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大众书法审美鉴赏力缺失刍议
2021-12-15虞晓勇
⊙ 虞晓勇
社会文化发展的状况体现在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两方面,所谓大众文化是指以大众传播媒介为手段,使大量普通民众获得感性愉悦的日常文化形态。在中国古代,书法作为典型的汉文化形态,呈现出明显的精英引领大众、二者相互融合推动的样态。但时至当下,大众书法审美鉴赏力的缺失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缺失已蔓延到社会的不同群体与空间。在自媒体极为发达的今天,种种匪夷所思的现象与事件令人瞠目结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今大众在书法审美鉴赏力方面的缺失,已近历史底谷。
何为审美鉴赏力?它指人们对于艺术品进行欣赏、鉴别、判断、评价和审美创造时,表现出的一种综合能力,是人们长期的生活实践、文化积累、审美经历和艺术实践相综合的结果。大众要养成较高的书法审美鉴赏力,不能缺少精英文化的引领与培育。但令人遗憾的是,当前不少具有高学历与社会地位的精英,在书法修养上并没有优于普通民众,自然也就更谈不上引领大众审美了。例如,2005年宋楚瑜访问大陆,清华大学的一位教授在代表校方向宋楚瑜赠送张仃的小篆书法作品时,竟脱口而出“小隶”的概念。连极常见的字体尚且不能区分,如若让他评价这件“小隶”的艺术风格,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惊人之语。这个刷屏事件并非孤证,其足以说明一个问题,我们所谓大众书法审美鉴赏力中的“大众”,并不是指刨除高等知识分子等精英之外的普通民众,而是涉及社会的各类群体。书法审美鉴赏力的缺失也绝不局限于专业展厅之内,在日常生活的许多场景中,这种遗憾随处可见。前两年上海静安区常德路街道上几家餐馆的牌匾被统一改造成黑底白字的样式,此图片一经网络曝光,即引起热议,有人将此种牌匾调侃为墓地风格。这个事件看似未涉及书法艺术,但却很能证明设计者是一个书写文化盲。自古以来,汉字书写在文法、章法、色调上都有严格的规定,其深层次原因源于书写礼仪的约束。所以,提升大众书法审美鉴赏力,既要关注高雅的展厅,更要落实到与百姓息息相关的生活空间之中。
那么,当下的大众书法审美鉴赏力究竟出现了哪些问题?我们的思路又应作何调整?以下从三个方面试加阐论。
第一,对于书法的价值,缺乏清晰的认识与定位。自从书法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重要形式以来,人们对于书法的功用进行了反复的探讨。早在汉末,受时代环境所限,赵壹即从政治功利的角度完全否定了书法(以草书为例)的艺术价值。而孙过庭则较全面地阐释了书法的功用,其归结为“功宣礼乐,妙拟神仙”。书法源于汉字的日常书写,进而升华为具有独特审美意味的国粹艺术,实用与审美是它的两大基本功能。在中国书法发展的历程中,这两大功能相互交映,互为支撑,既奠定了书法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也丰富了书法的内涵。当下,受到经济飞速发展、西方文化剧烈冲击、人际交流模式全新变化,以及大众审美能力衰弱等多重因素影响,人们对于书法功能的认识显露了迷失的危机。不少人以价格为指标,去衡量书法水准的高下;也有人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鄙夷书法的价值,以为书法不能“经世致用”。
高等书法教育发展至今已逾半个世纪,尤其是近二十多年来,其对于当代书法事业的推动,效果显著,但我们依然可以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这样的声音:“书法也能够成为一个专业?”解读这些现象,值得反思的问题不少,但最令人担忧的是,许多人对于书法价值的认识带有强烈地狭隘功利主义色彩。对于价值问题,朱光潜在《谈美》中曾列举了三种人对待古松的态度,即实用、科学与审美,这三种态度均从不同的角度,肯定了事物的价值。在信息技术大面积普及运用之前,书法具有强大的书写实用功能,人们对于汉字书写的依赖性极强,也正是由于这种实用功能,使书法具有了丰富的社会性与文化性。但处于当下的环境,人们对汉字书写的依赖日益减小,那么是否也意味着书法的实用性越来越弱?时代潮流,浩浩汤汤,书法实用性的体现也会随之变化发展。
近年来,文化软实力概念的提出,即重新赋予了书法艺术新的社会功用。相较于经济、科技、军备等有形的“硬实力”,书法是立根于汉字书写的文化软实力,是传播当代中国文化价值观念,展示中华文化独特魅力的一种重要方式,在国人中开展深入的书法美育,无疑是增强文化软实力的必要之举。美育的核心在于改变人们的精神境界,一百年以前,蔡元培就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说,认为“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纯粹的书法审美活动,可以丰富人们的精神境界,对于提升民族素养更有重要的作用。近期,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其中专门提到了“改进美育评价”的问题,建议把书法等艺术类课程纳入中小学生学业之中,增强学生的艺术素养,全面提升学生感受美、表现美、鉴赏美、创造美的能力。所以从这个大格局着眼,书法艺术在当代的价值并没有萎缩,没有像有些专家评述的那样:书法已逐渐脱离实用,成为一门局限于展厅的纯艺术。相反,在大力探索书法艺术性的同时,我们应清晰地看到,其实用性与艺术性更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这种新的社会服务功能也将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拓展更大的空间。
第二,汉字素养的缺失。启功在谈及书法学习时,曾用过一个十分通俗的概念——“猪跑学”。所谓“猪跑学”源自坊间俗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言下之意,这是应该具备的常识。与书法审美鉴赏力有关的文史常识很多,其中最要紧的是汉字素养。汉字素养是书法鉴赏的基础,包括字体类别与释读、字体风格及运用、书写内容与礼仪等方面,而对待汉字的态度则是素养培育的起点。曾有人将郭沫若写的行草书“山东博物馆”戏读成“山东情妇馆”,此类笑话还有不少,网民的观点也是五花八门。网络调侃本不可避免,这也是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神圣的汉字居然成为大众嘲讽的对象,这种情形恐怕亘古未有。所以,培育汉字素养之先,须学会敬重汉字。
在网络上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的影像——所谓的“草书家”在抽风式地涂抹着鬼画符,这种变态书写表演背后隐含的文化信号,不仅是丑化书法家形象的不堪,同时更影射了书者对待汉字的不敬。由于应试教育的原因,本该作为语文课重点讲解内容的汉字构形、汉字历史与汉字审美,或被压缩课时量,或被省略不授,由此导致的汉字素养缺失问题,或许在较长一个时期内都会存在。但这些内容实在是缩减不得,通过字体基础知识的传授,学生可以了解汉字书写包含着礼仪的约束,可以知道草书规则严密而不可妄为,还可以明白字体的运用有章程可循。晚唐的韦续在著述中曾记载了五十六种字体,这些字体并不都是书法艺术表现的素材,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杂体书(类似于今天的设计类字体)。但即便是杂体书,其运用也有章程定则,不能随意乱用。某字库中有一种某巍体,在当今媒介中的使用频率极高。曾有专业人士批评该字体张狂鄙陋,不合书法规则,字体方则以“此属字体设计范畴,大众接受度高”等理由加以回驳。但我们需要明确的是,汉字书写有基本的礼仪规范,作为大众文化之一的字体设计也应有审美的约束。以某巍体书写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居然能展示在若干个庄重的公众场合,就很能说明一个问题——精英阶层对于大众书法审美的引导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这是基础教育长期忽视文字素养培育的结果。书写礼仪是书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书法鉴赏的一把密钥。书写内容的撰写、字体风格的择用、章法的排布、纸张与印章颜色的选定等,自古以来均有较严格的规定。无论是书法艺术,还是字体设计,恐怕都须谨慎而行,作为引领大众文化的精英阶层,更不能让已然迷失的大众书法审美牵着鼻子走。
唐 任景墓志拓片 张海书法艺术馆藏
第三,书法评判标准的混乱。毋庸讳言,在当今大众眼中,书法的门槛很低,似乎谁都能写上几笔。这种情况很像摄影,只要有照相器材,拍出来的就是艺术品。人们常常质问:书法艺术与普通汉字书写如何区分?区分的标准又是什么?这是影响大众书法审美鉴赏的一道重要屏障。在传统主流观点看来,二者区分的标准很明确。书法是在实用书写基础上的“玄妙”升华。汉字实用书写除了要求构形准确外,还有追求美观的潜在意识,包含诸如力量、重心、匀称、流动等方面,如果达不到基本的书写美感要求,书写者便有愧色。如在敦煌发现的北朝写经卷尾中,就可以看到“手拙用愧,见者但念其义,莫笑其字”的措辞。但是,我们却不能把具备了某些美化因素的书迹,都升格为书法艺术。书法是“能者”(古代书法精英)所为,是对汉字美化书写的形式提炼与艺术升华。这种艺术性体现在个性神采、情趣韵味、多样变化等方面,其与汉字美化书写之间是一种交互融合、递进延伸的关系。“能者”的书迹之所以被尊为具有示范意义的法书,是由于其引领着实用汉字书写的方向。比如,唐代洛阳墓志中有些书迹书刻水平很一般,甚至较为拙陋,但其中却夹杂着王羲之或是褚遂良的风格,此类墓志与经典法书之间自然属于被引领的关系。区分普通汉字书写与书法艺术的关系,我们还须要充分认识到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书法精英的作用,他们是书法审美思想的探索者,也是形式美新规则的创立者。
书法是一门追求多元审美的艺术,其并不像竞技体育一样只有唯一的标准,随着时代的发展,书法审美标准也处于动态的发展之中。如清代碑学兴起以来,北朝朴拙的石刻书迹成了新的学书取法对象,依照以往的审美标准,不少书迹书刻粗悍,并不精美,但由于书法精英的发掘与倡导,雄强与奇宕的碑派书法蔚然成风,成了一种新的书法审美标准。此外,在书法审美中还存在着精英阶层的探索性现象。基于与众不同、不可复制的个人文化背景,有的探索带有极强的个性色彩,与主流书法审美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徐渭晚年的书法狂怪恣肆,满纸狼藉;“书鬼”井上有一则采用超常规的创作形式,去探索书法的现代性。但这些只是书法审美中的特例个案,在肯定探索者创新思路的同时,我们还应看到他们个性强烈的书法风格并不足以作为普遍意义上的书法审美标准,更不能引领大众书法审美。
由于对书法性质认识的偏差,大众评判书法作品往往有两种倾向:或僵化地看待汉字美化书写中的规则,甚至将规范汉字书写等同于书法艺术;或将肆意放纵个性的胡涂乱抹视作书法。
书法艺术产生于汉字实用书写,其以富于生命律动、千变万幻的笔墨形式展现了汉字书写之美。而规范汉字书写则是当代语文教育中的概念,讲求规范、整洁、端正与美观。实际上,近现代以来,有些书家的书写风格已趋于规范汉字书写的样式。例如黄自元的欧楷,字迹秀雅、工整停匀,在结构处理上,甚至精准到了笔画之间的对应位置;任政的《中楷字帖》也是属于此类风格。毫无疑问,规范汉字书写由于形态美观、工整雅洁,在大众书法审美中赢得了极高的评价。从文字应用的角度来看,推广规范汉字书写,对于汉字的稳定发展也是切时之举。但若以规范汉字书写的审美标准评判书法艺术,则有问题了。从审美层面看,规范汉字书写尽管美观,但它最大的不足在于僵化与板滞,其缺失了书法艺术应该具备的生气、变化与韵律。如黄自元《间架结构九十二法》中第三十七条写到:“马齿法,其拏钩之锋注射四点之半。”意思是说,书写带有竖折折钩抱四点的字时,钩要对着四点中间,现代简化字把四点简化为一横的,钩要指向横正中,如“马”“鸟”等字。不可否认,从视觉角度看,“马齿法”的运用可以使笔画分布产生停匀的效果,但此法却不能成为该类笔画处理的唯一法则。书法之妙在于出奇笔,生奇势。如果钩画的出锋只有这个固定的方向,那么不同书家的个性与审美追求如何得以体现?一部中国书法史恐怕也只有若干了无生趣的单一样式了。
在大众书法审美中还有一种倾向,即将毫无节制地发挥书写个性,甚至是胡涂乱抹,视为书法艺术——其中多半涉及草书,或是碑派书法创作。草书创作严谨而富于情性,张芝之所以被尊为“草圣”,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创立了草法规矩(体现在草书字符的准确与形式美基本标准两方面)。尽管草书经常出现在当今大众的视野中,但由于文字释读的障碍,事实上人们对于草书字体是陌生的。因为看不懂,进而不懂得如何去欣赏,这才造成了当今草书易成、瞬间成家、胡涂乱抹的混乱局面。质言之,文字素养是进入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审美的基石。狂放拙朴的碑派书法也很复杂,如果没有专业人士的引导,普通大众很难甄别出高低优劣。有些所谓的“碑派书法”笔墨功底卑弱,甚至连重心都把握不住,但往往凭借着唬人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宣传,博得了一部分人的眼球。此外,还有一类碑派书法,出自功底深厚的书家之手。书家从民间书迹中汲取养分,加以雅化写意处理,匠心独运,具有较高的书法审美价值。由于曲高和寡,这些作品往往得不到大众的认可,被视为肆意胡作的“另类”。之所以存此偏见,恐怕多与审美隔阂有关。审美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尽管美与丑存在着相对性,但从根本上说,美是一种客观存在,人们不能凭借主观意愿与好恶,偏执地加以否认,更不能因为自身审美鉴赏力的局限而妄加排斥。
书法是国粹艺术,其具有艺术性、人文性和社会性特征,研究与发展书法,必须将这些因素加以综合考量。要使这门古老的艺术在当代展现新的价值与功能,使之具有长足的发展动力,我们须要重视大众书法审美鉴赏力这个关键性的问题。把握文脉,正面普及,积极引导,相信书法艺术一定会在当代大众的精神生活中发挥应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