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母亲

［美］希区柯克

一

“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厌恶你的母亲黛拉？”心理医生韦莱茨和气地问道。

克莱尔紧抿着嘴唇，她觉得“厌恶”这个词并不恰当。但是，露西姑妈显然用的是这个词，可爱的、不知所措的姑妈，她比父亲大15岁，是克莱尔最亲的人。

韦莱茨医生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从哪儿开始都行，克莱尔。跟我谈谈你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那时我们住在旧金山，我父母在旧金山相遇，在那里结婚。”她说。

“那是一次可怕的车祸，”克莱尔继续说，“爸爸和我很幸运地被甩了出来，但另一辆车里的人却当场死了，那是一对年轻夫妇。母亲从汽车废墟中被挖出来后，经过几个星期的抢救，才活了下来。”她想起那一年那漫长的几个星期。那段时间，父亲主要是在数百公里远的医院度过的。

“她的容貌全部被毁了。”她突然说。

韦莱茨医生低声问道：“看到她被毁了容，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坦率地说，刚开始是很不舒服，但那是自己的母亲啊！再说，她知道，几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出院回家时，爸爸租下了紧挨着露西姑妈的一栋房子。此后，只要母亲需要治疗或休息，爸爸就会让我去姑妈那里。所以，我实际上有两个家。”

在一个家里，父亲全身心照顾一个幽灵般的女人，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屋里的窗帘几乎总是拉着的。另一个家是克莱尔非常喜欢的姑妈家。

“当你知道你母亲又要离家一年时，你有什么感觉？”医生问道。

“我很高兴。车祸完全改变了她。我说的不只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整个举止。她过去总是很开朗，很快乐的。我们大家都知道，母亲到35岁时，就能继承她叔叔的遗产，也就是去年。”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通过整容手术，她的脸又会恢复正常。所以，当她离家去整容时，我们都很高兴。”

韦莱茨若有所思地问：“在继承遗产前，你父亲没有计划做任何整容手术？”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自己需要进一步为父亲辩护，“为抢救妈妈，我们用完了所有的钱。再说，虽然车祸责任在那对夫妇身上，但他们没有任何亲戚，爸爸没法找人借钱。”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母亲继承了那笔钱，真是太好了，因为整容手术非常昂贵。”她记起她和露西姑妈等待父母整容后回来的那一天。“那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他们走到门前，我们听到了笑声，我太高兴了。車祸发生后，我们就没有听到过母亲的笑声，那真是太久太久了。”

说完，她停顿了片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但其实那个女人不是我母亲！”

二

克莱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露西姑妈客厅的角落里，听父亲告诉她，他要带母亲去东方旅行。

“克莱尔，当你恢复理智时，”他英俊的脸庞扭曲了，“我们会回来的。你母亲已经受够了。你知道你这么做对她伤害有多大吗？”

露西姑妈过来劝解：“再给她一点时间吧，卡特。”

父亲烦躁而怀疑地看着他姐姐，“我对她毫无办法！”

父亲的离开，使她的下一步行动变得更容易了。

……

接待她们的是警察局长科斯塔，他刚开始很怀疑，但在听了露西姑妈的担心和克莱尔确信不疑的陈述后，他变得很感兴趣。

“你说她去医院做整容手术，花了一年多时间。

你没指望她回家时跟七年前一模一样吧？”

“当然没有。”克莱尔回答。

“那么她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克莱尔犹犹豫豫地回答：“她的眼睛。当她整容回来，进门前，我以为她就是母亲。但当她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那时我就知道了。”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呢？”

“我们过去经常玩一种游戏。爸爸和妈妈会一本正经地说一些不可信的故事，我唯一分辨他们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办法，就是直盯着他们的眼睛。

用这种方法我总能分辨出他们是真是假。”

“好，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局长严厉地对克莱尔说，“那么你父亲也是同谋，你同意这一点吗？”

“不！”她说。

“小姑娘，你说他带她去的医院，带她回的家。

那么你倒是说说看，谁能瞒过他的眼睛呢？”

克莱尔摇摇头。“她不是我母亲，”她坚决地说，眼睛突然亮起来，“医院在手术前和手术后不是都要拍照甚至留下指纹吗？”

局长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也许吧。”他转向露西姑妈，“如果我们做一些调查，你认为对她会有好处吗？”

露西姑妈点点头。局长轻轻把手放在小姑娘的肩上，眼中充满同情：“别着急，小姑娘，可能得花点时间，但我相信，我们会找到点东西的。”

她心中充满感激：“也许我能发现一些指纹，如果我发现了，可以拿来给你们吗？”

姑妈正想表示反对，可看到克莱尔脸上的表情，就没有说话。

三

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房间里找不到清晰可见的指纹，克莱尔的希望逐渐破灭。

这天，局长终于从医院得到了回复。他告诉克莱尔，结果与他的预料一样：“医院寄来了这些照片。他们一般不采指纹，但他们给她做一次整容手术，就会拍一次照。如果第一张是她，那么其余的也一定是。”

克莱尔仔细地看了那些照片，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们递给姑妈。“这的确是黛拉，”露西姑妈急切地说，“亲爱的克莱尔，没问题。”

姑娘沉默不语。她看着手里的信封，觉得很不自在。最后，她抬头看着科斯塔局长。“我今天收到她的这封信。”她发现说不出“母亲”这个词，“她想回家。我想信封里面应该有她的指纹。不过，我猜你现在对它已经不感兴趣了。”

“亲爱的，”局长耐心地说，“我刚给你看了证据，证明这个女人是你母亲。我还能再做什么呢？”

当克莱尔和露西离开时，她可以听到局长展开信纸的沙沙声，那是她在最后一刻，悄悄塞到局长手里的。

两天后，科斯塔局长又把她们叫到办公室。他给她们摆好椅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露西显得很茫然，克萊尔非常严肃地瞪大眼睛：“你发现什么了？”

他拿起一个信封，对露西说：“上次你们走的时候，你侄女把这封信留给我。这是一封非常感人的信，是一个她认为不是她母亲的女人写的。”

他停了片刻，接着说：“假如你侄女的怀疑是正确的呢？”“啊！不会的！”露西用手捂住嘴巴。

“假设她不是，假设黛拉已经死了。”

露西双手握住克莱尔冰冷的手。她侄女措辞谨慎地说：“我母亲——死了。你知道这事？”

局长把信封放在桌子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假设。如果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就可以得知许多情况。现在，假设我们得到了一个回答——这个指纹属于威廉太太，或者说黛西·安布罗斯。

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不就是被认为和丈夫一起死于七年前车祸的那个女人吗？”露西忍不住叫道。“也许她没有死去，也许这个小姑娘的母亲才是死者。你弟弟把仍然活着的那个女人认作妻子了。为什么不呢？即使她是黛西·安布罗斯，一个陌生人。毕竟六年后，他妻子将继承一笔遗产。”局长说。

“但是，他不认识这个安布罗斯太太啊。”露西姑妈说。克莱尔一动不动。

“车祸后，他有足够的时间与她沟通。在她完全清醒之前的几个星期，他不是一直守在她床边吗？安布罗斯一家没有亲戚，没有人来认尸。而她运气很好，有和你母亲一样的肤色和身高，她丈夫则在车祸中死了。为什么她不同意呢？”

克莱尔的眼睛冷冰冰的，“你的意思是说，从车祸后，她就一直不是我母亲？”

“可能。在车祸之后的那些年里，她曾经正视过你的眼睛吗？在你父亲的屋子里，窗帘不是总是拉上的吗？从你五六岁起，不是主要由你姑妈照顾你吗？”

“我父亲知道这事吗？”

“应该知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是真的话。医院的那些照片证明，如果要替换，那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在车祸刚发生的时候。”他盯着她，“你交给我一封信，我读了。现在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它？你要我找出上面的指纹吗？”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继续说：“当然，如果真是假的，政府对初犯者的惩罚并不太严厉，也许坐几年牢就行了。”

她握紧拳头，胃开始疼痛，“你是从这封信上可能有的一个指纹，做出所有这些推论的，是吗？”

他点点头。她拿起桌面上的信，慢慢把它撕成碎片。胃痛减轻了，她平静地问道：“这些推论的根据呢？”

“小姑娘，一个出色的警官会把这封信影印下来，他甚至可能把它放在他的档案中，以备哪一天你又改变主意了。但是，”他叹了口气，这次不那么沉重了，“也许你撕毁了所有的证据。”

一星期后，在机场，克莱尔和露西姑妈等着西海岸来的飞机降落。

“他们在那儿！”露西喊道。克莱尔奔向他们。

“你好，宝贝。”她父亲高兴地笑起来，“别急！”

他把她转向他的同伴，“这是你母亲，你不向她问好吗？”

当小姑娘直盯着“母亲”的眼睛时，显然非常犹豫。接着，她不顾胃部的抽动，向那个女人探过身，迅速吻了她一下，轻快地说：“欢迎回家——母亲。”

（孤山夜雨摘自“经典短篇阅读小组”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