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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宇宙级思考和一地鸡毛

2021-12-15刘勃

环球人物 2021年22期
关键词:蓝田王羲之

刘勃

长久以来,谈到汉末魏晋六朝这400年的大分裂历史,政治的混乱动荡与文化的灿烂恣肆,已成为一对固定的搭配组合。

作为一种泛泛之谈,这种描述固然没错,然而具体到东晋中期的江左,政治也许确实混乱,社会却真谈不上痛苦。比如在著名的《兰亭集序》里,王羲之就表达着“信可乐也”的情绪,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注意下时间,是永和九年;注意下地点,是会稽山阴。

永和(345年—356年)是晋穆帝的年号。东晋皇帝是没有多少存在感的,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保持着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极大程度上抑制了政权的动员能力。看起来,只要北方的五胡有兴致弯弓南下、饮马长江,脆弱的东晋门阀政治根本经不起冲击。

但辽阔的中原大地上,一个个政权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北方人忙于自相残杀,实在腾不出手来给南方制造多少麻烦。

永和年间,江左的东晋政权,确实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衣冠南渡以来,为了避免和原来的吴地士族产生激烈冲突,门阀们聪明地选择到本来相对落后、还有较多未开发土地的会稽郡来圈地发展。

在这里,他们一来积累了巨额财富,二来也确实领略到了山川丘壑之美: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巖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言语》)

顾长康就是大画家顾恺之,王子敬就是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这两句话都说得太精彩,也不难懂,就不翻译了。

魏晋名士都爱读老庄,老庄鼓吹“自然”,而浙东的山水就把“自然”活灵活现地展现在面前。也不知是老庄说透了这里的山水,还是这里的山水活画出老庄,所以在这个地方,山水玄言诗兴盛起来,实在是理所当然的。

参加兰亭集会的究竟有哪些人,固然有不少争论。但当时会稽山阴名士荟萃,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士族作为当时社会结构的最大受益者,生活当然要好得多。就以王羲之为例。他小时候不善言辞,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爸爸王旷是最早倡议晋元帝渡江的大臣之一,伯父是晋元帝登基时都要拉手坐一起的“江左管夷吾”王导,自然会有各路名士为他炒作。

首先是周顗(音同以)。王羲之13岁的时候,参加一次盛大的聚会,最重要的一道菜品是烤牛心,周顗亲自割了,第一个分给坐在末座的王羲之。

然后是同族伯父王敦。当时做王敦主簿的陈留阮裕名气很大。王敦就对王羲之说:“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阮裕也很配合,称王羲之和王承、王悦是“王氏三少”,王承是渡江名士第一,王悦是王导一看见就眉开眼笑的宝贝大儿子,这三个人并列,王羲之的位分当然就高起来了。

接下来就轮到郗鉴。他控制着忠于朝廷的最重要武装力量,到王家来挑女婿,挑中了东床坦腹的王羲之。

王羲之担任的第一个官职,是极为清闲的秘书郎,然后被征西将军庾亮聘请为参军。庾亮临死前,还特意推荐王羲之为宁远将军、江州刺史。

朝廷都爱王羲之的才器,频频召王羲之到朝廷做官,王羲之总是不断推辞。最后,扬州刺史殷浩亲自给王羲之写信。

殷浩(字渊源)曾长期隐居,导致舆论说:“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现在已经“起”了的殷浩,为了请王羲之入朝,也采用了同样的句式:“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谓为然。”你到朝廷来做官(出),大家就认为国家兴盛(隆);你在家隐居(处),大家就认为有改朝换代的风险(替),所以你怎么忍心不出山呢?

王羲之除了书法无双外,解决过什么难题?做出过什么业绩?史书上不大找得到。(李云中 / 绘)

以上出现的人物——周顗、王敦、阮裕、郗鉴、庾亮、殷浩,彼此关系非常复杂,甚至有尖锐的冲突,但他们全部力推王羲之。

而王羲之除了书法无双外,到底有什么长处?解决过什么难题?做出过什么业绩?反正史书上不大找得到。

这就是琅琊王氏的“佳子弟”与生俱来的人生平台。各大门阀斗而不破,对别人家在政治上没什么实际竞争力的下一辈,谁都乐于说好话。

所以为人盛赞的汉末魏晋六朝的“艺术精神”,具体到东晋士人这一段,构成其底色的,恐怕并不是积郁难抒的现实痛苦,而是生活安逸后,因为无所事事,内心格外细腻敏感,所以抽象到宇宙人生的忧郁惆怅,或一地鸡毛的叽叽歪歪。

对王羲之来说,令他感到痛苦的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相信今天常见的《兰亭集序》是他本人的手笔,那令他痛苦的问题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也就是生死问题。他虽然喜欢服食修炼,却又认为人终究难逃一死,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显得虚妄。

如果看《晋书·王羲之传》或《世说新语》,则会发现令王羲之痛苦的事,其实非常卑琐无聊。

王羲之特别讨厌太原王氏的王述。王述拜爵蓝田侯,所以《世说新语》里往往称他为“王蓝田”。

东晋士人艺术精神的底色,恐怕并不是积郁难抒的现实痛苦,而是生活安逸后,因为无所事事,内心格外细腻敏感,所以抽象到宇宙人生的忧郁惆怅,或一地鸡毛的叽叽歪歪。

王羲之和王述之间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只不过一个琅琊王氏、一个太原王氏,又是同一年出生,就被好事者拿来相提并论。本来只是瞧不起你,你竟然和我齐名,那我可要加倍瞧不起你了——这种心态,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忿狷》)

王述和一只鸡蛋较劲,闹得洋相百出,一般人大概只是觉得好玩,王羲之却要说:“你爸爸那么牛,要是有这毛病,都一毛不值,何况你这货呢?”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于是彼此嫌隙大构。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仇隙》)

王羲之任会稽内史,前任就是王述。或者说,王述因为母亲去世要守丧,王羲之才得到了这个职务。

王述仍然在会稽郡住着,出于礼貌,王羲之应该去拜访人家。王羲之到任后,经常放话说要去王述家吊丧,但就是不去。甚而有一次,王羲之到了王述家门口,说明了身份,等王述按照礼节哭着出来迎接时,他却转身走了。

所以,也就难怪王述怀恨在心了。后来,王述官运亨通,升任扬州刺史,也就是王羲之的顶头上司。王羲之得到消息后,反应很激烈,派一个参军向朝廷申请:会稽郡独立,单设一个越州,以后不归扬州管了。

战乱年代,会稽内史可能带“督五郡军事”的头衔,那时提出把会稽当作一个独立的区域,还有点道理。但现在和平时期,王羲之可没带这个头衔,所以无理取闹的感觉就很强烈。再加上他派出去的那个参军也不大会说话,所以这件事就闹了大笑话。

而王述派“从事”、也就是负责监察的官员去找王羲之通报:你到任之后,有多少违法乱纪的行为我已经掌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東晋时就是这样,关系好的时候,都是膏粱子弟,干啥都没事;但要是有人铁了心要抓你毛病,那是一抓一个准。于是王羲之就只好生病离职了。

据《晋书》说,王羲之还气得骂儿子:“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我难道不如王述吗?官做得没他大,都怪你们没出息,谁也比不了他儿子王坦之!

骂完儿子,王羲之又跑到父母坟前赌咒发誓,写了一篇感情非常饱满的誓言,表明自己以后绝不再当官的志向:“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

这是永和十一年三月,也就是兰亭集会两年后的事。

官都不当了,王述发现的不法行为,当然也就没人追究了。“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复征之”,对王羲之不继续出来违法乱纪,还表现得挺惋惜的样子。

后世有人为这事批评王羲之,说他外似旷达、内实狭隘。不过换个角度看,本来不该有冲突的两个人,硬能把关系搞成这样,真挺艺术家的。

而那些胸怀改天换日的豪情壮志的枭雄,对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问题,算计当然要精密得多。这一点,下回看桓温的故事,感受就会特别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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