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线
2021-12-16刘向阳
1
过年了,我不羡慕新衣服,不眼红烟花爆竹,也不奢望压岁钱,只晓得盯着屋门前的石板路看,期盼着北姐一家的出现。
娘自话自说,北妹子一家也该到了吧。娘盼着早些瞅一眼珍姝,即我那乖巧的外甥女,听她亲昵地喊一声“外婆,过年好”。
珍姝喜欢缠着我讲故事,尽管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所学也都来自课余翻烂的连环画。珍姝家有个“黑匣子”,拧开旋钮,里面的人会说话,会唱歌跳舞,跟真人一模一样。北姐告诉我,它叫电视机,是画岭第一台,要带回娘家放一回。
石板路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欢笑声,我就知道北姐回来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奔向路口,喊着“北姐、姐夫、珍姝”,眼睛却锁定了姐夫手中的“宝贝”,14英寸黑白尤物金光闪闪,在姐夫的右手中晃荡。
北姐摸了摸我后脑勺,快回家,让你姐夫调试调试,看电视啊。
我和珍姝欢呼雀跃,追闹着进屋。北姐到厨房帮娘生火炖肉,大哥到井边挑水,姐夫把电视机小心翼翼地搁放桌上,然后气宇轩昂地立在我和珍姝前面,打开了电视机。我既紧张又激动,不错眼睛地盯着那方狭小的荧屏,只见无数的雪花在飞舞,却没有期盼的人影出现。姐夫搬动电视机换方向,扯出机顶两根细细的金属棒(室内天线),名堂搞尽,仍旧“大雪纷飞”。
我很失望,珍姝也叹气。姐夫挺沮丧,不停地变换频道,伸缩金属棒,嘴里碎碎念。姐夫在镇水泥厂上班,一年四季旱涝保收,相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经济较宽裕,家庭条件相当不错了。姐夫拥有画岭第一台电视机,令村里人刮目相看。转眼就是大年三十,姐夫一家回来团圆,提着电视机在村里招摇而过,吸引众多目光,那滋味够美的了。也许,电视机欺生,到我家就成了摆设,无声无影了。
我急得直跺脚,盯着雪花点望眼欲穿。姐夫鼓捣半天,额角冒汗,突然一拍脑门,嘿,把它给忘了,没有室外天线,哪来的信号?
姐夫給出了电视不能看的理由,长长地舒了口气。吃饭时,姐夫高谈阔论,极力炫耀电视机的好处,我默默地咀嚼着饭粒,不时瞟一眼安静的电视机,失落得很。此时此刻,我有一根天线该多好啊。
这个愿望也许很幼稚,为什么不想要一台电视机呢?原因很简单,我的父亲死得早,娘苦巴巴地拉扯我们三个孩子不容易,北姐已嫁人生女,不用操心,但大哥尚未娶亲啊,我要上学啊。对于娘来说,如果手中的钱能够像捡拾柴块一样来得容易就好了。娘必须统筹谋划全家大小事务,当前则聚焦在大哥的婚姻问题上,买电视机连想都别想了。
2
第二年,邻居方玉柱家的瓦屋上也“长”出了一根骄傲的天线,像金灿灿的花朵,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方玉柱是个泥瓦匠,一把泥刀闯天下,出去时光棍一枚,回家时携妻带子,连同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中秋节这天,我们正吃着晚饭,珍姝嘴里还含着饭菜,就闹着要早些回去看《大风车》。目送北姐一家远去,我的视线注意到了方玉柱家的天线,在渐趋东上的淡月里,蕴藏着无穷的魅力,让我浮想联翩。我满心欢喜来到里屋,想邀大哥带我去方家玩,实则是满足我看电视的欲望。在画岭无电视机的岁月里,大哥曾带我翻山越岭,步行十多公里,到火车站工班大饱眼福。那是湘黔铁路上的一个袖珍小站,每日一趟绿皮火车停靠三分钟,一到晚上,工班的文娱室早早地挤满了看电视的乡邻,我们路程远,到得晏,每回都是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雾里看花。眼下,大哥紧闭双眼,呼噜如扯锯,但大哥的表情出卖了他,我知道他假寐,是对我的委婉拒绝。方玉柱和大哥同年同月出生,方玉柱成了家,房子粉刷一新,最气人的是那闪光的天线,压得大哥心慌。而我只想玩,不曾考虑大哥的感受,我想瞒过娘,悄悄地往外溜,不料被娘发现了,一把拽住我,宝伢子,你陪娘一起守中秋、看月亮吧。
娘,我要去方家看电视。
娘转身进屋翻出一挂鞭炮,拉着我的手,走,娘陪你去。
许是发现我们了,方玉柱笑嘻嘻地走出来,接过娘手中的鞭炮点燃,噼噼啪啪地响;方玉柱父母也出来了,把我和娘当贵客一样迎进去坐下,还端来了糖果花生。方玉柱老婆抱着孩子看电视,我搬条小板凳紧挨着,两眼早已烙在屏幕上。
娘坐在我后面,与方玉柱娘唠着嗑,有说有笑。
晚上十点多钟了,白月光洒在村落田畴,地面像铺了一层柔和的光辉。娘说咱回家吧。我舍不得走。娘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方玉柱老婆带孩子去睡了,方玉柱也打起了哈欠。娘一把拉起我,宝伢子,你走不走?人家都要困觉了。方玉柱讪笑着说,没事,没事,不急,不急。可我到底被娘拖出了方家。
云层移,月亮走,娘在前,我在后。我摸着有点疼痛的胳膊,回味着电视节目,又抬头望了一眼方家屋顶的天线,心里头满是渴盼:不知何年何月,我家才有一根天线啊!
3
在我无限的期盼和憧憬中,我家的天线非但没“发芽生长”,反而屋顶一下雨就遭殃,屋外大雨,屋里小雨,娘指挥我这里放盆,那儿搁桶,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演奏出一曲曲无奈之歌。娘愁苦着脸,喃喃自语,老天爷,你落细点咯,千万莫发大水,把屋子给推倒了。
一场春雨过后,新栽的秧苗水水灵灵,田野油油绿绿,天空澄澈明亮。大哥捆好背包,跟着方玉柱去长沙。村里还有几个汉子也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
我和娘送大哥坐车,石板路两旁野草萋萋,麻雀飞来绕去。娘反复叮嘱大哥,努力攒钱啦,老大不小了,要讨堂客啦!我想要呐喊,大哥,你赚了钱,买台电视机吧,珍姝家的那样大就行。可是,直至大哥随方玉柱一帮人挤上了中巴,我的话一直憋在肚里,没喊出来。
漫长的暑假到了,白天洗冷水澡,翻螃蟹,捡田螺,啃黄瓜西瓜,花样耍尽,容易打发;难熬的是夏夜,皓月当空,繁星满天,如何挥霍体内的能量?南山圫的毛征是我死党,也是我同桌,我俩形影不离,像一对油盐坛子。他的想法与我完全一致,夜里还能干什么?去方家看电视呗。
方玉柱两口子带着孩子在长沙,家里的电视机由方玉柱父母掌控。方玉柱父亲很快就明白我们的目的,就给我们打开了电视机。也不知咋地,只闻人声,不见图像,有时连声音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你上次动了那天线架吧。我用铁丝绑紧了啊。那又是哪里的问题呢?方玉柱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我脑瓜子反应快,说,把天线架高点,会更好些吧。
方家房子靠山,屋后是向上的斜坡,挺拔着杉木、枞木等参天大树。于是,我们来到后山,顺着一棵大槠树搭好木梯,我负责保护梯子,毛征扛着天线上树。
月光光,亮堂堂,照得山坡如牛奶洗过。毛征抱着天线紧靠枝干,开始用老虎钳绞住铁丝固定,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喘气声,也能感受到树身的颤抖。方玉柱父亲在屋里调试,再往左转一点,再转一下,呵,有图像了,有人影了,再转一下,好,清晰多了,别动了!
听到方玉柱父亲的声音,我特别激动,快要飞起来了,兴奋地跑下去,也不管树上的人了。毛征捆好铁丝,慢慢地往下爬,他不知我已离开,脚刚沾到梯子,梯子就倒了。毛征哭娘叫爷,摔落坎下,半天动弹不得。
幸好他的腿没落下后遗症,至今健步如飞,准备生第三个孩子。
4
大哥在长沙干了一年多,只身南下广州打拼,摆地摊,卖鞋子,生意还不错,后来办起了皮鞋加工厂。
大哥的对象是四川人,腊月做结婚酒。婚期临近,大哥忙于发请帖,准备酒水、猪肉、糖果,架电视天线这号光荣任务就交给我和姐夫了。新房早已布置妥帖,大彩电摆在“席梦思”床前的茶几上,我把白色天线从窗缝塞到屋外,等候在外的姐夫抓住它扯向山顶。
我背着锄头上山刨坑,一会儿就出汗了。姐夫接过锄头继续挖,挖了个把人深,就抱住竹竿放下去,命我搬石块两边夹紧,再回填沙土,形成一个金字塔。我家的天线终于竖起来了!我有些扬眉吐气,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连滚带爬下山,边跑边喊,天线架好了!快看彩电!快看彩电!
大哥新婚那天,宾客满堂,喜气洋洋。我只关心那色彩斑斓的荧屏,闹洞房的人都走光了,我还守着电视机雷打不動。
嫂子瞅大哥一眼,问,几点了?
大哥看了一眼电视机,又看一眼我,十一点半了。
我一听十一点半了,一泡尿憋了许久,实在难受了,赶紧出去。就往屋外冲,一下撞进娘怀里,娘小声嗔怪,宝伢子,你早些困觉啊,你大哥洞房花烛夜,你还想着看电视……羞不羞啊。
5
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暑假到。今年我家添了人丁,侄儿建晟呱呱坠地,大哥把娘接到广州照顾嫂子和侄儿,家里就我“大闹天宫”。然而,在暑假里,除了复习功课、四处游玩,不看电视又如何打发光阴?我熟练地打开电视机,左扳右扭,效果不理想。恰巧毛征来了,我就指挥他打飞脚上山,转动天线,依然没有作用。
毛征凑过来,故作神秘地附我耳边道,宝生,你家的天线坏了,架子都生锈了。我晓得有一种“秘密武器”,有收音机大,不受风雨影响,搁电视机顶上就能接收信号。见我一脸疑惑,毛征赌咒发誓,我城里表姐家有台大彩电,上面放着这样的天线,能看几十个台。
我问,那种天线多少钱?
毛征说,上街打听就晓得哈。
在一家电视机修理店里,胖老板腆着肚子,拿眼瞟我们。毛征眼尖,指着柜子上的“收音机”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胖老板抬下眼,卫星接收器,80元。
我捧着它左瞧右看,老板,它能当天线用吗?
胖老板说,可以啊。
我掏出平时省下的100元,老板,我们小孩子,便宜点咯。
胖老板挤出一丝笑,好,50元吧。
我和毛征像捡了个宝,高高兴兴地回家。把接收器放电视机上面,插上电源,几粒绿灯闪亮,而荧屏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彩色的条纹在波动。北姐问,你们鬼鬼祟祟地干吗?这接收器哪来的?
我知道瞒不过北姐,竹筒倒豆子般老实交代。北姐叹了口气,仔细看了一遍说明书,说,你傻呀,它是城里有线电视用的,咱画岭山区,信号时好时坏,根本没用。
我一想到花50元钱买了一个废物,眼睛一红,忍不住哭了。
6
过年,娘起得早,袅袅炊烟,淡淡地飘着。天空灰沉阴郁,像没拧干水的抹布。吃过早饭,趁着雪住的空当,我跟建晟玩雪人,堆了一米多高,齐我额头了。大人们在厨房洗锅、剁肉、切菜,我们围着电视机乐乐呵呵。
丰盛的晚餐后,每个人感觉越来越冷了,雪停了,脚却冻麻了。大哥说,咱家大团圆,不怕冷,生起木炭火,一起看春晚。大哥把电视机搬到堂屋,摆好椅凳,让娘坐正中间,一家人团团围坐,边嗑瓜子花生,边欣赏节目。
也不知咋地,电视机移位后,效果不那么好了,屏幕老是抖,一条条斜杠波浪般碾过人影。大哥说,我上山看看室外天线,是否被雪压坏了。
娘平时很少看电视,今晚守岁迎新,也在盼等着。我们三个孩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叽喳不停,春晚要来了,怎么还没信号啊?我们合拢双手祈祷,天线老爷啊,帮帮忙吧,施舍点信号吧,能看清人影也行……
大哥连滚带爬下山,山路结冰打滑不好走,他尽力了。不管怎样,能看就行,反正比没有好。我们互相安慰。
晚八点整,春晚正式开始,当优美的音乐缓缓流淌,我们齐刷刷地注视着荧屏,就听得“轰”的一声,没电视了!大哥脚穿靴子,打着手电,急急上山查看,带回来最糟糕的消息,天线冻断了,竹竿倒伏在地,成了一根“冰棍”。
信号全无,春晚看不成,建晟哭了,珍姝哭了,我也湿润了双眼。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木炭红红火火地亮着。我不想进屋,也不惧寒冷,凝望着白雪茫茫的夜空……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有信号了。但我很奇怪,问,没天线,怎么有信号呢?有个声音传来,你看见那座高山了吗?褒忠山,湘中第一峰,上面有“宝塔”,闪闪发光,光芒万丈,信号就是从那儿来的。以后不用天线啦。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乐得手舞足蹈,把睡在另一头的姐夫给蹬醒了。
几年后,真的就梦想成真了,褒忠山上建起了“宝塔”——无线电视信号塔,为千家万户带来了欢声笑语。至今,它依然屹立在海拔800米的云海深处,我成了它的一名守护者。
刘向阳: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