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2021-12-14游利华
游利华
1
冯霓裳裸身横躺白色窄床,感觉到了那两只手掌,有力、厚实、润滑,它们捏起一坨坨脂肪,以她的骨架做砧板,揉、推、压。
那一坨坨脂肪似乎就被两只手掌捏碎了。手掌是莫姐的。莫姐边按边说:“放心吧,你这个星期天天来就好,一个星期就见效,到我们这店,还没有根本减不下来的。”冯霓裳“嗯嗯”点头,痛,脂肪被捏得吱吱尖叫。想不到精瘦矮小的莫姐一双手这么有劲。
那天,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跨进這家早已注意到的家附近的减肥店。不大的店,四五十平方米的样儿,不同于别的店一堆花红柳绿的年轻小姑娘,这店里唯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坐在厅中小桌边。也是奇怪,屋里明明挂着米白的纱布,摆着明黄的插花,却让人感到阴冷。冯霓裳看一眼那妇人,更被冷得打了个战——妇人很瘦,目光硬直,穿着扣到下巴的衬衣,黑长裤,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小髻束在脑后。听冯霓裳说明来意,妇人笑了,这一笑倒有点像个孩子,五官肆意漾开,“我姓莫,你来我们家算找对了。”
管它呢,死马当活马医。站在家里穿衣镜前,霓裳觉得那些脂肪真的被捏瘦了一点,体积没那么大了。150斤,1.62米,镜中的她是个长宽差距不大的正方体,侧面则是圆柱体。自打结婚后,她就被日子一口口气吹胀,生了小米后,日子不用嘴吹了,直接换成打气筒,三下五下将她胀到现在这样,十年雷打不动。她吃过药,用过所谓的秘方,也节食过,统统没用。付渝生说,你得运动,迈开腿。霓裳试着跑步,由于体重过重,跑不出几百米已经气喘得差点打120。
付渝生还没回来,女儿小米趴在房间桌前写作业。冯霓裳收拾了一通杂物,洗了小米吃过的碗筷,去阳台扯下被单进屋统被子。每3个月,家里的被套得洗洗,尤其付渝生床上的,不及3个月,被套就被盖得边沿黑黄被面黏腻。初春天气还凉着,洗净的被单仍要统棉芯。霓裳给自己统完,又给小米统,最后,她来到付渝生房间。
产后霓裳的睡眠质量一落千丈,付渝生本来就大的呼噜声,更是像在她耳边整夜整夜扯巨型风箱,她只得和付渝生分屋睡。刚进屋,一股浓浊的汗味就冲得霓裳往后仰。她皱皱眉,调整了下呼吸,将被单抖开铺好,手碰到棉芯时,却停住了。付渝生也会统被子的,他曾经说过,大学时的他是统被子小能手,宿舍里几个男生都找他帮忙。霓裳觉得累了,上了一天班,又马不停蹄去了减肥店,还给小米做了晚饭。收拾了屋,看看时间,付渝生也该回来了,于是,她丢下被单就此出了屋。
2
招牌上写着中医减肥,店里的解释为传统拔罐法,去掉身体里多余的湿气毒气后,人自然能瘦下来。莫姐不是老板,她是唯一的店员,在店里干了几年了。冯霓裳夸莫姐手法娴熟地道,莫姐说,自己已经做这行十几二十年了,十几年前老伴生病要按摩保健,她学会了这手,老伴还是没拖两年就撒手人寰,后来,她又给父母按摩保健,父母是几年前走的。
说这些前,她让冯霓裳过了过秤,比昨天轻了半两。冯霓裳说,下午我连水都不敢多喝,中午也吃得少。莫姐哦了一声,看看她又看看秤,轻轻皱了皱眉。
“那你现在一个人吗?”冯霓裳依莫姐的话翻了个身,问她。
“有儿子呢,儿子也在深圳,我退休前他就先来了,现在在另一个区,有点远。”莫姐答。
“那一起住不?”
“我住店里,他住刚买的小房子,三十几平方米,在公司附近买的,他上班方便。”莫姐说话干脆溜滑,话语像坐着滑滑梯。
“三十几平方米?那也太小了吧?一个人都住得挤,怎么不买大点的?”霓裳说。
“够了,各自住着好,他也没钱买大的。”莫姐低头道。
霓裳闭了眼,尽量不看她,装傻装想东西看天花板。尴尬极了。减肥是经络按摩方式,人要脱得精光,莫姐却穿得全副武装,霓裳觉得,自己身体的山山水水不单都给她看遍了,连身体内的东西也被她用手摸出来了。但那光总刺着眼,天花板顶灯的光和莫姐的目光,要掰开她的眼皮,她不得不睁开眼,眼球打转寻找话题。
“看你现在多轻松,没人烦你。”
“我忙着呢,哪有空烦?”莫姐说。
冯霓裳就说起了早上。早上她起床,发现付渝生并没有统被子,而是直接扯过棉芯盖了一宿。昨天晚上她交代他的话,他根本没在意!当时她还说了两遍,让他别忘了,付渝生面无表情地说:“睡的时候统。”
她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听话。
“唉,这算什么大事,你统不就完了?别生气,生气对女人不好。”莫姐安慰她。
“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做?他不能做一回吗?”霓裳像在质问付渝生。
“他忙,你就多做点,一家人嘛,想开点。”莫姐安慰道。
“谁不忙?”霓裳哼一声,闭了眼,也不再出声。
莫姐却还在自言自语,都忙都累,总得有人做事吧?别生气,生气害自己。霓裳僵着脖子闭上双眼要听不听的——上了年纪的人习惯给人灌鸡汤,她妈也是。莫姐仍在说,端着用过的脏水出房间时仍在说,自言自语的声音从洗手间那头嘤嘤嗡嗡传来。
3
怎么长胖的?霓裳没有认真细想过。结婚后,家里的菜谱一调再调,终于调到了大家都满意的程度,酸辣咸甜适合每张嘴,肥甘清瘦也符合每个人的肠胃。霓裳会在每餐饭上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包括轻微的皱眉撇嘴都收进眼里,然后,再对菜谱做创新或改进。她当然会健康营养饮食,不会让过于油腻肥腴的东西出现在他们那张大木餐桌上。
这两天减肥治疗,她会做两份饭菜,一份付渝生和小米的,一份自己的。过完秤,莫姐找出记录本。
“怎么又弹回去了?”
霓裳歪头去看本子,跟她初始记录相同,150斤。
“还挺顽固的,没事,你这样的客户我也碰到过不少。”莫姐放好记录本,示意霓裳躺下,“那等会儿就给你添点项目吧,店里没有的,都是这些年我自己摸索出来的,管用呢。”
晚间客人多点,店里除了霓裳还有一个客人,那客人并不胖,四肢匀称修长,身体中部却堆起个鼓凸的肚子,莫姐双手覆在那肚子上,左右揉搓。是位中年妇女,说莫姐教她那套健身操挺好的,感觉身体舒服多了。莫姐就说得坚持别怕痛。接着又聊起佛经,莫姐说,我有个课程挺好的,我推给你听听。
女人走后,莫姐又在说话,她喜欢说话,嘴巴像是开关失灵的水龙头,那些话语会自动哗啦啦流出来。她说这店里原本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莫姐用自己捣鼓出来的方子,治好了老板多年的湿疹,老板就辞了女孩只留下她。
霓裳便回头仔细看了看莫姐。莫姐穿了件白衣服,老年人都不敢穿白的,黑黄面色和满脸斑纹会像暴晒在烈阳下无处逃遁,莫姐的面色却被白衣服衬得挺白润柔细。霓裳好奇地问:“你还懂中医啊?”
“《黄帝内经》《伤寒论》都被我翻破了,人吃五谷,誰能没个毛病?”莫姐微笑,双手按住霓裳的腰部,有一股绵软却不容分说的力。霓裳稍微挪了挪身体,很快在她的手下躺好,背部及四肢舒展,紧贴于床。莫姐转身翻出一套银针,“今天咱们先加个针灸看看。”不及霓裳同意,已经捏起银针“哧”地扎下去了,一股痉挛的痛咬了口霓裳,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孩子他爸走后,我爸又出事了。”莫姐说。
霓裳被银针钉在床上,问出了什么事。“他被吓傻了。”莫姐说,“有一回,一辆汽车差点撞到他,就差两厘米,我爸当即被吓怔了,半天动弹不得。”
“这么严重!”霓裳惊叫。
“可不是,从那以后,我爸完全变了个人。”莫姐点点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认不得家里人,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懂,傻了。”
“失忆了?”
“医生也说不好,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他在家倒也不乱来,但必须得找个人看着他,一会儿不看着,他就跑没影儿了。”莫姐答。
“那可麻烦。”
“那几年都是我照顾他,我哥不爱管这些。”
“你可不容易。”
“都是这样过的。”莫姐将前面从冯霓裳身上拔下的火罐一一摆进柜箱。
被一辆汽车吓傻了。回到家,冯霓裳还在想,那辆汽车嘎的一声刹在莫姐父亲跟前,从此以后,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失忆般。
开门就瞧见棉芯堆在沙发上,付渝生不单没统被子,还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晚。
沙发是皮的,几年前沙发一送来,付渝生就躺上试了试:正好,够我睡的。以后,他就常常夜里睡沙发,沙发三面环抱,一肩宽一人长,像张屏风床将他环抱。
霓裳将棉芯抱回床,“咚”地扔下。床很大,结婚时,特意买了超大双人床,长宽1.8米的棉芯扔下去,只可怜巴巴地缩占一角。床的左侧,是付渝生固定的位置,微微塌陷的床垫显出他的身形,另一半的右侧,则平整整的,只于床头横了个干净的枕头。盯着床,霓裳想起谈恋爱那阵,要是过夜,付渝生总会搂着她睡,夜里醒来,那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整个人环箍于怀。以前没有人这样过,她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深深呼吸,将他的体味吸进体内,决定和他一起共度余生。后来结婚了,付渝生很少搂着她睡,床太大了,两个人摊手张脚才能填满它,通常,他们躺在自己固定的位置,或平卧或侧卧。
目光转了转,停在棉芯上,米白的棉芯像打火机,“啪”地点燃霓裳,蹿起的怒火灼着她,她被怒火灼得火一阵阵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拿出手机,给付渝生发消息:“你待会儿下班回家别忘了统被子,统被子。”发完后,她又在屋里转了两圈,边转边不停地看手机,没回。她不耐烦地走到厕所门前,将门拍得砰砰响:“小米,你洗个澡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好,别把厕所淹了。”小米也没回她。她又要拍门,手机响了,付渝生回:好。
一会儿小米披着浴巾出了厕所,匆匆刮过走廊闪进屋,“嘣”地关上门,门有点失灵,震得地板都在晃。冯霓裳站到门口:“关门轻点。”小米却尖叫道:“别进来,不准进来。”
霓裳气呼呼地折进厨房,收拾小米用过的东西。早上给小米煎鸡蛋撒落的那块蛋黄仍歪在灶台,不找吃的没有人会进厨房,除了她。鼻子猛地一酸,她赶紧使劲抽抽鼻子昂昂脑袋,怕眼睛里的东西掉下来。
4
霓裳问来店里减肥的人多不多,莫姐说:“挺多的。”霓裳又问都是些什么人,比她还胖吗?莫姐说,“什么样的人都有,白领、家庭主妇、老年人、小女孩,有个女孩子,18岁,比你胖多了,个子是不矮,但胖到200斤还是挺吓人的。”
“这么厉害?她吃什么了?”霓裳惊道。
“哪知道?人要长胖,原因很复杂,这女孩高二就休学了,天天门都不出。”
“那什么样的人容易减肥,什么人最难减?”霓裳想了想问。
“年轻人的好减些,年纪越大越难减。”莫姐顿了顿,“有的人吧,那身肉就像石头,赶上化石了,顽固得很。”
“哦。”霓裳应,心里却说,就是我这样年纪大的吧?
例行过秤,测体脂率。莫姐说:“今天再给你加个项目吧,还是我自己开发的,这几年,我在这儿琢磨了些东西出来。”霓裳就知道她的体重又没减,果然,150斤差三两。
加的是震动项目,用束身带紧紧缠住肥胖部位,通电,震动。一番震动下来,霓裳汗如雨下,她想,这回肯定瘦了。震动之后,依旧做针灸拔罐。
“家里没什么事吧?”莫姐突然问。这两天,都是她在主动问霓裳家里的事。
“嗯。”霓裳喉间拖着长长的嗯,想到家里的事,觉得可以跟莫姐再聊两句,“还是没统被子,人家跟我较劲呢。”
“嗨,这么点事,有什么好较劲的?你统不就是了?就当锻炼身体。”莫姐一脸孩子似的笑。
“他也可以锻炼身体呀。”霓裳犟着,她忽然不想讨论下去了,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莫姐的脾气也好,或许人家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不像自己。她转头问:“莫姐,你爱人以前会做饭吗?”
“不会,都是我做。”莫姐干脆地答道。
“他为啥不做?”霓裳拧头看她。莫姐仿佛知道霓裳要问什么,赶紧说:“不就是做个饭嘛,我做一样,想吃啥做啥,还练厨艺呢。”
霓裳呼出一口粗气,莫姐拍拍她的背:“多运动多干活有利健康,换个想法,啊?”
她闭上眼,暂时沉入心思。这些年来,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越来越想吃上一顿付渝生做的饭。结婚前,她可是从不在乎这个的。付渝生工作非常忙,有时周末也要加班,他不会做饭也不想做,偶尔,他会熬锅米粥或者煮碗白水面,但那不是做给她吃的,是给小米或者他自己吃,应急。她多么想,他能好好做上一顿饭,挽上袖子露出双手,买菜洗菜择菜炒菜,最好是她喜欢吃的,她会将碟子内碗内的东西吃得精光,然后,那些进入她体内的食物,周游一圈后,长成血肉,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简单,可又多么奇妙啊。
换个想法。回到家,面对昨天同样的情景,霓裳想起莫姐的话。
早上她赶着送小米上学,自己上班,没来得及过问,晚上棉芯仍等着她,棉芯边沿已经被盖得微微泛黄了,那是被人的汗水口气熏黄的,男人汗多口气重更是要不了几天便能把一床白胖棉芯熏得黑黄干硬,必须马上统被单。
将被单摊开,再将棉芯铺于其上,扯平卷裹,棉芯快卷到头时,霓裳停住了。为什么?18年了,一直是她一个人洗被单、收被单、统被子,付渝生连问都不问一声,谢谢更不会有,他甚至并不知道她一年洗了几次被单。起先她觉得这些小事男人不会关注也正常,后来发现家里实际大多是些这样的小事。
一股寒意如重重的拳头猛地捶击她,一拳再一拳,霓裳被捶击得浑身无力,牙齿打战,瘫坐在电脑前。还有愤怒,像一根根火舌在她心中升腾。她摸过手机,想给付渝生打个电话。
摩挲手机,呆坐了一分钟,仍没拨出电话,又过了一分钟,她丢开了手机。她突然意识到,有多久,她不曾在夜晚正常下班后的时间段给付渝生打过电话了?除非家里有重要的急事。她总觉得,这是他的私人时间,不好在这个时候打扰他,要是电话打过去,他正在跟谁吃饭或者……多不好,有点像私闯民宅了。慢慢就成了习惯,都是发发消息。付渝生也会不高兴吧,有几次因为有事她打过去,他就有点不高兴,压低声音说自己正赶文件正开会,匆匆挂了电话。要是因为统被子这点小事打过去吵架,付渝生本就吃软不吃硬,会更加不统被子。霓裳坐定后这么对自己说,他吃软不吃硬,那就给他软的。想到这,霓裳似乎还有点高兴,为自己想出了点办法。9点钟,窗外黑乎乎的,她看着无限虚黑的夜空,忍不住猜测付渝生在做什么,坐在公司电脑前赶文件,还是开车行在回家路上?还是……他总有各种事要做,都跟家里无关的事,种种猜测如黑暗中的谜,烧灼困扰着她,将她丢在黑夜不知处的空地上。算了,她抿抿嘴,不想这些,不会超过12点钟,他总要回来过夜的。
但那些火舌仍在心中升腾,谜也在烧灼困扰她。霓裳打开电脑,点到每天都去的购物网站,页面立即鲜活了,无数商品,还有男人女人孩子,在她眼前跳跃闪耀。霓裳将鼠标移过去,进入它们,那些商品呼啦啦朝她涌过来,相关的商品也扑上来,把页面每个旮旯都填满了。
买了一堆吃的,霓裳最喜欢买的,不是穿的用的,是食物。其实家里已经塞满了各种食物,柜子里茶几上桌子上,连地上都堆满了食物。付渝生很少在家吃饭,小米不爱吃零食,既然买了,就得吃掉,要不就是浪费。于是,这些食物几乎都被霓裳一人吞进肚子,她吃东西又极快,完全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道都没尝出就囫囵填进了身体里的虚空。
5
早上霓裳留了张纸在付渝生床上:统被子!三个极大的黑体字,末尾還加了三个叹号。
黄昏去店里,莫姐一眼就看出她面色不好,问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没几个人睡眠正常的。”霓裳摇摇头。
“那你听听佛经,再看看中医的书,保管有用,我这几年就是这样睡眠好了。”莫姐点点头。
“好。”霓裳无力地应道。
“再练练打坐,每天起码一个小时,就坐在那儿闭上眼,什么也不做不想。”莫姐补充道:“加上这,保管你健康到一百岁。”
霓裳附和:“你一个人生活还这么自律,难得。”
莫姐被夸得笑了,“事多,每天都忙不过来。”
“我要是你,老了退休了就到处旅游,不上班了。”
“我刚退休跟他们一帮人到处晃悠,觉得也没意思。”莫姐仍在笑,“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我喜欢安静的生活,不爱那热闹的,各人选择吧。”
她说到处晃悠,可不,旅游就是晃悠。
“没事去前面广场跟那些人跳跳舞吧,我看他们活泼得很。”霓裳说。
“没意思,还不如看看书,我书都看不过来,哪有空?”莫姐指指墙角货架,果然,那儿有厚厚一沓书。
今天她又给霓裳加了新项目,是她自己上山采的草药,每天早上,她早早就起床出门锻炼,顺便去山上寻各种草药。
“这草药肯定有用,我给一个客人试过了,她跟你的情况差不多。”莫姐说着将捣成泥的草药敷在霓裳身体上,用保鲜膜缠裹住。跟自己情况差不多?霓裳没吭声,任她摆弄。
那张纸到底是白写,被子还是没统,付渝生又在沙发上窝了一晚。
今晚女儿小米参加同学生日会去了,付渝生当然没那么早回来,家里,唯有霓裳一个人。她突然觉得累得虚脱,整个人靠在椅子上。不用给小米煮吃的,也不用催她写作业,阳台上那两排晃悠的干衣服,就让它们继续挂在晾衣竿上晃悠吧。屋里很安静,霓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细微得如灰尘落地的声响,细微得近乎无,但她听见了,还看见灰尘被这呼吸吹得微微飘动。她想起了莫姐。莫姐独自住在店里,晚上8点钟,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她就关门拉上窗帘。莫姐说她会先洗澡,然后打坐,看书,听网课,各一个小时左右。莫姐不看电视也不怎么用手机,11点上床睡觉,一觉到第二天早上7点,7点半出门运动,每天如此反复,极有规律。霓裳想象她打坐看书的样子。其实这些年,她许多次想过跟付渝生离婚,大大小小的原因太多,已经记不大分明了,包括这几天。要是真的离婚了,莫姐那样过就挺好,畅快。
6
这天晚上霓裳见到了胖女孩,果然胖,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堆坨坨肉堆满了床。
莫姐问她近来有没有乱吃东西,女孩支支吾吾答没有。“又胖回去了,你还不肯来店里,上次不是减了10斤吗?以后可得隔天来,我给你专门配点草药。”莫姐笃定地说,又将头转向霓裳:“今天再给你加个项目吧,给你按按头。我看你面色不好,是不是心事太重了?有时候这也影响减肥效果。”
屋里两张小床,霓裳和胖女孩并排躺下,胖女孩那张床于她明显小了,她的身体有一小部分溢出床沿。霓裳看着她,觉得她的身体还会胀,能无限制地被撑开,多少东西也塞不满似的。
这让霓裳难受,呼吸困难,自身150斤的脂肪骨血突然压得她喘不过气,幸好胖女孩来得比她早,十几分钟后,胖女孩就做完爬起来穿衣服了。胖女孩一直在看手机,眼睛盯在屏幕上,仰躺时看,趴卧时看,穿衣服时也在看。
胖女孩一走,霓裳胸中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整个人活过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爸吗?”莫姐的手灵活地按揉霓裳的头部穴位。
“他不是被吓傻了吗?”霓裳答,觉得不妥,改了口,“被吓呆了。”
“就是傻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什么人都不认得。”莫姐的手劲重得像强调,“天天不落屋,到处跑,好几次都找不到人,好在咱那地方不大,别人看到给送回来的。”
一个回到初点的人。
“有次我烦了,天天看着他也累,就想,你跑就跑吧,我跟着你。”莫姐的手停了停,“还以为他要去什么地方,一路上了公交车,走了两里路,又上另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拐进一条树林里的小路。”
“这么着,走了好远,最后没路了,他不走了,蹲在那儿抱着头,傻望着天。”莫姐陷入回忆中,“我看他老半天,上前叫了声‘爸,把他吓一跳,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霓裳迫不及待。
“他认出我了,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还叫了两声。”说到这儿,莫姐刹住话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后低声说,“有意思不?他跑那么远,竟然认出我了。”
“神奇。”霓裳也若有所思,顿了顿,看看莫姐,莫姐似乎仍陷在回忆中,表情凝固,手上的动作轻缓迟滞。霓裳咂咂嘴,忽然问:“莫姐,你怎么把这些事记得这么清楚?”莫姐仿若自言自语:“没事我就想起他们。”“那,你老想他们做啥?”霓裳本来想说,他们都过世了,你丈夫你父母他们,觉得是句废话,换了一句。莫姐怔了怔:“想把事情想通吧。”“是吗?都过去了,没必要。”莫姐又怔了怔,没立马接话,原本动作轻缓迟滞的双手,不停地上下左右近乎慌乱地给霓裳按摩头部,“哪能不想啊。”她喃喃解释。霓裳被她按得不舒服,“不只是把事情想通吧?”她微微皱眉,瞟了她一眼,莫姐侧过头去拿毛巾,错开她的目光。起身太快,她拿着毛巾直接往厕所去,都忘了端面盆。
到家进屋,付渝生歪卧沙发上。今天是周六,他正常上班,但不正常的是,他竟然按时下班了。
付渝生没从手机上抬起头,他在玩游戏,手机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小米坐在桌边吃泡面,一定是付渝生允许的,他从不管小米吃什么。小米的眼皮在泡面碗沿后翻起:“妈。”继续埋头吃面。霓裳拧眉吐了句,又吃泡面。
进卧室换家居服,刚进房间,她就发现了异常,棉被不见了,床上扔着一床薄空调被。她赶紧套上家居服,扯拉着衣服走到客厅,坐到付渝生身边。沙发窄,半个屁股悬在沙发外,付渝生没让她。
“你把棉被收了?”霓裳问。付渝生微微撩起眼皮,算是回答。霓裳瞪着他:“天还凉呢,你也太懒了吧,宁愿受冷也不统被子。”
付渝生没理她,指头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点点戳戳。霓裳推推他,他没动,也没吱声。霓裳加大了音量:“你不怕冷啊。”几秒钟后,付渝生才嚅出个鼻音:“嗯。”
“什么嗯,哑巴啊。”霓裳有点火了。付渝生总是这样,跟他说话或商量事,若不是非得发言,通常只回一个嗯,连这个嗯也常被他省略,用模糊的眼神代替或直接统统省略。“统个被子就这么难啊?”霓裳捅捅他,付渝生不动,那张脸泥塑般。霓裳就凑近了看他的脸,相比十几年前,他的脸胖了、松弛了,还长出了几根深长的皱纹和凹痕,这些皱纹凹痕,都是他在哪儿长出来的,经历了些什么,她不知道,这又是一个谜,付渝生自己也说不清吧。它们不请自来了,现在,这些皱纹凹痕将一张原本完整饱满的脸侵蚀切割,让它衰老破碎。
付渝生沉浸在游戏中,统被子的话题无效。霓裳半个屁股悬得微麻,向沙发内靠了靠,控制着没倒到他身上。付渝生完全被手机吸引,纹丝不动。霓裳呆呆地盯了他十秒,觉得总要再说点什么。10秒钟后,她朝小米扬扬下巴,捶他一拳:“不是说了少让小米吃泡面吗?”付渝生还是没说话,眼皮也不抬。霓裳真的火了,又捶他一拳:“听见没?老吃没营养的东西,明天我煲点汤,你去市场买点虾和元贝,我给你们做蒜丝粉丝元贝。”付渝生仍是没出声,眼球定在屏幕上。
一分钟内换了三个话题,三支调风不同的曲子,可付渝生像个聋子。“你听到没有啊?”霓裳使劲捶他,又重重加了一捶:“听到没?”拳头如捶在皮沙发上,陷进去即被弹出,沙发瞬间平复不留痕迹。
“聋子!你听到没?听到没?”霓裳气了,使劲再捶了两捶。也许是被捶痛了,付渝生不满地嗯了一声,皱紧眉头,稍微挪了挪身体,但没看她。
一旁吃面的小米忍不住了:“妈,你烦不烦,吵死人。”听到喝声的霓裳歪头,却“扑哧”笑了,迎着灯的眼里,有水汪汪的东西在晃动。
7
星期天中午一家三口例行出门吃饭,看了场轻喜家庭电影,逛商场,回来就有点晚。到莫姐那儿,店里两张床上都躺着客人,霓裳坐在沙发上等候。
她不爱玩手机,就起身在店里闲逛。店不大,做两层,一层是厕所、客厅、服务间。二層,霓裳步上楼梯,是仓库,仓库占了半边楼;另一半,是个简易隔出的房间,摆着床、木桌、一柜子书,还有很少的杂物。明显,这是莫姐的房间。
这房间竟一点气味都没有,像没人住过,地上床上也都干净整齐得很,连床前摆放的塑胶垫都干净如新——定是莫姐天天打坐的垫子,上面隐约有她的臀印脚印。霓裳没坐上软垫,而是走到木桌前,也没翻看桌上的东西,站定,望向窗外,窗外是块空地,只长着一棵树几丛野草。她仔细瞅瞅,叶片浓密的枝丫间栖着只小鸟。她定定地盯着它,快要把它刻进眼里,发现它并非静止不动,偶尔会微微抖抖身子甚至细细脆脆地叫一声。
一周过去,霓裳的体重只轻了半斤多,当然,这极有可能是她这一周节食控制的结果,不太可能是减肥疗效。
“你的肉还真顽固啊。”莫姐推开体重秤,也挺无奈。
“还是坚持来吧,一周轻一点,时间长了就轻得多了。”莫姐安慰她。
霓裳点头。她减肥,漂亮倒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为了少得病,这些年,因为肥胖,身体诸般大小毛病不断,有的问题连病症都讲不清却让人非常难受,然而这身肉,倒像铁了心跟定她了,像化石,莫姐说过的。她心里涌过一阵痛苦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