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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日

2021-12-14王先佑

福建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剑南雨落周庄

王先佑

1

赵剑南百无聊赖。他打开电视,荧屏上充斥着一档档不知所云的真人秀节目。他把所有的频道都换了个遍,又关上电视,颓然倒在床上。

室友刚刚离开。在那之前,他接到一个电话,赵剑南听出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室友朝赵剑南眨眨眼,又神秘地笑了笑,低声和对方讲了几句什么。挂了电话,他背上包,对赵剑南说:“哥们儿,我得去见一个朋友。”室友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歉疚,又像是得意。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房间,又回过头说:“哥们儿,我晚上不回来,你不用等我了。”

赵剑南当然能猜到室友要去见什么朋友。参加这次活动的文友,纯粹为领奖而来的,恐怕没有幾个。就连他自己,临出发前,不也曾有过浪漫之想吗?

只是,赵剑南没有料到,雨落拒绝了他。前两天,他告诉她自己最近要去周庄领一个小说奖。雨落似乎对他获奖并不感到意外,她用淡淡的语气祝贺了他,接着又说单位最近事情多,不方便请假——她像是知道赵剑南接下来会说什么。赵剑南有些尴尬。他犹豫了几秒钟才回信息:没事,我只是想和你分享喜悦。

雨落一直在苏州。13年前,赵剑南和她在一个文学论坛上相遇。两人为彼此的才情吸引,渐渐走近。那时的雨落,是多么不管不顾!只要赵剑南一句话,不管是扬州、杭州,还是深圳,她都会赶过去和他相会。甚至,在得知赵剑南并非单身后,仍然狂热地等着他,等他离了婚娶她。当然,后来他没能离成婚,她也嫁了人,两人中断了联系。他们再次接上头,是在三年前。赵剑南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而结婚后又离婚的雨落与文学渐行渐远,成了一位标准的职场女性。他们的生活环境迥异,共同话题越来越少,交流也变得不痛不痒、时有时无。

要不是觉得生活过于沉闷,赵剑南也不会来周庄领奖。这次颁奖虽然动静不小,但时间选在工作日,来领奖要请两天假,奖金也不算高,对赵剑南来说缺乏吸引力。最终,他决定出去透口气——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反正,交通和食宿费用,主办方全部承担,就当是一次休假吧。当然,如果这次周庄之行能有一些意外的收获,那是最好不过。赵剑南的朋友并不多,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能在那几天赶到周庄和他见上一面的人,还真没有,除了雨落。事实证明,他还是太乐观了。因为,在身处苏州、目前独身的雨落心中,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来周庄时,赵剑南带了一本书。但此时,他并不打算看书。手机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他来过多次周庄,水乡风光对他而言并不新鲜。他有些后悔,临行前没有直接对雨落挑明,他想她,渴望和她见面。现在,他很想和她聊一会儿,随便聊什么都行。如果气氛合适,一定要抓住机会,不加掩饰地告诉她:他很想见她,她来周庄,或者他去苏州,都可以。反正两地相距不远,只要雨落答应,他马上就能动身。他坐起身来,找到雨落的微信,给她发去一个喝咖啡的表情,但雨落没有回复。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她在忙什么呢?是没有看到信息,还是猜透了自己的动机,不愿接招?赵剑南不免感到失落。半个小时过去了,雨落的微信依然无声无息。赵剑南不想就这样傻傻等下去。他点开视频通话,等待对方接通的提示音响过三声后,他又慌忙挂断了。

周庄啊,周庄。赵剑南忽然觉得人生如此虚无,就像他写的那些小说。不是吗?差不多一年以来,他一直有这样的感觉:自己笔下的那些文字和故事,没有突破、了无新意,差不多是自我重复,他一点儿也不满意。这一年来,没有一篇小说能够在像样的刊物发表,也印证了他的判断。一个人到中年、大器难成的小说家,继续写下去,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

赵剑南把这归咎于一成不变的生活。对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生活中没有意外、没有波澜,也就意味着没有催生灵感的源泉。某种程度上,到周庄来领奖,是他对生活的一种反抗。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愿望落空了。明天上午,他将和其他获奖者一起,登上领奖台,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获奖证书,跟对方说谢谢,和他握手,再对着台下的镜头,挤出僵硬的笑容;下午,按照主办方的计划,参观、交流;后天,借道上海,飞回深圳——所有这一切,活动手册都已经做了安排,或者说是规定。

赵剑南不甘心就这么认输。有哪些标记或符号,能够对生活的走向产生影响,哪怕是并不显著的影响呢?他在脑海中苦苦搜索。一个数字一闪而逝。他努力回想,终于把它找了出来——5月15日。这是他和妻子结婚20周年的纪念日。他们都是在尘埃中过日子的人,不怎么在意那些与柴米油盐距离遥远的事物——如果说年轻时他们还有那么一点点浪漫,那么,庸常的生活,早已把它磨灭殆尽。明天,就是5月15日。很可能,妻子早已经忘记了这个日子。他觉得,这一天,或许将帮助他绕过生活的既定航道,让他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能做点什么文章呢?他的头脑里,跳出了“黄金海岸”这四个字。黄金海岸是一座海滨浴场,也是一处度假胜地,位于惠州的霞涌小镇。几年前,公司组织团建时,他曾去过一次。想到这里,赵剑南不由得心跳加速。他又点开妻子的微信,刚刚打出一个字,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港产电影,里面有一对老夫老妻偷情的桥段——为了找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夫妻俩分别扮作网上邂逅的男女,相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偷腥”。他删除了那个字,切换到另一个电话号码,打开用那个号码注册的微信。他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2

你好,我在玩一个游戏。加了我,我就告诉你。

赵剑南搜索到妻子的微信号,向她发去申请加为好友的信息。这是他的工作专用微信号,除了公司同事,没有添加任何其他好友。他所在的部门有20多位同事,喜欢看谍战剧的领导别出心裁地为每个人都取了外号,外号里都有一个英文字母,前面再加上一个“老”字。比如,赵剑南是老K——听起来,像是谍战剧里的特工。同事们的微信号,也都统一按外号+电话号码的格式命名,方便紧急联系。

现在是晚上9点。平常这个时候,妻子应该在厨房忙活。女儿高中住校,赵剑南不在家吃晚饭时,妻子会叫一份外卖,或者用零食对付一餐。姿色平平、性格保守的妻子,基本上没有社交。她在一家小公司做财务,以前,生活的重心是孩子和家务,下班回到家,很少有时间看手机。女儿上高中以后,她的时间多起来了,做完家务,就在手机上看看短视频和综艺节目。和发给雨落的信息一样,赵剑南添加好友的申请也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他猜不出来,妻子这会儿在干什么。但是,就算她看到信息,也未必会理睬——习惯按部就班过日子的她,并没有那么多花花心思。想到这里,赵剑南躁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妻子可能是世界上最不适合玩这种游戏的女人。算了,如果她一直不回应,明天再用另外那个微信号邀请她去黄金海岸,过一个似乎从来不曾存在的结婚纪念日。

看来,这个晚上要在周庄补觉了。赵剑南蹙着眉头,叹了口气。他打算先去洗澡。刚放下手机,他又拿起来瞄了一眼,屏幕显示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是雨落吗?她愿意见我了?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划开手机屏幕。是妻子通过了他的好友验证。这让他很是意外。

谢谢你。因为生活太无趣,我和朋友打了一个赌,赌注为1000元人民币:随机组合一个电话号码,按照这个号码查找微信号,并申请添加对方为好友。谁能按这个方式先交到一位好友,谁就胜出。是你让我成为赢家。真是缘分啊。

打出这段文字,赵剑南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机智——没想到,他写在小说中的情节这会儿派上了用场。他想看看妻子怎么回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屏。

我帮你挣了1000元,那你能不能给我发个红包?你看着给,我不贪心。

赵剑南嘴角上扬,无声地笑了——这很符合妻子的行事风格。妻子在网上买过衣服后,总要找赵剑南给她发红包,说是要他报销。那么,发就发吧,反正不是外人。发多少呢?他踌躇了一番,给她包了88.88元。刚刚发送成功,红包就被她抢走了,像是怕他反悔一样。

赵剑南很想问问妻子,今天是在哪儿吃的晚饭。转念又一想,提这样的问题,太不像一个打算偷情的人的做派了。

谢谢你的红包。你比我老公大方多了,他给我发红包,从来不会超过50元。

赵剑南没想到,妻子会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他有些不快,转念一想,又决定将计就计。

是吗?这样的男人,你还跟着他?

没办法。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看你的网名,是个男人吧?结婚了吗?

赵剑南犹豫着,打出两个字:结了。

有孩子吗?

有。

孩子多大?

12岁。

结了婚的男人,又有孩子,怎么会这么无聊?我猜你这会儿一定是在外面,和朋友鬼混。

赵剑南的脸开始发热,像是被人揭穿了隐私。他稳住心神,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油嘴滑舌的情场老手。

唉,一言难尽啊。对了,我猜你是个需要安慰的寂寞女人。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和一个陌生男人聊得火热?

嘿,你猜对了。老公出差了,女儿在学校,我一个人在家。你别说,还真有些空虚寂寞。你要不要来陪陪我?

赵剑南的脸热到了耳根——这次,他像是无意中窥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没有想到,妻子竟然有这么奔放、前卫的一面。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恼怒,继续和她周旋。

我在广州。

我在深圳。

有点儿……晚吧?

呵呵,才几点呢,这就叫晚?不打算拿点儿诚意出来,就想撩女人?

赵剑南彻底陷入了被动——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妻子的角色发生了互换。他舔了舔嘴唇,打出一行字。

今天真不方便。明天晚上,如果你方便,我请你去惠州的黄金海岸度假。所有的费用,我埋单。

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赵剑南长吁了一口气。事情虽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但也算殊途同归。不过,最后的那个结果来得太快了,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他觉得不真实——想象中的那些拒绝、矜持和抵抗,他一样也没有遇到;他为此所做的种种准备,似乎也完全派不上用场。一个女人,会对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男人这样毫无戒心吗?他怀疑妻子是在作弄他。

你这么豪放,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吧?

不好意思,还真是第一次。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我不信。

不要说你,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都不知道,不正经起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不过,像这样无拘无束地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聊天,感觉还真不错。我觉得吧,可能自己早就厌恶了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厌恶了天天戴着面具、一成不变的生活。我甚至觉得,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待一个男人有一天来撩我。哈哈哈,要真是这样,我还得感谢你,帮我圆了这个梦。

你这样子,你老公知道吗?打出这行字时,赵剑南心情复杂。

没必要什么都让他知道吧?你也不是什么事都对你老婆讲吧,对不对?我敢打赌。我敢跟你赌1万元,你背着自己的老婆,干了不少对不起她的事。你承认不承认?

赵剑南一时语塞。他想起了雨落,那个曾经为了他可以不管不顾的女人。但是现在,她是谁?

3

和雨落第一次见面的日期,赵剑南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5月,他在苏州北站走下动车时,暴雨如注,雨点落在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像是无数粒豆子正在一口硕大的炒锅里欢腾。他撑着伞走在站台上,看着铺天盖地的雨幕,心里一直念叨着两个字:雨落,雨落。

雨落的模样,和他的想象大致相当。来苏州之前,雨落曾经向他描述过自己的样子:中上之姿,短腿,平胸。果然就是中上姿色,不长的腿。胸呢?他不顾第一次和女性约会的禁忌,目光特意在雨落的胸部停留了几眼,感觉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堪。但是,等到他们在站前广场上拥抱到一起时,他才知道她所言非虚——能有那样的效果,应该都是胸罩的功劳。

在论坛和QQ上,他们已经聊得太多。见面时,他们像一对初涉爱河的情侣,热烈、缠绵;也像一对老夫老妻,不讲客套,没有顾忌。他们手牵着手,坐公交、逛公园、轧马路,谈论文学、人生和理想,还有她经历过的那些男人。不知道是因为旅途劳顿,还是提前透支了激情,那天晚上,赵剑南表现得相当疲软。他早就憧憬着这次见面,也为此做了很多准备,想在雨落面前大显身手。没想到,事到临头,竟是如此狼狽,这让他相当羞愧。但是雨落好像不以为意。

他们在床上变着法儿地亲昵。他没想到,雨落竟然有这么多手段,真是大开眼界。她和以前的那些男人,是不是也玩过这些游戏?他拼命压制着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活在当下,无问西东。一直到半夜两点,两个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雨落带他去了寒山寺。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要来的地方。雨依然下着,但比前一天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缠缠绵绵。雨落特意买了一柄仿古的油纸伞,他撑着伞,雨落挽着他的胳膊,很有些小鸟依人的意思。雨天的寒山寺,游人并不多,他们便愈发显得醒目。两人在寒山寺的碑廊里流连,欣赏一块块刻有诗词的石碑。来过多次的雨落客串起导游,为赵剑南讲述这些诗碑的来历,以及与寒山寺有关的典故。不知道为什么,赵剑南有些失望。眼前的院落,与他想象中的寒山寺大相径庭:空间布局过于紧凑、逼仄,让人感觉拘束;而那口镇寺之钟,又过于恢宏,很难让人和《枫桥夜泊》里那种深邃、悠远的意境对应。这样一来,赵剑南便有些走神。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情景,身体不觉燥热起来,情不自禁地把雨落拥到身前,紧紧地箍住。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用撑开的雨伞作掩护,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激吻。赵剑南吻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这是赵剑南的第一次出轨。他在雨落面前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刚开始,他并没有想到会和雨落走得这么远。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初隐瞒婚史的动机。在雨落第一次问起他的婚姻状况时,他下意识地说自己还是单身。现在看来,他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增加雨落对他的好感。这次苏州之行,他很享受和雨落在一起的感觉,同时,也越来越觉得继续隐瞒下去对雨落不公平。回深圳那天,雨落送他到苏州北站,在路上,他俯在她耳边,对她坦白了这个秘密。他以为雨落会愤怒、痛苦,会鄙视他、唾弃他、疏远他,但她只是愣怔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出租车的车窗,表情平静,仿佛她早就洞察了关于他的一切。过了几分钟,雨落又开始和他说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越是这样,赵剑南心里越是没有底,但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在进站口前拥抱作别,赵剑南随着人流走进大厅,一回头,看到雨落正在向他挥手,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大厅里人声嘈杂,赵剑南听不真切。他停下来,掏出手机,打雨落的电话。她接了,对着手机大喊:“赵剑南,我要去找男朋友!”雨落连喊了几遍,喊得赵剑南的心一阵刺痛。

雨落果然就找了男朋友,还不止一个。在这件事上,雨落像是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扔一个,没有一个男人能和她处得长久。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与赵剑南交往和约会。在苏州之后,他们去了杭州、扬州,雨落还来过深圳。赵剑南对雨落交男友的进度了如指掌,还对那些男人的长相、性格有所耳闻——这当然都是拜雨落所赐。雨落的讲述让他意识到:这个美好的女人并不专属于他,他要和别的男人分享她。他因此而嫉妒、抑郁、狂躁,这时,像有无数把钝刀,在一遍遍地剜他的心、锉他的骨。他想打断雨落,但又忍不住听下去,在漆黑的夜里,手机屏发出的光照亮了他眼里的热泪。冷静下来时,他审视了自己和雨落的感情,觉得它是一段孽缘,他甚至想过,要像快刀斩乱麻一样割断它。但他就是做不到。他舍不得这个女人,虽然她给他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心理创伤。

30岁那年,雨落开始向赵剑南打听他妻子的情况,刚开始,只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如果他能恢复自由之身,她还是愿意嫁给他。赵剑南看出来,她累了,也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他还真动了这个念头,甚至找律师朋友咨询过,如何才能顺利离婚。有一次,他拐弯抹角地和妻子谈起离婚。妻子把头一仰,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和我离婚,没门儿。除非我死了。”赵剑南知道,这件事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但他没有告诉雨落。雨落开始认真了,逼得越来越紧。发展到后来,她不顾和赵剑南的约定,不分白天晚上、工作时间还是周末,也不管赵剑南在公司还是家里,都给他打电话,催他离婚,迫不及待地要嫁给他。她甚至放话,她要到深圳来找赵剑南和他的妻子。她的疯狂让赵剑南感到恐惧,联想到之前她在和自己交往时,同时和另外的男人约会、做爱……赵剑南怕了,他开始退缩、逃避,开始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信息。好在,雨落的疯狂并不持久。过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她的电话少了,信息也少了。直到有一天,他想起了她,试着给她发了条信息,没有回复;又打她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4

没有的事。虽然我的精神一直在出轨,但身体从来没有出过轨。这一次能不能出轨,就看你了。

是嗎?那就暂且相信你吧。其实,我差点儿也有过出轨的经历。你想听吗?

赵剑南一直不相信,妻子的感情经历像他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洁白如纸。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揭开他一直想要知道的谜底。他按捺住心底的狂喜,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出两个字:当然。

嗯,这个故事有点长,你得拿出点耐心。大概是十年前吧,我老公想和我离婚。当然,他说得比较委婉,但是我听出了他的意思。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平时也不怎么吵架。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离婚,不是因为别的女人插足,还会是什么?

那时他还很穷,也没有什么名气,但我就是喜欢他的干净。真的,你没有见过那么爱干净的男人。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皮鞋总是锃光发亮,用过的东西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家里电脑上的键盘鼠标,他每天都要用酒精擦上一遍……要是和他离了,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男人。我一直觉得,这样的男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虽然最终没有离婚,但我知道,他的心变了。他隐藏得这么深,在这之前,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我竟然没有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我真是蠢。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理就很不平衡。刚好,在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男人。

他个子不高,长相也很普通,总是穿着一家工厂的工衣,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像这样的人,放在人堆里,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水里,很难把他分出来。但他从第一天起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他怀里抱着一只公仔狗。狗不大,棕色,两只黑眼珠特别可爱。车上很多人都看着他和他怀里的狗。我也一样。我想,他是不是在玩具厂上班,这只狗是他们工厂的产品?但是,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是如此,有几次下班时,我在车上碰到他,他也抱着狗。

这就让我好奇了。一个大男人,看上去脑子也没有什么问题,却每天抱着玩具狗上下班,这是为了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却老爱想。在公交车上,我的目光经常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总是看向窗外,特别是公交车停靠的时候,他的视线在站台上的人群中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

你有没有经历过深圳的早高峰?网上有个段子,说在北京早高峰挤地铁,能把一个孕妇挤流产;在深圳挤地铁,能把一个姑娘挤怀孕。其实,深圳早高峰时的公交车也差不多。那天早上,我又在公交车上看到了他,他依旧抱着那只狗。车停站了,涌上来几个乘客。突然,他猛地朝车门外挥手。顺着他挥手的方向,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妈妈,蹲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边,正在给她系鞋带。他大声喊起来:“等等,我要下车。”车停了下来。他拼命地往车门边挤,几乎是不顾一切。好不容易下了车,玩具狗却落在了车上。车门刚关上,车子就开动了。我看见他回头朝公交车看了一眼,似乎喊了一句什么。我费劲地钻过去,捡起那只公仔狗,抱着它端详。我想,今天下班,最迟明天早上,还会碰到他的。

那天下班,一上公交车,我就看见了他。他依然看着窗外,但表情有些忧郁。晚间的公交车没那么多人。我走到他的身边,碰碰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看见被我举到面前的公仔狗,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还给你。”我说。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也微微张开,好像一下子怔住了。他伸手接过了狗,连声对我说谢谢。“你没事吧?”我问。“没事……早上,站台上那个小女孩,特别像我的女儿。她两年前失踪了……”他的声音很小,但我心里依然一颤。当了妈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事情。“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你女儿喜欢的玩具?”我指着那只狗问。他点点头,眼里流下泪来,弄得我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一直看着窗外,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他的女儿吧?想想自己的老公,我忽然对他有了好感。

我和他互加了QQ。白天有空时,我会和他聊几句。他是一位工程师,所在的工厂离我上班的公司不远。女儿失踪后,妻子也离开了他,他现在孤身一人。寻找女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精神寄托。那天早上,他挤下车后,才发现那个小女孩不是他的女儿……

说不出为什么,我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在一天天增加。每天早上,我都充满期待——为了能在公交车上遇见他。其实,遇见他,也做不了什么。更多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仍然盯着窗外,只是偶尔回过头,扫一眼车厢,直到和我的目光交汇。上班时,我变得爱胡思乱想。他还能找到女儿吗?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离开这样一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和他一起过日子,难道不应该很幸福吗……

赵剑南仔细地看着妻子打出来的每一个字。他一直不敢插话,生怕干扰了她的思路,或者影响到她的情绪,不再接着往下讲。但她说完这句话后,迟迟不再开口。赵剑南终于忍不住了,在手机上敲出几个字:后来呢?

又等了好一阵子,妻子才回过来信息:后来,就没有后来了。过了三四个月吧,有一天早上,我没能在公交车上看到他。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到公司后,在QQ上问他。他说,他已经从那家工厂辞职,打算去江苏。南京有一位网友,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小姑娘,跟他发在网上的寻人照片很像,他要去那里找女儿……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他说:找女儿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再过了几天,他不再回我的信息;又過了几天,他把我的QQ拉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又像是生活在平行世界的人,仿佛彼此从来没有遇见过……

很长时间,手机屏幕上再没有出现新的消息。妻子的故事,似乎讲完了。赵剑南吁了一口气。

打这么多字,辛苦了。

不辛苦,其实我是语音输入。家里没人打扰,语音输入挺方便。

这样吗?那么,咱们不如直接用语音聊天?

打完这行字,赵剑南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要是妻子答应了他的请求,游戏还怎么继续?

还是不要吧。我的嗓音嘶哑又粗犷,像男人,我怕把你吓着。明天,我们不是要见面吗?到时候,你自然能听到我的声音。见面之前,我们不要语音,不要视频,把惊喜留到最后,好吗?

那好吧。

快11点了。赵剑南用自己的另一个微信号给妻子发去信息:亲,想你了,在干吗呢?和一个陌生男人聊天,你信吗?信,有什么不信的。你是后天回来,对吧?对,今天已经买了机票。知道了,你早点休息,不要和美女作家们玩得太晚。我睡觉了,晚安!

5

赵剑南把机票改签到了第二天下午,又在携程网上订了霞涌一间海滨酒店的客房。他仍然拿不准,妻子是否真会赴一个陌生男人的约会。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妻子以这种方式赴约。他决定把游戏进行到底,妻子如果爽约,他就亮明身份。毕竟,明天是他们结婚20周年的纪念日,对这么用心的安排,妻子应该不会无动于衷。

次日上午,在颁奖仪式的会场上,赵剑南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赵剑南问她,是否真的想好了,晚上来黄金海岸陪他度一个浪漫春宵。敢情你还是不相信我?放心吧,我巴不得现在就去,但我要上班。我在坪山,离黄金海岸不远,一下班就走,你到得早的话,在那儿等我。妻子的语气不容置疑,让赵剑南觉得,再问下去自己就不像一个男人了。

颁奖之前,赵剑南接到了雨落的语音通话申请。当时,一位重要嘉宾正在台上讲话,响亮又突兀的手机铃声一下子让他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他赶紧挂断,给她发去文字:开会,不方便。

昨晚没看到你的信息,抱歉。雨落回复。

在赵剑南眼里,这些文字看上去像是一堆僵死的虫子,丑陋、冰冷,让人心生厌恶。他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想了想,还是给她回过去一句话。

没什么可抱歉的,是我打扰你了。

赵剑南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雨落说过话。她一定能够感受到他的冷漠和疏远。他以为他们今天的交流到此为止了,但是,雨落很快又给他发来一段话,很长。

本来不想说,但你真的打扰到我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要再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发信息、打电话给我了,好吗?你记不记得,当年,我这么做时,你是怎么对我的?我那么卑贱地想要和你在一起,卑贱到几乎不把自己当人,可是得到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

赵剑南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有错,那些字,他都认得。他的心怦怦狂跳,感觉脸涨得厉害,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手机似乎有些烫手,他把它丢到桌上,再也不想看它。赵剑南悄悄扭头四顾,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一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颁奖时,主持人念了几次名字,他才意识到该自己上台了。

领完奖,他就向主办方请了假,打车直奔上海,坐上飞往惠州的航班。一路上,他都恍恍惚惚的。航班因故晚点,近百位乘客在又闷又热的机舱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后,飞机才呼啸着上了天。在平潭机场落地,已经是下午5点。游戏还要不要继续?排队乘车时,他一直在纠结。最后,他还是坐上了去霞涌的出租车。这时候,他似乎才从一天的失魂落魄中走了出来。他给她发微信,告诉她自己在去黄金海岸的路上。他的眼睛不敢离开手机屏幕,但没有收到回复。快下班了,她应该是在忙着给一天的工作收尾,顾不上看手机吧?

赵剑南赶到霞涌,到酒店办好入住手续,还是没有收到妻子的信息。已经7点多了,霞涌的天色暗下来,街边的路灯早就亮了。她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赵剑南心情矛盾。雨落的话,又在他的耳旁萦绕。他忽然害怕看到妻子,有点想退出游戏。他决定不再问她。

赵剑南想一个人走走。酒店离海滩不远,他下了楼,顺着路牌指示往海边走。路上行人稀少,这让赵剑南有些纳闷:眼下差不多到了旅游旺季,这个海滨小镇没道理这样冷清。很快,他看到了大海。海滩上空无一人,黄金海岸的入口,被红色的塑料水马围了起来,旁边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疫情防控期间,浴场暂停营业。赵剑南这才想起,20多天前,惠州确诊一例本土新冠病例。看来,这次疫情的余波还没有平息。

海滩上静悄悄的。赵剑南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保安之类的执勤人员。他从两架水马之间的空当鉆进去,海风一下子把他拥在了怀中。眼前天高地阔,纠缠了他一整天的紧张与忐忑,仿佛被海风一扫而空。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被叫的是他的工作号码,妻子打来的。他心里发慌,手指一滑,碰到了屏幕上的红色按钮。他正想发微信解释,手机又响了。这次,被叫的是他的常用号码。他不得不接起电话。

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你信吗?

是妻子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是我?

很久以前,你用微信名里的那个手机号码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把它存下来了。还有,那个加好友的游戏,我在你的小说里看到过。

赵剑南的脑门沁出一层热汗,很快又被海风吹干。

你……现在在哪里?

今天是周五,你忘了吧?孩子回家过周末,我下班后得去宝安接她,这会儿刚到家。回答我,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你信吗?

我……不知道。

这是我在你的小说里找到的灵感。我知道,今天是个纪念日,谢谢你。但是我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你回来吧。我现在就做饭,等你一起吃。疫情期间,坐车要小心。对了,其实,你的小说写得蛮不错的。尤其是这两年,一篇比一篇好。我跟你讲的这些,能让你写一篇小说吗?

电话已经挂断了,手机还被赵剑南举在耳边。海滩上仍旧空无一人,和他做伴的,只有海浪和涛声。赵剑南忽然想到一首老歌,《涛声依旧》,雨中的寒山寺也倏然在他眼前闪现。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赵剑南情不自禁地唱出了声,歌声越来越嘹亮,它像一道光,刺破了海上深邃的夜空,也在赵剑南的脑海深处劈开一片混沌。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下一篇小说要写什么了。这篇小说,或许将成为他的里程碑。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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