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诵芬:不愿被称“歼-8之父”
2021-12-11祖一飞
祖一飞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本刊特开设《星辰大海,百年征途》专栏。
百年征程,波澜壮阔;百年初心,历久弥坚。让我们回望那一个个艰难而又闪光的时刻,增添自信和力量,以信念为舵,以激情为帆,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11月3日,2020年度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在北京举行。新中国飞机设计大师、飞机空气动力设计奠基人顾诵芬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自1956年起,顾诵芬先后参与、主持我国第一款自主设计的喷气式飞机歼教-1、初教-6、歼-8和歼-8Ⅱ等机型的设计研发。1991年,他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3年后又当选中国工程院第一批院士,成为我国航空领域唯一的两院院士。
瞒着爱人乘战机升空
顾诵芬办公室的书柜上,5架飞机模型摆放得整齐划一。最右边的一架歼-8Ⅱ型战机,总设计师正是他。这款战机的前身,就是我国自主设计的第一款高空高速战机——歼-8。
20世纪60年代初,我国的主力机型是从苏联引进生产的歼-7。当时用它来打美军U-2侦察机,受航程、爬升速度等性能所限,打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中国迫切需要一种“爬得快、留空时间长、看得远”的战机,歼-8的设计构想由此提上日程。
1964年,歼-8设计方案落定,顾诵芬等人向贺龙元帅汇报新机情况,贺龙听完乐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说“就是要走中国自己的路,搞自己的東西”。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委托,顾诵芬和同事投入到飞机的设计研发中。1969年7月5日,歼-8顺利完成首飞。但没过多久,问题就来了。在跨音速飞行试验中,歼-8出现剧烈的抖振现象。
为了找出问题,顾诵芬想到一个办法——把毛线条粘在机身上,观察飞机在空中的气流扰动情况。但由于缺少高清摄影设备,要看清楚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坐在另一架飞机上近距离观察。
顾诵芬决定亲自上阵。作为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非飞行人员,他在空中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过载,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后机身。他亲自做了修形设计,成功解决了跨声速抖振的问题。
直到问题解决,顾诵芬也没有把上天的事情告诉妻子江泽菲,因为妻子的姐夫、同为飞机总设计师的黄志千就是在空难中离世的。那件事后,他们立下一个约定——不再乘坐飞机。并非不信任飞机的安全性,而是无法再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为了搞航空把我母亲给牺牲了”
顾诵芬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父亲顾廷龙是著名的国学大师;母亲潘承圭出身于苏州的名门望族,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知识女性。他的名字源自西晋诗人陆机的名句“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
顾诵芬10岁时,父亲给他买了一架航模,玩得多了,航模有损坏,顾诵芬便尝试着自己修理。他找来电影胶片,用丙酮溶解后充当黏接剂;碰上结构受损,他用火柴棒代替轻木重新加固。“看到自己修好的航模飞起来,心情是特别舒畅的。”
顾诵芬从小立志要保卫中国的蓝天。他始终记得1937年7月28日那一天,日军轰炸中国二十九军营地,当时他年仅7岁,生活在北平,亲眼目睹轰炸机从头顶飞过,“连投下的炸弹都看得一清二楚”。考大学时,他参加了浙江大学、清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的入学考试,报考的全都是航空系,结果3所学校全部录取。因母亲舍不得他远离,他最终选择留在上海。
1951年,顾诵芬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位于沈阳的航空工业局。真正工作了,顾诵芬才意识到校园与社会的差距,很多理论、技术他在学校压根儿没学过,只能自己摸索。他四处搜集与飞机设计有关的书籍资料,连晚上洗脚也抱着书看。
一心扑在工作上,顾诵芬没能顾得上家庭。他离开上海后,母亲就陷入“夜不能寐,日间一闲即哭泣”的状态。自长子顾诵诗因病早亡后,潘承圭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顾诵芬身上。爱子工作在外而不得见,终致她思念成疾患上抑郁症,于1967年不幸离世。这成了顾诵芬一生无法弥补的痛:“为了搞航空把我母亲给牺牲了……”
甘做“无名英雄”
新中国成立后,苏联专家曾指导中国人制造飞机,但同时,他们的原则也很明确:不教中国人设计飞机。中国的飞机厂实质上只是苏联原厂的仿制厂。那时候,顾诵芬就意识到,“仿制而不自行设计,就等于命根子在人家手里,我们没任何主动权”。
顾诵芬的想法与上层的决策部署不谋而合。1956年8月,航空工业局下发了《关于成立飞机、发动机设计室的命令》。
新成立的飞机设计室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设计一架喷气式教练机歼教-1。顾诵芬被安排在气动组担任组长,还没上手,他就备感压力。上学时学的是螺旋桨飞机,他对喷气式飞机的设计没有任何概念。顾诵芬只能不断自学,慢慢摸索。做试验需要用到一种鼓风机,当时市场上买不到,组织上便安排顾诵芬设计一台。顾诵芬从没接触过,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通过参考外国资料书,最终完成了这项任务。
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1958年7月26日,歼教-1成功首飞。首飞成功的消息没有公开,只发了一条内部消息。周恩来总理知道后托人带话,“告诉这架飞机的设计人员,要他们做无名英雄”。
纯粹、淡泊、甘做“无名英雄”,这是顾诵芬进入航空工业系统后一直保持的品格。
他对物质生活极“不讲究”。任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所长期间,有职工反映食堂饭菜不好,他特意做了调研,看完回了一句“还不错嘛”。在吃饭这件事上,顾诵芬甚至不建议技术人员买菜做饭,“买点罐头、吃点面包多省事,有时间应该多学点东西”。看到航空工业落后于人,顾诵芬实在不愿浪费时间和精力。
一直以来,顾诵芬不愿别人称他为“歼-8之父”,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并非一开始就担任总设计师,另一方面是他从未把总设计师看作是最重要的人,“这是一个团队的劳动成果,每一个人都为飞机献过力”。
71岁时仍亲自上阵
在同事黄德森眼中,年轻时的顾诵芬“举止斯文、作风谦和”“毫无架子”,当时年龄小的新同事也都叫顾诵芬“小顾”。几十年过去,曾经的“小顾”成为中国航空工业的一代大师,退而不休,一直为祖国发光发热。
早些年,国产大型飞机迟迟未发展起来,各方专家为一个问题争执不下:国产大飞机应该先造军机还是民机?
2001年,71岁的顾诵芬亲自上阵,在实地考察后,认为军用运输机有70%的技术可以和民航客机通用,建议统筹协调两种机型。各部门论证时,顾诵芬受到了一些人的批评,但在一次次讨论后,他的观点逐渐占了上风。2007年2月,温家宝总理批准了大型飞机项目,决策吸收了顾诵芬所提建议的核心内容。
2012年底,顾诵芬参加了运-20的试飞评审。回来后,他就确诊了直肠癌。尽管不再参与新机型的研制,顾诵芬仍关注着航空领域,有学生请教问题,他随口就能举出国内外相近的案例。提到哪篇新发表的期刊文章,他连页码也能记得八九不离十。
他有几个“戒不掉”的习惯:早上进办公室前,一定要走到楼道尽头把廊灯关掉;用完电脑后,他要拿一张蓝色布罩盖上防尘;审阅资料和文件时,有想法随时用铅笔在空白处批注……这是长年从事飞机设计工作养成的习惯,也透露出顾诵芬骨子里的认真与严谨。
而今,他对年轻人充满期待:“我只想对年轻人说,心中要有国家,永远把国家放在第一位。”
(摘自“环球人物”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