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乡惦记
2021-12-18王张应
王张应
人,可能存在选择性记忆吧。这些年,我忘了很多东西,稻乡米粮事留给我的印象却一直清晰如昨。
一
那是一块大山与大水之间的丘陵地带,山是千里大别山,水是皖河直奔赴长江而去。
在山峦与溪流之间,有一些高低不同、大小不一的平地。是一代又一代的前人,耗费了他们毕生的气力,才将那些形状各异的地块修整出来。划分地块,使之定型,是一些有长有短、有曲有直隆起的土埂。
有了土埂圈围的地块,便能蓄水。水从天上来,当然也从地上来。溪流注满池塘,池塘便是名副其实的蓄水池。需要时,池塘开闸放水,灌满池塘下方围有土埂的大小地块。
那些能够存水的地块就是水田。
二
在吾乡,年岁稍微大一点,差不多人人都能哼唱一句黄梅小调:“丢下一粒种,发了一棵芽。”
稻种是头年收获稻谷时留下的。同所有农作物的种子一样,稻种是一些最壮实的稻谷。在稻子成长过程中,乡人就在盘算哪块水田里的稻子该留作稻种。“插田要好秧”,好秧苗出自好稻种。乡人明白这个道理,水稻收获时,最好的果实不作口粮,作来年的种子。有了好的种子,就有好的未来。
秋天,颗粒归仓,稻种子却不进仓,它被装进放在墙角的一只小口瓦瓮里。这样储存,易于翻晒,保持干燥,不至于潮湿霉烂。同时,瓮口盖严实了,老鼠无法偷嘴,储存的种子一粒算一粒,没有损耗。仓里的稻谷可以让老鼠偷吃一点,留作种子的稻谷可不能让老鼠偷吃。种子被老鼠偷吃,等同于一张名叫未来的美好图画被老鼠咬缺一角。
冬天,于乡人来说,就是一场等待,而等待毫无例外都是漫长的。秋天过去,乡人便等待春天的到来。陪同乡人一起等待的,还有村庄外的水田,以及装在瓦瓮里的稻种子。不过,等待与等待尚有不同。乡人的等待,并非坐等,仍然是一种忙碌,仅与春夏秋三季的忙碌形式不同而已。水田的等待看似寂静,其实也没闲着。水稻收获之后,水田并未空虚,另外一些草本植物与水田为伴,占领了冬天的舞臺。它们有的是乡人种植的菜蔬,譬如白菜、萝卜。有的是抗寒的野草,担心水田寂寞,自告奋勇前来陪伴水田过冬。更多的则是乡人撒在水田里的红花草,初冬出苗,冻死犹活。春暖起身,迅速蓬蓬勃勃。红花草的存在,似乎是给水稻暖床的,它被种在水田,并不收割,就地整体消化,化作春泥更护稻。整个冬天,以及春天的大部分时光,稻种都在睡眠中度过,它做了一个长达半年的美梦。
乡人将稻种从瓦瓮里倒出来,用一张稻草编织的帘子包裹起来,帘子外面再包裹一层稻草。将稻种子裹得严严实实,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体稻草之包——后来世人说到草包,我便想起这个稻草之包。然后,在稻草之包的腰上系一根长长的麻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池塘边一棵老柳树上,将稻草之包轻轻地推下池塘。咕咚一声,水面漾起浪花,波纹渐推渐远,稻草之包便稳稳地沉入水底。
躲在瓦瓮里睡大觉的稻种子,被倒出来包裹在稻草之中,立刻感觉它已回到母亲的怀抱,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温暖。藏身瓦瓮的日子里,稻种子与水隔绝,与空气无缘,幸亏它在沉睡,否则不被渴死也被闷死。沉进水底,被水浸泡,稻种子缓缓醒来。自然而然伸了个懒腰,谁知伸开之后的腰身便收不回来,它发现自己的身躯业已肿胀肥大,好像身怀六甲。接下来它索性放松自己,毫无顾忌地大口喝水,彻底消解几近半年的口渴心焦,让整个身心彻底舒展。
水的滋润,让稻种子产生回到母体之中的幻觉。暖阳之下,水温跟随气温步步升高。在温暖湿润的环境里,稻种渐渐进入梦境。这是一场春梦,准确地说是一场做于春天的梦,或说一场有关春天的梦。不管怎么说,包裹在稻草之中,沉浸于水底的稻种子,此时已经春心萌动。它很羞怯地张启小口,想对包裹之外、水面之上的那个风和日丽的世界说,我已醒来,不想睡了,请带我走吧。
是的,时间一到种子就发芽了。浸在水里的稻草之包很快就会被人拎上岸来,层层褪去包裹,将那些开了小嘴、发了黄芽的稻种子一把一把撒进水田,罩上塑料薄膜,让稻芽在泥土里生根长苗。
深耕细作这个成语,我是早年在春天的田野上学来的。乡人将水田里的泥土翻过来,还不算完事。这只是深耕,接下来还要细作。细作的首要任务是将翻过的泥土弄碎,弄成稀泥,还要找平,泥在水下,田平如镜。
三
三十年前,我们那里兴种植双季水稻。早稻秧苗须在立夏之前落根水田,迟了,晚稻生长发育的有效时间就不够了。早稻插秧前后持续半个月,大约自谷雨开始。
世代以种稻为生的乡人,稻就是他们的命。命有多重,乡人看稻就有多重。秧是稻之苗,好秧出好稻。乡人对于早稻插秧尤为重视,开秧门那天,家家户户杀鸡烹鱼,弄出一桌好菜,以自己理解的方式来庆贺一年当中最重大的农事开始。明明好菜都是自己吃了,乡人却认为那是供奉了神仙。在乡人心中,秧有秧神,人在插秧之前祭拜了秧神,就会得到秧神的护佑,这一季农事风调雨顺,无灾无害,水稻能获大丰收。
从池塘里捞起的稻种子,撒在浅水秧田里,在透明的塑料薄膜和一日比一日更暖的阳光共同作用下,仅仅十来天便长成五寸长的秧苗。第一次拔秧、插秧,就是乡人心目中的开秧门,多半选在晴暖的日子。那必须是一个好日子,秧门一开,金谷涌来。开秧门的日子,乃至整个插秧的过程,田野里有人的地方,都能听到笑语声。我时常回想,当年的人真的太容易满足,不像后来人,对于欢声笑语吝啬得很,似乎那东西弥足珍贵,用之即损,非必要不使用。
其实,水稻插秧的日子,并不是乡人的轻松时刻。那种体力活,累人不说,还很有些捉弄人的意味。人是习惯于直立行走的物种,可在插秧的过程中,人无法直立,全程都是弓腰劳作。在水面上下不停运作的双手,与支撑人身体平衡的两条腿,构成了插秧人的基本姿势。从旁边看,插秧的人就像在水田里爬行的巨型水生动物。那种爬行还不是朝前爬,它是朝后倒爬。秧苗到了跟前,人就后退一步。插秧的人步步后退,一直在给横平竖齐的秧苗方阵让路。到整个水田布满秧苗为止,人才直起腰身,对着绿意萌动的水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有点像练字的学童在写字纸上填满了所有的方格,那一刻他有完成任务的成就感。
若干年后,远离水田,我曾坐在自家客厅里百无聊赖地追看一些狗血宫廷电视连续剧。在看到剧中大臣跪拜皇帝时,我总想到乡人栽插水稻秧苗的场景。那时刻,我便觉得俯身水田插秧的乡人,并不是早先印象中的水生爬行动物,他们是一群心怀敬畏正在虔诚朝拜圣上的大臣。被朝拜者,就是他们面前的绿色水稻秧苗。
当年,在家乡常听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说,他们是些没有皇帝都能过日子的人。起初听不太懂,随后想明白了。皇帝治理天下,没有皇帝统治岂不天下大乱?乡人说他们可以没有皇帝,意在说明他们是良民。驯良百姓,规矩行事,不会惹是生非。实际上,那些口说没有皇帝照样过日子的人,他们心中始终住着一位皇帝,水稻就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皇帝。
种植水稻可不是将秧苗一插了事。
那时候,稻田里杂草清除靠的是人工。从秧苗落地,到禾苗圆秆,要除三遍草。印象最深的是除头遍草。秧苗刚刚插下,根还没有长稳,除草的意义不完全是除草。即使稻田里沒杂草,除草流程也不会省略。乡人借除头遍草的机会,将没有站稳的秧苗扶正插稳,在空白较大的地方填空补苗。当初插秧的手有点像书法家挥洒的羊毫,某一笔运行太快,留下了不该有的空白,写完字总会审视一番,偶尔补上一笔。同时,也通过除草的方式将秧苗根部附近的水搅浑,令泥浆泛起,带有泥浆的水浸泡水稻秧苗,水清泥落,能帮助秧苗尽快稳根。
除头遍草,乡人直接动手,不借助任何农具。双手是人最可靠的兄弟,无可依赖时,人就运动双手。跟插秧近似,此时乡人也是弯腰贴近于秧苗之上,两手在秧苗之间抓挠。那情形其实就是爬行,只是不像插秧那般倒爬。也像是人在俯身亲近秧苗,欲将水田里的秧苗搂在怀抱。每每看到那种场景,我便有另外一种感觉:秧苗不再是乡人朝拜的皇帝,秧苗已变成乡人无限怜爱的幼子。乡人怀抱它,抚爱它,期盼它快快长大。
除草到第二遍时,就很轻松了,人不需要弯腰,只需站着劳作。此时,人的手上持有一柄长杆的锄草刀,铁制的锄草刀是三角形,底宽五寸左右。人半侧着身子,一会儿左侧一会儿右侧,推拉锄草刀,令刀口刮削稻禾周围的泥土,有草锄草,没草松松泥土,可以帮助稻禾长得更快。
若干年后,乡人在口粮品种与产地上可以选择时,大多选择北方产的稻米。我想象的理由是,北方气温低,虫害不大。有一年,我去黑龙江省龙江县考察水稻生产,见到了他们对外积极宣传的鸭稻田。起初听得不是太明白,到现场一看便清楚,鸭稻田即在稻田里养鸭。鸭吃稻田里的杂草和小虫小鱼小虾,人就省去了除草之累。同时,鸭子都是直肠子货,即吃即拉,鸭粪又能给水稻施肥,真是一举多得。
实际上,类似的鸭稻田,吾乡也曾有过。村庄周边的稻田,每天都有附近人家成群结队的麻鸭前往嬉戏。麻鸭们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团伙,在水田里一会儿用扁长的嘴巴在泥水里搜索食物,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嘎嘎嘎”地叫,似乎担心同伴走远了。现在回想起来,村庄周边的稻田,水稻并不见得比别处长得好多少。有鸭子经常来除草,人也没少费劲,三遍草一遍也没省略。
参观东北的鸭稻田时,世人在稻米的生产和消费上,已表现出一些返璞归真的意愿,让人放心。
缺水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不单单要水稻的命,也要人的命。
1968 年,老天爷极不高兴,入夏后雨水就少,秋后根本不下雨。后来,乡人似乎明白了,之前两年,人世间出现了太多的妖孽,老天爷实在看不过去,不能不给点颜色看看。
可是,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也太糊涂了。他老人家兴许忘记了,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可不单单是那一群妖魔鬼怪的天下。给天下断水,没惩罚到藏身洞穴的妖孽,倒是害苦了太阳底下的良民百姓。
久旱不雨,池塘见底,稻田开裂,禾苗将枯。乡人揪心不已,见小河还有一线流水,便筑坝挽留,让水别走,暂时聚集在河床上。
水往低处流,这是水的天生本性。稻田干涸,乡人却想让低处的水往高处流,流到稻田里,救活行将枯萎的禾苗。那年头,让水流向高处的办法不像后来那么简单,当时全靠人力。手摇或者脚蹬木制的水车,通过几个层级的反复搬运,将小河里的存水盘到稻田里。那种人力车水的场面我是见过的,甚至还有过尝试。偶尔干一下,倒还可以承受,时间长了,人是干不下去的。
我后来听说,我父亲干那手摇脚蹬将水从低处拉到高处的活儿,连续干了一个多月,没日没夜地干。将几口低洼处的野塘里的水,小河里拦路截住的水,全都弄到生产队的稻田里去了,倒是让一些稻叶打卷的禾苗起死回生,我父亲却倒在了生产队的稻田边。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他那时已有好多个夜晚没合眼,大伙心想就让他躺地上睡一会儿吧。
谁知,那一睡,我父亲便没有起来。一个五岁的男孩,还没来得及记住父亲的长相,随后的几十年间,他怎么也想不起父亲长的啥模样。
这些年,我一想父亲,就想起家乡的水稻。
四
在吾乡,曾有一个与水稻相关,使用频率极高的词语——“双抢”。水田里一年一次产稻不够多,人就让它产两次。淮河以南,长江以北,那片丘陵地区,日照和气温差不多满足每年种植两季水稻的需要。
我记得,当年的双季水稻种植时间,早稻是在清明育种,谷雨前后插秧,入暑后早稻先后成熟,进入收获期。晚稻必须在立秋前栽插下去,越早越好,迟一天便少一份收成,甚至颗粒无收。
头尾两个时点业已确定,中间的“双抢”便成定局,不抢不行。小暑到大暑,一个月时间内,完成早稻的收割,同时实现晚稻秧苗栽插到位,乡人的劳作必定呈现出“抢”的姿势。抢收早稻,抢插晚稻,两头都重要,一头也不能松劲。抢着吃饭,抢着睡觉,抢着走路,抢着干活。看起来抢的是时间,实际上抢的是稻谷。抢摆在眼前的稻谷,抢预期到来的稻谷。
长在水田里的稻谷,要将其收割起来,不是一件容易事。那年头,农业机械化只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响亮口号,水田里的活儿还是靠人干,能给人帮忙的是生产队饲养的黄牛和水牛一群大牲口。
收获早稻,得先将满田的稻禾砍柴一般割倒,一小堆一小堆码放整齐。被割倒的稻禾码成一小堆,其实不叫堆,叫铺。收割稻禾的工具叫镰刀,就是那个镰刀加铁锤的著名徽章上的镰刀。它形如弦月,使用时当然是上弦月。没干过那活儿也能想象得出,割稻是一种弯腰活,就像镰刀本身的造型,割稻的人面朝泥水背朝苍天。成天弯腰,累不累就不用说了,弯过腰的人都知道持久弯腰是个啥滋味——说那是对人的惩罚,一点都不为过。我想说的是,在那个时间和地点弯腰干活尤其不容易。“双抢”是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候,小暑大暑,上蒸下煮。人在水田里,俯身干活,下面泥水滚烫热气熏蒸,上面烈日暴晒,臂膀后背火辣。乡人进入“双抢”,皮肤首先做出适应性反应,一天红,二天紫,三天就变黑,一个“双抢”下来,身上会脱一层皮。吾乡人形容某种劫难,总说“不死也掉身皮”。现在回头去看,乡人爱说这句话可能是深有体会吧,就因为每年一次那场躲不掉的“双抢”。
割早稻还只是“双抢”的开始。接下来,要将稻谷与秸秆分离。当年的稻谷脱粒,主要使用两种农具,一种是古老的获桶,一种是有点现代色彩的脱粒机,但两者都靠人力。四方体木制获桶,由四人同時操作,一人一方,将码放在水田里的稻禾抄起来,谷穗朝下,斜着砸向桶壁,谷粒便离开秸秆,纷纷落到桶底。那活儿可不好干,只一个字足以表达:累。往桶壁砸谷穗,累。还有,在水田里将装有稻谷的四方木桶那个庞然大物移动换地方,更累。那时刻,四人喊着口号,同时出力,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铁木结构的现代脱粒机也难伺候,靠人脚蹬踏板带动浑身铁刺的滚筒脱粒,劳作时人总是手忙脚乱,完全是一派“抢”的劲头。移动脱粒机更是困难,人站在踏板上,还得不断蹬踏板,使得脱离机下沉,陷入泥土中。欲移动它,必须先将它从泥土中抬起来。那活儿,我曾尝试过,不是一个“累”字所能表达。在当时,我还干不了那活儿,我估计成年人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干得了。
稻谷脱粒之后,要将新鲜秸秆用铡刀切碎,撒到水田里去。算是对水田产出一茬水稻的一种回报或补偿吧,发酵腐烂后会增加泥土的肥力。想起这个细节,我就特别佩服乡人,他们讲良心,对人,对地,甚至对牲口。譬如,“双抢”过后,乡人总会犒劳耕牛,给耕牛喂煮熟的黄豆,让那种嚼草为生的庞然大物,大口吞食人都舍不得吃的美食。
完成稻草还田,新一轮耕作开始。如同春耕,犁、耙、耖重新运动一番,将水田犁得泥土翻过来,切碎,找平,然后重新插秧,晚稻算种下去了,整个“双抢”终于完成。
一个“双抢”下来,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不仅换了一层皮,还掉了一身肉。那年头,如果有谁把自己养得一白二胖,一定是被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不说“双抢”有多苦,只说吾乡人关于“双抢”的一个比喻:好女也怕生娃,好男也怕搞“双抢”。
当年的生产队,在田畈中间留了一块地势稍微高一点的稻田,晒干泥土,碾压结实,作晒场用。从稻田里收获的稻谷,东南西北,汇集到中间的晒场上。摊开,晒干,团堆,临时存放。
大约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双抢”期间,学校放假,我曾经是那块场地上的临时主人,负责对从四面八方送来水淋淋的稻谷过秤登记,生产队凭此给社员计算工分。除过秤登记之外,我还负责满场稻谷的翻晒。翻动稻谷的工作主要靠脚完成,赤脚登场,双脚作犁,将铺在晒场上厚厚的谷层犁出一条条沟垄。新翻出的稻谷颜色深暗,晒过一会儿,颜色变浅,呈金黄色,便接着翻动。日头越紧,翻动就越勤。光阴不可浪费,日光也不可浪费,翻动越勤稻谷干得越快。
这活儿在当时算是最轻松的活儿了,生产队里将这份活儿派给我,明显是对我的关照。年纪尚小,还未顶力,干不了水田里的活儿,但又必须干活,便得到了这份很是合适的活儿。活儿轻松,我却干得非常卖力。这一遍刚刚犁完,稻谷颜色开始变淡,我又开始下一遍。看到稻谷迅速晒干,很有成就感,觉得我的工作很重要,为稻谷入仓把好关口。
说到入仓,我还记得,那些稻谷在晒场上不会停留多长时间,先有一部分进入大仓,剩下一部分才入到各家各户的小仓。
入大仓的稻谷,多半是在傍晚被一群青壮劳力挑走。到了入小仓的日子,那才是社员们最期盼的时刻。不过,真到了那个盼望已久的时候,也有人并不开心。生产队的工分和粮食分配两本账算出来,得知自家分不到足够的粮食时,有人脸上便布满愁容。哪能不愁呢?出现这种情况的人家都是孩子多,劳力少,在生产队里所得工分少。这些人家每年分得的粮食总不够吃,差不多年年闹春荒,青黄不接时,东家借西家欠,勉强糊口度日。到了新稻登场,即便债主不催,也得先将欠人家的稻谷还过去。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啊。把路走断了,以后就无路可走。有些年头,有的人家,早稻分到家,还了欠账,便所剩无几,能不伤心吗!
有了这样的情况,在晒场上分稻谷时就有一些故事发生。
那也是在傍晚,干完了一天的农活,大伙儿安安心心地聚集到晒场上分稻回家,家家户户都挑来了自家的空稻箩。晒场上人多嘴杂,叽叽喳喳,甚是热闹。社员各自用自家的稻箩装好稻谷,过秤,上账,而后挑回家。故事就发生在过秤、上账环节,那可是核心环节。有位老先生装满稻箩,没有过秤、上账,将一担稻谷径自挑回家去。他动作迅速,手脚麻利,很快便从家中挑着空稻箩返回晒场。
当场没人发现。待老先生回到晒场,再次装满稻箩,准备过秤时,问题来了。司秤员忽然反应过来,对那老先生说,你刚才挑回家的那担稻谷没有过秤。老先生支支吾吾,凑在马灯光里于秤杆上数星点的他,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晒场上所有的声音顿时停下来,出现闪电之后雷鸣之前令人恐怖的寂静。
接下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女人又哭又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想饿死我一家老小,算我老姑妈白养了你!”
原来,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司秤员,竟是那位老先生的表兄弟。平时见面都是老表长老表短的,关键时刻别人没说,他这位老表倒是说了,弄得老先生欲钻地缝。
因为一担稻谷,几十年的亲戚反目了。很长时间里,两家上下三代人见面不说话,路遇绕开走。
很多年后,谈起当年事,那位老先生已不介意:家里老老少少八九张嘴,总不能缝了几张吧。张开的嘴巴,都需要稻米填啊。
五
想起告别“双抢”,我从内心里感激一位被世人尊为“水稻之父”的袁隆平老人。他老人家几十年来一直泡在水田里,打入水稻内部,倾听水稻的心声,探寻水稻的秘密。老人家在水稻的种子上下功夫,一次又一次刷新了水稻的单产纪录。他甚至以种子的力量拓展水田,在海水滩涂和盐碱地里种植水稻。
他老人家做得太多太好了。谷丰致贱,稻米在人心目中位置下降,误以为稻谷来得不难,少种一点也没问题。
我曾跟朋友开玩笑说,二十年来,那一大批靠圈地盖楼发财的富豪们真该感谢“水稻之父”。
在茅庐和稻谷之间,假如有去有留,必须作出选择,估计绝大多数人都会选留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