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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跑员:永远的第二名

2021-12-11吴淑斌

青年文摘 2021年24期
关键词:运动员动作比赛

吴淑斌

徐冬林是刘翠青奔跑时最依赖的“眼”

最后一枪

上跑道前,徐冬林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深呼吸,橘色背心上贴的标签“Guide”也随着胸腔起伏。刘翠青听到了这一声长长的吐气。她没有多问,在赛场上,她只负责不停地跑,方向、节奏、成绩,全都交给徐冬林主导。

这是2021 年9 月4 日, 东京残奥会田径女子200 米T11 级的决赛现场。刘翠青是一名盲人运动员,参加的是T11 级比赛,T 代表径赛,11 是指全盲。根据残疾人田径比赛的规定,盲人运动员需要有领跑员带跑,协助完成比赛。徐冬林就是刘翠青的领跑员,他们已经合作了8 年。

这一天,东京下了点小雨,徐冬林搀着刘翠青,慢慢走上湿滑的跑道。他站在刘翠青身后,先帮她把脚固定在起跑器上,在刘翠青直起身子之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把方向调正。随后,徐冬林踩上隔壁跑道的起跑器,捡起放在地上的引导绳,把自己的四根手指套进绳子一端的橡皮圈,绳子另一端的橡皮圈已经套上了刘翠青的四根手指。

这条10 厘米的引导绳,会在奔跑时把运动员和领跑员连接在一起,就像运动会上常见的“两人三足”项目,只不过他们被绑住的是手。徐冬林要通过这条绳子带着刘翠青跑向正确的方向,当刘翠青迈右腿时,徐冬林要迈左腿配合。两人的抬腿高度、步幅、摆臂幅度需要完全一致,动作稍微不同,就会发生磕绊和拉扯——从侧面看,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这场比赛,他们以千分之四秒的微弱优势,拿下了东京之旅的第二块金牌。这是徐冬林和刘翠青在东京残奥会跑的最后一枪,此前9 天,他们已经连续跑了10 场比赛,两人的体能和精神都到了极限。这场决赛前, 徐冬林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这可能是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枪。严格来说,徐冬林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一场,他打着绷带,大腿勒得紧紧的,把今年残奥会上的每一枪,都当作最后一场比赛来跑。去东京前,他的腿旧伤复发,膝盖发炎、积液渗出,只能不停地打消炎针抽积液。

“这么频繁抽积液,你的腿还要不要了?”医生质问他。到东京奥运村时,他是坐在轮椅上,由队友和教练推着去的。

“隐形人”

如果没有当上领跑员,徐冬林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枪或许在10 年前就跑完了。1989 年出生的徐冬林原本是江西省体工队的一名专业短跑运动员,2011 年,因为大腿严重拉伤,成绩始终无法有新突破,徐冬林打算直接退役。也是在那一年,他接受了残联教练的邀请,成为一名领跑员。

那时,“领跑员”在大众眼里还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残奥会的关注度远不如奥运会,即使是拿了冠军的运动员,也常常不为人知。领跑员更像是运动员身边的一个“隐形人”,成绩栏上没有领跑员的名字,虽然能和运动员一起站上领奖台,却没有奖牌可领。

接到残联电话时,他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想尝试这个新鲜的角色,也想着能帮上盲人运动员,“他们太难了,有个好的领跑员或许更容易出成绩”。

当上领跑员后,徐冬林才发现,跑步、训练、日常生活,一切和运动员相关的方方面面,领跑员都要参与其中。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退役后重回训练场,却总牵着个女孩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感到昔日的队友总投来“异样的目光”。直到他带着第一位合作的运动员拿下全运会三个冠军后,这种目光才逐渐减少。

2013年,徐冬林成了刘翠青的搭档。最初,两人的合作并不顺利。刘翠青性格内向,徐冬林讲十句,也不一定能得到一句回应。他一遍遍给刘翠青讲动作,告诉刘翠青腿要如何扒地、如何折叠、抬腿高度是多少。刘翠青站在一旁聽着,偶尔“嗯”一声,不多说话,再练习时,却还是做不标准。

刘翠青也有自己的烦恼。她不敢放开腿跑起来。盲人习惯重心向后,跑步时也会后仰,他们总是担心前方有障碍物,“磕到手脚,总好过磕到头”。但那时候,刘翠青不知如何向徐冬林解释这种原因。

以前当领跑员的经验似乎派不上用场了。徐冬林猜想,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视力上。他合作的第一个运动员视力受损,能看得清近处,而刘翠青是全盲,没有一点光感。徐冬林找来眼罩戴上,想体验刘翠青的生活。结果他发现,世界一片漆黑之后,最大的感受是恐惧,“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很焦虑、很警惕,没有一点点安全感”。

他想明白了,一直横在他和刘翠青中间的障碍,是不信任感。“就算亲人带着我走路,我都不放心,何况我是一个陌生人,翠青哪敢跟我奔跑?”

他变得更加耐心了,真正做到了教练胡正观说的:“领跑员和运动员,除了睡觉、洗漱不在一起,其他时间都待在一起。”做力量训练时,徐冬林站在一旁,先辅助刘翠青训练,她练完后,自己再选个休息时间加练。一日三餐,他带刘翠青去食堂吃饭,了解她的饮食偏好。训练闲暇时,他也带刘翠青去看电影,刘翠青听声音,他讲解电影里的画面。

讲解动作时,也不能只靠“讲”了,徐冬林开始手把手地教,把每个动作一点点分解,摆好姿势,让刘翠青摸着自己的手和腿,感受腿的折叠角度、抬手高度。然后,换徐冬林扶着刘翠青的手和腿,帮她做出标准动作。

反复练习到动作稳定后,两人才开始练习配合,先是站在原地,快速地同步摆臂,然后再拉着牵引绳慢跑,逐渐过渡到高强度快速跑。

练习时间长了,默契程度越来越高,慢慢地,两人舍弃了奔跑中的语言交流,改成使用引导绳做暗号交流。徐冬林的手向刘翠青的方向拐一点,是上弯道;手稍微上抬,是下弯道;向后摆手臂,是终点线两米的提示,刘翠青需要做出压线的动作,率先冲过去。按照规定,领跑员必须在运动员之后过线,徐冬林常常开玩笑:“我永远是第二名,跟在她后面。”

共同的比赛

与徐冬林的合作像是一条引信,把刘翠青的运动天赋和能量点燃了。

一年多之后,在2014年仁川亚残运会上,刘翠青成为一匹黑马,囊括女子T11级五项比赛的金牌。2015年世锦赛上,她再次赢得四项T11级别的冠军,并打破巴西选手保持了10年的世界纪录。2016年,刘翠青入围了劳伦斯年度最佳残疾运动员奖候选人名单。

这是刘翠青从没有想过的命运。在许多场合,她都讲过对徐冬林的感谢,把徐冬林称为自己的“第二双眼睛”。

徐冬林的心态也在变化。最初,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帮助者,经过长年累月的合作,他开始把自己当作比赛的一分子,“是我们共同的比赛”。

他印象最深的是2016年里约残奥会。他和刘翠青第一次搭档参加残奥会,400米报名成绩是56秒多,远超过同组竞争的运动员。小组预赛前,徐冬林告诉刘翠青:“按照平时58秒的节奏跑,我们可以轻松拿下小组第一进决赛,不用太快。”

开枪之后,一名女运动员和领跑员跑在他们前面。徐冬林没有太放在心上,但进入最后100米时,他发现那名女运动员还在前面,开始有点慌了。“难道我的节奏出问题了?”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他喊刘翠青:“加速,加速!”自己双腿也猛然发力。一阵撕扯感从大腿传来,徐冬林顾不上这些,只想全力拿下比赛。两人率先冲过终点,而徐冬林的大腿严重拉伤,在床上躺了一天。

决赛前,教练问徐冬林:“你这个情况可能上不了场。腿要紧,是不是放弃?”但这是两个人的比赛,如果他不上场,刘翠青也跑不了。徐冬林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就打着绷带直接跑呗”。他叮嘱刘翠青:“你跟着我就行,就算走,我也会把你带到终点。”56.31秒的全速奔跑,徐冬林的腿疼到没了知觉。他的半月板严重撕裂,腿部拉伤渗血,以第一名的成绩过线之后,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徐冬林重重摔在跑道上。

当两人一起站上领奖台,升国旗、唱国歌时,徐冬林感到“一切都值得了”,作为一个曾经的运动员,奥运金牌以一种未曾想过的方式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梅源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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