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印人社交有高招
2021-12-11朱文哲
朱文哲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常以交换为特征,交换有很多方式,比如买卖、书信、交游等。随着社会风气的变迁,社会交往的手段也变得更加丰富。明代中叶后,印章成为一种文化消费品,常用于印人的交往过程中。印人与文人、官宦、商贾等阶层的交往方式有自身的特点,如赠送诗歌、园林论印、印谱题跋、游历多地、书信引荐等。
筑园一时成风
明人称:“吴人好游,以有游地,有游具,有游伴也。游地则山水园亭多于他郡;游具则旨酒嘉肴,画船箫鼓,咄嗟而办;游伴则选伎声歌,尽态极妍。富者朱门,相引而入,花晨月夕,竟为盛会,见者移情。”(《清乾隆吴县志》卷二四)游历不仅是吴门地区士人之间的风气,也蔓延到印人群体之中。此时的印人要想提高声名,交游是重要的条件之一。徽籍印人大多游历各地,何震以“善符章奔走天下”,汪关则是“挟其技奔走南北”。游历是印人群体交往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凡是有名气的印人都走的这条道路。
园林雅集是明代中后期印人交往的重要手段之一。明代初期,明太祖朱元璋立法严苛,文人士大夫鲜有占地筑造园林者,官员也不能在住所中凿池养鱼。顾起元《客座赘语》中云:“国初以稽古定制,约饬文武官员不得多占隙地,妨民居住。又不得于宅内穿池养鱼,伤泄地气。故其时大家鲜有为园囿者,即弇州(王世贞)所纪诸园,大抵皆正、嘉以来所创也。”
明中期以后,官员、士人生活逐渐奢华,耗费土木,好筑园林已成一时风气。(胡电亮/摄)
明中期以后,官员、士人生活逐渐奢华,耗费土木,好筑园林已成一时风气。私家园林主要集中在北京、南京、杭州、苏州、嘉兴等地。根据光绪《苏州府志》记载,明代苏州府的私家园林就有100余处。王春瑜先生指出,明代江南园林出现过两个高潮,一个是成化、弘治、正德年间;另一个是嘉靖、万历年间,特别是嘉靖、万历年后,筑造园林的消费更加奢华。明代谢肇淛曾言:“吴中假山,土石毕具之外,倩一妙手作之,及舁筑之费,非千金不可。”嘉靖《江阴县志》载:“国初时民居尚俭朴,三间五架,制甚狭小……成化以后,富者之居僭侔公室。”晚明筑造园林成风,甚至经常占民居之地。何良俊所言:“凡家累千金,垣屋稍治,必欲营治一园。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此相胜。大略三吴城中,园苑棋置,侵市肆民居大半。”史料中记载此时园林奢侈消费的文献很多。文人士大夫是建园奢侈享乐的主体,而普通庶民阶层也常常跟风,尽可能地建造亭台,累石挖池,并栽种几棵花草,以助雅兴。
園中探讨艺事
印人聚集在园林之中探讨印事,在此时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和风气,园林是晚明士人交往的常去之处。金光先在《金一甫印选》序中言:“余自少时究心斯学,过吴访文寿承,而得其笔意;游白门,同何主臣究其宗旨;与黄圣期、吴敬父集赵凡夫野鹿园,论其玄妙。”金光先游历各地,先后拜访了文彭、何震,与黄圣期、吴敬父相聚于赵宦光的野鹿园,讨论篆刻艺术。赵宦光的野鹿园成为了文人雅聚共讨篆刻之地。李流芳亲手在嘉定筑造檀园,园中“水木清华,市喧不至”,主人与朋友经常相聚于此论艺、吟诗、品茗。
李流芳《檀园集》中便记载其与汪关在檀园中的交往。两个嗜印如命的人一定在檀园中交流了不少印事。万历进士王志坚在《承清馆印谱》跋中称:“两君不时作,或食顷可得十余。喜怒醉醒,阴晴寒暑,无非印也。每三人相对,樽酒在左,印床在右,遇所赏连举数大白绝叫不已,见者无不以为痴,而三人自若也。”李流芳与其他文人篆刻家常在家中以篆刻为乐事,檀园为其亲建,他对檀园颇为满意,所以他们篆刻的地点很有可能会在檀园之内。李流芳在《题汪杲叔印谱》中称:“今年夏,汪杲叔自海上来访余,为余刻名字数印,余未尽赏之。”汪关来海上拜访李流芳,二人必定在檀园相聚。李流芳曾作《朱修能见访闻予方葺檀园以诗枉讯次韵答之时修能将至葺上》,记载了李流芳与朱简在檀园相聚之事:“七年不见喜重过,共指生涯素发多。池上新庵仍署泡,阶前旧壑己名萝。畏人小筑犹难就,对客高吟岂易哦?便欲相留同结夏,扁舟峰泖奈君何。”檀园成为了李流芳与印人结交的地点。
张灏的学山堂景色优美,明代陈继儒在《学山堂印谱》序中记载:“剪茆插椒,凿池峙石;红桥翠幕,绮户画栏,隐现出没于烟云杳霭之间,松声夜吼,不风而涛,岚色朝侵,不旭而爽。”学山堂成为了张灏汇辑印谱之处,也是印人聚集论艺的地方。位于江苏如皋古城东北隅的水绘园是冒襄居住的园林,钱谦益、戴本孝等名士常常在水绘园中诗文唱和,相谈艺事。戴本孝和许容为冒襄、冒嘉穂、冒襄之妾金玥制三方多面印,孙慰祖先生称其“水绘园三印”。
由此可见,置身于园林之中论艺谈印,以抒发风雅闲情之意,在晚明时期已经成为了文人篆刻家的一种风尚。
置身园中论艺谈印,在晚明时期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胡电亮/摄)
成为交往手段
印人可以用印章来交换财富、名望、社会关系等。在交往过程中,印章常作为一件礼品来送人,这也是印人结交文人的重要手段。明代詹景凤曾写信给方用彬:“佳册二、佳纸四俱如教完奉。又长纸四幅、中长纸六帖,听兄作人事送人可也,幸勿讶。”詹景凤除了方用彬交待的作品之外,多给他写了几张书画作为“人事”之用。方用彬经常从詹景凤手里订购书画,故二人交情甚密,詹景凤多送的书画便是一种交往的手段,这会让彼此的沟通更加亲密。汪关以职业印人身份游历于江南地区,他与李流芳、程嘉燧、娄坚等文人阶层交往必然需要交往成本。李营之曾记载汪关为他刻玉印,因而为他题册相赠。张崃也谈到汪关在交往时常从袖中掏出一两个印章相赠。赠送印章是汪关结交名流的手段之一,他曾到海上拜访李流芳,并为他刻印,作为回报,李流芳为他的印谱作序,这也算是一种交换的结果。明人张凤翼为了讨翰林院修撰沉懋学的欢心,将珍贵的汉代玉印磨平,又刻上“沉”字,让能工巧匠精雕细琢之后送给了沉懋学。张凤翼将印章作为一件珍贵的礼物送给别人,从而达到交际的目的。如果接受人的名号与印章文字相符,那么这必定是一份绝佳的人事礼物。徐官曾言:“予家藏一古铜印,龟钮,其篆文曰‘子实,甚古且拙,信非古人不能作,意其为汉物也。嘉定一友,姓潘名士英,字子实,因以此赠之。”何震为汪道昆刻了50方印章,而没有收任何金钱的回报。汪道昆用自己的关系为何震延誉,为他带来了更大的经济收益。何震还经常为汪道昆刻一些印章作为应酬之用。
印人汪关常常到文学家、画家李流芳的檀园做客,并为其刻数枚名印。作为回报,李流芳为他的印谱作序。
书信、诗文交流是古人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书信、诗文是印学研究的主要文献来源,明代的信札数量众多,含有丰富的史料信息。印人常通过书信与文人阶层拉近关系。陈智超先生的《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一书中详细地考证了方用彬与好友的70 0通信札,其中包含了大量与印学相关的文献史料,让我们深入地了解了当时印人的生活和社交情况。何震正是靠汪道昆的“介绍信”才能在边塞结识一大批将军,名利双收,从此走上成功的道路。汪道昆还为何震作了大量的诗歌来称赞他。李流芳与印人多有书信来往,常作诗相赠,《李流芳集》中有《和朱修能蕉雪诗》《朱修能见访闻予方葺檀园以诗枉讯次韵荅之时修能将至茸上》《汪杲叔像赞》。苏宣交游甚广,与周应愿、邹迪光等人多有诗信交流。周应愿为苏宣写有《送苏子尔宣游越》《苏尔宣客江城诗以邀之》等,邹迪光文集中也有《苏尔宣像赞》《苏生行为苏尔宣寿》等文字传世。邹迪光《苏尔宣像赞》中还记载了苏宣的样貌和性情:“猗与君长八尺,繁须眉,广颡额。气如虹有侠骨,千金废一掷豪与贾。”邹迪光曾与朱简、金一甫、邵潜、鲍生、洪复初等人亦有书信交往。唐汝询是晚明著名的学者,他曾为汪关作《痴先生歌赠汪杲叔》《送王杲叔游娄练》等诗,为归昌世作《赠归文休》。此时印人群体之间书信与诗歌的交流是主要的交往方式之一,数量之多实在无法统计。
晚明汇辑印谱之风盛行,个人印谱是一位印人多年来篆刻精品的汇集。自何雪渔汇辑个人印谱之后,印人汇编个人印谱已成为一种风气,他们常请社会名流為印谱作序跋。祝世禄、俞安期为梁千秋《印隽》作序,陈继儒、赵宦光为朱简《印品》作序,王稚登、李维桢、邹迪光、赵宦光为《金一甫印谱》作序,姚士慎、王稚登、黄汝亨等人为《苏氏印略》作序跋。印人的个人印谱如果能得到名人的序跋,对印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宣传。
明代中后期的印章除了实用和艺术功能之外,常被印人视作交往的一种手段。印人出身不高,要想提高身份地位,并扩大自己的篆刻市场,需要支付一定的社交成本,而印章就是印人社交最重要、最直接的工具。(注:作者系中国国家画院在站博士后、北京城市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