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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捏的兰花

2021-12-14阿瑟·克拉克邹运旗

青年文摘 2021年16期
关键词:克勒斯赫拉姑妈

阿瑟·克拉克 邹运旗

这是发生在温室里的传奇故事,主人公是个人畜无害的小职员,名叫赫拉克勒斯·基庭。

赫拉克勒斯(注:大力神)绝不是随随便便听过就忘的名字。可如果你叫这个名字,身高却只有四英尺九英寸,体形瘦小枯干,体重也仅有九十七磅,那也未免太尴尬了。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赫拉克勒斯很少与人接触,他所有的朋友都长在花园温室的花盆里。他在自己身上很少花钱,但种植的兰花和仙人掌却非同一般。实际上,他在花卉养殖这个圈子里可谓声名远播,还经常收到来自全球的包裹,里面散发着腐殖土和热带丛林的鲜活气息。

亨丽艾塔姑妈是赫拉克勒斯唯一还在世的亲人,两人若站在一起,你恐怕很难找到更为强烈的对比了。她身材壮硕,足有六英尺高,开起捷豹车来天不怕地不怕,还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

她的父母把这位心肝宝贝当成男孩子养,不知道这算不算达成了他们的心愿。亨丽艾塔姑妈一个人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她养了好多狗,各类品种、各式大小都有,常陪在她身边的新宠,是两条德国黑背牧羊犬。

亨丽艾塔奉行男卑女尊,她瞧不起男人,所以至今未婚。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她却很喜欢赫拉克勒斯,两人叔侄情深(没错,就是这个词),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来看他。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或许在亨丽艾塔眼里,赫拉克勒斯会让她产生一种优越感。不过,她本人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似乎由衷地爱着自己的侄子。她有些居高临下,但绝非冷酷无情。

可以想见,她的“关爱”对赫拉克勒斯严重的自卑情结没起到多少帮助。起初,他还很迁就姑妈;后来,他开始害怕她的定期来访、她的粗声大气,还有她那足以捏碎掌骨的大力握手;久而久之,他恨死了她。实际上到最后,他的恨成了生命中的全部,甚至超过了对兰花的爱。他经常处于谋杀的边缘,尽管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直到有一天……

根据花卉经销商的说法,这种兰花来自“ 亚马孙流域的某地”——一个非常含糊的邮政地址。尽管赫拉克勒斯喜欢兰花,可当他第一眼见到它时,并没什么好印象:一块乱蓬蓬不定型的根,大概有人的拳头大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肉一般的气息。赫拉克勒斯甚至不相信能把它养活。

头一个月里,兰花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然后,有一天,一株小小的绿芽露出头,开始向着阳光伸展。从那以后,它长得飞快,没多久便长出一株成人手臂粗细的枝干,绿油油的,充满生机,枝干顶部还生出一圈奇怪的凸起。赫拉克勒斯十分兴奋,他敢肯定自己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品种。

兰花的长势确实令人称奇——很快它就比赫拉克勒斯还高了,当然,这也不是特别高。就连那一圈凸起物也在生长,好像随时都会开花似的。赫拉克勒斯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有些花非常短命,一开即谢,所以尽可能长时间待在温室里。尽管他悉心等候,一天晚上,兰花还是挑在他睡觉的时候开了。

第二天早上,兰花展开八条摇晃的藤蔓,几乎垂到地上。它们一定是在植株内部生长, 然后以一种—— 对于植物世界而言——爆炸般的速度伸出来的。赫拉克勒斯惊讶地瞪着这一切,更加细心地照顾它。到了晚上,他正给兰花浇水、松土,突然注意到一个更奇特的现象。蔓藤正在变粗,而且它们会微微抽动,仿佛它们本身拥有生命一样。就算赫拉克勒斯对植物充满了热情,见到这一幕仍然感到阵阵不安。

几天以后,这一现象更加明显。每当他接近兰花,藤蔓便会摇摇晃晃地伸向他,那样子实在叫人不安。兰花显出强烈的饥饿感,令赫拉克勒斯很不自在,心里总好像有个声音在嘀嘀咕咕。过了好久,他终于想起来了。他随即跑到图书馆,重读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奇兰花开》。

“我的天哪!”读完整个故事,赫拉克勒斯心中暗暗叫苦。书中的兰花会散发出令人昏厥的气味,迷晕它的猎物,他养的这株还不会这一招,但其他特征简直一模一样。赫拉克勒斯回到家,心中忐忑不安。

他打开温室大门,站在门口,目光落到那株珍稀品种身上。他估算着藤蔓的长度——他发现自己已经改口叫它“触手”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安全距离以外。兰花确实给人一种印象:它很警觉,很危险,更像是动物,而非植物王国中的一员。

可是, 也太荒唐了! 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好吧, 只要做个试验不就清楚了……

赫拉克勒斯拿来一根扫帚柄,顶端戳着一块生肉。他感觉自己非常傻,对方明明只是一株兰花,他却表现得像在开饭时间一步步靠近一头狮子的驯狮人。

一开始,什么事都没发生。随后,两条触手不安地鼓噪起来。它们开始前后摆动,突然,触手迅速扬起,速度之快,令赫拉克勒斯眼前一花。它们缠住生肉,赫拉克勒斯只觉木棍顶端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接着,肉块不见了——兰花紧紧抱着它,就像饿鬼把肉护在胸前。

“我的天哪!”赫拉克勒斯吓得大叫。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兰花在等待肉块变质腐烂,同时生长出自己的消化系统。第二天,一套形似须根的网状茎蔓已然包裹住隐约可见的腐肉。到了晚上,肉块不见了。

兰花第一次尝到了血腥味。

赫拉克勒斯观察自己的杰作时,心情很复杂,他已经做了好几次噩梦。兰花现已长得十分粗壮,如果被它抓住,他就完蛋了。

如今兰花已有六英尺高,但它还在长——只是长势比从前慢多了。其他所有植物都被挪到温室另一端,因为赫拉克勒斯不希望自己照看其他植物时遇到危险。他沿着中间过道拉起一道绳子,免得自己不小心走进那八条触手的地盘之内。

显然,兰花已经发育出一套神经系统,它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来喂食,还会表现出兴奋的样子。最神奇的是——它好像还能发出声音。有几次,在喂食之前,他似乎聽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的高亢哨音,新生的蝙蝠好像也能发出同样的声音——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兰花是在用声音引诱猎物进入它的魔掌吗?

赫拉克勒斯一边研究有趣的发现,另一边还要应付姑妈和她那群大猎狗。尽管他对姑妈的厌恶与日俱增,可每个周末,他都会谦卑地为她奉上茶点,两人坐在一起亲切地聊天,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亲密无间。

赫拉克勒斯从没对姑妈提过他的“章鱼植物”,他严格保守着秘密,或许他还没想好完整的恶毒方案,可他的潜意识已经在考虑了……

一个周日的深夜, 捷豹车的轰鸣声在夜色中渐渐远去,赫拉克勒斯回到温室平复受伤的心灵,那个主意在他脑海中头一次完全成形。他盯着那株兰花,想象姑妈被这头怪物紧紧抓住,拼命挣扎,却无力逃脱食肉触须的缠绕。为什么不呢?这可是完美的犯罪呀。侄儿心急如焚地赶到,可是为时已晚,随后他发疯似的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后,也只看到一场可怕的悲剧……

当然,最大的问题就是兰花本身,他要好好训练它。毫无疑问,这家伙已经非常强壮,足以对付任何猎物。它曾把赫拉克勒斯手中的扫帚柄一把抢过,似乎没用多少力气,木棒便在一阵嘁里咔嚓声中断成几截,训练员的薄嘴唇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在计划付诸实施以前,他先把兰花饿了两个星期。他只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又不想让这怪物过于虚弱——只是为了吊起它的胃口,让猎杀行动更有保障。

然后,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姑妈说:“我要给您一个惊喜,您看了一定会高兴死的。”

他想,这个说法不是特别准确,不过大体上是这个意思。

“好啊!”姑妈粗声大气地说,“你搞到什么好东西了,小坏蛋?”说着,她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震出来了。

“您永远不会猜到的。”赫拉克勒斯咬紧牙关,他终于喘过气来,“在温室里。来看看吧,一定会让您大开眼界。”

姑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表示怀疑,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跟在赫拉克勒斯身后。这时,天色已然黑透,温室里没有灯光。两人走进温室,姑妈抽了抽鼻子:“我的天!小赫,这地方臭得跟屠宰场似的。上次在布拉瓦约猎完大象之后,我就没闻过这种味儿!”

“不好意思,姑妈。”赫拉克勒斯一边道歉,一边推着她朝黑暗深处走,“我用了一种新型肥料。别停下——还有几码。希望这是一个真正的惊喜!”

赫拉克勒斯站住了,手放在电灯开关上。他能看到兰花若隐若现的阴森黑影——姑妈离它不到十英尺远了。等她走进危险地带,他一把点亮了电灯。

灯光骤然亮起,仿佛一切都冻结了一般。亨丽艾塔姑妈钉在那里,两手叉腰,面前便是那株巨大的兰花。这一刻,赫拉克勒斯突然害怕起来,他担心姑妈会吓得后退,而兰花却来不及發起攻击——可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兰花,不知在想什么。

足足五秒钟之后,兰花终于动了。悬垂的触手快如闪电——却不是按照赫拉克勒斯的心意向外伸出。兰花的触手紧紧地、防卫似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同时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一瞬间,赫拉克勒斯意识到,他的梦想破灭了。他的兰花是一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它也许能对付亚马孙丛林中的野兽,可突然出现的亨丽艾塔姑妈让它吓破了胆。

亨丽艾塔姑妈转过身来,伸手指向她的侄子。“赫拉克勒斯!”她大声咆哮,“这可怜的孩子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你是不是欺负它了?”

他只好低垂着头,满脸羞愧和懊丧。“没……没有,姑姑。”他嗫嚅着,“我猜它天生胆小。”

“好吧,驯服动物我在行,你早该叫我来了。你必须严厉些——还要温柔。善心总是有用的,只要让它明白谁才是主子。乖,乖,天啊——别怕姑妈——我不会伤到你……”

这也太离谱了,赫拉克勒斯满心绝望。亨丽艾塔姑妈在安抚那株兰花,轻轻拍打,缓缓抚摸,直到它的触手放松,刺耳的尖叫平息下来。几分钟后,它终于不再害怕了。它探出一根触须,迎合着亨丽艾塔粗大手指的抚摸。赫拉克勒斯再也控制不住,憋着哭声跑了出去……

从那天起,他垮了。更糟的是,亨丽艾塔姑妈得到了一只新宠物,她不再满足于周末才来,而是一周要来两三次……

至于赫拉克勒斯,他好像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植物——实际上,他本人越来越像一株兰花了。

当然,是那种老实无害的品种……

(摘自《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文汇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知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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