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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视野中的百年晋域女性文学

2021-12-14侯文宜

名作欣赏 2021年12期
关键词:山西散文文学

侯文宜

对于自然进化中生态世界的构成,常常令人惊叹其神奇,举凡生命现象,大都是雌与雄、牝与牡的相辅相成。人类同样存在雌雄两性关系,就像我们平常所言男与女、他与她。关于这一点,最早可见于战国时六经之首的《周易》,所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周易》的“男女”,无疑泛指宇宙间万事万物的阴阳关系,而到后来渐渐演化为对人类社会两性关系的一种专指。由此也就有了男性世界、女性世界的观念以及在社会中的不同地位、权力、分工等。如果说,在很长时期甚至上千年来,男女的不同曾造成社会不平等和女性的被压制、被歧视,那么,伴随着现代社会的进步,从欧美的女权主义运动到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女性解放,“她世界”已然冲破男权社会的遮蔽,成为这个世界活跃着的“另一半”。而其中最为耀眼的一幕,便是一百多年来女性文学的高涨与繁荣。

百年崛起:从石评梅到“山西女作家这个群”

众所周知,女性写作古已有之,但多少个世纪里都是零零星星、极个别的现象,像中国古代的卓文君、蔡文姬、李清照,或欧洲近代的乔治·桑、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等,她们仅是男性主导文学世界里的凤毛麟角。然而,当历史进入20世纪之后,情况完全改变了,西方世界从法国到英美的女权运动,妇女不光在政治上争取自由平等的权利,而且将写作看作是妇女解放的一部分,主张打破从前文学中将女性形象塑造成非“天使”即“魔鬼”的父权偏见模式,以女性自己的创作重新书写和认识自我价值,由此形成一股强大的女权主义文学思潮。而以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和波伏娃《第二性》为代表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的风靡世界,进一步宣告了女性文学的独立存在,即如著名女性主义批评家托里尔·莫瓦所说:“‘女性写作(écriturefeminine)问题得以占据70年代法国的政治与文化讨论的中心位置。”同样,中国从“五四”时期起在“妇女解放”的新思潮推动下,众多女性投笔创作,以鲜明的女性意识表达她们的思想感情,呼号着“女性解放”等平等独立的理想。当下流行的“女性文学”概念,本源自于西方“女权主义”文学,只是在中国语境中有两种译法,学界一般认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西方那样激烈的女权主义文学:“‘女性主义是一个比‘女权主义更容易令人接受的词语,避免了中国文化对于‘权的敏感和拒绝,而进入后结构主义的性别理论也意味着战斗硝烟已然过去了。于此,西方女性主义在中国的旅行进一步获得了通衢……”无论如何,“女性文学”泛指女性作家的创作实践及其作品,不仅体现了鲜明的女性意识,从女性视角观察社会、书写女性审美经验和审美理想的女性特征,而且已然由弱小一步步走向壮大和成熟。

正是在这一趋势下,作为中国文学一支力量,三晋大地的女性文学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在过去人们的印象中,提到山西文学似乎只有“山药蛋派”“晋军”或是“晋军后”的王祥夫、吕新等男性作家,就像有论者感叹“现代山西女性文学被强势‘山药蛋派和‘晋军无意识淹没无力显示应有的文化态势”。事实上,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早期的石评梅到20世纪中期的王樟生、郁波等,山西的女性文学就曾经创造过自己的辉煌,一直文脉不断;从20世纪末到新世纪以来女性文学更是异峰突起,作家作品数量骤增,尤其以蒋韵、葛水平为代表,伴随着她们的小说《心爱的树》和《喊山》获得鲁迅文学奖,带来一股文坛冲击波,以至于不少学者连连赞叹“女性文学占到半壁江山”“女性作家值得深入研究”。而对于这样一种女性文学传统,有必要从文学史的视野来做一番整体的梳理。

就现代晋域女性文学的渊源而言,无疑应当先从山西平定人石评梅说起。从晋文学史上看,她是学界公认的现代早期著名的女作家,其第一篇作品发表在山西大学学会刊物《新共和》杂志上。同当时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和“妇女解放”思潮相伴随,她的创作和作品代表了那个时代女性呐喊和呼号的最强音。石评梅的一生是短暂的,从1902—1928年仅26年光阴,但她的文学创作却是那个时代的女性先声,也是晋文学在中国现代进程中的一种现代性表征。何以这样说呢?理由在于:一是她作为从山西走出的新女性,处于北京“五四”新思潮的潮頭,在北京女高师结识了冯阮君、苏雪林、卢隐、陆晶清等新女性,其时正值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她们常常一起开会、演讲、畅饮、赋诗,所谓“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发出时代之音;二是她参与编辑了《妇女周刊》《蔷薇周刊》,并在《语丝》《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文学》等现代报刊上刊文,成为新思想的传播者;三是其作品显示出鲜明的女性意识和女性立场,表达了新女性对爱情、真理、自由和光明的渴望与追求,“要使写作成为照亮人们的火把”。

纵观石评梅的创作,涉猎广泛,包括了诗歌、散文、游记、小说、戏剧文本、评论等,她以新诗见长,而一般认为其成就尤在散文,在她去世后,其作品由友人编辑成《涛语》《偶然草》两个集子。石评梅所写,多为爱情、友情、苦闷的思想主题,最打动人的当然是歌吟爱情的篇什,这就是她与高君宇生死爱情的缠绵悲伤,例如代表作《墓畔哀歌》:“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而最彰显其女性狂飙精神的,则是那些追求民主自由、个性解放的檄文和蕴含着大爱、真理、光明的呼号,如《〈妇女周刊〉发刊词》《致全国姐妹们的第二封信》《同是上帝的儿女》,她呼吁:“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男女两性共支的社会之轴,是理想的完美的组织;妇女运动,与其说是为女子造幸福,何如说是为人类求圆满。”此外,她的小说主要写对女性生存命运的观照和悲悯,《弃妇》是现代女性小说中最早的一篇正视妇女命运的作品——描写了被抛弃的包办婚姻的妻子的命运,《红鬃马》《匹马嘶风录》都塑造了从柔弱女子到坚忍顽强的新女性形象。石评梅的创作,带有当时女性文学普遍的热烈而又悲惋、纤细而又敏锐的特点,成为早期山西女性文学的代表。

无疑20世纪20年代中国妇女介入社会和文学写作尚属少数,且据王政先生研究:“女权主义在中国造就了20世纪的新女性,这些新女性始终在坚持为妇女谋利益的事业,而变动的政局完全封闭了一切社会空间。”a因此,与中国女性文学的进程同步,晋域女性文学的新一波出现,是伴随着民族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思想启蒙而来的。从40年代解放区的“妇女解放”到50年代新中国“半边天”的确立,山西女性写作大大增多,这就有了王樟生、段杏棉、郁波、李霞裳、彦颖的女性文学。据60年代省文联工作的侯桂柱在《火花十二载》中回忆:当时编辑部的中层骨干是一群女性,“编辑部主任为段杏棉,副主任郁波。小说组组长李霞裳……诗歌组组长颜颖……理论组组长王樟生,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经常以青稞的笔名发表诗作”b。这表明在60年代前后山西活跃着一代女作家。近年有研究者将山西女性作家做代际划分,把这群作家看作第一代,其实如果从整个山西现代女性文学发轫初算起,虽然人数少,也应以石评梅为第一代,这代作家应该是第二代了。其创作时间跨度主要自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现大多已离世),由于处于新中国初期的特殊时代,虽然女性地位空前提高,但他们也为大一统的国家意识形态所规约,女性视角与表达基本上湮没在男性意识或革命建设的主题之中,如王樟生1959年与李霞裳一起采访同蒲铁路建设写的《同蒲风光》、1960年被派往平顺县西沟采写的“公社史”等,段杏绵的《地下小学》《临时工作》,郁波的《钢花红满天》和彦颖的《寒夜星火》等。尽管如此,这些作品仍富有女性独特的情韵气息,同时她们也写出了《给一群四川姑娘》《青春颂》《乡村小景》《新衣裳》《漳河畔的姑娘》等富有浪漫艺术气息的诗作和散文,总体上这个时期的女性创作是非常活跃的,其作品元气饱满、真诚动人,创造了一个时代的文学标记。

晋域女性文学的再度复兴,是进入改革开放之后的历史新时期。首先是20世纪80年代登上文坛的蒋韵,她以《我的两个女儿》这样典型的女性写女性的小说宣告了女性文学的新生,接着是雪珂探索女性生存经验的《女人的力量》,很快她们与成一、郑义、柯云路、李锐等男性作家构成“晋军的崛起”,成为新时期最早一批体现文学新元素的时代先声,同时还有程琪、高芸香等女作家,她们的《拉骆驼的女人》《吴成荫买分》都产生了较大反响并获奖。然而,山西女性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现象受到关注,应该说是20世纪90年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事情,这就是紧步蒋韵们而来的一茬又一茬女性作家的涌现。整个这个时期又走过了三十年,有意思的是,相应地,大约每一个十年总是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一茬女作家,若按代际顺序而下,当属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不像第二代与第三代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文学断层,致使前者创作实绩平淡后者影响力尚弱,这几代作家衔接得很紧,且形成一种交叉的整体态势,如以葛水平为代表的一批“晋军新锐”女作家喷涌而出——包括写作时间较长的第四代张雅茜、高菊蕊、徐小兰等和近年声名鹊起的第五代小岸、孙频、曹向容、李燕蓉、陈年、苏二花、蒋殊等人。葛水平与蒋韵在中国当下文坛一同列入排行榜,一同获鲁迅文学奖,而小岸、孙频、李燕蓉等也频频以掷地有声的作品获得转载和好评(例如仅2011年转载山西作家15篇作品中就有10篇出自女作家之手,2012—2013年转载女作家的小说占到一半以上),这就使得山西女性文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鼎盛局面。由此,构成了空前交叉汇聚的女性作家群落,也即如《山西晚报》采访其领军人物蒋韵后的醒目报道:“山西女作家这个群”。

“女性叙事”热与近四十年小说创作的繁盛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转型、生活洪流的激发,女性的话语自觉和叙写空前活跃,在多年来几代创作力量的蓄势勃发下,不仅原有的像蒋韵、张雅茜、陈亚珍这样的小说家写小说,不少写诗写散文的亦写起小说,如葛水平、小岸、孙頻、李燕蓉、陈年等一批新生力量的迅速成长和叠加,八面来风,由此形成一股“女性小说叙事”热,于是而有女性小说作家群和小说创作的繁盛。这已为人们普遍公认。如有不少学者、批评家接连指出:

一批女性小说家的异军崛起,确实构成了新世纪山西文坛的一道亮丽景观。……虽然难言女性小说家的创作已经足以与男性小说家分庭抗礼,但她们的小说创作业已成为山西小说界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此冲击波,没有质和量两方面是不可能的,诚如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斯帕克斯的《女性的想象》等文中所说的,女性的特殊生活经历和心理使她们具有不同于男性的心理感受和表达方式,形成了女性特殊的表达方式和女性文风。如果说以往山西文学的上空弥漫着浓厚的“山药蛋派”气氛,即使到“晋军”“晋军后”都未能动摇主写乡村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但女性文学的繁盛无疑打破了这一局面,她们的水灵、细腻、偏于内倾型心理体验和好幻想、多情的气质已全然不同于以往的传统形态,变成“个体的、妇人生活固有产物的措辞用语”。从题材上看,她们的小说显然更注重写自我经验和自我想象的世界,其中不无对现实社会或历史的观照,但多在男女两性关系中展开,爱情、婚姻、女性命运是她们主要叙述的故事;在审美格调上,亦不同于男性眼光和某些价值评判,更多女性的温情、关怀甚至模糊的是非爱憎,更多抒情和美丽的诗意光晕。就是这种种的女性气息,把一个新鲜的小说世界带到了我们面前。

首先就中短篇小说创作来看,这一块聚集了所有的女性小说家。

蒋韵的中短篇小说集可用“丰赡”来形容,20世纪90年代已有《我的两个女儿》《失传的游戏》《现场逃逸》,2000年后连续出了《完美的旅行》《北方丽人》《上世纪的爱情》《绿灯笼》《妹妹上花楼》等集子,其中多篇引发反响或获奖。短篇小说《一点红》2000年进入“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2001年中篇小说《鲜艳的季节》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2003年中篇小说《北方丽人》《在传说中》双双入选全国年度优秀小说选集,中篇小说《想像一个歌手》荣登《北京文学》2004年度上半年度中国文学作品排行榜并获“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优秀作品奖”。此后,蒋韵还接连获得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等文学大奖。其创作时间之长和数量之丰,不仅是山西女性文学的翘楚,在中国女性文学中也位列前茅。蒋韵的创作,一般可划分为两个阶段:“90年代以前还是跟着新时期文学一点一点往前走……1989年后,她找到了自己的主调。”e这主要是说蒋韵创作之初多实写时代的伤痛经历和混乱无序下的生活状态,如《我的两个女儿》《无标题音乐》《长长的日子》等,而后来的创作有一个大的转型,明显拓展到一种任意历史情境中的生命形态、人的精神探索,风格也由实在而趋于空灵,所谓“用隔世的眼光”使“此生此世”产生“令人无法捉摸的内在丰厚”。例如从1990年后的《盆地》《冥灯》《落日情节》到新世纪的《完美的旅行》《上世纪的爱情》《北方丽人》等,便涵盖了死亡主题、童话与古典主题、漂流的故事说、女性主题、现代性主题、人性叩问与身份认同说等,而其小说最大特点是具有浓郁的苍凉感和女性关怀。即如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心爱的树》就可见出这一风格,小说写了一个不甘平庸、追求理想的女性梅巧与富有君子气度的“大先生”之间感伤而美丽的故事,时间跨越民国时期到60年代,尽管命运两隔凄苦,但他们都顽强面对生活并保持着心中的那份美好情意。可以说,蒋韵作品都具有这样一种超乎寻常的精神追求和至善至美。

葛水平的出现不仅是山西文坛也是中国女性创作的一个奇迹,因其2004年小说发表转载的轰动效应,有人干脆把2004年中国的中篇小说创作叫作“葛水平年”,又称为“葛水平现象”。她的处女作《甩鞭》一发表就被全国性权威刊物《小说月报》选载,同年《地气》又与蒋韵的作品荣登“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紧接着又发表了荡气回肠的《天殇》《狗狗狗》《黑雪球》等,成为闯入文学界的一匹黑马。对于葛水平的创作特色评论界十分看好,认为其“创作出一种熔现实主义与现代派为一炉的作品”,让人“看到了多种艺术表现方式所共造的瑰丽”f。其中短篇小说集主要有《喊山》《守望》《官煤》《陷入大漠的月亮》等,所写小说每每掷地有声,《甩鞭》获得《中篇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喊山》先后获“人民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和代表中国当代文学最高水平的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作为当代文学大师赵树理的同乡,葛水平从小在沁水县山神凹村长大,她与蒋韵一样有着女性的悲悯情怀,但她眼中的画面是赵树理式的山乡村景、农人羊群,这一切便成为葛水平小说创作的主题和色调。诸如这样的描写:“太行山绵延千里的山脉,河流密布,山岭纵横,一沟一壑间就有了人家。”“这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其代表作《喊山》写传说中一个女哑巴被拐卖到山村受尽压抑的故事,最终邪不压正,终于在善良正义的人们的帮助下哑巴获得新生开口说话,其坚忍顽强的生命精神像“喊山”一样震撼,回响在山间上空。就这样,一方地域硬是让作者写活了,而作者也以写太行山厚重的乡土世界著称于当下文坛。

从山西女性文学整体来看,蒋韵、张雅茜、葛水平这个年龄段的人,也即出生于20世纪50到70年代的作家,似乎都更倾向于写怀旧、写过往、写曾经的故事或沧桑,阅历的丰富构成了时间的长河与厚重的历史感。而之后出生的一茬年轻女作家就大不同了,她们没有那么多“过去时”,只有“现在时”的敏锐观察或生命体验,她们的小说主要是写当下生活和对人性心理进行解剖,叙事格调趋于深沉、反讽,甚至运用零度叙事,已完全是另一种形态。例如两度获得赵树理文学奖的小岸创作了《你是你,我是我》和《车祸》,都取材于当下生活的触发,展现和解剖了时下迷乱的爱情观、婚姻观以及各种复杂的人性关系。而尤其另类的是孙频、李燕蓉等,她们主要写进入都市的青年人当下之生活境遇和焦虑迷茫的精神以及难以把握的命运,其女性意识、现代意识十分突出,在思想主题和艺术上都带有实验探索意味,正如有评论说:“相较小岸、曹向荣、陈春澜们,孙频、李燕蓉们更善于用尖利的锋刃,划破社会现实、人生的表层,面对鲜血淋漓的真相,显示女性的温情与博爱的情怀。”g孙频2008年开始创作,代表作有《同屋记》《醉长安》《隐形的女人》《凌波渡》等,因为这些小说主要写当今闯荡社会的30岁上下青年,尤其写出了都市女性生存的艰难与困惑中的拼搏,故以“她世纪”下的新一代女性叙事而为文坛所称道,并获得赵树理文学奖。近年迁居江苏南京后孙频的小说创作愈发成熟,从2017年的《松林夜宴图》到2019年的《鲛在水中央》再到2021年发表于《收获》的《以鸟兽之名》,屡获文学界好评,以至著名作家余华说:“孙频是不可估量的,她的想象力不是飘扬的,是生长的,同时她拥有令人赞叹的叙述能力。”李燕蓉的《飘红》亦获赵树理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那与那之间》,新近《出口》荣获“鄂尔多斯文学奖”并被改编拍成电影。其作品以表现现代社会挤压下各种人物精神情感的异变为主题,往往充满荒诞色彩,因而作者又以执着于现代小说的“先锋”派而著称。此外,在中短篇创作上,陈年、苏二花、高璟等佳作不断,嫣然一派生机。

但在这里,我们必须提到的还有晋域女作家对大叙事的掘进,这同样是近二十年晋域女性文学异峰突起的重要标志。不能不说,新世纪长篇小说“风景这边独秀”。

因为相比于20世纪90年代只有蒋韵写过长篇,到21世纪第一个十年,山西女性长篇小说出现了群体井喷,计有蒋韵的《我的内陆》、《隐秘盛开》、《行走的年代》、《人间》(与李锐合著),张雅茜的《走出红尘》《依然风流》《此生只为你》,陈亚珍的《神灯》《十七条皱纹》《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葛水平的《裸地》,张淑兰的《白村的河》,近期又有蒋韵的《安娜,你好》《我们的娜塔莎》《北方厨房》和陈亚珍的《风语》等,其中多部作品获得各类桂冠奖项。这些作家在多年中短篇的创作经验积淀中,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梦想和冲动,转向了大叙事或者说长叙事的探索,她们同男作家一样想要表现更广阔的生活和思考,想要“清算”记忆,“结账”历史,做出成就建立丰碑。从叙写内容看,这些女作家笔下的长篇同样提供了以往山西男性作家笔下没有或不同的东西,她们大多从女性视角切入,展示历史过程或世事变迁中的女性命运和生命悲情,充满了女性情愫和细腻的心理描写;在艺术上,有中国当代文学改革开放多年来中西叙事艺术的积累与启示,这些作品呈现出传统叙事与现代技巧的交融变幻:主观性、抒情性强烈,充满幻想、虚构和大量象征意象,富于反讽和张力,透射出散文化与诗化的艺术灵秀。例如这四十年山西女性文学的领军人物蒋韵,从20世纪末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11部,其中《隐秘盛开》获赵树理文学奖、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在长篇小说的数量、质量上堪称山西女性作家之最。简要盘点之可分三段:1996年的《栎树的囚徒》是其最早产生影响的一部代表作,小说通过三个女性人物的复调叙述,讲述了从现代军阀混战到“文化大革命”时空背景下范氏家族的兴衰离散,充满对历史、精神意志的拷问,被文学界公认为写出了“宏大的历史进程中的生命感受”,是“悲剧中的悲剧”;新世纪初《我的内陆》《隐秘盛开》代表了她由家族叙事的华丽表达转向个人经验叙事的素朴表达,对女性生存和主体精神的探索进一步走向深刻;而今蒋韵宝刀不老,近期又以《安娜,你好》等三部新著震动文坛,凸显出非虚构的历史化叙事与对过往的人文情怀。再如晋南的张雅茜和晋中的陈亚珍,长篇创作也很突出。张雅茜是在多年中短篇积淀基础上于新世紀之际开始长篇创作的,1999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依然风流》主要叙述了黄河古渡口一家四代女人百年的历史命运和悲情故事,此后《烛影摇红》《走出红尘》和《此生只为你》都试图通过大叙事写出一种历史性的女性命运史、精神史,几部小说不仅生活容量大、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而且涉及漂流回归、家族历史、地域文化、民情风俗等深刻的主题意蕴。陈亚珍的创作精神和倔强气质也令人感佩,新世纪以来主耕长篇创作,因为“让她最感伸缩自由、书写尽兴的还是长篇小说”。目前最能代表陈亚珍长篇成就的,当然是具有魔幻性和悲喜剧色彩的《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小说以梨花庄为中心,通过亡灵视角,观照像羊、猪、蚂蚁一样的弱小者们以及“无告者”们的生存状态、苦难历程、人性扭曲,并从历史的背面进入了历史,反思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历史及其深重的文化征候。

此外,这里要特别关注的是葛水平,无论如何,这个名字已成了当今山西女性小说的一个代表性符号。她在中短篇小说上掀起的波澜未落,就又在长篇领域搅动起浪花,2011年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的《裸地》摘得“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桂冠。小说讲述了从清末民初到20世纪“土改”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山西省暴店镇的移民史和盖氏家族的兴衰史,在其表层故事之下,小说表现了中原乡村土地上人们的一种生存状态和生活哲学,折射出作者对土地、对生命、对善恶、对社会、对历史和对民众命运的深沉思考。就像作者自己所说:“我想写一个男人,想写一个女子或几个女子,想写一个村庄街口的老槐翻阅秋风的繁华,那一生都行走在路上的寻找,他们都是奔向了光明的地儿么?”h《裸地》的叙事艺术和影响力,可以说代表了晋域女性长篇小说的一个高度,此后整个晋域女性小说创作始终保持了一种生机盎然的势头。

天性絮语和时代呼唤:代际赓续的女性散文与诗

相比于男性作家,似乎女性的创作天赋与抒情性的诗歌散文更契合。虽然像韩石山、张石山、李锐这样的“晋军”代表人物在小说高峰之后也笔耕散文,张锐峰、潞潞等男性作家尤以大散文和诗作著称,但男性与女性的文气性情全然不同。散文与诗是那么地合拍于这个天性絮语、情意绵绵的“她世界”。扫描现代百年山西女性作家,可以说,几乎无人不是从散文或诗走上文学之路的。这一点从早期石评梅开始一直到当今大多如此。而且,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一些女作家转向主攻小说后仍不辍笔散文与诗,而歇笔小说后又复耕于散文或诗。由此形成一个庞大的创作群,成为山西女性文学的最大场域。

在这方面,无疑“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石评梅是名副其实的开先河者,而且其成就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公认。她的最初创作即是以诗歌开启的,这就是前文提到的发表于山西大学学会《新共和》杂志上的《夜行》,诗中以夜行人为抒情主人公,歌颂了其在黑夜中不畏险阻、矢志不移地寻求光明的精神。在“五四”时期的革命运动和奔走呼号中,可以说诗和散文成为石评梅最有力而又最便捷的发声载体。如前所述,石评梅在散文方面更为突出,不仅写有《玉薇》《露沙》《梅隐》《烟霞余影》等情景美文,其战斗檄文《血尸》《痛哭和珍》《〈妇女周刊〉发刊词》《致全国姐妹们的第二封信》等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强音。

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可以说是散文和诗作的辉煌时代。因为新中国建立初期的文化宣传,需要真情实感歌颂新中国,对新人新事快速地纪实写真。如前所述,第二代女作家这个群体多为刊物编辑,因担当着反映工农业生产和劳模的任务,写得最多的就是报告文学、特写一类。据初步统计,这一时期她们在《山西文艺》《火花》《太原文艺》等刊物共发表37篇报告文学与特写,而其他艺术种类的诗、小说、剧本等加起来不过40多篇。这些散文自然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如王樟生的《甩掉扁担》、曾长青的《入党那年》,以及郁波、李霞裳合写的《钢花红满天》等,倒是在诗作方面有不少浪漫的吟唱,如《你的马兰要开花》《乡村小景》《青春颂》《贵儿媳妇》等,彰显了这个时代女作家们的激情与浪漫。

历史总是起伏莫测,从文学史视野看,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无疑是各类文学竞相繁荣的四十年。如果说前二十年是小说主导,后二十年也即新世纪则是散文迎来了黄金时代,无论历史回望还是文化热,都使散文和诗再度受到青睐。首先就作者最多最繁荣的散文来看,它容易上手,也方便抒情叙事,艺术伸缩自由,可以说几乎是所有女性作家的“自留地”。它无须诗的纯雅和技巧,无须小说的变形和虚构,能够最自由、最真切地书写一切,故创作数量居首。在这些作家中,有的是专写散文或以写散文为主赢得文坛赞誉的,如指尖、卢静、江雪、水伊、若水、王芳、孙喜玲、边云芳、宁泉、张玉、张玉良、阿呜、单菁瑞等,都以女性对这个世界独特的观照、感受和表现引发反响,像孙喜玲的《静思集》获得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卢静的散文集《穿越河流的鱼》入围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许多都入选《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散文诗年选》等;有的是一些著名小说家的散文,蒋韵有散文随笔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其《豆蔻年华的微笑》获得“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葛水平的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又一次将山西女性散文带入中国文坛视野,被评论界誉为“一部民间史诗歌谣”,此外像小岸的散文集《水和岸》、曹向荣的散文集《消停的月儿》、陈年的散文《行走的生活》都写出女性眼中的独有和细腻。相比于散文,近些年诗歌相对边缘化,但山西女性创作中仍不乏优秀诗人和诗作。据中国作家网,目前当红的山西女诗人近四十人,如樊海燕、喙林儿、温秀丽、丛林、陈素、王海英、蒋殊、孙云苓、卢静、侯燕、李艳玲、杨秀春、刘小雨、周广学、杨秀清、悦芳等,其中许多人在《诗刊》《诗探索》《星星诗刊》《诗潮》《诗选刊》等著名刊物发表诗作或出版诗集,入选“中国诗歌年鉴”“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等。她们的诗作一方面有较强的女性意识,另一方面立意高远、不落俗套,可以说是颇具女性味道的诗,婉约、绵长、含蓄、晶莹、歧义,洋溢着生命体验的鲜活。

总之,就像香港浸会大学林幸谦先生对现代初期山西女作家石評梅的评价:“石评梅的文本乃是那个时代中一个女性作家的提问、议题、事件、事实、呐喊等形式的综合体现,为‘五四现代女性文学留下宝贵的文学遗产”,显示了突出的“女性叙事特质及其时代意义。”i由此推及整个晋域女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然,晋域女性文学也不无局限,从中国一流女性作家看,其创作在观察生活和思考的深广度上都需借鉴提升,从世界范围看,20世纪后期西方女性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性别意识与文化意识的交融,其创作主题已拓展到种族、性别、代沟、文化间的冲突,对山西女性文学乃至中国女性文学来说,在感受女性自觉的同时,还需要感悟“民族”的自觉,在“女性”的性别视角背后,还应有超越性别的更高境界,这才是女性文学的坚实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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