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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的苜蓿地

2021-12-14苑金江

福建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饭馆老大爷苜蓿

苑金江

二十五年前,一个暑假里的中午。我穿着父亲的灰色上衣,挽起磨得发亮的袖子,正在院里从水井里打水,一桶接一桶再倒进水槽,等着牛羊吃草回来喝。水槽是用大轮胎一分为二做成的,要灌满它,我记得要提十几桶水。打水这活,我每天都干,已经很熟练了,空桶倒扣入井,扑通一声就沉了下去,我憋口气连拽五下井绳就提了上来。桶里的水太满,布鞋很快就湿了,深井里的水很凉,浇到脚上时一阵凉意。院里的狗,趴在狗窝里,热得吐着舌头不敢出来,看着我一下一下地提水。母亲此时在屋后菜园里忙活,那些菜家里吃不完,也没时间去卖,烂在地里又心疼,于是母亲的空闲时间都耗在那里了。弟弟和妹妹在窗前的桌上写着作业,时不时透过窗户露出坏笑看我提水,他们年纪还小,只能关个羊圈、喂个鸡、扫个地啥的,看着我出力,他俩开心得很。

正午太阳毒,井前也没棵树,晒得我脖子发烫,每提一桶水上来,我都会感到眼睛一阵闷胀,有时还会有一瞬间的麻痛,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在我打最后几桶水时,院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大门随着被叩开,邻居胖阿姨戴着草帽急匆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用一口地道的甘肃话说:“你爸呢?”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早上开车去二农场了,还没回来呢!”胖阿姨呵斥了正在叫的狗,嫌它不认人,一脸着急地说:“你妈呢?”我指了指菜园。她接着说:“你家的牛快死了!赶紧去看看吧!”我心里一惊,手里的井绳差点脱了手。母亲听到声响跑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辣椒。

早上,是我扛上铁橛子和那团带着牛粪味的麻绳,撵着牛去的苜蓿地,我特意选了块苜蓿密的地方扎下了橛子。离开牛时,我还检查了牛腿上的绳子,担心没系牢。母亲此前一再嘱咐我,扎橛子一定要找平地扎,不然牛腿上的绳子可能会绊倒牛。听到牛快死的消息,我愣在一旁,不知所措,水桶歪倒了,浇了我一鞋水。在我内心自责时,母亲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跑出了院子。我紧跟着母亲,她喘着粗气,头上的黑发卡也快甩掉了,在迈过一个渠道时还差点摔倒。其实我能跑得更快一些,但我不敢超过母亲,我在努力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母亲,但也不能落母亲太远。我的腿在不由自主地跑,那种不由自主是因为我的注意力已不在腿上了,让我不知疲倦。我走神了,脑海里浮现出和牛在一起的各种场景,一幕又一幕,我还提前看见了它死亡的样子。

大约十分钟后,我和母亲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牛跟前。那一刻牛还没有死,它的头在渠道底部,身子在渠道边上,前腿上的绳子把头和腿死死缠在一起,它把自己捆得像个粽子。虽然渠道没有水,但这个难受不堪的姿势,估计已经维持了很久,它的肚子鼓得像一个皮球,已是奄奄一息,费劲地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水和光。我和母亲赶紧帮它松绑,可已经来不及了,一群绿苍蝇开始上它的身,它们已经提前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围着它的口鼻处嗡嗡作响,我和母亲无助地坐在渠道上。母亲盯着我早上扎的橛子,这个橛子离渠道太近了。母亲用手抚摩着牛头,拍打着可恶的绿苍蝇,我眼见着牛的眼睛睁开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不敢靠得太近,那一刻我害怕了,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不一會儿,胖阿姨也追过来了。她看着牛说:“勒的时间太长了,不行了,肯定活不了,赶紧放血,这样牛肉还好看点,还能换点钱!”母亲看着它,还是不舍得。她伏在牛头前,满眼的伤心。只有绿头苍蝇的声音,我们都安静地等待着什么。最终母亲还是同意放弃了。胖阿姨让我赶紧回家取刀,我拔腿就跑,用最快速度赶回了家,跑进厨房。弟弟紧张地问:“哥,牛咋样?”我顾不上理他,在厨房里找刀。弟弟看见我拿刀就明白了,小跑回隔壁屋告诉妹妹:“完了,牛死了!”听到这句,我特别难受。

我拿着明晃晃的刀跑回了苜蓿地。母亲颤抖着接过刀,她下不了手。母亲心软,家里宰羊杀鸡从来都是父亲干的事。我们都知道,牛很快就要咽气,死牛的血流进肉里,肉会腥,卖相也难看。母亲举起了刀,又落下,最后手里的刀还是掉在草地上,一向硬气的母亲终于不再坚强,哭出了声。我看看周围,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也没有。胖阿姨不停地催促说:“得快点啊!”我站在一旁,犹豫着也胆怯着。我和它是有感情的,毕竟看着它从小牛犊一点点长大,我上学时带它去草地,放学后再领它回家。它下午吃饱了就卧在草地等我放学,我走近它时,它就会立即起来,哞哞叫两声,让我解下它腿上的绳子,给它黄昏时才有的自由。它通常会走在我前面,它认得回家的路,我要是放慢了脚步,它会扭头等着我。养久了,自然有感情。我想过很多次,它终有一天会被父亲卖掉,那天最好是我不在家时,不然我会难受的。

我万万没想到,此时它会变成这样。看着母亲的无助,我心里很难过和后悔,可我流不出一滴眼泪。母亲抬起头看看我,她脸上布满了泪痕,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我蹲在母亲身旁,拾起了草地上的刀。正午的阳光射在刀刃上,我仿佛已经看见了刀刃上的血,眼前一阵眩晕。我凑在牛头前,它应该闻到了我的味道,眼睛又微微睁开了,我等着它把眼睛闭上,它最后一眼看见了明晃晃的刀,喘了一口粗气,我知道那是它最后的精气神。不一会儿它的眼睛还是闭上了。我把母亲的手从牛头上挪开,母亲和胖阿姨后退了一步,我抚摩着它的头,顺着头摸向了脖子,停在了一块软软的地方。胖阿姨说,就是那里,得使劲扎!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双手握住刀使劲扎了进去,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手上一下子全是温热的鲜血。血顺着刀口流了一地,慢慢浸湿了它身下的苜蓿地。

过了一阵子,邻居来得越来越多了,一个小四轮也开进了苜蓿地。大家看我手上都是血,都知道了是我杀的牛。我麻木地蹲在那里,看着牛身上的血逐渐流干,大家在议论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大家说什么。胖阿姨见来了不少邻居来帮忙,就让我陪母亲先回家,邻居们会帮着处理。我搀着母亲先回了家,母亲一路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回头看看,她进门就躺在床上了。我去洗了手,一盆的血水吓坏了弟弟妹妹。我的心还在苜蓿地里,我爬上房顶,看着正帮忙的邻居们。大约一小时后,邻居们把牛肉拉到了家里。天太热,家里没有冰箱,母亲把一些牛肉分给了邻居们,又留下一些送给县里亲戚,还有一些准备去市场上卖给饭馆。母亲问我,是愿意给亲戚家送肉,还是愿意去市场卖肉。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愿意去市场。我是担心亲戚盘问肉的来源。弟弟和妹妹知道家里出了大事,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趴在桌上假装写作业。我洗了一把脸,换上上学穿的干净衣服。母亲已经用两个化肥袋子装好了牛肉,耷拉在自行车后座两边,牛肉的血很快殷红了袋子。

出门前,我问母亲,卖多少钱合适?母亲红肿着眼、叹着气说,给钱就卖吧。我紧握着车把,摇摇晃晃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我感觉自己从没驮过这么重的东西。我不知道去市场上哪家饭馆卖,出来时也没顾得上问母亲。那一会儿,我只想离开家,感觉对不起这个家,甚至觉得连院里的狗、鸡、羊都知道是我害死了牛,一直在用责备的眼神盯着我。我使劲蹬着自行车,就想早点骑出村,不想让村里人看见我。我路过了一片熟悉的草地,之前经常来,每次路过这里时,都会看草的长势,看见草长高了,就盘算着要牵牛过来。此时,我突然觉得这里的草长得好茂密,可惜了我的牛。

快出村口桥头时,我看见一个三轮车倒在路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蹲在地上揉着腿,车上的西瓜滚了一地,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个桥头都说是个坎,又窄又陡,从这头上去时看不见那头的情况,只能用耳朵预判,经常出车祸。周围就这桥头是近路,大家都不愿意绕远。我停下自行车,走过去扶他起身。他不是村里的人,一脸痛苦的表情,看着我摇摇头,示意他现在起不来。我蹲在他跟前,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自行车上两个血红袋子,用嘶哑的嗓音问我:“你驮的啥?”我说:“牛肉!”他皱着眉说:“这大夏天,也不是宰牛的时候啊!病牛?”他说到了我的痛处,我低声说:“牛没得病,绳子缠着了,气没上来,窝死了!”“哦!那你家大人呢?咋让你个孩子去卖肉啊?”我说:“我爸出门了,我妈有事!”老大爷摸着我的肩膀说:“行啊!”说完,他试着起身,我扶了他一把,帮他把西瓜往三轮车上装。收拾妥当后,他走到自行车前,用手掐了掐牛肉,说:“这肉还挺新鲜啊!市场上饭馆多得很,你得挨着问,别怕麻烦,你这肉肯定能卖出去!”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情好了一些。他說完,骑着三轮车走了。

我还得赶路,这离市场还有几公里路呢。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抬腿骑车时才发现,刚才抱瓜使劲有点猛,手都麻了,一下子没有控制住自行车的重心,牛肉从袋子里滑了出来,掉到了地上,沾满了土。我懊恼地看着地上的牛肉,后背上一下涌出了汗,不知道该咋办。我赶紧用手把肉上的土擦了擦,血红的肉瞬间变成了黑褐色。我不敢再擦了,只能带着土装回袋里,继续往市场上赶。终于到了市场,我的脚已经没了力气。我低着头小心地推着车,觉得自己在干一件丢人的事,仿佛市场上的人也都在盯着我。路过饭馆时都没敢主动问,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沾了土的肉,我还担心遇见熟人,不知道该咋解释这肉。我沿着市场鼓足勇气问了几家饭馆,要么根本不要肉,要么看完肉之后,就干瞪我一眼,我知道他们深信这牛是病死的。那一会儿,我后悔了。我应该去给亲戚送肉,而不应该选择来卖肉。我的心情坏极了,朝一块镜子看里面的自己,晒得黝黑的脸上全是汗,像是生了大病一样难看。后来,我没有了耐心,遇见饭馆只问要还是不要。这市场从东头走到西头也就二百多米,到尽头也就还剩几个饭馆。我有点绝望了,咸咸的汗水流进了我的眼里,让我睁不开眼,还不能腾出手去擦,我担心自行车再倒下,只能低下头用胳膊肘蹭蹭。

我想快点进最后的几家饭馆,问完我就回家,心想反正我都问了一遍,别人不要,我也没办法。这时,遇见一个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她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这牛肉新鲜吗?我大声说,新鲜新鲜,今天上午刚杀的。她走近一看,发现了肉上的土,她又掐了掐肉,里面的血水渗了出来,经过这一路折腾,牛肉确实不好看。她摇摇头。看她一脸的不屑,我不想再解释,只想离开。我正要转身走,从饭馆的里屋传来一句嘶哑的声音:“刚才那个卖牛肉的?”听这声音有点熟悉,一个扎着头巾的老大爷走了出来,我一看是刚才那个老大爷,心里一亮堂。他笑着说:“前面的饭馆都不要吗?”我低着头说:“刚才我这肉掉地上了,他们说我这肉不新鲜!”老大爷看了看这带土渣的肉,对中年妇女说:“这小伙子我认识,我刚才路上翻车,就是他给帮的忙,这肉是新鲜的,咱们都要了!”

走出饭馆好几米,我才回过神,刚才激动得都忘了道谢,再回头看时,老大爷正笑着朝我摆手。牛肉卖了个好价钱,没想到这牛肉卖得那么不顺利又那么顺利。市场的出口,有个卖冰激凌的地方,每次和母亲来这,我都挪不动步子,母亲总会给我买一个。此时我嘴巴里苦咸苦咸的,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看了看不远处的冰激凌机,还是扭头走了。

回家还早,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我想找个地方静静。我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我骑上车一口气狂奔到牛死去的那块苜蓿地,却不敢走近牛死去的地方。我坐在半截土墙上,望着这片空空的苜蓿地。那一片苜蓿已经倒下了,被牛和邻居们压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成群结队的蝇虫围着这个圈飞来飞去,它们一定在苜蓿草里吸食牛剩下的血。夕阳渐渐西下,湿热的空气开始凉爽起来,而我的胸口越来越沉闷,像压着块石头。

我回到家,天已黑透,母亲躺在床上,她心情不好时就习惯躺着,父亲还没到家。我先进了厨房,弟弟和妹妹两个人在那生火,家里异常安静,院子里的狗,虽然已经饿了一天,也老实地趴在窝里一叫不叫。过了一会儿,看母亲起身了,我对母亲说,牛肉我都卖了。母亲数了数钱,一脸吃惊。我出屋看了看水槽,还有半槽水,没有牛,那些羊是喝不完的。而牛栏里只剩下橛子和麻绳,没有了牛,显得空荡荡的。

后来,曾经有好几次,我都梦到自己骑车路过那片苜蓿地,车上驮的是刚在井水里冰镇好的大西瓜,牛正悠闲地啃着苜蓿,时不时抬头找我,盼我接它回家……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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