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明代藩王曾经过往
2021-12-11王菁菁
王菁菁
这是一场极具分量感的大展。
它背后的主人公,是明代一个特有的群体。其特殊性不但在于所处的世界充满了诱惑与危险,更重要的是,如果将他们从中抽离,那么关于明朝历史的解读,注定不完整。
这个展览就是目前正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举行的“王者之器——明代藩王用瓷特展”,由景德镇市人民政府主办,由中共景德镇市委宣传部、景德镇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社旅游局承办,由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景德镇唐英学社、景德镇陶瓷大学艺术文博学院共同执行。它集结了400余件(套)来自全国30余家文博机构的藏品,是迄今为止海内外首次围绕明代藩王用瓷主题所开启的最集中与全面的展示交流活动。
正因如此,徜徉在展厅,观众不仅可以欣赏到异揭开明代藩王曾经过往彩纷呈的瓷器,还能一览历年来重要相关考古发现,包括蜀王、淮王等王府遗址最新考古发掘成果。随着展览时间轴的推移,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当年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脚步同样在藩王用瓷上留下了诸多蛛丝马迹。或许,相比无尽的历史长河,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从明太祖朱元璋最初的“美好设想”,到后期藩王制度成为朝廷负担,一个朝代的起伏兴亡就此勾勒出轮廓,并且逐渐清晰。
据悉,此次展览将持续至明年2月28日。众所周知,明代陶瓷一方面是学术研究的“常青树”,另一方面也是长盛不衰的市场热点。为了助力藏家、爱好者更多了解这一难得的大展,迅速把握其中重点,日前,本刊记者专访策展人、英国东方陶瓷学会会员、景德镇唐英学社社长黄清华,那一段风云叱咤与诡谲多变,且听他娓娓道来。
明洪武 红釉模印龙纹盘标本(官窑)
残长16厘米 残高3厘米
2016年四川省成都市东华门蜀王府左花园遗址出土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
此为明蜀王府出土非常重要的一例洪武官窑瓷器,通体施以高温铜红釉,因为烧造温度偏高,红釉变淡,仅在纹饰聚釉处泛出红色,模印双龙争珠纹,纹饰雕刻得精细清晰,立体感强烈。目前诸处明藩府邸遗址考古发现出土洪武官窑瓷器仅见此一例,应该是来自洪武皇帝的賞赐,对于研究洪武时期内府与藩王之间的关系颇为关键。
特有制度出自“美好设想”
《中国收藏》:作为逛展的必备功课,首先要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藩王这种明代特有的制度。
黄清华:藩王制度的出现,源头要追溯至明太祖朱元璋对治理国家的认识上。比如在总结元朝的灭亡时,他个人认为是因为元朝皇帝没有设立各类王府,让自己的兄弟和皇亲国戚拱卫天下。由此他要求朝廷吸取这一教训,并且学习周天子的分封制度,在洪武三年(1370年)开始将儿子、侄子,包括异姓王功臣分封到各地,这就是藩王制度的诞生。最初朱元璋分封了20多位藩王,形成了一个特殊群体。
起初他对藩王的设定是拥有很大权力的,除了生活优渥以外,在永乐皇帝朱棣登基之前,藩王有个最为特殊的权力就是兵权。他们在封地有自己的卫队,少则万人,多则几万人,镇压一方。不过对于中央朝廷而言,这样的存在很显然是为日后埋下了隐患。比如山西太原,是明朝对外的军事重镇,但兵权却掌握在晋府王爷的手中。再举个例子,为什么当年朱棣作为燕王镇守北京,能够推翻建文帝朱允炆?也是因为他手握雄厚兵力。正是由于深谙其中的利害,朱棣登基后,就对藩王制度做了很重要的改变——削掉兵权,只留富贵。
相比明初,从永乐朝开始,朝廷对藩王还有诸多限制,比如无事不得擅自离开封地府邸,藩王之间未经允许不能互相探望等等。总之,研究藩王制度,对于我们认识藩王用瓷很有帮助。
《中国收藏》:当这种特殊性落在瓷器上,我们能看到什么?
黄清华:使用者与皇家不无关联,用瓷自然也不是普通民窑可以承载的。明代藩王用瓷的纹饰制式来自内府,但是承做烧造之处又并非御窑厂,而是分布在景德镇不同时期的民窑中,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也就是说,对于明代陶瓷史,传统认知往往集中在两大层面上,要么是官窑,要么是民窑,但其实中间还有藩王用瓷这个特殊角色存在。它类似官窑器,有宫廷背景,但又不属于官窑,和民窑更是远远不一样。并且它不是一时的现象,而是有着200多年的烧造历史。
2006年我来到景德镇,目的就是实施景德镇窑址调查报告项目。当时景德镇正面临第二波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位于市中心的十八桥窑址是明末清初非常重要的窑厂,这里出土了“甲戌春孟赵府造用”的瓷器标本,给了我们极大的启发,引发了我们对藩王用瓷的兴趣。所以从那时开始,我们就把目光放在了藩王用瓷资料的收集上。
办展打破传统认识误区
《中国收藏》:这是否也是促成此次明代藩王用瓷大展的契机?
明宣德 青花云龙纹高足杯
口径10厘米 高5.3厘米 足径2.5厘米
2016年四川省成都市东华门蜀王府左花园遗址出土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明正统 青花寿山福海双龙争珠纹盖罐
口径22厘米 高47厘米 底径21厘米
湖北省武汉市江夏区流芳街二妃山明楚王墓出土
武汉博物馆藏
此罐出土于湖北省武汉市江夏区流芳街二妃山明楚王墓中,造型恢弘大气,宝珠钮盖,虽是残缺,但依然非常可贵,为此式大罐提供可靠的盖顶之制式。其盖部绘画着云龙,肩部则装饰祥云双凤,与罐腹部主题纹饰双龙争珠纹,底部寿山福海纹,青花发色浓重,云龙生动威猛,风纹优雅翱翔,胎体厚重坚致,彰显出王者之气。
纵观目前所知明代藩王瓷器,该罐具备以下三大特点:一是龙凤纹题材为藩王用瓷的典型题材,二是藩王用瓷带龙纹尺寸最大的存世实物,三是出土近30年来首次公布和展出,因此殊为宝贵。
黄清华:没错。这些年来,景德镇窑址中陆续出土了很多相关瓷器标本。到前几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的一个项目也涉及到了对明代藩王用瓷的研究,我非常高兴能参与其中,进而坚定地认为这是个很不错的主题,应该通过展览表达出来。这个展览我们筹备了两年时间,这一过程中有幸得到了各地文博机构同仁的大力支持。
展览中,我们对明代景德镇生产的藩王瓷器在各个时期的烧造模式、来源进行了详细的分期断代和整理,并确定了每个时期各地藩王用瓷与景德镇具体窑址的对应关系。与此同时,展览第一次全面系统地梳理了目前所见藩王陵墓、王府遗址、景德镇窑址和流传于世的明代各地藩王用瓷资料,不但探讨了瓷器在藩王生活中的具体功能和地位,同时也充分反映出明代景德镇制瓷业的真实面貌。
《中国收藏》:提到藩王用瓷的发展变化,能具体举例说明吗?
黄清华:有明一代,我们前后看到这么多藩王用瓷实物,会发现鲜明的不同。主要体现在明前期,以正德为界限,不论是王府遗址出土,还是王陵墓葬或者相关王府人员墓葬出土的瓷器,都没有将来自哪所府邸明确地以款识的方式写在瓷器上。
但是从正德开始,王府瓷器上开始出现了赵府、晋府这样的字样。不仅如此,还有“内膳所”“膳”等体现王府内部机构和使用功能的字样,也出现在了瓷器上,尤其是负责王府日常餐饮的“典膳所”字样使用最多。
再往后到嘉靖、万历年间,款识就更加明确,比如秦府典膳所、益府典膳所等等,体现出了各个分封王府的特色,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明代灭亡。
《中国收藏》:出现这样的变化说明了什么?
黄清华:这说明在明早期,各个王府之间的器用并不是王府派人定做的。明初洪武分封制度非常强调“亲亲之谊”“朱家血脉”,因此在明初,尤其正统、景泰和天顺三朝,很多王府的器用都表现出相同性,即内容、造型、大小一致。比如湖北楚王、四川蜀王和山东鲁王,他们府中都有一模一样的青花龙盘,证明是由朝廷统一定做。正因为朝廷统一组织生产、承担设计烧造和运输等费用,所以就不可能在器物上去逐个注明王府款识,否则一旦烧造过程中遇到问题,那就麻烦了。另一方面,这或许也是为了显示亲王兄弟之间的平等。
正德以后,各府名号开始在藩王用瓷上出现,意味着此时定做的途径不是来自内府,而是由王府自己来决定了。落名号既能以示尊贵,也能表现特色。
《中国收藏》:既然是这样一个全面集中的大展,有没有打破传统认知的地方?
黄清华:开展至今,观众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原来王爷也能用五爪龙?他们之前一直认为五爪龙是皇帝专属。
明天順成化 青花八仙过海图梅瓶
口径6.3厘米 高38厘米 足径12.7厘米
四川省成都市外南衣冠庙明蜀王府太监墓出土
四川博物院藏
此瓶出土于四川省成都市外南衣冠庙明蜀王府太监墓中,造型丰满挺拔,稍微有变形,胎体厚重,口沿现窑裂一道,肩部绘如意云肩纹一周,腹部主题纹饰是八仙过海,祥云缭绕之中,浪涛翻卷之上,八仙立乘坐骑,手执宝物,各显神通,飞梭而来,诸仙绘画传神生动,极见龙眠居士之意蕴,所见海浪与胫部仙山云海,描绘之精细,迤逦动人,堪称有明一代瓷器之最!釉面白皙厚润,没有亮青色,质感致密,属于天顺成化的标准釉质。青花一色渐见成窑之淡雅恬静,配以如此灵动之画工,可知绝非庸手所为,实属藩府佳器。
事实上,藩王级别的用瓷并没有绝对限制。哪怕是在明前期中央朝廷统一置办期间,对使用制度控制比明后期更严格,但一样会出现五爪龙,表明在这一点上,朝廷对藩王阶层不是那么限制。
到了明后期,五爪龙在藩王用瓷中更是常见,甚至时不时还会出现有僭越嫌疑的款识。比如我们有件很重要的标本,款识为“荣藩御制”,这样的用词实际上是不符合王府级别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尤其明后期,虽然中央皇权没有之前那么高高在上了,但藩王和地方、中央之间基本还是处于一种相安无事的平衡关系的。我想此次展览也能帮助大家纠正一下对所谓僭越的认识误区。
值得一说的是,当年朱元璋分封时,藩王及其主要亲属加起来才7000多人;然而,按照藩王的继承和再分封模式,数量逐步呈金字塔式结构在递增,所以到了宣德年间,这一群体已过15万人之众。毫无疑问,这一制度的存在对明后期的政治和社会发展是一种负担。
助力纠正认知“错位”
《中国收藏》:您剛才也说到早期的藩王用瓷无款,那又如何断定是为藩王所用?
黄清华:根据明代早期王陵出土与王府内部窖藏出土,我们注意到,其实藩王用瓷器型大多比较单一,以梅瓶、大罐居多,还有些盘碗之类;纹饰则主要是龙凤题材。
当然,作为一个独立的“小社会”,王府用器也分高中低乃至差这几个层面。其中最核心人员,所用之物必然是最好的,有不少是官窑。比如我们在蜀王府看到一些宣德高足杯就是典型官窑,来自皇帝的赏赐。
明天顺 霁蓝釉描金牡丹纹铺兽盖罐
口径14.5厘米 高35.2厘米 底径14厘米
四川省成都市外东得胜乡静居寺出土
四川博物院藏
此罐来自四川省成都市外东得胜乡静居寺出土,应该属于蜀王府太监墓的陪葬之物。造型恢弘端庄,铺首为饰,颇见别致,铺首之间的肩部以金彩绘出缠枝牡丹一周,绘事精良。同时,器盖原样保存,殊为难得,为了解和复原空白期盖罐的盖部提供标准制式。
霁蓝釉为蒙元中后期景德镇所创烧,存世稀有。过往认识之中,容易将嘉靖前后的霁蓝釉实物与空白期混淆,其实细细比较,可发现二者显著的区别:第一,空白期前后者,霁蓝釉层较厚,呈色稍有不均匀,深浅不一,透过釉层感知里面多层次交融,应该施釉时采取多次上釉工艺。嘉靖前后者,釉层玻璃质感强,釉层薄,整体釉色颇为匀淨,不察觉釉层里面存在多层次,似应是一次施釉而成。第二,空白期前后者,胎体厚重,时代特征鲜明;嘉靖前后者,胎体偏薄秀气,符合明中期的气息。
明景泰天顺 洒蓝地填绘孔雀蓝釉海兽纹铺首罐
口径15厘米 高30厘米 底径14.8厘米
泓古代艺术学社藏
此罐为空白期典型的造型,以铺首为耳,形体硕大,以洒蓝釉为地,通体阴刻海八怪图案,刻纹上施孔雀绿釉,与洒蓝地形成强烈对比,极富立体效果和装饰美感。此罐是极为罕见的一个陶瓷品种,在传世器物中几乎找不到与之相似的作品,景德镇窑址有多例瓷片标本发现,可与之印证。耿宝昌先生在《明清瓷器鉴定》中称为“孔雀蓝地绿花”,推许其“雅洁艳丽,无与伦比”,还指出这一品类“基调与景德镇珐华器暗合相通”。故而,此罐作为最具典型性的样本,保存较好,为全面认识和探讨明早期藩王瓷器面貌提供了重要的例证。
还有一部分是王府接受了中央朝廷分配的器物,比如梅瓶。其实在明初,尤其是正统、景泰、天顺的“空白期”,梅瓶基本都是给王府装蒸馏过的高度数酒所用;这期间很流行的大罐也是用于装类似今天的黄酒,里面可以放很多香料、药材。明初宫廷饮酒风气很盛,王府自然也延续了这种风气。作为皇帝,当然是更希望看到藩王饮酒作乐,而非注意力集中在政治抱负上。所以对应藩王用瓷来看,背后是很符合皇帝心思的。鉴于此我个人认为,明早期藩王用瓷的代表就是梅瓶与大罐。
至于正德以后带款的藩王用瓷,目前常见“ 赵府”比较多。客观地说,有带明确名号且本身质量高的藩王用瓷,完全不输同一时期的官窑瓷器。
《中国收藏》:在近些年景德镇窑址考古工作中,关于藩王用瓷又有哪些发现?
黄清华:在景德镇御窑厂遗址以北两公里的窑址中,我们找到了很清晰的对应物。从2009年至2012年,这里陆续大量出土“空白期”器物标本,梅瓶、盘碗、大罐。不难想像,当年这里的窑厂实力很强大,明初其主要订单很可能就是受内府或者工部专门委派,服务于藩王。但其本身确实是民窑,与官方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不选择在御窑厂烧?其实也很好理解,要遵循商品经济原则。也许大家经常听到“皇家不惜工本烧造”这样的形容,严格地讲,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皇家定制都有非常明确的预算,而且控制得很细,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借此中饱私囊或者不受约束。像藩王用瓷这样的大订单,对窑厂选择肯定是要求既要有综合实力,又要比较实惠。
正德嘉靖以后,不再有专门烧造,王府完全根据自身意愿来选择承造窑厂。比如我们发现,秦府“典膳所”款瓷器大量在景德镇观音阁一带窑厂烧制,而这里是明晚期烧制普通瓷器的地方。明末清初,十八桥地区的窑厂烧造文房雅物十分有名,崇祯年间赵府就在这里定制过用瓷,前面提到的“甲戌春孟赵府造用”款瓷器也是这里出土。总的来说,王府会按照用瓷档次来选择窑厂,特别是明后期。据此不难看出,王府用瓷遵循的即是一种商品经济。
《中国收藏》:研究藩王用瓷多年,您对感兴趣的藏家与研究人士有何建议?
黄清华:对于带王府款的明后期藩王用瓷,我们在此次展览筹备过程中大概做了个统计,目前流传在民间可被视为收藏范围的,据分析不到100件。但“空白期”的梅瓶、大罐,在民间还是有一定数量留存的。因此我建议如果大家对藩王用瓷感兴趣,不妨着重“往前看”。
正统、景泰、天顺这三朝所处的“空白期”,当前是古陶瓷研究的热点。由于“ 空白期”烧造能力有限,制作的瓷器本就不多;再加上朝廷首先要满足藩王用瓷的考虑,当中不少精品必然是原属藩王群体的。
说到这里,我也想跟诸位分享一个学术观点。根据近年来我对包括藩王用瓷在内的“ 空白期”瓷器的研究,发现民窑中以往被很多人认为是洪武时期的折沿盘,还有永乐“福”字盘碗,其实都是正统以后才大量出现。所以明代民窑的真正空白并不在传统“空白期”。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明洪武到宣德期间,景德镇民窑处于相对空白,生产量不高,同时没有出现民窑青花瓷器。
其实关于明代景德镇陶瓷史,特别是明早期,我们当今的认知还是存在有错位的。所以我也希望通过此次展览,以藩王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为切入点,构建一个更加全面与清晰的历史脉络,推动学术研究的进步,更为后续明代陶瓷史的修订提供重要的素材和依据。
明洪武 釉里红炉芭蕉翠竹洞石三足鼎式炉标本
2012年至2014年江西省鄱阳县淮王府遗址出土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淮王府是距离景德镇最近的明藩府邸,相距百余里,水陆皆通达,或是近水楼台之故,遂有订造和赏赐之便。此香炉发现11块残片,胎骨厚重粗犷,釉质浆白略见失透狀,釉里红发色妍丽鲜亮,至为难得,如此水平,百中不得一二,口沿开光书写供奉信息,铭文为:“……月初壹日……”,以目前残存所见,应该会有准确的干支年份,如果能够找到带干支铭款的残片,应该是解决洪武或永乐时期景德镇陶瓷史重大问题的核心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