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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的滋味:米兰·昆德拉重读札记

2021-12-14邓军海

名作欣赏 2021年12期
关键词:昆德拉卡夫卡现代人

邓军海

读米兰·昆德拉,得知道“现代危机”这回事。不是现代的危机,而是现代即危机。否则,我们只能在其中读到“复调”技巧,抑或等而下之,读到“下半身写作”、性解放,甚至只读到或读出多得不能再多的荷尔蒙。

现代

现代之为现代,至少有两个界碑。一是上帝之死,二是个人主义的兴起。这在根本上也是一件事,也就是文学史专家经常挂在嘴边的“人的解放”。这一点,昆德拉也知道。这是他为自家小说撰写的一个辞条:

【现代】TempsModernes现代的到来,是欧洲历史上的关键时刻。上帝成了隐匿的上帝,人成了一切的基础。欧洲的个人主义诞生了,并随之产生了艺术、文化与科学的新局面。a跟文学史专家不太一样的是,他要探寻,这个所谓的“解放”意味着什么。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还是先从我们这些现代人引以为傲的“艺术、文化与科学的新局面”说起吧。

我们所接受的现代正统教育,大都在讲述这么一个故事。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历史。然而现代以前,落后蒙昧,人类一直生活在自然的阴影之下,生活在恐惧之中。现代,科学昌明,技术进步,人类第一次成为自然的主人。

米兰·昆德拉所受的教育,也许跟我们差不太多,也许不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笛卡尔笔下发现了这一著名论断:“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昆德拉也承认,笛卡尔的断言并不虚妄,还真的成了现实。然而,然后呢?然后,就再也骄傲不起来:

在科学和技术领域实现了许多奇迹之后,这个“主人和所有者”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拥有任何东西,而且既非大自然的主人(大自然渐渐撤离地球),也非历史的主人(他把握不了历史),也非他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被灵魂中那些非理性力量引导着)。可是,既然上帝走了,既然人也不再是主人,那么谁是主人?地球在没有任何主人的情况下在虚空中前进。这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然是昆德拉小说的一个关键词。昆德拉说,他小说里的关键词并不多,小说人物的“存在密码”就在那几个关键词里。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个关键词,跟“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结对出现。由此大概可以推断,假如我们仍以后者为傲的话,大概注定不是在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是在阅读自己,甚至在阅读自己的荷尔蒙。

堂吉诃德沦为土地测量员K

昆德拉是一名个人主义者,而且是颇为坚定的个人主义者,但不是习见的那种以为个人主义就标志着历史进步、人类解放的那种。且看他就冒险主题所勾勒的小说史。在他眼中,冒险,是小说的头号主题:

《堂吉诃德》和《宿命论者雅克》:无限的外在世界,无限的未来。“堂吉诃德启程前往一个在他面前敞开着的世界。他可以自由地进入,又可以随时退出。欧洲最早的小说讲的都是一些穿越世界旅行,而这个世界似乎是无限的。……对于欧洲而言,未来是永远不会终结的。”

巴尔扎克:“警察局、法庭、金融与犯罪的世界、军队、国家等等”这些现代建筑,取代了可供冒险旅行的无限的外在世界;“历史列车”所驶向的未来,取代了无限的未来。“上车容易下车难”,但不必害怕,不必悲观。因为这趟列车向乘客许诺:“前方会有冒险,冒险中还能得到元帅的指挥棒。”

《包法利夫人》:根本不敢奢望冒险,只能梦想“灵魂的无限”,以代替曾经的世界的无限。于是产生了“最美的欧洲幻觉”:“个体具有无法取代的唯一性。”

卡夫卡:“灵魂的无限”成了人身上“无用的附庸”,因为所谓的“历史列车”,以“一种全能社会的超人力量控制人类”;历史列车,不再许诺“元帅的指挥棒,它甚至不肯向他许诺一个土地测量员的职位”。土地测量员K,“只能不停地想着对他的审判,想着他那土地测量员的职位”。c(引号内为直接引用,其余则为间接引用,下同)

这段小说史,让昆德拉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论断:土地测量员K,就是三个世纪前的堂吉诃德。三个世纪前,他寻找冒险;如今,“冒险是强加于他的”。

你我可能不会同意昆德拉的简笔勾勒。然而,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就是昆德拉的勾勒;更重要的是,这就是昆德拉所发现的“悖论”。

现代的终极悖论

堂吉诃德,行走了三个世纪,成了土地测量员K,这只是昆德拉所发现的悖论之一。其余还有:

(1)战争与滑稽。在昆德拉眼中,哈謝克的《好兵帅克》,“可能是最后一部伟大的通俗小说”。然而它,既是喜剧小说,又是战争小说,战争成了笑料:

在荷马和托尔斯泰那里,战争具有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意义;打仗是为了得到美丽的海伦,或是为了捍卫俄罗斯。帅克和他的战友走向前线,却不知道为何而战,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

(2)理性与非理性。法庭处决K,城堡搅乱K的生活,没有动机;德国和俄罗斯想统治世界,不是为了更富裕,也不是为了更幸福,只是出于“想确证自己力量的力量”,只是出于海德格尔所谓的“意志之意志”。然而现代之为现代,正是由高扬理性开始的,一切传统,都得接受理性法庭的审判:

在现代,笛卡尔的理性将从中世纪继承下来的价值观一个个全部腐蚀殆尽。但是,正当理性大获全胜之际,纯粹的非理性(也就是只想体现其意志的力量)占据了世界的舞台,因为再没有任何被普遍接受的价值体系可以阻挡它。

根据昆德拉的界定,“纯粹的非理性”就是“只想体现其意志的力量”,“这种力量的进攻性完全没有利益性,没有动机;它只想体现它的意志”。

(3)人类一体与永久牢笼。从理性主义走向纯粹的非理性,昆德拉称之为“终极悖论”。他很喜欢这个词。终极悖论,当然包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有,现代之初所梦想的人类大同、永久和平,也走向“终极悖论”:

现代一直孕育着梦想,梦想人类在被分为各个不同的文明之后,终有一天可以找到一体性,并随之找到永久的和平。今天,地球的历史终于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但却是战争,游动的、无休止的战争,在实现并保证这一长期以来为人所梦想的人类的一体性。人类的一体性意味着:在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逃避。

昆德拉提醒我们,伴随着人类的一体化,任何灾难都会波及全世界,不再是区域性的了。其结果就是,我们无处可逃:“我们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制约,受到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处境的制约,而且这些处境使我们变得人人相似。”

个体在现代世界的五个向标

再啰嗦一遍,昆德拉是个人主义者,很坚定的那种。正因坚定,故而终生坚持,个体性是艺术的灵魂;他认为,说不定是固执地认为:“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所谓“自我之谜”,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握自我?”h“什么是个体?个体的同一性寓于何处?”

既然我们已经无处可逃,那么,这个问题就可以换个提法:“在一个已经成为陷阱的世界中,究竟一个人的可能性有哪些?”

为探讨这一问题,昆德拉分析了五部小说,以五位小说主人公象征五种可能:

1.K的可能性:跟权力同化,绝对严肃。2.帅克的可能性:对权力的拒不接受,绝对的不严肃。3.帕塞诺夫的可能性:偶像崇拜者,道德命令来自“制服”。4.埃施的可能性:狂热者,道德命令来自“激情”。5.胡格瑙的可能性:何必认真,什么都可以。

前两种可能,面对的是世界的官僚化:“官僚并非众多社会现象中的一个,而是世界的本质。”诸君若读过卡夫卡或哈谢克,大概就知道,官僚化如何就是现代世界的本质了。面对世界的官僚化,昆德拉说,卡夫卡和哈谢克帮我们理出了两种可能:

我们的生活空间一方面受到了K的可能性的限制,另一方面则受到了帅克的可能性的限制,也就是说:我们的生活空间的一极是跟权力的同化,甚至受害者跟自己的刽子手产生默契,另一极则是对权力的拒不接受,其方式就是不把任何事当回事;也就是说:我们曾经生活在绝对严肃——K——与绝对不严肃——帅克之间的空间。

昆德拉说,既然20世纪已经见识过极权主义,那么也就应该懂得,这两种态度虽看似不自然,有点夸张,有点文学化,其实却“再真实不过”。后面的三种可能,则来自赫尔曼·布洛赫(HermannBroch)的三部曲小说《梦游人》(流畅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三部小说的副标题分别是:《1888年:帕塞诺夫或浪漫主义》《1903年:埃施或无政府主义》《1918年:胡格瑙或现实主义》,故事时间跨度是30年,间隔是15年。小说揭示的这三种可能,起于现代以来的传统式微、价值崩溃:

世界是价值(源于中世纪的价值)贬值的进程,这一进程绵延现代的四个世纪,是现代的本质.

这三种可能性,分别标示“价值贬值”的三个阶段:

3.帕塞诺夫的可能性:上帝已死,但人总得有所坚守,有所固执。于是“制服”取代“神袍”,成为绝对权力的象征。活,就得活在“制服”里。

4.埃施的可能性:“失去了上帝的时代的一种狂热。”!3“渴望价值又无法区分价值。”!4既然上帝已死,既然一切价值都靠不住,为了拯救世界,就得拥抱激情,哪怕是“血淋淋的历史中肆虐的激情”!

5.胡格瑙的可能性:“一个幸福的、没有任何负罪感的凶手。”!6“在一个没有共同价值的世界里,胡格瑙是一个天真的、一心向上爬的人,觉得非常自在。没有来自道德的命令,这就是他的自由,他的解脱。”!

这五种可能,在古老中华的现代大地上,也许有人觉着似曾相识,也许没觉着。这无所谓。觉着与没觉着,又有什么好争辩的?还是回到昆德拉吧。他说这五种可能,是“五种根本的可能性,五个向标”,“没有这五个向标就无法画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生存地图”

正在经历的现代终结

昆德拉还说,胡格瑙这个“幸福的、没有任何负罪感的凶手”,是“关于现代终结的一个愉快版本”。这话,也许不是出于他念兹在兹的“幽默”,而是在转述他的导师布洛赫的话:

对于布洛赫来说,终结的时刻是胡格瑙;对托马斯·曼来说,是希特勒。

布洛赫教导他,那个渴望是非善恶却又无法区分是非善恶的埃施,其前身正是马丁·路德:“埃施的过去是路德。”

联系他俩的那座桥,就是反叛,这座桥长四个世纪。正是遵从这一教导,他读托马斯·曼,读出了终结时刻就是“希特勒”。

昆德拉谈“终结”(end),与三十年前吵得沸沸扬扬的“历史终结論”无关,因为昆德拉的那些文字都早于1988年;但又似乎有关,因为福山(FrancisFukuyama)的那种乐观,昆德拉早有耳闻。否则,他不会有这样的提醒:

在欧洲,我们正在经历现代的终结、个人主义的终结,以及作为一种不可取代的个人独创性表现的艺术性的终结。这种终结预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单一性时代就要到来。

注意,是“正在经历现代的终结”,时态应当是现在进行时。假如是现在完成时,那就意味着我们正式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单一性时代”;那就意味着,我们终于迎来了希特勒,虽然希特勒已死。昆德拉的洞见,来自小说:

人仅需与自己灵魂中的魔鬼搏斗的最后和平时代,也就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在卡夫卡、哈谢克、穆齐尔、布洛赫等人的小说中,魔鬼来自外部世界,即人们称为历史的东西;这一历史不再像冒险家的列车;它变得是非个人的,无法控制的,无法预测的,无法理解的,而且没有人可以逃避它。

昆德拉怎可如此天真,怎可如此信任小说?小说不就是虚构,又如何当真?昆德拉当然知道小说是虚构,他一生都在强调,小说当不得真。正因为当不得真,所以“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从而审视“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

昆德拉说,就在一战刚开战不久,卡夫卡等这些中欧伟大的小说家,“看见、触及并抓住了现代的那些终极悖论”

两个现代

昆德拉谈小说史,缘于哲学家胡塞尔1935年发表了关于欧洲危机的演讲(中译本名曰《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现象学》)。胡塞尔诊断的危机根源,就在现代初期,就在笛卡尔和伽利略的理性主义。科学飞速发展,结果,人的“生活世界”被驱除了:

人原先被笛卡尔上升到了“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地位,结果却成了一些超越他、赛过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历史力量)的掌中物。对于这些力量来说,人具体的存在,他的“生活世界”(dieLebenswelt),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人被隐去了,早被遗忘了。

人的這种现代境遇,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称为“存在之遗忘”。

昆德拉当然认同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危机诊断。他这样解释二位哲学家的意思:“我倒认为两位伟大的哲学家指出了这一时代的双重性:既堕落,又进步,而且跟所有人性的东西一样,在它产生之际就蕴含了其终结的种子。”产生之际就蕴含了毁灭的种子,既堕落又进步,大概就是昆德拉所说的“终极悖论”。

不过他认为,有两个现代,哲学家只看到一个:“现代的奠基人不光是笛卡尔,而且还是塞万提斯。”假如有“存在之遗忘”,那是哲学与科学的事;而欧洲的伟大小说家,他们探询的正是被遗忘之存在,探究人的存在。至于昆德拉谈“终结”,缘于人们常把“小说的终结”挂在嘴上,尤其是未来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以及先锋派。这些人谈“小说的终结”,是说在进步的道路上,小说注定消失,让位给更进步的未来艺术。

他想警告这些小说终结论者的是,假如小说真的终结了,终结了塞万提斯所开启的那个小说传统,那么等待我们的不是更进步的未来艺术,而是结结实实的现代终结。至于尽头站着谁,上文已经说过——是胡格瑙或……

唯恐不现代的现代人

跟你我一样,昆德拉也是个现代人。但他不是那种标配版的现代人,也即始终许诺跟青年站在一起、唯恐落后唯恐搭不上历史列车唯恐不现代的现代人。这是昆德拉为自个小说所写的一个辞条:

【现代(成为现代人)】Moderne(etremoderne)他们整整一代人都争先恐后地加入捷共,以免错过成为现代人之机。……正如兰波命令的那样,“必须绝对现代”。成为现代人的欲望是一种原型,也就是一种非理性的命令,深深地扎根于我们内心深处,它是一种坚决的形式,其内容则是不断变化、无法确定的:自称现代并被接受为现代人的人,就是现代的。

昆德拉见识过太多太多的这种追求进步的现代人,马雅可夫斯基只是其中之一。当一些现代知识人因马雅可夫斯基讴歌……忙着“审判”马雅可夫斯基的时候,昆德拉说了一句厚道话:

人是在迷雾中前进的。但当他回过头来评判往昔之人时,他在他们的道路上看不到一丝迷雾。……

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是人类永恒生存状态的一部分。

不看到马雅可夫斯基前进道路上的迷雾,就是忘记了人是什么,忘记了我们自己是什么

这丝厚道,是他从托尔斯泰那里学来的。至于这些事后急于“审判”马雅可夫斯基的人,在昆德拉眼中,恰好就是标配版的现代人。因为他们,“总想站在对的一边”

“反现代”的现代主义

跟你我不一样,昆德拉被目为现代主义小说家。这,他承认。不过,不是“现代的”现代主义,而是“反现代的现代主义”。又是一则辞条:

【现代(现代艺术;现代世界)】Moderne(artmoderne;mondemoderne)有一种现代艺术,带着抒情的极乐性,跟现代世界认同。阿波利奈尔是代表。是对科技的赞颂,对未来的痴迷。跟他一起或在他之后有:马雅可夫斯基、莱热、未来主义者、各种前卫艺术家。但跟阿波利奈尔相对立的有卡夫卡。卡夫卡的现代世界成了人迷失其中的迷宫。一种反抒情的、反浪漫主义的、怀疑论的、批判性的现代主义。跟卡夫卡一起以及在卡夫卡之后有:穆齐尔、布洛赫、贡布罗维奇、贝克特、尤奈斯库、费里尼……随着人们不断地冲向未来,反现代的现代主义遗产越来越显现其伟大性。

夏志清先生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一文中曾说,现代中国小说的致命缺陷就是,先贤们不知道“现代危机”,因而将现代中国的种种困蹇,只看作独特的中国病态,而没有看作“现代世界的病态”。至于个中缘由,夏先生说,是他们不敢。他们是否不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如今的大学讲堂,讲述现代艺术或现代主义文学,大多还是主讲那种颇为“现代的”现代主义者;当然会讲到后一类作家,甚至也大讲特讲,只是讲得跟第一类没什么区别。个中缘由,大概是因为他们只知道“现代”和“现代化”这一政治正确,很少听闻“反现代”这一政治不正确。他们总是或总想站在对的一边。

上帝之死

打开“喜马拉雅”,想闲听一点文学。鬼使神差,就听某著名教授又在大讲特讲上帝之死与人的解放。

大清早的,说什么好呢?于是想起了昆德拉颇为简短的一句话,当时,他在总结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的主题:“失去上帝,魔鬼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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