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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和他的几位恩师

2021-12-13赵仁珪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18期
关键词:校长老师

赵仁珪

“敬老崇文”是中央文史研究馆的办馆方针,体现了党和国家对文化事业和从事这一事业的资深文人的尊重。这些人在享受这一尊重的同时,也应该身体力行地传承这一美德。已故的第六任老馆长启功先生就是这方面的典范,他和恩师之间的感人故事就是对“敬老崇文”的最好诠释。

翻检一下启先生所写的各种简历,即使仅仅三四百字,也必定详尽地填上自己从何年、从师何人及何业。他的解释是:如果没有他们过去的教诲,就没有我现在的启功,他们就是我的大树,就是我的井,就是我学、艺生命的源头。而在生活中启先生也常在各种场合谈起这些老师:戴姜福、贾羲民、吴镜汀、溥心畬、溥雪斋、齐白石等人,当然还有他的大恩师陈垣先生,并饱含感情地写下很多纪念文章,如《记我的几位恩师》、《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记齐白石先生轶事》及纪念陈垣先生的长文《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等。

终身不渝的感恩之心

作为学生对老师的“敬”与“崇”,首先要保有一颗由衷的、终身不渝的感恩之心,这才称得上人性善、人性美,这才能与那种用之则敬,不用则弃,以致借标榜老师来树立自己的功利之徒、市侩小人判若云泥。

贾羲民(字尔鲁)先生,是启先生学习绘画的第一位老师,贾先生虽在绘画史上没有太高的地位,但他博通经史,尤善于书画鉴定,他的画属于典型的“文人画”。这种画风对启先生影响至深。而启先生从他身上受惠最深的当数书画鉴赏和鉴定。 那时故宫每月前三天的门票由一元优惠到三角,贾先生每月都趁机带启先生去看画,边看边讲,启先生自称自己的书画知识就是这样“熏”出来的,并常感慨道:“这就叫‘润物细无声啊。”

吴镜汀(名熙曾)先生的画名就高得多了。他的画更注重画理安排和笔墨技巧,在当时被称为“内行画”,尤擅长模仿和解析不同画家的不同笔法,并示范、传授给学生。在吴先生的指导下,启先生临摹了很多大师的作品,不但在绘画技巧上打下更坚实的基础,而且也大大提高了鉴别能力,因为一看笔法,就知道这是谁的习惯和路数。上世纪90年代,启先生在海外发现了吴先生的一轴山水长卷,便花重金买下,并出资将它发表在香港的《名家翰墨》上。直到晚年启先生还常常对着它把玩不已,一方面欣赏吴先生的高超画艺,一方面缅怀他对自己的教诲。

启先生还曾正式拜齐白石先生为师,从那里学到一些“秘技”,如画四下飘扬的虾须并不是转动手腕而是转动纸,篆刻时如何运用单刀法等等。对白石老人刚健的书法和充满童趣的诗作,启先生也十分喜爱。曾写诗赞扬道:“一生三绝画书诗,万里千年事可知。何待汗青求史笔,自家腕底有铭辞。”上世纪80年代末,有人出示白石老人的8幅画作,启先生一口气为之题写了8首诗,足见他对白石老人的崇敬。他还常和人说:白石先生很喜欢我,总亲切地叫我“小孩儿”,常念叨“那个小孩儿怎么老没来?”就凭这句话,我就应终生恭敬这位老师。

溥心畬(名儒),号称王公艺术家,与张大千齐名,时称“北溥南张”,且诗书画俱佳,是当时北平艺术界的领袖。因为同属爱新觉罗家族,所以启先生有机会经常出入他在恭王府后花园的翠锦园举办的艺术沙龙。启先生本想借机向他学画,但每当向他求教时,他只谈诗,而不谈画。他的独特理论是:要想画好画,得先作好诗,而好诗的标准是“空灵”。启先生只好按他的路子走。一次,启先生用心画了一幅扇面,另一面作上一首颇具“空灵”的五律拿给他。他先看诗,并反复地问道:“这是你作的吗?”启先生再三说是,并反问:“像不像您作的?”他高兴地笑了,然后才把扇面翻过来,给启先生讲画。从此启先生得到他很多的真传。心畬先生的理论虽然有些绝对化,但这种把诗画拉通的观念对启先生影响很大,这也是启先生对他一直深存感念、把他视为“文学艺术上深承教诲的恩师”的原因。

戴姜福(字绥之)先生是清代著名学者戴震一族的后人,也是启先生曾祖父任江苏学政时选出的拔贡,著有《华字源》等著作,在音韵学、地理学、文字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戴先生曾在启先生曾祖另一门生家设家馆,启先生当时家境贫寒,只能凭关系到他家去“附学”,但对他却敬奉终生。不但戴先生去世时亲自去协办丧事,就连几十年后戴先生的继室去世仍去吊唁。启先生晚年的《启功口述历史》曾有这样的记载:“我现在还保留着当时听课用的红格笔记,有些讲解现在还记忆犹新。……戴老师为我打下的深厚的古文功底,帮我建立的独具个性的学术思想和善于因材施教的教学方法,却一直指导着我,恩泽着我,沾溉着我,这是我永生不能忘记的。我终身的职业是教师,而且主要教授的是古典文学,而教授这些课的基础恰是这些年随戴老师学习夯实的。”

薪火相传的继承发展

对老师的“崇”与“敬”还应在感恩的基础上,传承和发扬老师的德行操守、学术思想、治学方法,正如所谓的“大孝”不仅在于养口腹,更重要的在于养心志一样,这才称得上是学者型的、高层次的“敬老崇文”。启先生对陈垣先生的敬崇正堪称这方面的典型。

陈垣先生对启先生是有大恩的。启先生幼时因家境贫寒,中学未毕业即为养家糊口而奔走,在最困难的时候,经曾祖的门生傅增湘的介绍,得以结识時任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先生。陈校长对启先生的第一印象即是“写(字)作(文)俱佳”,并破例安排他到辅仁大学附中教书,不久即被反对者以学历不够而辞退。陈校长又破例安排他到辅仁大学美术系作助教,不久又被反对者以同样的理由再次辞退。但陈校长看准了启先生是可造之材,最后索性把他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到辅仁大学教授国文。5年内三进辅仁,这传奇般的经历彻底改变了启先生的命运,并最终成就了启先生。如果要评选现代“伯乐奖”的话,陈校长无疑当是最佳人选之一。而启先生对老校长的感恩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他常感慨道:老校长就像护犊子一样地护着我,我从小就是孤儿,我从老校长身上得到了比父爱更博大的爱,这份情,别说今生今世,就是有来世我也报答不完。

更感人的是,启先生能将这份天高地厚的感恩之情化作薪火相传的品学继承。这首先体现在高度的敬业精神上。陈垣先生在辅仁大学任校长50余年,启先生在北师大(辅仁大学后并入北京师范大学)任教70年,他们都把毕生的精力献给了教育事业,都是杰出的教育家。这中间还有一段插曲:抗战胜利后,辅仁的一位教授出任北平教育局局长,想拉启先生去作科长,启先生拿不准,便去请教老校长。他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答道:“我少无宦情。”他便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就可告诉你了: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里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你想想看,你适合哪个?”一句话使启先生恍然大悟。确实,如果没有陈老校长当初的慧眼与坚持以及这次的当机立断,启先生的才华很可能就被埋没在滚滚世俗之中了。所以启先生非常看重老校长给他选择的教师职业,并兢兢业业地坚守在这块园地中,把它当作继承老校长事业的最好选择。

启先生晚年有很多令人羡慕的头衔,但他总是强调自己的主业是教师。为此他的名片上曾只印有“北京师范大学 启功”几个字,后来朋友开玩笑说:“你在师大干吗,看大门吗?”这才加上“教授”两个字。而在实际的教学过程中,启先生也总是虚心地向老校长请教。如老校长经常为青年教师上示范课,并和他们一起备课,还特别注意年青教师和学生的写作训练,有时还亲自把自己的“程文”贴到橱窗里供大家学习,甚至亲自为启先生所开设的书法课放幻灯。这都极大地鞭策启先生要认认真真地上好每堂课,从老校长身上学到每个细节,如板书时每竖行不要超过四个字,否则后边的学生看不见等等。经过长期的学习和体会,启先生总结了老校长9条教学经验,尤其强调因材施教和循循善诱的教学方式,不但自己身体力行地贯彻到70年的教学中,而且还以此教育下一代,成为教育工作者可以共享的宝贵财富。启先生曾为北师大拟定了“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著名校训,他曾深有感慨地说,这种崇高的境界实际上是受到老校长的启发。而这8个字也恰成为人们对启先生的一致评价。启先生在《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中用这样一段谦卑的话很好地概括了这一传承的关系:“在今天如果说予小子对文化教育事业有一滴贡献,那就是这位老园丁辛勤浇灌时的汗珠。”

这种传承还体现在治学上。陈校长治学非常严谨。他强调治学先要掌握第一手材料,如他的《中西回史日历》中的清代部分,就是查阅了大量的故宫文献馆保存的清朝每年的“皇历”才完成的,因此绝对可靠。而对第一手材料,陈校长还主张要“竭泽而渔”,即要占有和熟悉全部相关的材料,再去著书立说。启先生的学术研究就是在这种严格的训练中起步的。起初启先生不知从何处开始自己的学术研究,陈校长便引导他:“哪些书你读得最多、最熟、最有兴趣?你一定要从自己的实际出发。”这样启先生就从碑帖书画的考证入手,陆续写出了《急就章传本考》《平复帖说并释文》《兰亭帖考》等重要论文和《古代字体论稿》等自成一家的专著,并逐步扩大到诗词、语言、文学等其它领域,出版了《诗文声律论稿》《红楼梦注释》《汉语现象论丛》等专著。在写作这些文章时,启先生经常去请教陈校长,陈校长也总是悉心指导,有时还亲自为他提供第一手材料。而这些著作最突出的特点及优长,也一如陈校长治学的特点:材料可靠而翔实,真可谓文如其人、文如其师。每当有人在陈校长面前夸奖启先生的文章时,陈校长就会捋着胡须笑着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嘛!”

陈校长不但循循善诱地教诲启先生,而且不断地鼓励他、鞭策他。《启功口述历史》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当启先生准备出版自己的第一部专著,去请老校长题签时,“他忽然问我:‘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我说‘51岁。老师又忽然放下我,历数起很多学者的寿命来……正当我摸不着头脑时,老师又忽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要好好努力啊!说罢欣然命笔。我愣了一刻,终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他一方面为我的成长高兴,高兴得好像一个小孩子,看到自己浇过水的小草开花结子,便高兴地喊人来看;一方面又以长者的经验告诫我,人生苦短,时不我待,要抓紧大好时光多出书。这时看着他为我题签的身影,我几乎掉下热泪来。老师的书斋名‘励耘,老师用他全部的身心为我解释了什么叫‘励耘,如何作一个辛勤的耕耘者,如何作一個优秀的园丁,如何作一个提携后进的长者。”当然,老校长为人的刚正不阿、对进步事业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以及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一片丹诚,都对启先生的一生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作为感恩和传承最感人的事例就是启先生所设立的“励耘奖学助学基金”。上世纪80年代,大批贫寒子弟考入北师大,生活很困难。为此启先生奋战数月,在香港举办了书画义卖展,并将所得160余万元全部捐给北师大,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校方准备以“启功”的名义来命名,但他坚决拒绝,坚持用老校长书斋的名字“励耘”来命名,以此来表达对老校长的感恩之情和希望将“励耘”精神永远传承下去的殷切希望。如果要评选当代尊师的模范,启先生当是最佳人选之一。陈、启师生之间的感人事迹为我们留下了一段尊师爱生的佳话,而如今很多学子又从“励耘助学奖学基金会”中真正感受并继承了中华民族敬老崇文的优秀传统。

(作者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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