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勇舞者

王族

一

说说西藏阿里狮泉河达坂下的一只雪鸡。

二十余年前的一个冬日，不知它从何处而来，突然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停住。于是，一个酷似天方夜谭的故事发生了——

那个高原的中午显得有些神秘，我迎着刺眼的阳光望了望阿里高原的山峰和晶莹的积雪，刚低下头，便发现脚边的积雪中有一只雪鸡，我被它吓了一跳。它或许已经爬累了，加之面前的达坂不容许它继续爬行，所以便想在这片干净的雪地上歇息一会儿。事实上，它必须整装待发，因为在它的前面，达坂陡峭得几近于直立，那“哗哗”滑落而下的雪水，更犹如阻挠它的一双大手。但它显得很从容，静静地将肚皮贴在沙土上，两腮一鼓一敛地喘息。

它像一个充满弹性的橄榄，贴地翘首，像是在期待、在准备、在幻想，更像是长久蕴藏着爆发力……这个平常的日子，一只雪鸡似乎要进行一生中的一次大行动。尽管难以预测它的行动能否成功，但它如此长久而又充满虔诚地预备、蓄锐的态度还是让我感动。阳光照入山中，它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我想即使等到天黑不吃饭，也要等到它行动的那个时刻。

终于，它动了——双腮一张一翕。这个动作一直在重复着，每做一次，它的躯体就膨胀起来一点，原先细腻纤柔的羽毛变得坚硬起来，像是一位初次上阵的武士，正缓缓抖开他的衣甲。

阳光还是那样温和，它的眼睛慢慢睁开，眸子晶莹而透明。我仔细观察，发现它眸中的晶莹越来越醇厚，像一场浓烈的大雪弥漫开来。很快，它战栗了一下，战栗得那么强烈，以至于双爪边的雪都被震动得飘了起来。就在战栗的瞬间，它张开闭合的喙，锐利地叫了一声，那叫声细而尖厉，如一把临空劈下的大刀携带的风声。

它的身子慢慢向后仰去，突然，它尖叫着向雪山蹿去。然而，狮泉河达坂太险要了，它连连起跳攀登了十余次，都无一例外地从光滑的雪壁上跌了下来。它停了下来，但不是歇息与期待，而是校正好姿势后再次攀登。这是一种多么执着的舞蹈，哪怕失败，也绝不放弃。它虽然一次次被摔下来，但再次振作而起的动作依然娴熟完美，像一个忘我的舞者。

太阳已经偏西，雪鸡身上的羽毛随着它的起落翻动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凄美像流苏一般，从它白色的躯体上垂流下来，让人叹为观止。它跌落在地上时，有几根落下的羽毛，被风卷入山谷，很快就不知道飘落何处。

过了一会儿，雪鸡停住了。

它张开的双翅渐渐合拢，并垂下白皙的脖颈，向积雪缓缓地匍匐下去。它平静而庄严地做完这套动作，然后双翅战栗了一下，像是舞蹈尾声中最后复位的表演。它的开始是舞蹈，结束也是舞蹈，一起一落，一丝不苟。

至太阳落西，雪鸡又像刚与我相遇时那样，安安静静地倚雪而卧，而且显得有些疲惫。雪在夕光中泛开一片白光，雪鸡在白光中像一只纹丝不动的小舟。如果天再暗一些，谁也不会发现，一只雪鸡沉甸甸地躺在积雪中。

二

后来在新疆亦见过不少雪鸡，但自从听一位女士讲述过关于雪鸡的故事，便觉得我们平时看到的只是它们安静的外表，其实它们很有灵性，身上亦有不少传奇之事。当时是冬天，朋友们聚会，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士說起了雪鸡。她在天山深处办了一个雪鸡养殖场，因为赔了钱，不得不撤下山来。

她说，雪鸡都生存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地方，而且必须是终年积雪才行，这就注定了雪鸡的性格非常坚强。雪鸡是靠吃雪莲生存的，而高原上的雪莲有限，所以，雪鸡自小就懂得节食。

雪鸡是圣鸡，在生命中不会出现任何龌龊和贪婪。雪鸡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死去，它们一旦发现自己难逃厄运，便拼命奔跑，最后坠崖而亡。有时候雪鸡会被人抓住，但等你把它举起时，却发现它已经死了——它因为不能忍受这样的命运，被气死了。所以，人们在市场上买到的雪鸡都有一个烂肺，那是被气炸的。

雪鸡的爱情也很感人，一只死了，另一只必定挖开积雪将它埋葬。接下来，它会一直在附近活动，从不走远。一次，她看见一大群雪鸡在行进中碰见一只孤独的雪鸡，它们便停下，朝着一个雪堆嘶鸣。那只孤独的雪鸡在众雪鸡的嘶鸣声中低着头，十分难过。她断定那里埋葬着一只雪鸡。让她惊异的是，雪地上本来布满动物们杂乱的爪印，但那个雪堆却干干净净，从来都没有动物们踩过。

她又说到雪鸡的性格。能见到雪鸡的人毕竟是少数，因为雪鸡怕人伤害，往往选择高山雪峰作为家园。人们都知道吃雪鸡可祛寒，尤其对关节炎有好处，但没有人知道雪鸡遭受的严寒。一位牧民曾告诉她，一次他见几只幼小的雪鸡可怜，就把自己的羊皮袄放在它们窝前，想着它们抵御不了寒冷时，就会钻进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看，它们把羊皮袄掀到一边，早已悄悄走了。她想，雪鸡面临的是一生的寒冷，所以，它们必须拒绝温暖，向寒冷挑战。

当然，雪鸡也有它们的欢乐。一次，她看到两只雪鸡过河，一只弱小一点的在跳过石头时，不慎落入水中，她以为它会从水中游到对岸去，反正它不怕冷。但她没有想到，它又返回原来的地方，再次起跳，要跳到那个石头上去。努力了四次，它都失败了，但它没有畏惧，一次次返回去再接着跳。第五次，它成功了，上岸后，它发出兴奋的欢叫，地上的雪被它的爪子掠起，在头顶飞扬。她觉得雪鸡的那份执着，就是欢乐。

说到她的雪鸡养殖场赔本，她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她便意识到雪鸡终有一天会战胜她。雪鸡是圣物，它们有超凡的习性和意志，是注定要战胜人的。在一场大雪下起后，天山顷刻间就变了白色，她望着天山上的大雾和飘飞的雪，内心有了不祥的预感。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走出门，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所有的雪鸡都已冲出养殖场，正在向远处走去。

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雪鸡们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一只雪鸡，她才明白，雪鸡们一直在等待这场大雪，它们喜欢在雪地上行走。过了两天，她默默收拾好东西，一声不响地下了天山。

说完这些，她不再说话，大家也都陷入沉默。坐了一会儿，大家便散去，那桌丰盛的肉菜几乎未动。

（摘自《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