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air：如坐针毡

青帝

最近，美国有一部热播的六集短剧The Chair（中译《英文系主任》），取材于美国高等学术界中那些鲜为人知的内幕，把象牙塔内的种种无奈和不堪，混入各种当前热议的话题，如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代际代沟、学术改革、封杀文化等等，诙谐地呈现在公众面前。

美国大学把系主任称为“Chair”，此剧中韩裔著名演员吴珊卓饰演的就是一位刚刚被提拔为某私立文理学院英语系系主任的金智允。这所虚构的彭布罗克学院对标常春藤大学，声名显赫，建筑古色古香，严肃而传统。即使在平权叫得震天响的美国大学里，有色人种女性系主任也不多见，被视为人文基础学科的英语系就更别说了。金博士能坐上这把交椅，付出的努力比起同行来说应该多了不是一点半点的。可是，兴奋的金博士很快就发现，原来这个岗位竟然如此惊心动魄。她怀着“任其职尽其责”的一腔热诚，却差点断送了她一生钟爱的教育事业。

身为美国大学教授的我，也曾经是我们系第一个担任系领导的亚裔女性。和金博士不同的是，我还不是出生在美国、从美国教育系统中一直“升级打怪”拼上来的人，只有博士学位是美国大学所授。曾经的我对美国大学的管理一无所知。怀着对于局外人如何看待学术界的好奇，我点开了这部剧集，看了兩集便不忍再看，硬是过了两个月才最终看完了全剧：它太真实，又太骇人了。

如履薄冰

十几年前我刚刚升任副系主任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全系30多个老师，没人愿意干这个岗位。系主任跟我说了一句俗语：“The buck stops here.”这是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楚门的名言，直译甚为无厘头：公鹿停在此处。其实意是：责无旁贷。

美国大学的管理制度和中国高等教育的管理方式有很大不同，不管是公立还是私立大学，都以校董会为最高监管机构。州立大学的校董会由州长提名和指派，私立大学的校董会则是在捐款最多的社会名流中选出。校董会聘任校长，校长对校董会负责，主管学校的总体发展方向，也是学校的对外代表人。校长以下是分管各种事务的副校长，包括财务、发展、人事、法律事务等等，这些副校长和学生以及老师的接触实际上并不多。

学校的首要任务当是教学和研究，因此教务长（Provost，也是负责教学管理的副校长）是校长层下边实际权限最大的官儿，他们管理各学院院长，院长再管理各系主任。系主任通常由教授们投票选出，也可以通过不信任投票罢免（如剧中所述），如果系内斗争过于激烈而难以达成共识，经常需要从学校外部聘请。

剧中的金博士的遭遇虽然戏剧性十足，却很能体现系主任们的窘境。系主任名义上是教师的主管人，实际上作为大学教学单位里最低一级的领导，是实实在在的夹心板：对上要应付院长的各种招生、创收指标，对下要努力满足教师和学生的需求;对外要争取捐款、提升知名度，对内要安抚矛盾、稳定民心，真的是左右为难、上下挨打。系里的大小活动你得参加，教授、学生的成绩要帮忙宣传，错误要你来背锅，功劳却永远轮不到你。你背后为系里付出了多少无人关心，出了问题却总是要拿你兴师问罪。

精明的教授们多数不愿意趟这浑水，毕竟教授一旦熬过六七年获聘为终身教授，那就是捧上了金饭碗，在学术方面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干多干少学校不能过多干涉，可以重质量轻数量，潜心做研究。当然也不乏升为终身教授即松懈的老师，平时教学和研究样样不行，一门心思推卸责任、搞窝里斗，系主任对这些人几乎无计可施。

系主任的人事管理手段不外乎两种：萝卜和大棒。对于工资相对波动很小的教授来说（男女同工不同酬这种问题基本上不存在了），除非教授能拿到大笔的研究基金，否则系主任没有权力加绩效工资，能给出的“萝卜”只有时间了：让教授少上点课。我以前的大学就有一年期的优秀艺术家头衔，获选的教授不用上课白拿工资，专心搞创作即可。对于终身教授们，惩罚的措施只有砍他们想上的课（如果选课学生太少），逼他们去上自己不喜欢的课。或者如剧中那样，给他们挪到条件极差的办公室，逼迫他们自己走人。这些给人穿小鞋的手段都挺下三滥的，但是有些教授真的烂泥扶不上墙，开会不来，电邮不回，上课质量稀烂，你让系主任如何是好呢？

招生难

美国的大学让全世界的学生们趋之若鹜，可是为什么剧中的英语系生源下滑得如此严重呢？很多人都会说这是人文学科共同面对的危机，缴付超高的学费获得经济价值极低（难找工作、工资低）的人文学科大学学位，这对于父母和学生来说是一笔很容易算明白的账。毕竟像《分歧者》系列作者韦罗妮卡·罗思那样，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写出了极其成功的小说的人是凤毛麟角，许多人文学科学生毕业即失业，穷尽一生，收入都赶不上学理工科的。因此，人文学科在许多学校渐渐沦为辅助性的学科，如果不是大学有强制的人文课学分要求，很多学生根本不会去上。

从更大的人口趋势来说，美国高校的发展也是和适龄人群紧密挂钩的。美国大学的收入来自三方面：学费，研究经费（包括州政府给州立大学的拨款），以及捐助。近20年来，美国出生率持续下降，2010年以后，美国的18岁高中毕业生大大缩水，这是不可抗的趋势，势必导致大学新生越来越少。而且，在未来20年中，人口增长最快的是父母双方都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南美裔，这些人上大学的可能性比父母双方都受过高等教育的子女相对会低一些。所以美国大学的招生压力巨大。

学生不好对付

我在美国大学中开的每一场师生大会，几乎都是学生先坐，有时候没座位了老师甚至要坐到台阶上，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美国师生间尊卑并非特别分明。The Chair中的主要危机就是学生对教授的不满引起的，现实中这样激烈的冲突一般都发生在优秀的大学里：这些大学学费高昂，门槛也高，大学生难免自视颇高，觉得自己占了理就敢于和教授正面杠。一般的大学倒是很少发生这样学生对教授群起而攻之的情况。一方面州立大学的老师每年都要经过几轮强制的伦理培训，在学生面前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已经了然于心;另一方面，普通大学的学生更多来自工薪家庭，不太喜欢惹是生非。再说，如果教授行为紊乱到剧中那位鳏夫教授（比尔）的程度，明显已经不能胜任教学工作，学校应该已经要求他停课了，不会任由他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美國高校的课堂学习

在剧中，金博士能坐上系主任这把交椅，付出的努力比起同行来说应该多了不是一点半点的。可是，兴奋的金博士很快就发现，原来这个岗位竟然如此惊心动魄。她怀着“任其职尽其责”的一腔热诚，却差点断送了她一生钟爱的教育事业。

所幸的是，美国学生一般还是很讲礼貌的，对教授即使不满也有申诉的渠道，教授也有辩驳的机会，不会一下子就闹到被开除的情况，毕竟学校必须讲究正当程序，否则律师就有机可乘了。

The Chair虽然把美国大学中的很多问题讽刺得十分辛辣，但是为了收视率还是有些夸张。美国高校的老师不会像剧中老师那样在校园里吸大麻，即使有很多州已经大麻合法化了，这仍然是很损害职业声誉的事情;不会张口闭口脏字连篇，特别是英语系老师都是熟读经典出口成章，有100种方法优雅地骂人，脏话太不符合人设了;不会烧掉学生评价，教学评估都已经电子化了，烧也没用;不会用黑客去追踪打差评的学生，且不说ratemyprofessors.com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这样做也是接近违法边缘了。

（作者是美国南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副教授，曾担任芝加哥某艺术学校系领导。）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