记吴建波邀请我参加招商推介会。会后有招待晚宴,有个人端着酒杯来到我身边,一只手伸过来要与我握手,大概觉得不妥,又把手缩回去了。他笑着对我说,陈处您好!我是您的老乡郭全。他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后,礼貌性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记住;他毕恭毕敬地把杯子举到我面前,一饮而尽,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后来我又无意中听说,在老家出来混的人里面,郭全算个人物。他曾经几次来省城,找人请我吃饭,都被我拒绝了。性格原因,我不喜欢应酬,更不愿做无效社交。作为企业家,这种拉关系结交朋友的行为,可以理解;作为一个有职权的公务员,这样的活动尽量少参加,会省去不少麻烦。

没想到,三年后,他找到了远在老家的徐老师。很久没给我上课的老师给我出了个难题,别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早些年,家里的亲戚朋友找我帮他们办事、要项目,我一概不理,父母出面讲话都不行!气得父亲破口大骂,你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一度把父子关系搞得很僵。只是,父母的话我可以不听,对我恩重如山的徐老师的话我不得不考虑一下。

放下手机,我又坐下来,端起茶杯,感觉温度降了,茶叶都沉下去了,汤色也由淡绿变成了淡黄。我刚把茶杯送到嘴边,手机又响了,是来自省北的陌生号码。我立马想到是郭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果然,老家方言从话筒里傳来,师兄,打扰了,我是郭全。不好意思,搬出徐老师与您套近乎。

找我什么事?

我语气冷淡,连一句你好都没说。不熟悉我的人以为我打官腔,摆架子,我说话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简单、粗暴,甚至无礼。用邵蓉的话来说,我这人情商不高。更何况,我本来就不高兴。

我在您家附近的茶楼,想请师兄喝杯茶,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我想了一下,答应了。先了解一下情况吧,毕竟徐老师打过招呼的。

一个随心所欲的周末又被拦腰斩断。难得的一个蓝天白云的冬日,阳光也明媚,照得家里亮堂堂的。我家的博美犬蛋蛋像一团棉花,眯着眼,懒洋洋地趴在窝里晒太阳。说好和邵蓉一起带它去公园玩的,换鞋的时候,它摇着尾巴围着我转来转去。我弯腰摸了一下它的头。邵蓉从厨房里追过来问,怎么突然要出去了?茶还没喝呢!

我朝茶几看了一眼,杯子上已经没热气了,可惜了一杯好茶。

2

茶楼离小区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大厅里人五人六的人不少,还煞有介事的样子。有那么多的事情聊吗?我不善言谈,但喜欢瞎想。包厢里,郭全笑容可掬,就我们俩。他已经把茶泡好,是带盖子的瓷杯,不是茶楼里的玻璃杯。

师兄,请喝茶!郭全坐我对面,微微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绅士一样。

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黄山毛峰。这个品级的茶叶,茶楼是没有的,应该是他带来的,包括茶杯。

放茶杯的时候,我有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个子不高,两鬓有白发,戴副眼镜,显出几分斯文和几分沧桑;看上去不像个老板,说是个学者,也让人相信。按理,他比我要小一些,看上去却比我大。做企业操心,一辈子站在讲台上的徐老师都知道不容易,这是真的。

师兄,您毕业以后,徐老师讲了您很多勤奋学习的感人事迹。说真的,您那时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那时候不好好学习,哪有出路呢!

这叫不会聊天吧?本来一句很随意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像话,语气不对,太严肃了。好在郭全能没话找话,聊了几个相互熟悉的人之后,我受不了了。

你也别您啊您的了,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呵呵,郭全讪讪地说,谢谢陈处给我一个汇报的机会。他扶了扶眼镜,把跷着的一只腿放下,正襟危坐,一如办公室里找我的那些人。

这几年,省北在大发展,趁这个机会,郭全从省城去了林溪县,成立了一个建筑安装公司,主要做政府的PPP项目。他说,你也知道,过去,都说省北是无法无天的地方,虽然现在好多了,但在省北做事情,没有关系还是行不通的。我知道,县委书记吴建波是你大学同学,并且关系很好。你别误会,我不是让你帮我说好话的。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和作风,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从他的穿着、谈吐和举止看,我觉得这个人还是懂规矩的,见过世面,虽然毕恭毕敬故作谦卑,却也不卑不亢,不是巴结讨好的嘴脸,不像个不靠谱的人。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我的公司在林溪做了一些事情,在当地算得上龙头企业。我还想做大做强。所以,我发起成立了县建筑行业协会,下周六举行成立大会。我托人找了吴书记,邀请他出席大会,他基本答应了。借此机会,我想请你去县里指导一下。

说得好听一点,郭全是有思想和战略眼光的。这些年,各种行业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对于草根出身的民营企业家来说,有个会长身份,就有与领导接触的机会。否则,门都没有。

当然,我也不想随便给人去推门。我说,建筑行业与我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我可能不方便参加会议。

那你能不能屈尊以我的学长身份去县里?说白了,你只要去了,吴书记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郭全思维缜密,显然有备而来,对策都想好了。

我没表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吴建波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宿舍,并且是上下铺,关系确实不一般。我俩毕业后,一个留在省城,一个去了地方。多年以后,吴建波凭着出色的领导才华,成了统领一方的县委书记;而我则是因为过硬的业务能力,做了某个重要处室的负责人。现在,因为工作关系,吴建波来省里跑项目、要政策的时候也经常找我。但都是公事公办。

恳请师兄陈处给我一个面子。

见我犹豫不决,郭全给我茶杯续上水,然后,看着我,目光比开水还烫。

你有什么面子要我给的?我知道他想我去给他站台,扯虎皮拉大旗,借此找到靠近吴建波的机会。如果按照他说的,只是去林溪走个过场,应付一下差事,这样倒不违规,也算给徐老师有个交代。

那就还徐老师一个人情吧。我说,没有特殊情况,我会考虑一下。假如去的话,我不参加会议,不参加宴请,不发表任何言论,以私人身份去县里看看。吴书记如果参加会议,我会跟他见个面。

谢谢谢谢!郭全双手合十,连连点头。

就这样,我们回吧。茶喝了三遍,淡了。我也不想闲聊,看看窗外,太阳西斜了,但还没有落山,时间还来得及,我想回去带蛋蛋玩儿。我对它说过的。

郭全要我留下,说已经约好几个老乡一起吃饭。我没搭理他,起身就走。他咚咚咚地紧跟着出来,走到一辆大型豪华轿车边。车牌号是GQ888,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车。车牌号能看出车主的实力和身份,要是大老板,就全是数字8。由此可见,他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他把车门打开,坚持要送我回去。我也想早点到家,就上车了。到了我家门口,他动作神速,从后备厢里搬出一个大纸箱,跟在我后面。箱子没有封口,里面装着名贵的烟酒茶。

我急忙阻止他说,你想搞什么?!

郭全笑着说,一点小意思,算是师弟孝敬师兄。

你拿去孝敬徐老师吧。我快步走进大门,头都不回。

郭全端着箱子,杵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3

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周五下午下班后,我把茶杯塞进公文包里,不情不愿地离开办公室。我昂着头走出办公大楼,推开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室内外温差大,我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远远就看到,寒风中,郭全和他的黑色宝马轿车在路边等我。我加快了脚步。郭全笑脸相迎,打开了后车门,左手固定车门,右手护住车门的上沿,标准规范的迎请领导上车的动作,搞得我不好意思。我俯下身子,见座位上有个女孩子,连忙把伸进去的脚收了回来。

我转身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从包里拿出茶杯,放在杯托上,一言不发。郭全系安全带的时候,眼睛往右边斜视,觉察到我不高兴。他像是自言自语,说琪琪是省职大的学生,明天事情多,特意请她过来帮忙。又扭头说,琪琪,跟陈哥打个招呼!

我看不惯老板们出门就带个女孩子,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管是不是工作需要,我固执地认为,大都关系暧昧,甚至不干不净。我知道自己有偏见,但八九不离十。虽然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很文静,像个大学生的样子。

陈哥好!声音很甜很听话。

陈哥?看上去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小吧,对这个称呼我很反感!我讨厌男男女女,不管年龄大小,哥哥妹妹喊着。

你好。我头都没回,对着车头冷冷地说。

气氛有些尴尬,谁都没说话。郭全的样子有点蔫,想找个话题,一看我的脸色,又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叫琪琪的女孩,只好低着头没心没肺地玩手机,还不时发出嘻嘻的笑声;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像个瘟神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几乎是在沉默中一路前行。

上车前,我就发现郭全一脸疲惫,才上高速不久,虽然强撑着,他的呵欠毫不客气地接踵而至。他解释说,一连几天准备大会的事情,昨晚几乎都没睡。林溪的情况复杂,各个部门的领导,如果不把关系做到位,请不来的。话音刚落,一个呵欠跟着又来了,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没说话,眉头皱得越来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林溪县离省城不远,只有一百多公里。下了高速后,郭全的呵欠一个比一个来得迅速和猛烈。为了省时,他上了一条刚刚修好但还没有放行的国道。这条路修得像高速公路一样,双向八车道;路上黑糊糊的,几乎没有车。因为路况好,他开得比高速上还快。打呵欠时,他一只手捂住嘴巴,明显感觉到车身在飘移。

看他那样子,着实叫人担心安全问题。我忍无可忍了,说你停下来,休息下,我来开一会。

他說哪能让领导开车,没事,马上就到了。

这时候,一路玩手机的琪琪开口了,你让陈哥开吧,我都看你打瞌睡了,吓死个人,太不安全了!

郭全这才放慢车速说,打瞌睡了,不会吧?

我也急了,你靠边停下吧!

我有一辆紧凑型的合资轿车,平时开车上下班,虽然有几年的驾龄,算个老司机,但开过的车型不多,更没开过豪车,对内饰和配置都不熟悉。所以,我开得很慢。五六分钟后,感觉油门、刹车都顺了,才放松了些。

导航显示,离目的地只有七八公里,眼见着林溪县城越来越近,灯光越来越亮了。车内温度打得高,燥热,感觉有点渴,我丢开油门,减了车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茶杯的时候,因为不顺手,我低头往右下边看了一眼。待我转过头来,岔道上突然冲出一辆农用三轮车!我惊出一身冷汗,虽然车速不快,并且及时踩了刹车,但是因为惯性,还是撞上了,砰的一声,三轮车连车带人都飞到了路边的庄稼地里。好在我们仨都系了安全带,没有受伤。

郭全的鼾声戛然而止,忙问怎么了?

我惊魂未定,说,撞、撞了一辆三轮车!

啊!没有死人吧?琪琪张着嘴问。

慌忙中,我条件反射地拿起了手机,我想到的是报警。

郭全拦住我说,别急,等我去看看再说。他打开了警示灯,接着,打电话给他的驾驶员,让他赶紧开车过来!然后,他下了车,我也跟着出来。宝马车头的右前方撞瘪了,车灯拖了出来。左前方的车灯还亮着,惨白的灯光直射远方。我们跨过护栏,借助轿车的灯光,大致能看清芜杂的庄稼地里侧翻的三轮车和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郭全好像听到了我的心跳,他说师兄你别过去,你回到车上,等着我,千万别出来!

这时候,我确实很害怕,听了他的话,我回到了车上。心还在狂跳,一摸额头,全是汗水,身上也湿透了。我不停地朝窗外看,窗外死一样寂静。警示灯不管不顾地咔嚓咔嚓的响声,让我更加焦急和烦躁。开车几年来,除了被别人追过几次尾,我没出过其他事故。没想到,这次才开了几分钟就出了事,还不知道被撞的人怎么样?

几分钟后,郭全回来了,我赶紧下车。他说情况还好,一男一女两个人,大概四十多岁,看上去没有生命危险。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说赶紧送医院吧,不要耽误抢救!他很有经验,说我们不能随便动,弄不好会造成二次伤害,我已经报警了,救护车马上就到。

一听到报警,我紧张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咽了一下,没有唾液,哽噎了一样,喉结都下不去。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交警来了,你什么也别说,由我来承担责任,记住,这事与你没有关系!

我沉默了一会,担心地问,这不是顶包吗,违法吧?

我总不能让你来承担吧?郭全看着我说,没事的,又不是大事故,我们又没有逃逸。

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随即联系了县交警大队某位负责人,我竖起耳朵,把对方的话听得真切。对方简单了解后,说没特殊情况,按正常程序走就行,不需要跟他说。

郭全看着我,意思是没问题,请我放心。这时,他的驾驶员开着车风驰电掣般过来了。郭全下车,比比划划,跟他交代了一番。

没多久,救护车和警车闪着警灯,拉着警报,一前一后也到了。几个警察从车上走下来,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眼,问谁报警的,驾驶员是谁?

郭全淡定、从容地走上前说,是我。

我的心里一阵兵荒马乱。好在这之前我做了几个深呼吸,也好在月黑风高,要不我的眼睛早把我出卖了。

郭全和驾驶员配合交警做事故勘查,我站在一旁,想帮忙又不知道干什么;救护人员很快把伤者抬到了车上,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去。这时,风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冷,交警让我和琪琪到车里待着。琪琪不停地跟我说话,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得了。交警处理好了现场,郭全说了自己的身份,说明天要开大会,让驾驶员全权代表他去处理事故。辛苦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一边发烟一边说,我跟你们队长很熟的。交警看了他一眼,让他签字后,同意了。办好了手续,警车带走了驾驶员,拉着警报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呆呆的,远去的警车带走了我的魂一样。

我们上了另一辆车。郭全打开车载音乐,想调节一下压抑的气氛,他说,陈哥,不好意思,没想到出了这么个意外,让你受惊了。

我情绪低落,自然语气也不好,怪我经验不足,给你添麻烦了。

郭全安慰我说,陈哥别在意,小事一桩,交给驾驶员和保险公司就行了,他们会处理好的。

4

几分钟后就到了酒店,让我一阵唏嘘,要是不接手开车,或者再小心谨慎一点,哪会出事呢!酒店外,工作人员正在搭建彩虹门,空飘升起来了,彩旗、横幅挂起来了,而我却看不出一点喜庆的气氛。办好入住手续后,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了。郭全带我们去酒店二樓吃饭。我没有食欲,让他随便点两个菜。刚开始吃,找他的人又来了。从进入酒店,找他的人陆续来了好几拨,他又不便在我面前处理,不得不进进出出的。明天就要开大会,杂七杂八的事情多,我理解,但次数多了,未免叫人扫兴。本来我就心烦意乱,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的,更没胃口。在他又一次说实在不好意思的时候,我放下筷子,径直走出了包厢。

郭全见势不妙,追过来说,对不起,有几个人事问题摆不平。

没关系,忙你的去吧。我的态度傲慢,语气冷若冰霜。

我倒不想故意耍脾气,只是心情不好,感觉身体也不舒服,而我又不会掩饰。进了房间,我气得把包甩在桌上,一头倒在床上。倒霉催的,偏偏这时,头一阵一阵地痛起来。出事之后,一会风一会雨,一会冷汗一会热汗的,估计是冻着了。我摸摸额头,有点发烫。没一会,头越来越痛,越想越生气,你为什么要开车,人家高速上打瞌睡都没事,你怕什么死,要逞什么能!这么想着,我越发沮丧和懊悔,不该草率行事,来到这个是非之地!

正郁闷着,邵蓉发来微信,问我到了没有,怎么不说一声。

以前外出到了目的地,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报个平安。今天,我把这事彻底忘了。出事后,待在车上那会,我倒想给她打个电话,又觉着说了也于事无补,还会让她担心,就算了。我回复说,到了,刚吃完饭。邵蓉说,到了也不说下,让人担心。我说,没事,你放心吧。按下发送键时,我的手在颤抖。邵蓉说,没事就好,早点休息吧。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家?

她随口一问,我大脑一时发热,一个念头闪过,回家,现在就走!

我立即给郭全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我想回去。

什么,回去?他一定是愣住了,停顿了好一会才说,师兄你稍等,我马上去你房间。他那边很吵,可能还在忙乎。我也觉得愧疚,事情没办,又给他添麻烦!

十多分钟后,郭全来到我的房间,看着我烧红的脸说,我送你去医院吧?我说不用,你派个车送我回去吧。

他说这么晚了怎么回去,要走也要等明天早上啊!

我说,感觉很难受,不光是身体,心里面也堵得慌。

他點点头,我能理解,你生病了,我不能为难你。他担忧说,只是你这一走,吴书记肯定是不来了,还以为我骗他,我都说你来了。

确实对不起,你跟他解释一下,我这个样子也不方便见他。

他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说,看样子要下雪了,现在走也不安全。

我说,要是冻住了,明天更回不去了。

他看看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好吧,我来安排一下。他一个电话就找人要了一辆车,对方说十分钟后到酒店大堂等我们。

放下电话,我看出了他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那是他克制,如果是我,肯定要翻脸的。我猜他心里一定在骂我,这个猪头,怎么这么不讲情理!不管他了,我就是要走,骂就骂吧。

房间几乎不需要收拾,大概只过了五分钟,我穿上外套,拿起包准备出门。郭全紧跟着起身,我对他说,不用送了,你去忙吧。看着他表情复杂的脸,我有些过意不去,我说明天会考虑给吴建波打个电话。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师兄,明天就不用了。我不能陪你回去了,你一路小心吧!

我有点佩服他的涵养,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微笑,即便装,也不容易。

这个笑容突然消失。我拉开房门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接听以后,他大惊失色,急切地说,什么时候?我知道了,你什么都不要管,不要跟家属见面,等交警和保险公司去处理。

一听这话我顿时紧张起来,明显与事故有关。我又把房门关上,问他怎么回事。

他把我拉到卧室,神色凝重地说,那两个人没救过来,都死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差点就倒下去了。

郭全一把扶住我说,师兄,你别急啊,你一急,我也乱了。我说过,这事与你无关。你喝点水,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没想到担心变成了事实。人死了,性质变了,事情也就大了。我气急败坏地对他吼叫,怎么与我无关?这是我的责任,应该我来承担。

他低着头愧疚地说,是你的责任也是我带来的,我哪能让你来承担。再说,就是你愿意,这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你想过没有,很麻烦!我是生意人,做事要计算成本,这样成本和代价太高了!

他说的成本和代价是,我有可能受到行政处罚,丢掉公职,还有可能追究刑事责任。这些,我当然知道。

我垂头丧气地问他,那你说怎么办?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的目光也跟着他的身影走来走去。他说办法倒是有,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花钱消灾,把责任推给对方,尽量满足他们的条件,多赔点钱。反正人已经死了,一般家属都会同意的。只是操作起来有点麻烦,各个环节都要找人。

这种暗箱操作的事我听说过,但到了自己头上,还是很担心。

郭全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师兄,你放心,我们工地上的事故就是这样操作的,我有经验,会处理好的。他看看表,说时间不早,得赶紧找人去。他起身要走,我没着没落的,拉住他的手说,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说下。他小声说,说实话,陈处,这事我比你还急。不过,你放心,兄弟这几年也没有白混,白道黑道都有人,我会妥善处理,决不让你为难的!对了,你现在还走吗?

我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

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他的手灼热,手心都是汗;我的手像雪地里的石头,冰冷,僵硬。

郭全一走,孤独和恐惧顷刻就包围了我。房间是豪华商务套间,外面是会客室,里面是卧室。我孤独一人,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身体冷得发抖,我把空调温度调到了最高,还是冷。我没脱衣服,钻进了被窝,睁眼看着房顶,乱七八糟地想,越想越害怕。我打开手机百度,搜索、查找相关的交通事故文章一看,后果不堪设想!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鞋都没穿,拿起手机想给郭全打电话。可是,我说什么呢?我去投案自首,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警察?就像郭全说的,这样的代价和成本太高了!

想了想,我把电话放下了。

想了想,我要不要给吴建波打个电话?

我知道自己这个状态打电话不合适,话都不一定能说清楚。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到了林溪,明天有空见个面。

吴建波马上回了:你真的来了?明天见。

郭全心细,真是难为了他,走后没多久,让服务员送来一些伤风感冒的药;我把与吴建波联系的事情给他说了,他让我安心休息,以最好的状态见吴书记,其他的事情不要想。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7点钟左右,郭全来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来昨晚也没睡好。他西装革履,系着红领带,头发打理得整齐,白发也不见了,看上去精神多了。马上要当会长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见面就说,都很顺,该找的人都找了,该打的招呼都打了。

我看了他一眼,心情错综复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开会前,吴建波来到了我的房间。从吴建波的眼神看出,他对郭全很陌生。郭全帮我们泡好茶后,自觉地出去了。关门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吴建波责怪我来林溪不事先告诉他,见我面容憔悴,他问,你昨晚没睡好吗,看来对我大省北水土不服啊?

我哭笑不得,敷衍他说,知道你忙,不敢打扰。

忙是真忙,五加二,白加黑,昨晚你联系我的时候,还在开会。说实话,不是你来了,我真不想参加这个会议。你省领导都来了,我这地方官还敢不来吗?

我怕他误会,说,你知道,我不方便参加会议,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你。

他说好,既来之则安之。明天是星期天,我陪你看看我大林溪的新面貌。

我赶紧推脱,说算了,下次吧,我今天要回去。

他大手一挥,说,你敢!

吴建波嗓门很大,我听着耳朵都炸。当了县委书记后,他比以前霸气多了。我理解,主政一方,没有一点霸气是不行的,更何况是在省北,一直是经济落后,社会风气恶劣的地方。这些年,在他的领导下,林溪县经济社会获得全面发展,他的政绩显著。

下次去省城我們再聚吧。想到郭全的眼神,我顿了一下,嗓子像堵住了,说,郭全是我的学弟,在你这里……

吴建波一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不用说了。

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却能看出他的手铿锵有力,传说中的一手遮天应该是这个样子。

5

吴建波走后,我执意要走,郭全怎么挽留都不行。感觉在这待着,无异把我赤条条地扔在冰天雪地中。临走时,我叮嘱他,警方有任何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低着头走出酒店大门,害怕被人认出来。车窗外,景物快速地倒行,林溪县渐行渐远。我愧恨交加,不禁黯然泪下,在这里,我欠下了两条人命!

我没让车子开进小区,在大门口就下来了。我缓慢地走到小区楼道口,进了电梯后又转身出来了。我在小区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寒风一阵阵地掠过,竟没感觉到冷。

我推开门,装着像平时出差归来一样。邵蓉一见我的神色,就觉得不对劲,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没有,昨天着凉了,身体不舒服。邵蓉随手接过我的包说,你去休息吧,我给你熬点姜汤去。蛋蛋嗅了嗅我的裤脚,昂着头,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它大概知道,我没说真话。

第二天,我在家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周一早上去上班,走到地下车库,看到自己的车子时,我像是被电击了一下,车祸的场景一下子浮现在眼前。我打开车门,点火后,双脚像破旧的发动机一样抖得不停,久久不敢踩下油门。走出小区,才上路一会就拥堵不堪,车子走走停停。平时没怎么留意的交通宣传牌,这时候偏偏跟我过不去,几个红色的大字触目惊心:一秒事故,一生痛苦!我一个急刹车,险些造成了追尾。

一生痛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很难受,一连几天,从早到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郭全的消息。我把手机铃声调到最高,把微信的提醒功能也打开了。等不及,我就主动给他发微信、打电话,询问事故处理的进展。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安慰我:还在处理中,请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呢?人命关天的事故,真有那么简单?!事情不处理好,身上就像绑着个炸弹,随时要爆了我。

折磨了一个多月,郭全终于给了我好消息:事故处理好了,当事人家属非常满意,请你绝对放心!

我恶狠狠地出了口气,心上的石头拿掉了,身子轻松无比,仿佛能飞起来。就像痛苦时自己扛着一样,这个喜悦也只能独自分享。我不能告诉邵蓉,哪怕是我最亲密的人。

只高兴了一会,冷静下来后,我还是觉得哪不对劲,那块石头好像又弹回了心窝里。我让他把事情处理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他说来省城当面跟我说。

好几天过去了,郭全没来省城。我有点着急,给他打电话,约他周末来省城。我想请他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多少还个人情。不管怎么说,虽然事出的原因在他,但责任是自己的。事故如果按照他说的方式去操作,会很复杂,各种关系都需要打点,加上赔付和车辆维修,损失一定不小。我想知道具体数字,自己也尽力出一点,这样我心里舒服一些。另外,我也想知道身亡的那两人的情况,虽然他们也有责任,但毕竟是因为自己大意,让他们丢了性命!尽管自己这段日子生不如死,却毫发无损,还人模狗样地活着。

我在小区附近的一家特色酒店预定了包厢。约了6点钟到,5点钟刚过,我就去了。没一会,郭全带着满面春风,也带着他的两个朋友,有说有笑地进了包厢。与两个月前相比,他的神情和气质都不一样。毕竟,他现在是会长,身份不一样,大小是个人物了。没想到,他还带来了两个人,让我有点不舒服,但又不便表现出来。吃饭的时候,郭全反客为主,与他的朋友一起,不停地给我敬酒。若不是我有点酒量,早就被灌趴下了。本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与他谈事情。但是我请客,又不能不让人家喝。心里面火烧火燎的,比一杯杯烈酒过喉还难受。

可能是觉察到了我的反应,菜还没有上完,可能还没有喝好,郭全草草打发他的朋友走了。他说师兄,我带他们来是想陪你开开心心喝点酒,但一看你消瘦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知道你还放不下。真的对不起,让你受惊吓了!

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差点控制不住了,我想对他说,你知道我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吗?我忍住了,让他把事情处理的情况讲一讲。

师兄,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但我不能跟你说。从出事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说,这事与你无关,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保护你!他用手指拍着大脑说,你要做到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学会选择性遗忘!

我说没关系,你给我讲一讲,你找了哪些人,怎么处理的?死者是哪里人,多大年纪,干什么的?还有,你的经济损失是多少?我知道这些,做到心里有数,你不说我反而不放心。

这样跟你说吧,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也绝对不会有后遗症!所以说,你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我满足了死者家属提出的一切要求,他们很满意;现在,这样的事故很多,一家几口身亡的都有,你也不必自责;另外,因为方方面面的打点,确实有点经济损失,但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你更不要有负担。总之一句话,这事就让它随风而去。

他说得风轻云淡,把手一舞,好像事情像他嘴里喷薄而出的浓烈的酒气,随着风飘到了遥远的天际。

我把他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他在给我减压,可是怎么感觉心理负担反而更重了呢?

6

这顿饭虽然不是不欢而散,却也没有多大收获。我去前台买单,收银员告诉我,已经有人买过了。等我追出来,郭全已经上了车,朝我挥挥手,转眼就消失了。我站在路边,看着苍茫的夜色中来来往往的行人,却不知去向哪里?

我像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游荡。不远处的公园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广场舞音乐震耳欲聋,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往前走了一段,远离了喧嚣,在一条灯光阴暗的街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

这一段时间,我害怕回家,甚至害怕见到邵蓉,总是借口单位加班,拖到晚些时候才回去。只要有饭局,我基本来之不拒,并且要喝得有些醉意,否则我难以入睡。特别是周末的晚上,我更是惶恐。

从林溪回来的那天晚上,邵蓉是端着姜汤到我床边嘘寒问暖的,自然一夜无事;第二个周末,邵蓉早早上床了。我知道躲不过,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等了好一会,邵蓉喊我了,老公——

声音拖那么长,还那么嗲。我去洗澡,在卫生间里磨磨蹭蹭,用了差不多平时两倍的时间。我希望她在等待中呼呼大睡。等我穿上睡衣躺下时,发现她已经一丝不挂,眼色迷离,如梦如幻般看着我。我极力想表现得好一些,努力了半天,还是不行。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邵蓉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瞎搞了?

别乱扯!

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借你个胆子也不敢!

我偷偷地把脸转过去,鼻子有点酸。想把事情告诉她,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这事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想找个机会主动一点,如果下次再无功而返,邵蓉肯定会怀疑,要是追着我问,我这心理素质是肯定招架不住的。郭全告诉我事情处理好了的那天,趁着心情短暂愉悦的瞬间,我打电话给邵蓉,说今天回家吃饭。回到家,邵蓉已经做好饭在等着我了。我感觉今晚事情能成,特意开了一瓶红酒。邵蓉很开心,说老夫子最近一直闷闷不乐,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我说,你一会就知道了。她心里美滋滋的,对于接下来的大戏她认为非常精彩,这一夜她无比期待。当然,我也一样。我期待一切回到从前的样子。

结局与上次是一样的,又白忙乎了半天,双方一无所获。不一样的是,这次,邵蓉有点不高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汗流浃背,喘着气说,最近工作忙,压力大。

邵蓉虽然意犹未尽,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去,但心疼老公,乖乖地躺了下来,说,你睡吧。

借着这句话,我正好匆匆收场,穿上衣服,背对着她假装睡去。

可是,我却无法入眠。

当然,邵蓉也没睡着,我知道她不怀疑我有外遇什么的,也不怀疑我贪污受贿。她想到的是,现在的公务员确实不好干,压力大,关系复杂,我这个性尤其不好混。而她又不能帮上忙。她能做的就是少让我烦心,尽量把我的身体照顾好。她这个时候想的是,明天一早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炖汤,放些枸杞和人參,给我补补身子。她轻轻地转过身来,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腰上。

我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心里想的是,我是不是要去买一点六味地黄丸?

想到这,我猛地站起来,迈开大步往回走。小区沿街的商业街上有药店,我站在门外,却又不好意思进去,怕碰见了熟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跑了十几公里,在一个偏僻的街上找到一家药店。看看四周,没有熟人,我走进店里。一个年轻的女店员很热情地迎上来,问我买什么药。

我感觉脸有点发烫,支支吾吾地说我随便看看。我在里面转了转,拿了一盒清火胶囊。这段时间,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了。这药用得上。然后,我又假装无意转到了性保健品专柜。女店员一眼就看出来了,直截了当地说,先生,你是不是要买万艾可?

胡说八道!我愤怒地说。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甩下清火胶囊夺门而出。

神经病!我跑得很快,把女店员的这句话抛得远远的。

7

什么都不要知道,选择性遗忘?是我胆小怕事,过于谨小慎微,还是做贼心虚,心理不够强大?我做了很多努力,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而焦虑从出事之后就如影相随,几乎每个晚上,它让我一遍遍地回忆事故的经过,然后一遍遍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开车?为什么要去林溪?你为什么不敢承担责任?如此循环往复,让我饱受失眠的痛苦,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感觉做什么都没意思,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去面朝大海,险些奔向了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之中;我去名山大川,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后,有纵身一跃体验蹦极的冲动;在香烟袅袅,梵音绕梁的佛门净土,我心得以安宁,却油然而生皈依之心。

还是要回到尘世,回到现实生活中。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诉我!我一反常态,主动找同学和朋友聚会。歌声永远是歌声,只是唱得好听而已。残酷的现实是,如果没有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那么,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别太天真,打打牌、喝喝酒,打发时间玩玩而已。接下来呢?只是吃,只是喝,还得痛,还得走,还是我。

一切都交给时间吧。都说时间是一把手术刀,能把伤口的血和脓剐得干干净净。可是半年过去了,这把手术刀已然变成凶器,四处追杀我这个潜逃的杀人犯,令我惶惶不可终日。

邵蓉这里好对付,哄哄骗骗就过去了,不好对付的是同事。在单位里,看上去我一如既往,泡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异于既往的是,我坐立不安,心思不在工作上。机关里,人多事情多,作为一个重要的处室,你不可能始终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总有不少人来找你。每一次敲门都会让我一阵心惊肉跳,每一次来人我都担心与事故有关。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把门关上。我心神不宁的样子,哪能逃得过一些别有用心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一个月前,领导交给我一个新的工作,让我草拟一份全省行业奖励的政策性文件。领导特意嘱咐,要做好调查和研究工作,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措施和办法。

任务重大,时间紧迫,是个集中精力认真工作的好机会。我兴奋不已,欣然领命。我想好好表现一下,尽快完成任务。离开领导的办公室,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可是,没敲出几个字,手就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键盘上。我已经静不下心来,完全不在状态。我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像一只极不安分的小猴子。领导每几天就要催问一下工作进度,眼见着交稿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不得不照搬一些其他省份相关政策去交差。

第二天一上班,领导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低着头,不敢与他直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领导一定是看出了文件的问题,我等着挨训。

领导说,你的脸色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我盯着他面前的文件,抬手揉了揉眼睛,掩饰内心的慌张。

领导还是不谈工作,接着说,最近大家对你有些议论……

您听到什么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领导干咳了一声,摘下眼镜,看着我说,我也感觉到了,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思想负担?有人说你反常,有点像那啥?抑郁症,是吧?领导本来想轻描淡写,还有意调整了语气和语速,但还是把抑郁症三个字说出了一头汗。

我却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东窗事发了。

在官场,抑郁或被抑郁的人不少,大多没有好下场。抑郁症好像成了某个现象的代名词,在官场的意思很复杂,也很敏感。

抑郁症?半天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有吗?我站起身来,反问领导,我怎么会有抑郁症?

你坐下。领导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有什么事情,不管是家庭的还是工作上的,我希望你如实对我说,我会尽量帮你。

我没事,谢谢领导关心!

我受不了他的眼光,同情、怀疑、鄙夷?好像什么都有。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想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起身要走,要不我会崩溃的。

领导看着我的神态,大概心里有数了。他说没事就好,我看你目前这个状态,情绪不是很稳定,不适合工作,我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去医院看看。

我茫然地走出单位大门,脚步有些踉跄,眼前的一切变得灰暗。

8

快到小区门口时,我停下了,现在回家吗?跟邵蓉怎么说?有了!我瞬间打了鸡血一样,我先去银行取了一些现金,然后打电话给郭全,让他把死者的地址告诉我。郭全问我要干吗,我说想去看看他们的家人。

很多个无眠之夜,我想到了事故中死去的那两个人!那天晚上没看清楚,听郭全说他们是一对夫妻,三四十岁。这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他们的孩子多大,老人多大?今后谁来抚养他们?每次想到这,我都很冲动,想去看看他们的家人。如果有机会,我想给他们留点钱。我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郭全声音很大,近乎吼叫,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你这样只能把事情搞砸!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我也知道他是不会说了。挂了电话,我调转车头,往林溪方向驶去。

一路上,我兴奋不已,虽然急不可耐,但我小心翼翼,把车开得稳稳当当。有些教训非常实用,只是代价有点大。

下了高速,上了国道,我把车速降下来,缓慢地朝前走,气得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喇叭,有的超车时,还伸出头来朝我骂骂咧咧。我不气不急,心里还好笑,只當没看见没听到。当我看到那条黑色的刹车痕迹时,惊魂的那一刻又历历在目。

我把车靠边停下。道路的内侧还能找到一些细碎的车灯玻璃;我走到庄稼地边,想找找事故的现场。眼下,麦子黄了,阵阵翻滚的麦浪,把事故现场掩盖得严严实实,已经看不到一点痕迹。我四处张望,不远处有个村庄。我想,事故身亡的可能就是那个村子的人。那天晚上,他们一定是回家或者是从家里出来。

我重新启动车子,沿着那条岔道开过去。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路面很窄,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没走多远,到了路边的小村子。我停车,戴上墨镜,走进了村子。村子里几乎没什么人,大概都进城打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

在村口,见到一个坐在树下玩手机游戏的小男孩,我问他,小朋友,去年冬天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你知道吗?

小男孩警惕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赶紧摘下眼镜,小孩一定把我当成坏人了。

小男孩漠然地看着我,摇摇头,继续玩游戏。

我又往前走,见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我连忙迎上去问,老人家,向你打听个事……

老人显得很热情,我还没说完,他就接着说,知道知道,来来,进屋说。

我既兴奋又紧张,忙问,是你们村子的人吗?

老人说,马路上经常发生事故,你问的是哪一次?

我说,是去年冬天,听说死了两个人。

老人说,对对,我知道,你听我说。

老人像说书一样,给我演绎了好几段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孤独、寂寞的老人,他所说的一切真真假假,神神道道,不足为信。

我起身要走,老人拉住我的手说,再聊会,我这还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我把车开回去,沿着国道往前走,见到村庄就停下来。就这样,走访了四五个村庄,都没有打听到。走出最后一个村子时,看到路边有个新修的坟墓,长出些浅浅的草儿;坟头边,还能看出烧过草纸的灰烬。我立即停车,走到坟墓边,这里面长眠的也许是那两个人吧。我想跪下,又觉得不妥,于是三鞠躬,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让你们丢了性命,请你们原谅我,愿你们在天之灵安息!

虽然是见到坟包乱磕头,但我心里舒服了许多。

这时候夕阳已经西下,我上了车,沿着原路返回。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两个披头散发的人,一前一后朝我扑来,我拼命跑,拼命跑,却怎么使劲都跑不动,眼见着就要追上了,我吓得大叫,鬼啊,鬼啊!

我惊醒了。我知道,我心里有鬼,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

9

第二天上午,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后,邵蓉已经出去了。我起床去洗漱,镜子里,有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瘦削枯黄,嘴歪鼻斜,乌黑的眼袋托着通红的眼睛。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是我吗?我虽其貌不扬,却也不曾如此丑陋!我捂住脸,哇哇哇地放声大哭,像个受到天大委屈的小孩。

蛋蛋听到了,丢掉嘴上的玩具跑到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见我没理会,它小声地哼唧了几声,咬住我的裤脚使劲往外拉。我蹲下来,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子,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呼哧呼哧地舔我,我的脸像洗了一遍似的,湿漉漉的。

我抱着蛋蛋走出卫生间,在沙发上坐下。我问蛋蛋,我抑郁了吗?它把头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现在说我抑郁了言过其实,是某些人的不怀好意,我很清楚,至少目前还没有。但我知道,却为时不远。我想,我应该听从领导的意见,找心理医生看看。

我打开电脑,在线联系了一家外地医院的心理医生。我把情况有所保留地给他说了,医生也保守地给我开了一个廉价的药引子: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若有所悟,连忙问,什么意思?

电脑里打出一行字,你来医院吧。接着,发来一个医院的广告链接,就不再理我了。

不说就不说吧,我理解他,医院要生存,也要做生意。不过,我觉得现在不用去了。

关掉电脑后,我马上给郭全打电话,我语气强硬,开口就说,你今天必须把事故的处理情况详细跟我说说!

郭全显然感到意外,他说师兄,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我都忘了,你还放不下吗?多大的事情啊?你又不是当事人,你要那么多知情权干嘛?

他的话让我的心一阵绞痛!你还没放下?我能放得下吗!我恼火了,人命关天的事你说得简单,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吗?我都要崩溃了!我不是当事人吗?

郭全接过话头说,师兄,对不起,是我的错,这样吧,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下就去省城。你等我,我当面去赔罪。

中午时分,郭全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三个多月不见,他看上去还是他,我却不是原来的我。也许是我的样子吓到他了,他都不敢看我,老是低着头。对不起,师兄!他愧疚地说,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因为最近在忙一个大项目的投标。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师兄还在纠结。你说得没错,人与人不一样,师兄像徐老师一樣,是善良、正直的人,心里过不了这个关。

我泪流满面。我也曾试图放弃纠缠,与内心和解,狼心狗肺地活过这一阵子。可是,痛苦的记忆和致命的恐惧俯首皆是,让我不得安宁。上下班的路上,你总能遇到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网络和电视上,你总能看到各种死亡的消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你总能听到警笛声,无论是公安的、消防的还是救护的,一样让我莫名紧张和害怕。我担心有一天,警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师兄你多虑了!说真的,我就没当回事。我的工地上,经常出现伤亡事件,那些特大事故,一车死了几十人,驾驶员都不活了吗?你想开一点,真的一点事情都没有。至于你担心的那个情况,就更不会发生了。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递给我说,你上次去林溪,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他压低声音说,书里有一张银行卡,师兄你换个好一点的车吧,也许能换换心情。

我大声吼道,你要干什么,赶紧拿回去,你嫌害我不够,还想害我吗?

也许潜意识里这么想的,没想到脱口而出了。说过之后,我也觉得言重了。

郭全脸色变了,一会红一会白的,他激动地说,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都替你把责任扛下来了,我怎么可能会害你?我也是个懂得感恩之人,你上次去林溪确实帮了我大忙,没别的意思。师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我们认识的时间确实不长,接触也不多,你对我还缺乏了解。你不信任我,你还不相信徐老师吗?

他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他说对了,我还真的不太信任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答案,顿觉心情舒坦了,思维也清晰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10

郭全刚走,我就回家打开了电脑,记得他说正在忙一个大项目的投标,我登录林溪县人民政府网,招投标公示上,县里一个十多亿的城建项目被郭全的公司中标。

我打电话问吴建波,郭全中标的那个项目,你有没有关照?

吴建波反问我,你说呢?他是你的兄弟,你都亲自来林溪了。

我暗暗叫苦,同时也担忧起来,为自己的这位老同学。我知道这位学弟的厉害。

接下来,我想起了琪琪。记得从林溪回来的路上,她加了我的微信,说我以后可能会找她。小女孩子这么厉害,难道有先见之明?我直接语音联系了她。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见面了。她穿得少而性感,尽管面露腼腆和羞涩,还是让我怀疑她的学生身份。我请她吃饭,问她想吃什么,她要吃火锅。

我们边吃边聊,我问她还记得那次交通事故不?她说当然记得,还没有处理好吗?我说,那两个人死了。

琪琪把送到嘴边的肥牛片放到油碟上,眨着大眼睛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看不出,小女孩子还是鬼精鬼精的。我笑笑说,没事,你想多了。她也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

我不想拐弯抹角,问她,你跟郭全认识多久了?

琪琪愣了一下,说,谁?哦,郭总啊!怎么了?

也许是辣过瘾了,或许知道我不是个健谈的人,她的话开始多了,我不得不佩服现在的小女孩,什么都敢做,还什么都敢说。看来,我的眼光和想法有些是错误的。她说她真的是大学生,与郭全一点关系没有,既不是他的秘书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更主要的是虚荣心强,贪图安逸,偶尔出去做做兼职。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当事件的女主角坐我对面,还是让我觉得如鲠在喉,不是个滋味;更让我惊呆的是,她还敢没羞没臊地说出来,就像吃到大汗淋漓时,随手擦把汗一样自然和随意。

那天,我的任务就是把你陪好。说到这,她撅着嘴说,哪知你不吃这一套,上车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后来又发生了车祸,就更没我什么事了。当然,郭老板还是很大气的,钱一分不少都给了我。

我不想再聊下去了,说,有困难想想其他办法,还是好好学习吧,马上要工作了。

琪琪拿起一块水果放进嘴里,说,你的言外之意我知道,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不堪,但没辙的时候,我只能作践自己。

我无语。我没有心灵鸡汤,有,也灌不下去;我的面前只有火锅,一红一白两种锅底,都很滚烫。

我给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又给她发了个红包。

接下来,我要去看看徐老师。老人家很意外,拉住我的手问,不年不节的,怎么回来了?我说出差到这里,顺便来看看。

他拿了一盒还没有拆封的茶叶出来,我注意了一下,是太平猴魁,这是黄山地区出产的名茶,也是典型的绿茶。我接过他手上的茶叶盒说,你坐着,我来沏吧。

徐老师家的茶杯是青花瓷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上世纪80年代他用过的杯子,颜色暗淡,杯子边沿都有些小豁口,里外都残留着深深浅浅的茶渍。我曾经送给他一套景德镇出产的高档茶杯,从没见他用过。我上学那会,特别喜欢看他打开盖子鼓着腮帮子吹茶叶,然后眯着眼睛喝茶时那一脸陶醉的样子。我那时就想,是不是瓷杯泡出来的茶特别好喝呢?那个时候,我家里连茶壶都没有,粗制滥造的劣质茶叶泡在保温瓶里,像煮熟的野菜猪食一样。我工作后,条件好了些,就去买了几个陶瓷杯子,学着徐老师沏茶喝。

我把茶杯端到徐老师面前。他说,这茶叶是郭全上次送给我的,说是最好的猴魁,我留着等你回来喝。他跟我说,你帮了他的大忙啊!

就是去林溪见了我的同学。我又有意问了下,他没说别的吗?

没有。他只站了一会就走了,茶都没喝一口。

我说,郭全很会做人,懂得感恩,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他呢?

这孩子不错啊!徐老师眉开眼笑,咧着干瘪的嘴说,其实我也不记得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三年前吧,他突然来看我,说以前混得不好,不好意思见我。这几年发达了,过年过节都回来看我,上次,你师母生病给了我几万块钱,说什么都不要我还。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说实话,离开学校还记得我这个老东西的,也就只有你和他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有点冲动,想说点什么。當我看着徐老师颤颤巍巍地把杯子举到嘴边时,我沉默了。我的手颤抖着,拿起茶杯,掀开盖子一看,明明泡的是绿茶,特级太平猴魁,杯子里的茶汤却是红色的!是我的眼睛出现了幻觉,还是杯子的问题,或者茶叶变质了?我没有深究。

11

回来的路上,我决定去自首!

做出这个决定确实很艰难,但是,已别无选择。自首之前,我想还是给郭全说下,毕竟与他有关。

郭全近乎吼叫,师兄,你怎么回事,我都被你搞神经了!我求你,别纠结了,你想过后果没有?再说,陈处,你这样做有必要吗,你毁了自己不说,也连累了我,还牵涉到其他一些人。如果你真要这么做,你会得不偿失。我只能说到这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威胁我是吧?我想说点什么,他却把电话挂了。也好,坚定了我自首的决心。

到家后,迎接我的是高兴得转圈圈的蛋蛋,邵蓉还没有下班,我去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开始做饭。我会烧不少菜,有空的时候,我喜欢做饭。

邵蓉到家,看到的是一脸的笑容和一桌子的美食,惊叫起来,好久没吃老公做的饭了!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问我有什么好事吗?

我知道她会支持我做出的决定,但毕竟有可能要丢掉公职,还有可能负刑事责任,她会担心害怕,肯定会大哭的。我也知道,哭的消耗很大。我说,你先吃饭,吃完我跟你说。

邵蓉听我把事情说完,转身跑进房间,趴在床上大哭起来。蛋蛋闻声进来,气呼呼地看着我,以为我欺负了她。它哪里知道,岂止是欺负,是伤害,伤害了她,伤害了这个家。我坐在床边,什么也没说。哭完后,她爬起来一把把我抱住,眼睛红肿,抽泣着说,老公,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我早就知道你有事,你却瞒着我,我真以为你是工作上的事情,还不敢问你。吃这么大苦,遭这么大罪。你放心,我陪你一起去自首。真有什么事情,我们会等着你!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起床了。我去洗手间,把脸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邵蓉愁眉苦脸,鼻子里吸溜吸溜的,眼泪流个不停。两人都没胃口,只喝了一杯牛奶。准备出门时,没想到邵蓉突然拉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说,老公,咱不去了吧?我害怕!她扑到我的怀里。我拍拍她的背说,今天要是不去,明天就会有人请我去,到那时,后果会更严重。我擦干她的眼泪,待她情绪平复,我们出发了。我担心她一个人回来时会受不了,让她把蛋蛋带着。

虽然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走进交警大队,看着庄严的国徽,还是很忐忑。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交警,我没有犹豫,开口就说,我来自首。这四个字,历时半年之久,挣脱了沉重的枷锁,带着正义和良知,终于被我说出来了!说完后,一下子就爽快了,彻彻底底放松了。

我把事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我强调,撞死人的是我!

交警很快在电脑里查到了案卷和事故认定书,他看了我一眼说,你说的是不是GQ888的车辆?事故里受伤的那两个人,住了几天就出院了,没有死人啊!

我瞪大了眼睛,几乎把头伸到了交警的面前,说,你有没有搞错?心想,难道郭全真的神通广大,把死的又改成了活的?

交警说,涉及到死人的事故怎么可能搞错!你稍等,我来联系一下当事人。他拨通了电话,按在免提键上。对方接通了电话,交警说,我们把事故处理的情况做个回访。

对方嗓门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感谢交警,处理得很好;感谢老板,我们只是受了轻伤,但给我们赔了不少钱!

胸腔里一股热气往上涌,涌到了大脑,要炸了一样,狗日的杂种!我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声。

汪!汪!!

蛋蛋叫了两声,它不同意。

没事了,我们没事了。邵蓉喜出望外地对我说。

没事?我们竟然都没事!

我像一根木头一样被邵蓉推着往前走。出了交警队的大门,阳光直射过来,一瞬间,我像失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我站住,把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再睁开,这时,徐老师家那杯红色的绿茶,浮现在我的眼前,晃啊晃的。

【作者简介】陈洁庚,安徽望江人,现居合肥;中短篇小说散见《十月》《青春》《安徽文学》《上海小说》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