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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文学的终结

2021-12-14王文

福建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旅行

王文

在新冠肺炎疫暴爆发后,仍坚持若无其事地撰写旅行文学是可耻的。

——Jimmy Lyu

周筠一周岁生日那天,家里为她准备了一场抓阄仪式,在席子上铺开了线装书、巧克力、算盘、CD碟片和世界地图等零七碎八的东西,她心无旁骛地爬向了那束卷起来的地图,引起宾客的一阵唏嘘。大家都觉得一个女孩子将来满世界到处跑不是好事。但周筠父亲非常淡定,索性把地图展开让她爬。这回周筠不知所措地趴在地图中间那片雄鸡版图上,任凭别人怎么挑逗都一动不动。父亲高兴地对客人说,你看,这女娃是知道顾家的,而且还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

二十多年后,周筠在参加北方报业集团的春季招聘时和面试官扼要说了上面这个典故,言下之意当然是希望能分到《北方日报》“中国故事”特稿编辑组,那是整个日报的脸面,也是吸引国内各大高校传媒学子投身新闻事业的殿堂栏目。但在顺利录取并轮岗实习半年后,周筠被调配到了此前闻所未闻的《旅人志》杂志,可能是整个报业集团最为边缘化的二级单位。

杂志社的地理位置也相当边缘化,在集团大楼背阳一侧的一个打通隔断的办公区,围成了十多个工位,彼此间距离近到可以像上学那会儿互相传递纸条。主编吕程在最里面用三合板单独隔出一个小房间,他只要一抬头就能对自己管的所有人和物资一览无余。

报到第一天,吕程问周筠对杂志未来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周筠说现在纸媒式微,要抓紧向新媒体转型。吕程颔首道,来面试的实习生都是这样说的,但所谓新媒体之新主要是形式,网上读者和杂志订阅户的广告价值是不一样的,专攻新媒体还言之过早。又问周筠平时有没有看旅行杂志的习惯,比如《旅行家》《新视线》《悦游》《孤独星球》等。周筠实话实说道,从来没关注过,《中国国家地理》倒是看过几期,觉得封面太难看。吕程笑着说,以前没留心过对编杂志也没影响,去档案室翻一遍我们近十年的杂志就明白要怎么做了。

周筠定岗后负责“生活方式”栏目,更具体地说就是和合作商接洽软文,很快她的微信联系人里就挤满了各大国内外酒店品牌的公关经理,他们像一群青蛙在对话框里此起彼伏地聒噪着。合作商提供的文宣稿件大多行文死板,散发一股浓浓的广告气息,而周筠则负责把稿子改到和杂志的气质相契合,文采和小资情调当然不用说了,为了生动活泼,甚至要虚构一个并不存在的顾客去酒店度假,以第一人称叙述在酒店的体验。

比如周筠经常会这样写,三十岁左右的企业中层莉莉周为了放松一下身心,订了X酒店周末的度假套房。头天晚上约闺蜜到酒店做客,在看得到天安门的大露台上吹风泡私汤,再一起到楼下酒吧喝上苏格兰小伙特调的“C'est la vie”鸡尾酒,也许会和几个英俊男人调情,但适可而止,不会产生任何暧昧。喝到微醺,换上去年在西班牙海边穿过的三点式泳衣到恒温游泳池游一会儿泳,感觉又回到了那片蓝到令人心碎的地中海。披上浴巾去隔壁做SPA或泰式按摩,然后回房间在丝涟定制大床上做了一个内容少儿不宜的美梦。翌日早上起床先到酒店餐吧吃上精致的粤式点心,再进入酒店根据莫奈名画一比一复制的后花园感受春天的气息。这篇软文可能叫作“偷得浮生半日闲”或是“春风沉醉的晚上”之类故作文雅的名字。但甲方总是不满意,觉得花钱买的软文推广色彩太弱了,品牌形象不够突出,让周筠来回改几稿,直到每一页都出现几次酒店名称才勉强同意。

周筠的男朋友张志杰往往会成为周筠文章的第一读者。他每天从西三旗的互联网公司加完班回家后躺在床上,掏出手机一边读周筠的文章一边流口水说,太骄奢淫逸了,等以后有钱了,咱们也要这样过日子。当然,这一天的到来遥遥无期。不过这份工作的隐形福利倒有不少,很多合作酒店会送一些小恩小惠,比如下午茶或午市自助餐体验券。借这些机会,周筠教会了张志杰英国Scone的正确吃法是先涂果酱再涂奶油,吃完一口再涂下一口,而不是跟吃泡芙一样一口吞下去。

据杂志社的资深编辑说,以前的编辑福利比这多了去了,那时候外资五星酒店开业叫杂志社派人去报道,都会塞一个金额不小的红包,参加完晚宴就盛情留下来住,再送一定的吧台消费额度,红酒可以敞开喝。更有豪气的酒店直接给记者开总统套房,出门有专属电梯,配上系围裙的美女管家随叫随到。现在的合作厂商看纸媒影响力江河日下,都抠门了许多,别说红包了,就是去采访酒店高层都舍不得给瓶矿泉水。

敏感如周筠渐渐发现杂志广告的档次和刊例价都在以肉眼可见速度降低。杂志社内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气氛,有谣言说集团准备明年将杂志停刊,刊号转给一家航空传媒公司。许多老编辑也悄无声息地注册了领英,准备形势不好就跳槽。吕程倒是一直口风甚严,不露声色地抓刊物质量,严格貫彻发现一个错别字扣十块钱的传统规矩。

接近年终尾牙之前,吕程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了个短会,宣布了一个爆炸新闻,集团刚刚为杂志引进了外部投资人,就是那个全国领先的旅行攻略网站,对方看中了杂志几十年以来积累的大量优质作者和内容资源,这是网站所匮乏的,而且网站老总也是杂志的忠实读者,于公于私都对纸媒抱有极大兴趣,他们慷慨承诺将一次性投入八位数的资金帮助杂志改版升级。周筠算了算,如果落实到人头上差不多每个员工可以瓜分上百万元。当然,瓜分不可能的,杂志社最后发放的年终奖仍然是清汤寡水,毫无惊喜。倒是张志杰那边正冲击上市的互联网公司发了一大笔钱,还有企业上市后可以兑现的原始股。

张志杰一天参加完公司聚餐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解了皮带,从衬衫下面掏出一张卷起来的世界地图在茶几上展开。周筠莫名其妙地问,你什么意思,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张志杰单膝跪地说,我们明年结婚吧,春暖花开的时候。周筠说,我还以为你想辞职去环游世界呢。张志杰涨红了脸说,你随便指一个感兴趣的地方,什么地方都可以,我们结完婚就去蜜月旅行。周筠说,这个简单,我一周岁的时候就做过。张志杰当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呆呆地杵在原地。在出租屋昏暗的灯光下,周筠沉思了一会儿,把手指伸到了地图下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开年没多久,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病毒迅速蔓延开来,小道信息和官方辟谣充斥着社交媒体,没有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春节放假前编辑部还认真开会研究新一年改版后的选题,没想到全国范围内的封锁突然拉开序幕,除了主编和三个老北京同事之外,包括周筠和其他年轻编辑都困在了老家,回京上班遥遥无期。

在这段仿佛按了暂停键的生活里,周筠每天睡到自然醒,躺在床上和待在千里之外山西老家的张志杰视频聊天,视心情三分钟到三个小时不等,等爸妈做好早午饭,才懒洋洋地爬到餐桌前,吃完后又昏睡过去了。她妈是在濒临倒闭的缫丝厂提前退休后应聘上社区工作人员的,人称范姐,以闲不住而闻名,自然为女儿这样心无旁骛地养膘深感忧虑,提出要教周筠学会她家祖传的厨艺。周筠说她在北京是自己做饭的,用不着学。她妈点题道,你明年就要结婚了,总得掌握住老公的胃吧。周筠說,我还没有答应张志杰呢,谁说我一定要嫁给他呢?再说就是嫁给了他,凭什么我要做饭给他吃?她妈叹气说,别总跟个小刺猬似的,跟你说点正事就炸毛,而且到了这节骨眼你不嫁他你嫁谁?周筠知道她妈的言外之意是她已经和张志杰住一起了,这就相当于超市的生鲜商品已撕开了包装,虽然对方还没付钱,但已经不方便再进行二次销售了。

范丽娟从之前顺利考上国税局的租客那里借来一大摞国考辅导材料,说是让周筠有空时翻翻,可以准备疫情后考北京的公务员。周筠说现在工作已经上手了,感觉还挺好的。范丽娟委屈地说:“你以前不是老是说在旅游杂志干没什么意思吗?学不到东西,而且订阅量下滑太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闭了,这可都是你自己的原话。”周筠承认她妈引用的都是她先前跟家里通话时抱怨的气话,没想到母亲全部记下来了,她不再反驳,只是小声辩解:“我以前不是想当非虚构报道记者嘛,突然分配到现在的岗位有些不适应,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就想当好杂志编辑。再说我们杂志发行量上十万册,不是那么容易倒闭的。”

为了躲避母亲的碎碎念,周筠尽量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那是她从小住到高三毕业的十平方米小次卧。正对着床的是《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的电影海报——在电影国内首映时她趁家人熟睡偷偷溜出家门,和朋友一起看了午夜场,全程两个小时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然而除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魁地奇比赛和秋·张美丽的大眼睛之外,她已经忘了大部分剧情。现在的她多么渴望骑着一把飞天扫帚飞到窗外广阔的世界。

周筠并不是一个热爱远行的人,但度过了这段浑浑噩噩的时间后她突然开始怀念学生时代那屈指可数的几次旅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大三来临前的暑假坐绿皮火车去中俄边境的绥芬河,那时候她刚和初恋男友分手,原因是对方移情别恋,突然提出不爱她了。原本他们共同计划的旅行变成了她一个人坐最慢的K字头火车横穿东北,在哈尔滨停留时周筠住在萧红曾住过的中央大街欧罗巴旅馆,在仿民国造的绿罩子台灯下,她给那个男的写了一封长信,准备通过QQ发过去,结果到了黎明发现自己已被对方删除。漫长的火车之旅让她身心俱疲,回到学校后她度过几个无梦的熟睡之夜,本来准备去跟渣男争执,最后也在不知不觉间放弃了,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这场旅行让她放弃了执念。

就在周筠快要无聊到崩溃时,范丽娟在午饭席间无意间透露,她的初中同学李晓航一家还住在楼顶。李晓航去年刚考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人类学博士,寒假从英国回来探亲,现在也被困在家里。周筠和李晓航做过整整一年同桌,当时关系非常亲密,但后来两人去了不同高中,由于学业紧张渐渐就断了联系。周筠没有李晓航的联系方式,就让担任社区志愿者的母亲在上门分发保障物资时捎个信。

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两人约好在楼顶天台见面,就像《无间道》里面的黑帮大佬。通往天台的铁门被锁起来了,周筠通过紧急备用梯爬上去,刚跳到地面,就看到一个穿柠檬色睡裙的高个女的背光站着,她试探性地叫了下“晓航”,那个女的回头见到她笑了下,口罩上方露出少女时代最具特色的断桥眉,就是中间一段眉毛颜色有点浅,让周筠笃定她就是晓航。今日风和日丽,她们在遮阳的太阳能板后面铺了一层野餐垫,将各自囤的零食撒在上面,权当是一次春游。

从天台可以看到不远处穿城而过的毗河,跨河大桥上零星有汽车疾驰而过,鲜见行人,空旷得像一个微缩模型。逆着河水流向,可以看到许多采沙船停靠在岸边,掩映在起伏的芦苇中。甲板呈现出失血过多的锈红色,好像已经废弃很久了。只要没有人为干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能迅速将它们变成废铁,埋进深深的河床里。

李晓航问周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周筠说进了一本旅游杂志当编辑,李晓航有点惊讶地说,那你也算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了,那时候你写作文,不是说希望将来成为一名作家吗?周筠讪笑着说,编辑和作家还是差很多的,我们不负责生产文字,我们只是文字的搬运工。实际上周筠已经完全记不得自己当年竟有这样不靠谱的愿望。

后来,周筠经常约李晓航在楼顶见面,她们在楼顶散步时见证了大桥上的车逐渐密集起来,消失了一阵的鸣笛和引擎之声像是又从地底下冒出来,那是整座城市重新恢复供血能力的象征。在聊开了之后,李晓航不无顾忌地问:“现在还有人看旅游杂志吗?我刚开始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想着要在上学期间把欧洲逛一遍,就从图书馆借了一大摞《孤独星球》,但翻了几页就想睡觉,最后我发现只要带着手机出去玩就可以了,APP上什么小众景点都有介绍,更新还及时。”周筠内心深处的想法其实和李晓航差不多,但却忍不住为自己的工作辩护:“杂志上的内容是经过编辑认真筛选过的,不像网上提供的信息鱼龙混杂。”李晓航说:“杂志上刊登的那些游记也都是泛泛而谈,五六页一篇短文配上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图片,能说清楚什么呢?其实就是观后感,而每个人的感想都是不一样的,没有谁是天生的旅行家,比别人的体会更深刻。我读完海明威《流动的盛宴》就觉得他写的巴黎还不如我的豆瓣日记呢。”周筠说:“还是有很多严肃的游记作品的。”李晓航说:“我承认有,像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达尔文的《马来群岛自然科学考察记》其实也可以归入游记文学,但它们的本质都是学术作品。”周筠感觉自己完全说不过这位英国人类学博士,只得转移话题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有空可以帮我们杂志写点有深度的旅行文学作品啊。”

李晓航告诉周筠,她去年和导师申请到一大笔政府资助,前往非洲中心维多利亚湖周边的村落开展田野考察,那里生活着一个长期与世隔绝的班图人部落,有着极为神秘的祭祀仪式和独特语言,而且自然景观非常壮丽。但与此相比,当地更知名的是疾病,埃博拉病毒据称是从那个湖心岛上的猴群开始蔓延的,还有各种令人发狂的热带病,很多年没有游客敢冒险去旅行,那简直就是一片旅行禁区。而她和老师去待了一个月并且平安回来了,正在利用这段特别经历的素材撰写博士论文,并计划将阶段性成果发在SSCI收录期刊上。周筠以为命运真是开了一个玩笑,热爱冒险的李晓航并不喜欢那些矫揉造作的旅行读物,而从未出国亦不喜远行的她却以炮制世界各地的游记为业。

封禁持续两个月后,杂志社发了通知,鉴于疫情防控进入常态化,要求无法返京的编辑居家办公。周筠不得不恢复早起习惯,吃完早饭打开电脑参加编辑部的线上讨论。她看到大部分同事都精神萎靡,身着家常服装,连平时订阅日本时尚穿搭杂志的美编曾思琪都没有化妆,糟糕的分辨率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毛孔。只有吕程和过去一样,安静地穿着那件熨烫考究的衬衫,正襟危坐待在他那间逼仄的主编室内,透过鱼眼镜头可以看到他身后的绿植盆栽鲜艳如初。

吕程在微信工作群上分享了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旅行文学”豆瓣书单,要求青年编辑在家隔离不能放弃学习,并将择期举办线上读书交流。周筠决定趁这个时机用阅读旅行文学来代替旅行。从哪里开始阅读呢?书单里收入了英国百科全书式旅行作家简·莫里斯的所有著作——莫里斯老太太被BBC评为“二十世纪十五大作家”,普遍认为她将游记提升到了经典文学的层次。就先从她提纲挈领的《世界》开始读起,然后从西到东,漫游《西班牙》《威尼斯》《的里雅斯特》《悉尼》和尚未译成简体中文出版的《香港》。

游记读起来很快,完全不需要大脑思考。接下来就开始读那些欧美经典旅行读物,从三联书店出的“旅行之道”丛书和上海译文出的“远行译丛”中挑出几本感兴趣的;读外国人写的中国游记,何伟的《江城》三部曲是上学时就看过的,直接跳过去,读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毛姆《在中国屏风上》,保罗·索鲁《在中国大地上》;读中国人写的外国游记,朱自清《欧游杂记》、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陈丹燕《今晚去哪里》。还想进一步沿时间线往下探索,一直读到时下青年作家刘子超、陶立夏写的几本代表作,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杂志要继续制作。新年第2、3期杂志都是提前编好的,并为合作商印了一小部分,但一本都没法发出去。现在所有人最关注的是抗疫物资,是救命的口罩、防护服、呼吸机、额温枪和84消毒液,还有尚在研发中让人望眼欲穿的疫苗。快递虽已恢复,但大家订的都是生活必备品,为了这看不到头的封禁,要囤的物资太多,谁会要一本讲虚无缥缈的旅行故事的破杂志呢?

新刊选题现在成了头号问题。4月是即将进入旅游旺季的关键期,往年每到这时候都会出一期境外度假专题,往往是主打海滨旅行胜地,還会有很多商业合作。但当下则变得非常鸡肋,那些广告大客户自身都陷入了绝境,更不会关心媒体推广了。所有编辑还竭力像往常一样报选题,但都被吕程一一否掉,要不是因为以前做过类似的选题,要不干脆就说不合时宜。

大家都没有灵感了,最后是设计总监赵瑜忍不住说了心底话:“现在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的,为什么还要挣扎呢?”大家的表情凝固了,假装掉线一般一动不动,吕程在椅子上欠身起来,好像要一拳头捶在面前桌子上,但他伸出的手最后折回来抚摩了下中分头前逸出的那条刘海,从表情上看他没有生气:“你说得对,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仍坚持若无其事地撰写旅行文学是可耻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模仿阿多诺那句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名言,虽然言过其实,但确实又无力反驳。

晚上周筠和张志杰视频通话,张志杰一边在用平板打破解版的《指环王》游戏,一边用余光瞥着电脑界面。在那个畸变镜头里,张志杰的下巴显得更圆润了,青色胡楂覆盖了嘴唇上方,像很久没有船舶登陆的河岸长出一层青苔。“什么游戏这么好玩,连我都不想看了?”周筠努力克制住颤抖的声音说。“我在组织奥斯吉力亚斯城攻防战,防线到了最吃紧的时候。”张志杰用抱歉的语气说,不时发出哀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游戏里战局失利。

挂断视频电话,周筠躺在床上睡不着,又旋开台灯,翻开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这是主编书单里放在最前面的书,但她一直没有兴趣看。这本虚构小说在前后游记文学的夹击下显得非常突兀,简直像混进来的探子,或是竞争对手派来砸场子的。

周筠忽然想起张志杰给她描述的奥斯吉力亚斯城,那座巨大雄伟而美丽的城市也完全是作者托尔金杜撰出来的。它最主要的建筑之一就是星辰穹顶,覆满一层透明水晶,夜间能增强星星的光芒,足以看到最黯淡的七等星,满月时月光长驱直入射到王座上。在城中最高的石塔楼中保存着所剩不多的真知晶石,可以从中看到遥远的国度和很久以后发生的事。冈多的先王们在巨厅中统治着国家,日常则居住在王之寝宫内。在城市的两部分之间连接着一座宏伟的、筑有房屋和塔楼的石桥,当然也还有相当数量的较小一些的桥遍布全城。

在那晚的梦境中,周筠踏入了那座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城市。她背着帆布包走在城里的大桥上,看着矗立在城市中央的白塔倒映在河水中,那些体形各异的精灵、人类、矮人和霍比特人穿行在街上,岸边停泊的船只满载顺河自北南下到贝尔法拉斯湾交易的货物,风帆猎猎作响,蓄势待发。视线再远处,一条连接着米纳斯伊西尔东部边境和米纳斯阿诺西部边境的道路穿越城市边缘,因为大队马车而尘土飞扬。这条路随后继续向西穿过巍巍群山阴影下的洛汗隘口,转而向北到达北方王国阿诺的都城。

周筠突然看到白塔剧烈摇晃起来直至解体,随即朝她倒塌下来,她赶紧转身往河岸方向跑过去,一块燃烧的砖眼看就要落到她头顶。周筠一下子惊醒了,从汗津津的额头上摸到一片梧桐叶。她起身后看到床前窗户没有关严,被风吹开了,就猜测树叶是不是刚从外面刮进来的。

新刊主题是“看不见的城市”,这是吕程亲自敲定的,周筠不知道她那天早上发的邮件起了多大作用。她在那封邮件里提议将“目的地”栏目选题定为“幻城”,向国内资深小说译者约稿,讲述那些知名文学作品所虚构的城市,包括《指环王》里的奥斯吉利亚斯、米那斯提力斯、埃多拉斯,《冰与火之歌》里的君临、旧镇、布拉佛斯、厄索斯九大贸易城邦等。吕程则更进一步,把这个概念设定为整本新刊的主题,范围包括半真半假的虚构之城,比如王小波笔下的长安城、《蝙蝠侠》系列中的哥谭市、弗兰克·米勒漫画中的罪恶之城;还囊括了科幻片中的未来之城,比如《银翼杀手》里的未来洛杉矶,《天空之城》中的拉比达、《阿丽塔:战斗天使》中的撒冷、《掠食城市》中的新伦敦;当然还有那些失落之城,玛雅文化的马丘比丘、阿兹特克人的古都特诺奇提特兰、废弃在蒙古草原上的大都和林、被沙漠吞噬的楼兰古城等。

为了抢进度,在大规模约稿之外,包括周筠在内的编辑亲自上场撰稿。周筠分到的正是《指环王》系列,她很早之前看过托尔金的原著,但现在已经印象不深了,向张志杰讨教,却迟迟收不到回复,索性就邀请李晓航撰写了这篇文章,反正主要是从维基百科等外网平台摘编材料。

疫情进入常态化后,周筠明显感到她和其他地方的人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时差,吕程和北京编辑部都是大清早就开始在工作群里发指示和任务,她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参与讨论,但直到每天午后才开始有精神工作;至于张志杰,周筠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系了,他最近居家工作,公司大举开拓北美市场,把他调到了新成立的海外事业部,为了对接美国的产品经理,工作时间也相应调整到了深夜,张志杰也乐得把白天空出来睡觉休息和打游戏。周筠给张志杰发微信问他中午吃了什么,往往到半天之后才有回应,还能吃啥?面疙瘩呗。她也不敢贸然给他打电话,因为他很有可能在高强度脑力工作后补觉。

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三个月或更久,好像也没有那么长,但似乎一切都不真切了。在写稿子时,周筠甚至有种错觉,整个世界在发生一场剧变,类似于某个看不见的创世者正将他们原先居住的四维立体空间数字化,把城市和乡村、大海和陆地、高楼和森林、他们自己的肉身和意识都上传到一個永恒的服务器里,而疫情只是为了掩饰这个过程而设计出来的程序,一个障眼法而已。

但这个过程似乎又开始很久了。她和张志杰是怎么认识的呢?她记不得第一次见到张志杰时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说过什么话,思考良久恍过神来,因为张志杰那天可能压根没穿衣服,也没有跟她打招呼。

对,他们初次邂逅是在豆瓣阿尔法城里,那也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不,是湮没于第一波互联网浪潮中的失落之城。

他们是城市上线后第一批入住的居民,那时候阿尔法城里还只有四个区十多条大街,周筠在一条不知名的岔路上开了一家咖啡馆,张志杰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开书店,兜售各种外国小说的电子书链接。周筠经常跑去逛,跟店老板张志杰聊一会儿店里贩卖的书,很多是尚未出简体版的港台版译文,足见店主的品位或搬运能力。她发现他是一个热爱文学的工科生,擅长用技术手段研究文学大师之间的师承,比如同为极简风格的作家,雷蒙德·卡佛和海明威究竟有何区别。

很快关于这条街的命名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街上的二次元用户非要把街道命名为路飞大道,张志杰则串联起大多数潜水居民要把街道名定为“学院南路”。通过留言板,周筠才知道张志杰其实就在对面的高校念计算机系,他们的宿舍仅一条马路之隔。很快,张志杰为了竞选的事约周筠出来,也是在两校之间的雕刻时光咖啡馆,两人商议了很久制定了各种拉票策略。在最终投票中“学院南路”以略微优势胜出,张志杰成为街长,周筠则屈居副街长。那时他们的肉身生活在现实的学院南路,精神则飘荡在虚拟的学院南路。

时至今日,他们都已告别那条布满学生时代记忆的路,阿尔法城由于无法盈利早已被运营商关闭,曾经漫游的街道也随之烟消云散,连当时恋爱的感觉好像也不真实起来。

暮春时节,本市疫情防控等级从二级降到三级,商业活动开始陆续恢复。李晓航第一时间约周筠去市中心SHOPPING MALL,今年以来她们头一次来到离家这么遥远的地方。

商场大部分店面还没有开张,她们绕了一圈又一圈,在奶茶店买了杨枝甘露和烧仙草,边走边喝。新开的服装店里货架很空,展示的多是上个时令的服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光的原因,好像蒙了一层灰,让人连试一试的欲望都丧失了,委实没什么好逛的。直到周筠发现楼上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店,透明落地窗里映出一个穿洁白纱裙的女孩在跳舞,不,是对着镜子摆出妩媚的姿势,因为是仰视显得尤为不可方物。可以看清楚她层层蕾丝裙摆下的脚踝,被高跟鞋撑得绷直起来,终于明白古代中国男人为什么会有恋足癖,并把它形容为小兔子。周筠随即拉着李晓航的手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迎宾的店员见到两个女孩光临,稍微有些迟疑,但还是热情地迎接。“是闺蜜陪你过来挑婚纱吧,那正好我们这边也有伴娘服的,可以顺道一并看了。”李晓航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不置可否,等疫情过去她就回伦敦了,她从未想过要参加周筠的婚礼,更何况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举办,而她们还没有亲密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挑选婚纱时,周筠发现刚才试婚纱的女的现在换了自己原先的素色连衣裙,坐在大厅沙发上和老公争论婚纱是租还是买,她个子挺矮的,脸上有些雀斑,和刚才简直不像一个人。她还注意到那个女的腹部微隆起来,以为猜透了为什么婚纱摄影店会在一片萧瑟中率先开门,因为有些爱情的结晶是等不及的。

在店员指引下,周筠先后试了A字形婚纱、小拖尾婚纱、大拖尾婚纱、蓬蓬裙型婚纱、连身婚纱、吊带婚纱、抹胸婚纱、素面婚纱、珠绣婚纱、泡泡袖婚纱、公主型婚纱、贴身型婚纱、高腰线型婚纱。她感觉自己快要湮没在塔夫绸的海洋中,每一寸皮肤都被饥渴的薄纱抚摩遍了,因为反复摩挲有点发烫,简直要生起火来。紧绷的束腰把她勒得喘不过气,只得对着镜子做顾影自怜状。李晓航就在旁边拍照片,说,你真美,穿什么都好看。店员突然插话道:“这个得让新郎看看啊,总不能光咱们新娘满意啊,这可是一生只有一回的大事。”李晓航也鼓噪道:“打个视频电话给你男朋友呗。”周筠握着手机点开张志杰穿着学士服微笑的头像,却始终无法按下。他们确实讨论过结婚的事,关于何时何地办婚礼,邀请哪些人参加,甚至去哪里度蜜月的计划,但张志杰还没有正式向她求婚,她也从未表示过同意。他们所有的讨论都是虚拟语气,以“如果要结婚”为假定条件。所以她为什么要给张志杰发婚纱照呢?难道想表明她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嫁出去?

眼看周筠犹豫的时间长到令人猜疑,李晓航及时解了围,“是不是想给新郎一个惊喜啊,也不是一定要先跟他商量的,直男审美都不太靠谱,我们可以先斩后奏。”

从婚纱店出去,周筠突然告诉李晓航:“我前几天看到张志杰的小号给他前女友发的微博点了赞,人家都是半夜发的,他第一时间冲上去献媚。他们现在身处同一座城市,谁知道他们私底下有没有来往,是不是旧情复燃了?”张志杰的前女友本来在当地培训机构教雅思,后来进军直播平台开网课,因为长得漂亮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周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跟李晓航说这些,但很有可能不管是谁此时站在她身边,都会变成倾诉的对象。李晓航思考了一会儿说:“点赞也不代表什么,对很多人来说这就是一个习惯性动作,跟随口吐痰差不多。”周筠补充道:“更气人的是,张志杰把她最近半年的微博都点赞了,足足五十多条,这得多渴望人家注意上他啊。”李晓航一味和稀泥道:“分手了也不是非要做仇人,关注对方的事业进展也很正常,我不是和稀泥啊,你如果觉得人家出轨了,总要找到一点可靠的蛛丝马迹,这算什么呢?”

两人在空旷的商场逛到脚起泡才回家。周筠给张志杰打电话,那头嘟嘟嘟响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还在睡觉并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没想到电话突然接通了,张志杰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有事找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这都几天没联系了?”“我很累,现在这会儿正失眠呢,眼前有很多代码在飞,不骗你,一个个长成字母模样的飞蛾在我脑海里面撞来撞去。”“我也累得不行了,感觉每天都是在复制昨天,也许我现在就生活在一个拙劣的程序里面,而那个程序员只知道不断按ctrl+c。是时候了,我们需要一段旅行。”“我答应你了啊,等一切恢复正常就可以了。”“我感觉一切不会恢复正常了。”“怎么可能?疫情肯定会结束的。”“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疫情。”周筠说出来就后悔了,但又不肯再把话收回去,她听到那头缓慢地咽下口水,沉默像咽下一条河那么漫长,直至张志杰清了清嗓子说:“那我明白了。”

周筠渐渐习惯了疫情暴发后的封锁,她每天居家办公,完成上级远程交代的任务,效率比过去到單位上班还要高。迄今为止的经历让她觉得坐班制简直是对人性的摧残,为什么她在家就可以做好的事非要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去做呢?

没过多久,进京政策发生调整,集团下发红头文件,让滞留在全国各地的员工在核酸检测阴性后回京报到。周筠倒是觉得其实主编内心也不希望一切回归正常,在传达通知精神的视频会里,吕程精神有些萎靡,照着念稿子,不像往常那样散发着一股自信的精气神。最后他脱稿说了一句,我们都习惯了不正常的生活,甚至已经分不清正常和不正常,但今后大家还是要一样努力。

周筠约李晓航一同去市区指定医院做核酸检测,但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只好一个人去了。在医院检验通道前排起了几条弯弯曲曲的长龙,龙尾一直摆到千米之外的火炬广场上。按照防疫要求,人与人之间保持一米距离,中间空出一个正方形格子。周筠觉得如果有无人机在上方拍摄,就会看到成千上万个格子,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格子里,那一定像张艺谋导演的奥运会节目排练一样壮观。在排队时她问张志杰什么时候能返京,张志杰一如往常说不知道,并解释说虽然现在政策松动了,但他们区刚出了几个无症状感染者,所以旅行限制尚未解除,而且抠门的公司发现在家办公不影响工作质量,还能节省房租水电费等办公成本,也故意不通知他们回京上班。

想到好几天没有收到李晓航的消息,周筠突然有点担心,做完检测回去先到楼顶李晓航家里,敲门后她爸穿着史努比头像的睡衣探出头来:“找晓航吧?请进。”随即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客厅里电视机在放着央视“海峡两岸”节目,音量很大,但没有见到人。在李晓航她爸引领下,周筠走进了悄无声息的小卧室。推开门,光线突然暗下去,原来屋子里的窗帘拉得严实,在接近于黄昏天色的布景中环视四周,墙角堆着电子琴、架子鼓和乐谱,地上散落着一摞摞英文书和各种杂物,几乎无处下脚,窗前的写字桌上放着一台尚未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嗡嗡的类似于叹气般的声音,可能刚使用不久。周筠想起来,之前听李晓航说过她以前在国内读大学时组了个乐队,出国留学前把用过的乐器都寄回家了。此时,李晓航半闭着眼睛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但见到周筠站在眼前,突然鲤鱼打挺跳起来。

李晓航爬起床,在一片狼藉中抬出那台电子琴,坐在床边断断续续弹了雅尼的《丝绸之路》,她回头对周筠说:“我在乌干达田野考察时就用当地小学的破琴弹过这首曲子,那些围观的学生说这段旋律让他们想到了去大湖里打鱼的时光。”“对,我们总是预想每一段旋律都会有一个天生的主题,不,那是创作者事后刻意诠释的,旋律本身是独立而自由的,无所谓主题。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写不下去了,我在当地待了整整两个月,走遍了村子里每一个角落,认识了部落里所有的小孩,但如果离开了图书馆里那些抽象晦涩的参考书,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的脑海里全都是那些经典人类学理论,把日常观察都嵌进一套成熟的话语体系里,说好听点是六经注我,但其实就是一种思维的惰性。”李晓航一口气不断地说完这些,像积郁已久的苦闷得到了释放一样,突然挺直了腰:“就在前不久,我上厕所时翻了翻你送我的那期杂志,说实话我本来不屑一顾的,但看着看着我渐渐投入进去了,我忽然有了灵感,不是要把这篇论文写完的灵感,而是干脆把所有的引注全部删除,从头到尾改写成一篇游记文学,那一定会非常精彩,我敢打赌从未有人这样尝试过。”

周筠感觉自己刚刚像是聆听了一场气吞山河的宣誓,一部由人类学论文改写成的游记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她想起了列维·施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一开始就气势汹汹地声明:“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探险只是人类学者工作过程中无可避免的障碍之一。”列维·施特劳斯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大部头会被后世的文艺青年视为经典,甚至是旅行指南。伟大的旅行文学就应该是无心插柳的结果,是“顾左右而言他”,是随性而至和不证自明,是不可重复的实验,正因为此,它在某种意义上高于旨在呈现某种必然结果并追求可验证性的学术论文。这是周筠在刚进入杂志社工作时吕程给她上的第一堂课,但令她印象更深刻的是,吕程后来小声补充道,这不是我们杂志的任务,我们刊登的那些玩意儿都是药引子,上不得台面,但那些伟大的旅行文学一定是在我们尸体的残渣基础上炼制而成的。此刻,周筠以为,她就是那味药引子,并快熬成渣了。

而这个于午后坐在可可树下萌生的想法就是这部伟大作品诞生的意义所在。

周筠在选题会上提议在杂志头条栏目连载李晓航的长篇旅行文学作品《黑暗之心的黎明之旅》(暂定名)。和往常的选题会不同的是,这次吕程的左手第一位坐着一个理着板寸的西装男——上級新任命的执行主编张元。大家传阅了周筠打印的试读本,反响不错。吕程翻完后沉思了很久,迟迟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让张元先点评。张元却笑眯眯地推辞道,他刚来杂志工作,在内容策划方面还是要向专业人士学习。于是吕程一锤定音道,先列为备选选题,但考虑到杂志社从未连载过长篇作品,可以等李晓航把全书写完后再决定是刊登节选,还是破格连载。吕程最后还说,这本书一定会非常精彩,不管怎样,他都会推荐给集团下属出版社隆重推出。

迟钝如周筠也很快嗅出了杂志社权力结构的变化。不管是稿签、选题意向单、广告合作方案还是行政方面的出差单据,都要先送到张元那里审核后才交到吕程手上签字,吕程似乎还是主事人,但似乎除了签字之外什么都不干,或者干不了。张元不在他们编辑部办公室,据说是因为工位不够,所以仍然留在他原先位于楼上融媒体中心的办公室。为了报批,他们每天得在两层之间的步行梯上来回几十次,简直像一种体能训练项目。

后来,周筠终于打听到了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原来在4月“看不见的城市”特刊上市后,一开始风评很好,被很多旅游大V推荐,说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一本旅行杂志敢这样做,所以尽管街头报刊亭的零售已近乎绝迹,但靠着网店的销售仍然打破了杂志半年来的颓势。没想到就在这时有人向上级部门举报,声称这本老牌旅游杂志里介绍的所有城市景点都是不存在的,甚至是瞎编的,这和杂志自我标榜的“分享真实的旅行体验”严重不符,是故意坑蒙消费者的知假造假行为,也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举报信里还附了一篇详细的考证,列出杂志介绍的几十座“城市”,注明以上“城市”均不见于《辞海》《世界地名词典》和市面上任何一版世界地图。

上级立即派人来检查,查证属实后,这期新刊尚未售出的存货全部化为了纸浆,电子版亦做下架处理。主编吕程在集团管理层面前做了公开检讨,本来有高层强烈建议对他做撤职处理,但另一派高层执意要保护他,妥协的结果就是派了个执行主编来主持杂志社工作,直到他们就吕程的惩罚措施达成一致。

周筠当然没有告诉李晓航这一切变故,她催促李晓航赶紧按大纲写完下一章。著名旅行作家刘子超凭借那本中亚五国游记《失落的卫星》获得单向街文学奖时,周筠把新闻链接发给李晓航,并鞭策她道:“你看单纯写游记也可以这么风光,即使拿不了人类学博士,你也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当代旅行作家。”但李晓航可能并没有将周筠的话当作鼓励,始终未给予其任何回复。

调整岗位后周筠陡然比之前忙碌了许多。头条“目的地”栏目一直是杂志吸引读者的脸面,从选题、结构布局、照片到文本选取乃至标题都受到高度重视,需要和作者及摄影师做好配合。周筠埋头工作时突然接到一个不熟悉的内线电话,接通后过了会儿才听出是执行主编的声音,让她去聊一聊最近的工作。这是第一次和新领导打交道,周筠忐忑地走进了张元的办公室,发现写字桌上一摞文件中放在最上面的是她前几天交上去的策划方案。

张元在方案上打了许多波浪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赞许或者反对?完全看不出来。张元倒是开门见山地告诉周筠:“你的方案写得很漂亮,但很可惜我们现在用不上,因为杂志马上要改版,这个选题不符合新的思路。”周筠说:“我没听说要改版的事,而且半年前不是刚改过吗?”张元笑着说:“吕主编没告诉你这件事吗?我以为他一定会跟你说呢,毕竟你也算是资深编辑了。”周筠一脸诚恳地说:“我闻所未闻。”张元说:“没事,我想吕主编可能现在心思不在业务上,毕竟很快……那是另一个话题了。其实这倒不是什么秘密,改版的事是集团直接定下来的,不得不改。去年不是一直说去这儿网计划给我们注资吗?但疫情暴发之后,他们就以情势变更为由撤销了合同。我前不久拜访了他们李总,李总这个人很坦诚,说注资是不可能了,一来股东不允许,二来公司现在现金流紧张,但我们之间的合作仍然可以继续开展。现在新合同草案还在由集团律师那边起草,条款没完全确定,但毫无疑问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内容融合。”周筠听得云雾缭绕,始终没有明白新的思路为什么不允许连载长篇旅行文学作品《黑暗之心的黎明之旅》,也不懂“内容融合”的含义。张元也许是看出了周筠的疑惑,进一步解释道:“所谓内容融合就是以后我们不再约稿了,自由投稿也不必看了,所有稿件全部由网站提供。你知道去这儿网每天能产生一万多篇世界各地的游记,而且它通过大数据能预测它的一亿用户希望看到什么样的游记并精准推送,我们可以从中挖掘出符合杂志调性的稿子,适当编排,同时发布于线上和纸刊。最重要的是网站承诺无条件为我们的新媒体平台引流。”周筠忍不住想,那我们编辑负责什么呢?校对稿件错别字和排版吗?她没有质问,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没有转圜余地了,整个戏剧性转变的根本原因也许只是,集团下定决心把杂志的老字号招牌廉价卖出去了,毕竟廉价卖总比砸在手里好一些。

周筠本来想第一时间告诉李晓航,杂志不可能刊登她的作品了,但犹豫了下,决定先不透露消息。她认识很多业界同行,总有识货的编辑,出版社那边她也可以找同事推荐,只要这本书写出来,绝不至于无处发表,所以没有必要扰乱军心。

从楼上办公室回编辑部,周筠看到吕程依旧坐在隔间里戴着耳机敲键盘,不知道是不是在写每期卷首“主编的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告别的致辞。到了傍晚,同事陆陆续续下班回家,周筠还在处理可能是改版前最后一期稿件,吕程突然打开门招呼周筠过去一趟。在那被收拾得一览无余的房间里,桌面和书架已经完全清空了,地上堆放着两个大牛皮箱,大概就是吕程所有的个人物品。吕程双手环抱起来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家电说:“这些东西我都不准备带走了,你看看有没有想拿回去用的,不用客气啊,留下来肯定也会被扔掉。”然后又自言自语似的补充一句:“你知道张元这个人有洁癖的,我说的不是精神上的洁癖,那他肯定没有。”

周筠环视四周,对意式咖啡机、加湿器和破壁机都不感兴趣,只要了窗台上那盆快要干死的绿萝,它恹恹的,颜色已不似往常那般鲜艳,像是失血过多,但她觉得还有希望救活,至少要去试一试。

李晓航突然打电话给周筠,言之凿凿道,她将在接下来十七天里完成处女作《黑暗之心的黎明之旅》,时间如此精确当然是精心计算过了。学校已经放开了留学生返校限制,导师在催促李晓航回去写论文,但按照英国目前的防疫政策,实际上只有从有限的几个绿名单地区出发的旅客才能入境,所以李晓航准备先来北京,从首都机场坐飞机到新加坡,在酒店自我隔离,直至等到每周一趟的航班前往阿姆斯特丹,再转机去伦敦。整个过程每一步都要衔接好,不能出任何差池。李晓航说:“整整十七天,我要不在飞机上要不待在酒店里,除了写作我无事可干,而且,在漫长旅途中完成这部作品也是一个绝佳的隐喻。”周筠猜想这个隐喻到底是什么,伟大的旅行文学就应该在旅行中孵化出来?

周筠劝告李晓航道,不用那么着急自我施压,短时间内不一定有灵感,还是按照实际情况写更从容一些。李晓航却固执己见地说,她已经进入了臻境,好像之前为了写论文犹豫彷徨时的奇思妙想都成了铺垫,此刻只要拿起笔她就想往下写。

一周后周筠上班时开小差,拿出手机刷微信,看到李晓航发朋友圈表示,她即将起飞前往北京首都机场。周筠知道在接下来三个小时内,李晓航将像一颗白日流星一样飞过她的头顶,也许她们在某一时刻的坐标是交汇的。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周筠下班时,李晓航刚抵达新加坡樟宜机场,连上机场wifi后第一时间发消息给周筠,寥寥几个字:在等待过安检,希望我那趟航班千万不要因为什么突发情况熔断,那我就进退两难了。配图除了樟宜机场的标志性景点室内大瀑布之外,就是她穿着短裤汗衫坐在奢侈品店门口长椅上面对电脑抓耳挠腮的自拍,小猪佩奇口罩之上露出一双疲惫但有神的眼睛。周筠知道她一定在抓紧时间疯狂码字,不确定那种似乎要从画面中溢出的焦虑是因为遭遇了瓶颈,还是担心接下来的旅途。周筠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揪着,在晚上睡觉前,她给李晓航发了一条微信,问她这几天在新加坡等待转机能不能出去玩,随即沉沉睡去。

到了黎明才收到李晓航的回复说,要自我隔离到转机那天,哪都不能去。她刚才在入住的酒店看月亮,突然有了灵感,想起了黑暗之心的班图人部落在满月夜去湖心岛祭祀的仪式。按照古老的规矩,只有部落成员才能登岛,而她只能待在岸边,遥遥看着月亮和对岸升起的篝火。那一刻,她仿佛能听到他们的歌声和脚步声伴随着火焰起伏着,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能量。从前写论文时,她忽略了这个神秘的环节,因为她无法通过资料和田野调查得到答案。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用传闻和想象力去解读:“你知道他们去干吗了吗?在他们部落的神话里普通人可以通过岛上的参天大树爬到月亮上去,所以我觉得他们在比赛爬树,谁能最早爬到最高那棵树的树冠上谁就可以获得王位。当然,没有外人能确定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晓航在酒店待了三天,无法外出,每天晨昏颠倒,醒了就打开笔记本写作,睡着之后挥舞长剑在非洲草原上厮杀,手关节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劳累诱发了腱鞘炎。

几天很快过去,周筠吃完晚饭去健身馆,在跑步机上选了“漫游阿姆斯特丹大街”的模式,接着就开始挥汗如雨。从跑步机下来,周筠接到了一个智能显示来自荷兰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才接通。她轻轻地打招呼“Hello”,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李晓航呵呵的笑声。她说她正在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等待飞往伦敦的航班,由于疫情形势的变化,前面已经有几趟来自绿名单地区的航班被英国拒绝入境了,而只有到起飞前两小时内才能确认航班是否能正常起飞。此刻她坐立难安,已经无法再静下心来写任何东西了。周筠说那你定个闹钟睡一小会儿吧,毕竟一整天没合眼了。李晓航说她现在兴奋得不行,像古代两军大战前的士兵,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在欧洲古装片中这些士兵要不在和战友秉烛夜谈,要不就去召妓,忘我投入一番,总之,都比一觉醒来后发现命运已定更令人安心。周筠说:“那巧了,我也在等待一个明早揭晓的结果,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可以陪你一直聊到天亮。”李晓航问:“什么结果?”周筠道:“那我得从头跟你说。”

一夜未眠的周筠去北京西站接张志杰。时隔大半个月,北京进入初夏,街头已经很少有飘荡的柳絮,日光更加澄澈,铺天盖地浇下来,在弥散的暑气中大地上的影子摇晃不止,好像一切已沉没在湖底。

当张志杰出现在出站口栅栏后面时,周筠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他们上次分开时,张志杰还穿着臃肿的灰色羽绒服,走起路来窸窣作响,像一只下山的大熊。此刻,张志杰拖着行李箱朝周筠走过来,头发很长时间没理,在前额自动分叉形成了油腻的中分,脸部开始发福,原先就不明显的酒窝已被赘肉填平。一件浮世绘风格的白T恤露出他晃动的胳膊,肉嘟嘟的,确实好像膨胀了很多。

在火车站附近打不到车,他们跟随着人流出了站前广场。周筠感觉张志杰有很多话想说,但几度欲言又止,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谈起。张志杰一只手拖拉杆箱一只手提着蛇皮口袋,恰好空不出手。周筠就把胳膊插到了张志杰的臂弯里,一路在他肋下摩擦。

等到家,天色已经暗下去,周筠说要在外面饭店吃饭,为张志杰接风,但张志杰躺在沙发上表示只想吃周筠亲手烹制的香肠泡面。他们围坐在客厅中间的餐桌上,老式钨丝灯泡有气无力。在蒸腾的热气中,张志杰终于开始说自己的经历,不过是从后往前说的。

离开老家前一晚,他和他父母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母亲突然去里屋翻箱倒柜取出一串金链子,解释说这是她当年出嫁时请国营金店打造的,虽然没有今天的首饰样式花哨,但足斤足两,可显诚意,要他带到北京,亲手交给周筠。周筠问:“这是转述,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张志杰说:“不骗你,我前段时间彷徨了一阵。”周筠说:“因为你跟徐安妮见面了,有点旧情复燃?”张志杰说:“那天我去市中心的商场瞎逛,本来准备买双运动鞋,一出店门口看到对面墙上挂着徐安妮工作室的大幅海报,才知道她现在在这里工作。我非常好奇,就进去看了一眼,她确实就在里面,正在准备录直播节目,没有时间闲聊,但提出请我当特邀嘉宾入镜。”周筠说:“我看到那期节目了,你在里面坐得老老实实,眼神空洞迷茫,像一個傻子。”张志杰说:“徐安妮教了我一句英文俚语,Netflix and chill?翻译成中文意思就是,约吗?”周筠问:“所以你们约了吗?”张志杰说:“那天她档期满了,要从早忙到晚,我录完节目就走了。过了好几天,徐安妮约我到商场负一楼停车场见面,但我们没开车,从商场后门出去,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了我们以前念书的高中。”周筠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说了。”张志杰叹了口气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学校操场上,我给她看了你的照片,说我们谈了整整三年,今年准备结婚。她也告诉我,她其实早就有了男朋友,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小开,但因为害怕掉粉,一直没对外公开。我们走到学校大门口仍没有想出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拥抱一下就告别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徐安妮。”

不知道为什么周筠相信张志杰说的话,可能不是百分之百真实,但就像她编辑的游记一样,完全真实从来不是打动人的理由,关键是那种由内到外散发的情感是真诚的,让你置身于当时的场景之中,并认同讲述者的选择。周筠莫名其妙想起木心书里的话,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燃,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这种英国式的小团圆,比中国式的大团圆诗意得多。现在应该就是这种小团圆时刻吧。

周筠告诉张志杰,她近期准备辞职。张志杰愣了一会儿说,没问题,他们公司在疫情期间业绩稳定增长。在上市之后还会加薪,养活他们两个人肯定没问题。其实周筠只是心血來潮,她知道自己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提出来。

前些天,吕程最后一次来单位上班,大家本来私底下准备组织一场欢送会,但不知道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张元,张元下班前临时通知下一期清样明天就得出,言下之意是晚上全员留下加班。周筠偷偷跑到吕程的小隔间,在尚未合上的箱子里塞了一张信封,里面是她手写的道别信,回忆起他们三年来的交往,最后一句当然是祝福的话:相信旅程一定会有奇迹发生。吕程离开公司后给周筠打了个电话,一方面是感谢那封信,一方面盛情邀请她加入他和朋友即将创办的出版公司,主要业务是策划引进外国社科类图书,开出的工资差不多和她当下持平,但他保证可以充分发挥她的才华,未来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一直到现在,周筠还没有下定决心,辞掉当下国企的稳定工作,投入一个前途未明的事业或是赌博,但张志杰的话倒是给了她一点信心。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就说定了,等我辞职了,你得养我,不会很长时间,等我找到下一份工作就可以。”张志杰点点头表示同意。

初夏的北京,晚风习习,力道温柔,但关了屋却有些闷热。洗完澡,周筠还没有困意,躺在飘窗里,把窗帘拉开,借着枝形落地灯的晕黄色光芒,看手里阿兰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而张志杰试图靠在周筠身边却没有位置,退回到床头坐着看JAVA开发实战教程。此时夜色已深,窗玻璃上倒映出周筠的侧影,像一片墨汁在路灯光亮中氤氲开来。周筠突然呵呵笑起来,张志杰有些错愕,因为他知道那并不是一本好笑的书。周筠没有解释,只是绷直腿踢了张志杰一脚,并抬起头缓缓对他说:“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场景很像维多利亚时代市民小说的结尾,失散的爱人经过各自漫长的旅途,疲惫而欣喜地回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抒情才刚刚开始,周筠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从周筠的牛仔裤裤兜里跳到了地板上。张志杰狐疑地问,这么晚了,谁会找你啊?周筠慌忙去抢手机,两个人的手肘剧烈地撞在一起,之后各自抓着手机的一端僵持着。周筠低头看了眼界面上划过的通知栏,如释重负地说:“一个伟大的旅行作家即将抵达伦敦。”张志杰不明所以地问:“谁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是你认识的人吗?写过什么作品?”周筠笃定地说:“我跟她很熟,在文学界没有人认识她,她目前还没有出版或发表过任何作品,但再过三个小时她就会交稿了,那将会是一部终结迄今为止的旅行文学的杰作。”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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