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美国同学
2021-12-11张筱蕾
张筱蕾
布法罗的尼亚加拉瀑布
美国纽约州的第二大城市布法罗,和许多没有挺过工业衰败大潮的美国城市一样,最具历史的旧城区无人修缮,是流浪汉和瘾君子的家;中产阶级又大多聚集在市郊,住宅区一直延伸到伊利湖和美加交界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每年有5个月布法罗都被大雪覆盖。早上起来拉开窗帘,只能看到遛狗的人在积雪上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却看不到人影。夏季也很短暂,只够露营两到三次,就倏地到了深秋。
我在布法罗读研时,选了个相对冷门的社科专业,系里的中国人很少,我一个人基本过着图书馆和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即便生活如此闭环,我还是结识了两个美国人。
读研时的“三剑侠”
一个女生D,一个男生B。在开学的新生欢迎会上,D是第一个主动走过来和我打招呼的人。她有点胖,脸上和胳膊上有不少晒斑。到了研二时,我几乎每周五的晚上都去她家里玩。
D同学婚礼会场的乐队
D是家里的长女,弟弟性格比较古怪,所以她习惯了当照顾他人的角色。在她的鼓励下,我逐渐有了为自己争取实习机会、参加大型的工作社交会的勇气。D生性乐观,重视家人,是个典型的中产女孩。
而我内向又焦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我这么无趣的人交朋友。遇见D的其他朋友时,我总是害怕自己表现得太笨拙,会让她丢脸。不过,每当派对进行到了尾声,其他人都陆续离开,D留我在家过夜,我们之间的时间就变得缓慢而安静。她刷着手机,不时读两句推特上的笑话,而我只用坐在沙发上,当一个若有若无的倾听者。
相比之下,我在另一个美国人B的身上总能看到些自己的影子。B是班上最聪明、最有口才的学生,却过得很低调,既不找女朋友,也不大张旗鼓地社交,连创业都是默默开了一家小网站。闲聊时听B讲自己的私事,我常怀疑这些话是他编的,目的是隐藏自己真实的经历。由此看来,B不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
只有一次我请他来家里吃饭,说到室友都是中国人,家里没有刀叉。B来了以后一言不发,只是炫耀似的举起一个塑料保鲜袋晃了晃,里面装着他从家里拿来的所有成套的刀叉,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他有一个妹妹,但两人的相处模式更像是朋友。
毕业之后我又知道,B的父亲常年卧床需要照料,这让他好像多了一份保持神秘的必要。D和B两人经常犀利地拌嘴,或者对我讲他们家人和朋友的秘闻八卦。和他们初识的那两年我总是想,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何其有幸,才能听到肤色不同的两个人告诉我这些心里话。又或者说,世上本无新事,我们只是在用不同的语言讲同一件事情而已。
毕业后的友谊
从布法罗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纽约,之后又到了北京。B留在家里帮忙照顾父亲,D也去了离父母家不远的芝加哥。现在看起来,即使身份决定了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路,最后都有些殊途同归。
两年之后,我在芝加哥又见到了D,她刚和男友度过了艰难的分别期,终于如愿以偿地搬到了一起。晚上她开车载我去城里吃饭,突然跟我抱怨说,两人在一起都7年了,但男友还没有求婚。我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转移话题,讲起了我在北京遇到的种种事情。临走的那天,她派男友开车送我去机场。我在车里婉转地告诉D的男友,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叫“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能明白吗?她男友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何其有幸,才能听到肤色不同的两个人告诉我这些心里话。
D同学的婚礼会场
第二年春天,D在脸书上发了个私信给我,说男友求婚了,是在两人坐直升机跳伞时送上的戒指。她弟弟也终于安定下来,成了家,不再胡闹。我觉得很开心,倒不是觉得一句中国箴言拥有神秘的力量,而是从某种程度上,我终于也可以回报她一贯的善意。
和B的重逢则花了更长的时间。直到毕业四年后,我们才在D的婚礼上又见了一面。结束了将近10年的恋爱长跑,D和未婚夫回到故乡的小镇,拿出工作的所有积蓄,举办了一个再传统不过的美国婚礼。为了按时参加,我得在芝加哥下飞机,再转乘两趟大巴,才能到达D的故乡小镇。
刚到的那天晚上,我感到很不自在,但D和未婚夫忙着招呼亲友,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找她叙旧,只能帮忙搬搬物料。第二天早上B到了,我一下子就不再那么六神無主了。吃早餐时,B问要不要跟着他的车去逛街。我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答应了。结果到了超市后,B非常直白地说自己忘了带剃须膏,必须在婚礼开始前买到。我一边吐槽说这真是只有同学一场过才能接受的要求,一边在洗手间外帮他看衣服。
在教堂参加典礼,有全体唱赞美诗和领圣饼的环节。我不是信徒,问B该怎么办。B说,只要坐着不动就好,不会有人责怪的。我于是乖乖照做。到现在,我都还记得B话里所蕴含的包容。我只要做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已经显得足够尊重了。
典礼结束以后,D安排了一个长达10小时的婚礼派对。D和丈夫双方的亲友足足50人,一直跳舞到了凌晨一时。我和B被安排在离舞池最近的亲友桌,但我俩都对跳舞不感兴趣。午夜散场之后,我觉得自己像是看完了一场电影,被赶到了空荡荡的大街上。热闹散去了,我问D:明天开始你就是某某太太了,有什么感觉?D翻了个白眼说,现在只想回家睡觉。那天她从早上6时就起来化妆了,而且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第二天早上,B开车载我去芝加哥赶飞机。到了芝加哥的酒店门口,我下了车和他拥抱道别。我们都明白,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但似乎我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舍,从他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也好像没有印象里的那么高那么壮,仅仅是普通的胖人那种软绵绵的、有点气喘吁吁的感觉。我想起来,D也没有我记忆里的那么有活力、那么能熬夜了。毕竟,时间对所有人都是残酷而冷静的。
疫情中的真情
2020年4月,我从武汉的家里走出小区扔垃圾,正在活动僵硬的身体时,手机收到一条D发来的短信,问我和家人是否还好。那时疫情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美东,电视里的新增病例数字仿佛一片火海。D说,自己和家人已经主动在芝加哥的家里隔离了。
当时她在芝加哥历史博物馆里工作,已经是100多人团队的总监了。芝加哥政府文化艺术基金的预算大幅削减,许多珍贵的馆藏只能在封闭的展馆里慢慢凋零。D说起这些的时候,就像是以前在派对上闲聊一样,自然又乐观。
布法罗夜景、下雪的布法罗
我说:看到这张照片,总觉得一切都没变,就算外面的世界已經疯了。
和她聊完后,我又想起了B,想到他父亲的状况,以及上次见过以后就再也没有太多日常的互动(直到婚礼过后我才意识到,其实B根本不喜欢无谓的社交闲聊),感到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问一句。结果B却抢先反问,听说你这段时间都在武汉,你是怎么过来的?我说是运气。我又问他家里人是不是还好,他说都没事。但他本人因为在银行管交易业务,每天还得去办公室值会儿班。他说,这事情一时半会儿应该好不起来。此时,我觉得他又变成了那个仿佛有预言能力的B,就像曾经他无数次在预测某个同学会不会因为昨晚喝得太多而旷课一样。
今年5月我们又重逢了一次,这次是参加D的新生儿线上派对。当看到他们出现在Zoom会议的分屏上时,我忍不住苦笑,因为所有人都精神抖擞,只有我在凌晨3时醒来,还顶着两个黑眼圈。也许是半梦半醒的缘故,我觉得他们比以往显得更加真实、亲切,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D在派对上公布了女儿的名字和预产期。下线之前,大家一改互道晚安,变成了互道“少出门,多保重”。又过了几个月,D在一个脸书群组里发了新生女儿的照片,所配文字说:“生产过程很漫长,但我很幸福。”我又想起了6年前,布法罗下着雪的深夜,我们三个坐在她公寓的地板上喝红酒的那段缓慢的时间。我说:看到这张照片,总觉得一切都没变,就算外面的世界已经疯了。隔了两天,我看到他们都给这句话点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