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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庄子与鲁迅》内容臆解
—— 兼论卫俊秀先生的书学观

2021-12-15杨吉平

大学书法 2021年6期
关键词:入世庄子鲁迅

⊙ 杨吉平

圣人不同于凡人的一大标志便是先知先觉。传孔子去世前七日曾曳杖而歌,其词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1]卫俊秀先生去世,众弟子不言书家仙去,而亦言哲人其萎。的确,卫俊秀在书法上所以能取得辉煌的成就,绝不仅仅因为他精彩的笔墨,在他的笔墨背后,是他深刻的哲学思想。正如他在《说读书》一文中所言:“两大学问:智——哲学。思想的大地,脑子的附着体,力量之源,信仰。不可移。美——艺术。情感所依,创造物魂,享受,魅力之源,崇高神圣,生命力。二者构成世界。”[2]卫俊秀的生命世界的确是由此两者所构成,是智与美的世界,能进入这个世界,离先知先觉的境界大概就不远了。

卫俊秀的哲学信仰表现得最典型的便是他对两个人物的终生敬仰:一个是庄子,另一个便是鲁迅。事实上,卫先生正是一位被公认的鲁迅和庄子研究的专家,对鲁迅和道家思想有深刻的研究和体悟。卫先生21岁开始读《庄子》,24岁开始读鲁迅著作,25岁开始着手撰写研究鲁迅、《庄子》的书稿,最后定名为《庄子与鲁迅》。

卫先生对庄子的研究几乎持续了一生,以至于在他眼里的庄子完全异于一般人眼里的庄子。卫先生云:“庄子毕竟是个社会上的人,离不开大地,他的生活为作,和我们一样,并没有飞到天空。尽管他的脑子不妨‘乘彼白云,至于帝乡’。”[3]“庄子是位最有血性的敢于斗争的哲人。”[4]研究庄子当然必须了解老子,这样才能真正了解道家思想。对道家哲学最重要的概念——“道”,卫俊秀也认为并不是通常所谓的“无”,也不是无为,而是有为。他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5]对于老庄之学,他认为:“观此(指《逍遥游》),可知老庄之学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之大。汲黯治官理民的做法,正是老子所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的体现;救济河南灾民,又是老子所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之道,也即庄子所谈‘磅礴为一’,而万物大优。何况对于人民。司马谈说得好:‘儒、墨、名、法、道德、阴阳,此务为治者也。’然而世人却把老庄之言,视为‘清谈’,而不知他正是历史的经验总结。无怪老子曾感叹地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对道家所言“无己”,卫俊秀是这样解释的:“无心之极,此至人之无己也,此与尧王茫然自失,视天下若无有,盖同一境界。无己则无私,无私则公,至德之世,独往独来,孰能碍之。”[6]“草就《〈逍遥游〉札记》,我没有感到庄子这篇文章有一点消极悲观、虚无厌世的气息,倒反而给了我以无穷的力量。开阔眼界,壮我气魄,长我志气。入世用世不甘出世。民胞物与,不让古人。傅山的一篇杂记,‘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鸳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哪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沙石?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几个?’此非狂诞,更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巍巍中华民族的气概,炎黄子孙的伟大的人格的无极升华。”[7]可见,在卫俊秀先生的眼里,道家与儒家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积极用世的,所异者仅形式而已。

卫俊秀 楷书 《毋不敬》 横幅

像卫先生这代人,虽然读的是新式学校,但对儒家经典毕竟比后来的书法家们要熟悉。他没有像研究庄子那样在儒家经典上下过那样大的功夫,但对儒家思想是了然于胸的。他认为,读书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作学问的最高境界是会通,会通的表现则大概是四个方面,即入得里、跳得出、化得开、用得着。儒家思想,积极用世,正是“用得着”的哲学。儒家思想不外乎孔子的三大观念,即礼、仁和中庸,其核心则是仁。何谓仁?“樊迟问仁。子曰:‘爱人。’”[8]爱人并不是泛爱,爱的是人,对待那些非人的畜生呢?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9]可见孔子并不是一味爱人的好好先生,而是爱憎分明的斗士。而卫俊秀先生一生为真理、为正义坚忍不拔、奋力拼争、憎爱分明,无疑是一位典型的儒者。何谓礼?礼者,求神祈福之礼仪也。孔子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10]“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11]“子云:夫礼者,所以彰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12]卫先生一生谦和,温文尔雅,做事认真,正所谓“恭近于礼”“行己也恭”,可谓知书达礼之士。如何能够得仁知礼?这就要求做到中庸,中庸乃是求仁得礼的根本方法。中者中的,庸者用也,中庸者中用也。归根到底,儒家思想就是一个用字,不做玄虚,不事无用,一切为了实用,一切为了解决实际问题。卫先生一生脚踏实地,如老实汉走路,无一脚蹈虚,可谓最为中庸者。

鲁迅先生作为新文化的一面旗帜,其思想显然也属于“用得着”的思想。从大的方向讲,作为反对封建文化的斗士,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其思想反而与他要反对的儒家思想在本质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卫俊秀先生费尽心血的《庄子与鲁迅》虽然散失了,但他还有一本研究鲁迅的专著《鲁迅〈野草〉探索》正式出版,从中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卫先生对鲁迅的认识。孙玉石先生在此书的重版序言《愿‘好的故事’不消失于梦中》中说道:“《野草》不仅是战斗的抒情诗的记录,它具有永恒的人类思想和审美的价值。它包含着一个充满悲剧而又正在奋起的民族的伟大儿子最深的痛苦与最大的欢乐。他容纳了一个‘人之子’所具有的人类最高智者的思考。它结晶着属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永不褪色的思想光芒……鲁迅的热烈与消沉,希望与虚无,愤激与快慰,欢欣与痛苦,奋起与反顾,韧性搏斗与不自珍惜,美丽的幻想与绝望的抗战,人道主义的博大与个人无政府主义的徘徊都以极为矛盾的方式而又美丽的外形在这里凝聚。”[13]这一段文字正说明了鲁迅思想的复杂,更说明了鲁迅积极入世的战斗的精神。卫先生在《鲁迅〈野草〉探索•过客》中有此论述:

鲁迅早年,喜欢《庄子》。在《至乐篇》里有一段说: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往楚国去,就是个“过客的”身份。“过客”的“不愿转回去”和髑髅的“不愿复生”是一个道理。所不同的:髑髅的不愿复生,是为逃避人间的苦恼;过客的不愿回转去,则是为人间脱离苦恼,谋求大家的幸福。[14]

读此可以知道,在庄子和鲁迅的眼里,人间都是苦恼的人间,而他们都有责任帮助世人摆脱这个苦恼。卫俊秀先生认为两者摆脱苦恼的方法有别:庄子用逃避的方法,鲁迅用脱离的方法。细想一下,逃避和脱离的含义实在并无本质的差异,只不过庄子的逃避方法更多,包括死亡;鲁迅则更多考虑立足现实世界让生者如何摆脱苦恼。

由此可知,卫俊秀先生《庄子与鲁迅》一书原稿虽然散失,内容不能复见,然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知:庄子以出世之身入世,鲁迅以入世之心入世,古今二人都入世极深,骨子里是一种人、一个人。故笔者虽然未见其书,实已见之矣。

作为书家的卫俊秀先生经常书写内容为“真硬韧”的书法作品,这正是对鲁迅精神的高度概括和崇高礼赞。细细想来,庄子何尝不具备“真硬韧”的精神呢?

我们再来讨论一下卫俊秀先生的书法观。他对书法的认识散见于他大量的日记当中,相对较为系统的是他的《我与书法》一文(《卫俊秀书法》后记)。在这篇文章中,卫先生从五个方面谈了他对书法的理解和认识。

首先,他认为书法是艺术。这个观点看似平平,实则非然。这是因为他特别看重艺术。他说:“艺术又是什么呢?贝多芬说得好:‘艺术即上帝。’多么神圣!多么崇高……所以诗人百年后,上帝还会请他吃点心。作字为文能做到‘毋不敬’三字,才能不愧于上帝。”[15]何谓“毋不敬”呢?《礼记•曲礼上》云:“《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16]可见,“毋不敬”就是恭敬之至,无一点不敬,亦可见卫俊秀先生对书法、对艺术虔诚到什么程度,而这种虔诚,恰恰是儒家礼教非常看重的东西。他一生为艺术竭诚追寻,刻苦砥砺,首先因为有了这样积极精诚的追求态度。

其次,卫先生认为,书法是做人的学问。他认为,做人和作字的关系密切到如胶似漆的程度。卫先生进一步指出:“做人和活人也绝不相同。大概会做人的人,必不会活人。会活人的人,也难以会做人。”[17]在他眼里,中国历史上一流的艺术家如屈原、文天祥、傅山等人都属于不会“活人”的人,但他们会做人。如傅山,因为会做人,便也会作字,终于成为一流的书法大家。这便将书法艺术与人品紧密地联系起来,也就是强调书法的功用,强调书法的教化作用。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8]艺与志、与德、与仁并列,依钱穆先生说,游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可以进德。可见,在孔子的眼里,六艺亦为实用,艺术是直接为培养一个人的道德情操服务的,这与卫俊秀先生的做人、作字观是完全一致的。

再次,卫先生还认为,书法是战斗的武器。这种观点令人瞠目!古今中外,大概没有书法家认为书法可以作为武器来使用。谈起书法,人多言陶冶情操、促进健康之类,如此鲜明地将书法艺术与政治斗争结合者,卫俊秀之外别无他人。他说:“但佳作除了高韵深情的一面,还须有坚质豪气的一面,字如此,诗亦如此。庾开府诗,字字真,字字怨。而说者乃曰:‘诗要从容尔雅。’这就激起傅山的怒火来,叱之云:‘夫《小弁》、屈原何时何地也?而概责之以从容尔雅,可谓全无心肝矣!’岂不然乎!结合时代的要求,书法应视为斗争的武器。”[19]《小弁》为周幽王子宜臼被废所作,与屈原被楚王流放情景类似,身遭放逐,国运堪忧,如何能从容尔雅?同样,卫俊秀先生一生坎坷而始终不忘国家之兴亡,忧国忧民,很少以书法作消遣者。卫先生常以《古诗十九首》当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励,此诗本意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做杞人忧天之事,而卫先生则反其意而用之,以忧国忧民为己任。以书法言,最典型者莫过于他书写的竖画。卫俊秀作竖画不作垂直状,而多为左弯如弓状。卫先生自己说,他写竖的时候,想到的是当年日本侵略者的弯刀,他笔下的竖画则是刺向日本鬼子的尖刀,坚强有力,所向披靡!这是他书法观的最好注脚。

最后,他认为书法是人间乐园。这个观点大概接近陶冶情操一类了吧?不尽然。卫先生云:“艺术,给人以美的感受,得到幸福,从而产生了爱。爱民族、爱国家以致爱人类。这更是艺术的深沉、纯朴和博大精神的最终目的。”[20]可见,卫俊秀的艺术乐园绝非是自己的私家花园,而是人类共同的人间乐园。显然,这种乐园绝非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而是前人所谓“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在一生遭受难以承受的痛苦时,是书法一次次拯救了他的灵魂,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说:“……语有‘艺术救世’之谈……盖因其关乎世道人心,立国基础,感化于人之深,不能把它当作‘小道末技’看待的。”[21]这种观点,依然是儒家积极用世的艺术观。最后,卫先生认为,书法是综合性的高级艺术。在这个意思中,卫先生云:“儒家孟子说过:‘充实之谓美。’道家《庄子》是‘被中国人公认的民族文学精华中最完美的作品’(辜鸿铭《中国学》)。庄子云:‘彼其充实不可已矣。’(《天下篇》)”[22]显然,所谓综合就不仅仅是笔墨形式,也不仅仅是文学、绘画、音乐、舞蹈等姊妹艺术,也包括人的完善,学识的、道德的、审美的全方位完善,也就是孔子所言之尽善尽美,这才能叫作“充实”。这也就要绕回去说,从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说起,一个全面发展的完善的人,才能写出尽善尽美的书法艺术。

由卫先生对书法艺术的理解与认识,我们不难看出,儒家的入世思想是影响他艺术思想的哲学基础,这从他的艺术风格中也能得到印证。从艺术风格划分,卫俊秀书法可以简单分作两个时期:90岁之前为第一期,90岁以后为第二期。90岁以后,卫俊秀书法恬淡古雅、稚拙浑朴,有超然尘外之概,以《书柯文辉〈牛棚无题诗〉》为代表。这个阶段的书法,线条粗重,节奏感减弱,用笔含蓄,锋芒全消,在气度上与弘一法师晚年书法及当代吴丈蜀先生极为类似。这种风格真是前文所说的“从容尔雅”,达到了人书俱老的高超境界。但是,这种作品由于他的去世,传世极少,也难为常人所赏识。真正能震撼人心的则是他大量的行草书作品,尤其是他的连绵草书,完成了北碑草化过程中由小草到连绵大草的艰难探索历程,最终形成了至大至刚、夺人心魄的草书艺术风格,为书法艺术作出了新的贡献。

如前所述,庄子以出世的方式入世,鲁迅以入世的方式入世,卫俊秀则兼有两位先哲的精神。即身处卑微时积极入世、心忧天下;位居教授、名扬天下时积极入世、胸怀天下。诚如林鹏先生所言:“一般人是‘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我感觉卫先生就是仲山甫,就是圣人。”[23]什么是圣人呢?德行见识万世可则者谓之圣人!如庄子,如鲁迅,如卫俊秀。

卫俊秀 行书 鲁迅诗 册页

注释:

[1]孔子.孔子家语[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304.

[2]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65.

[3]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15.

[4]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17.

[5]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38.

[6]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50.

[7]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52.

[8]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323.

[9]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85.

[10]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8.

[11]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24.

[12]钱玄,钱兴齐,等注.礼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1:678.

[13]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4.

[14]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101—102.

[15]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16]钱玄,钱兴齐,等注.礼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1:1.

[17]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18]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70.

[19]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20]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21]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8.

[22]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8.

[23]柴建国.卫俊秀书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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