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啊在戏曲
2021-12-13小可
小可
第一次见到厚生先生时,他已经很老了:稀疏的白发,枯瘦的颈项,佝偻的脊梁,尤其是端坐不动、双目微合的样子。那是上海京剧院建院五十周年,他应邀从北京来,当晚看戏,次日上午开会。我不太懂,以为他累了,就低声问他是否要回房休息一会儿。他摆手说不累,正仔细听大家的发言。中午吃饭同桌,他对我说,这是他集中或节省精力的一个方法和习惯。当全力使用某个感官时,如果可能,就减少其他感官的输出,这样既能集中注意力,又可保留精气神,不至于到了晚上过早地昏昏欲睡。
当时听了,我虽称是点头,却未入脑。十几年后不但同感,而且开始仿效。原来人的五官七窍,摆在那里,无时无刻不在释能,好比家用电器,只要插电,就算不用也在走电。年轻人电力充沛,几乎无感;老年人电力不足,该用则用,该限则限,方可持久。厚生先生离休后持续工作数十年,看戏、开会、演讲、笔耕,一直保持良好状态,与此大有关联。当面对镜头,他便双眸炯炯,对周边的干扰充耳不闻;当手握话筒,他即侃侃而谈,语调平静,但在一口纯粹且极少口误的普通话中,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丰厚的阅历、渊博的学识、清晰的思路和辩证的思维。大家洗耳恭听,更不乏频频点头、刷刷笔录者,不觉时光流逝。一席话罢,全场掌声。
他先赞扬上海京剧近年来在新编历史剧方面的成果,随后提出要多挖、多练、多演折子戏,因为后者最能见功夫,最能保传统,最便于常规的演出,最受到观众的喜爱。他的意见是从传统与现代、艺术与市场、专业性与多样化的均衡出发的,立场稳正而有针对性,表述具体且有大局观,能令人在兴奋感与危机感之间,保持清醒。人们对他的尊敬,不仅来自他的观点,还有他的身份。他是上海戏剧界的老领导,在座不少人是他的后任,包括我在内——《上海戏剧》创刊于建国十周年,厚生先生就是创办者和负责人。我俩之间相隔了多少任主编,我自己说不上来,他却说得上来。
他也常讲一些大道理和老规矩,像“辩证唯物”“二为双百”和“三并举”,这是他学问的起点和终端;他讲得最多的还是戏,从剧本到题材,从演员到剧团……他谈得很细,指出其在剧种的历史、现实中所处的方位;谈得很宽,举出大量类似或相反的编导、表演、剧团、剧种的例子;谈得很实,提出许多关于行政、管理、技艺、教学方面的建议。这一切无疑是“秉一心”与“观千剑”加“思万端”的结果。原来人的两种身份,摆在那里,完全可以融二为一,即作为领导,洞悉机制管理的利与不利;作为行家,谙熟艺术的能与不能,兼顾行政与业务、政治与艺术的诉求,打通微观与宏观、理论和实践的壁垒。
他语速不快,举止幅度也不大,但也有手舞足蹈的时候,通常是在看了一台好戏之后。那是上海昆剧团整理并首演全本《长生殿》,在次日的会上,他一边反复地、大幅地挥动双手,一边说自己昨天吃到了一个开心果,已经好长时间没这样开心过了。原来古道热肠与老谋深算、推心置腹与字斟句酌,摆在那里,完全可以成为整体,即一面客观、务实地评价文艺,一面主动、真诚地表达心情。
他是一个内热外温的人,所以有时会喷发于形色。他为自己的戏曲文集起名,居然用了咏叹调一般的《我的心啊在戏曲》,还把出处,即英国诗人彭斯的《我的心啊在高原》统统抄进了序里,说“戏曲就是我心中的高原”。论文可以叙写历史、现实和思想,却难以抒写情感、意绪与心境,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句诗置了顶。我见过许多专家,资历颇深,水平也高,观点更新,但有的是冷冰冰赖以谋生的,有的是温吞吞无关痛痒的,有的是火杂杂只为炒作的……
他也熟悉和喜爱话剧——中国的、西方的。这很正常,因为话剧剧务、演员、编导是他最早的艺术履历。但他更熟悉和喜爱戏曲,在他的言语和文字里,极少有冷僻、深奥的词汇、句式。本来,“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定然不是学者的本意;不过,“以己昭昭使人昏昏”恐怕也不是学者的初心。厚生先生曾对生词遍地、洋文满天的现象表示过微妙的不满,说“有点道理”但“有点唬人”。能用母语说清的事,何必一味生造新词、搬运外语,尤其对土生土长的戏曲,若不注意,任其泛滥,可能出现负面影响。对处于相对弱势的艺文品种而言,个性的坚持需要略略高于共性的认同。所以谈话剧,他的姿态很开放;论戏曲,他的言论则较谨慎。
20世纪80年代,小剧场戏剧的引进与勃兴,令学者们群情振奋,从话剧界到戏曲界,不少人认为这是中国当代戏剧的突破口与动力源。厚生先生也写了文章,说欧洲“小剧场”大都是以两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精神、文化危机为背景和土壤的,这种背景和土壤,在中国并不存在。这句话既指出了当下的中国话剧“小剧场”不能为先锋而先锋、为实验而实验,沦为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也警示了后来的中国戏曲“小剧场”不要为全盘照搬西方,丢失艺术本体和传统美学精神。后面的意思有点隐晦且语焉不详,我的理解和感悟是,外国人有外国人的精神文化危机,并已作了反思和回应;中国人则有属于自己的精神文化危机,更要作出解析与开释。
最后一次见到厚生先生时,他无疑更老了。那是一个长三角地区的戏曲节,先是简短的开幕式,接着是一场传统折子戏汇演。我迟到了,只得寻个二楼后排的空位坐下。我知戏曲节有惠民票,大致就在这个区域。厚生先生已在台上了,空旷的台上除了婀娜的女主持人,只有他一个人。这显得他的人更小了、腰更弯了,尽管口齿依然清晰、思路依然敏捷,我却略感不安,主要不为他的身体,而是这个场合。果然他说了没几分钟,前后左右便有人开始不耐烦,从模糊的嘀咕,成了清晰的抱怨。有个老头口不择言,竟说他是一个“出土文物”,浪费大家时间。旁边一位大妈劝道,人家這么大年纪,老远从北京来,不容易的,你别这样说他。我忍不住,也插了句嘴——你不喜欢“出土文物”,但你急着要看的就是“出土文物”,还要比这位专家老得多。他本来就是上海的,几十年前去的北京。
趁着大家安静了点,我听到厚生先生正谈到戏曲复兴的根本,在于提高从业者的艺术修养,进而提升观赏者的文化素质。我于是感叹学者的心在戏曲,观众的眼在戏曲,本应心心相映、目目相接才是,不料隔得如此遥远。
折子戏开演了,有扬剧、淮剧、越剧、甬剧还有沪剧,名角荟萃,流派纷呈。大家看得专注、听得凝神,不时大声喝彩。尤其那个老头,声若洪钟,他的叫好是全场最多和最响的。我于是感叹学者的愿望,是为最好的艺术提供最多的智慧;而市民的愿望,则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欢乐。他们不一样,不认识更不来往,但就冲着同在一个戏曲的剧场里,完全可以走得近些、再近些。
厚生先生必是这样想的,然而时间和身体严重地限制了他。不过只要受了邀请,只要状态允许,不计较场合,不在意对象,他都去看、去评、去讲。求出名?这是不可能的,戏曲式微久矣,演员大多籍籍无名,学者更是寂寂无闻;想露面?也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躬着近九十度的腰、忍着随时会发作的病去行远路、出风头;为钱财?更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面时,我送上了几百元专家费,他爽快地签了字,插进了旧西装。几年后,我听说了他向汶川地震灾区捐款一万五的消息。最后一次见他,几年后,又听说了他把五十万的积蓄,赠予了他曾工作过的戏剧公益组织。正是——
当年之梦以身酬,即作躬行近百秋。
千剑观来知气象,三思遣去助筹谋。
艺坛有道勤参理,剧海无涯乐作舟。
我的心啊在戏曲,后生谓我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