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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做的糖醋排骨,是捆绑我的枷锁

2021-12-11开弓

青年文摘 2021年17期
关键词:排骨班主任母亲

开弓

初二那年,我的数学破天荒考了满分。数学老师高兴坏了,拽着我到教师办公室“展览”:“之前我们低估了这位张同学,这是个可造之才,好生培养一把,肯定能冲北大清華!”他夸我夸得很激动,但彼时的我对这两所顶级高校全无兴趣,只惦记着立刻飞奔回家去吃父亲承诺的那盘糖醋排骨。

因为,哪怕家里开了一家小饭馆,糖醋排骨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生意忙,等食客散去,父母早已疲乏不堪,也不能指望再给我单独做一道工序复杂的菜。

那天我回到店里,父亲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热气从两个铁锅往外冒。听说我考了满分,父亲一向严肃刻板的脸上浮现笑容:“这回争气了……看老汉儿(爸爸)给你整个糖醋排骨。”

他三两下将一丛腰花码进白瓷盘里,转身从肉篮子里取出一扇精瘦的排骨,案板上响起“笃笃”的剁肉声。几分钟后,排骨被父亲剁成两指节大小的肉块,扔进沸水里,再丢进几块姜片和一勺料酒去腥。排骨焯好,下到油锅里煎至表皮焦脆,父亲再重新起锅,倒油和白糖,小火炒出糖色。待排骨在锅里滚上两圈,就全部裹上酱红的糖色,倒水用文火焖上半小时,倒入醋和其余的调料,转大火收汁,撒上粒粒分明的白芝麻,一道糖醋排骨便在瓷盘里偎依着。

我端着一大碗米饭候在一旁,排骨刚出锅,也顾不上烫嘴,就夹了块扔进嘴里,只觉得好吃得舌头都要融化了。

1993年母亲怀上我时,正是我们这边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时期。我前头还有个哥哥,为了留下我,父母几经折腾,最后求了好些人,被罚了款,才保住我。

生下我后,父母疲于奔命,又差点弄丢我几次。见我自小命运多舛,父亲就拉我去算命。瞎老头仰着脸,捉过我的手翻来覆去盘了10分钟,才煞有介事地说:“这女娃可以,好生培养,将来要给你家争光咧……”父亲高兴坏了,认定我是那个会光耀门楣的人物,自此对我抱有莫大期待。

我刚上小学时,他从二手市场淘回一些乐器,期望我搞一搞艺术。但事实证明,我的破坏细胞远多于音乐细胞:拉二胡弦断了,吹笛子笛膜戳破了,吹葫芦丝葫芦掉了,吉他在我跟我哥干架时拍墙上散架了。我爸还不死心,听人夸我手指长,是个弹琴的料,就斥巨资买了一台电子琴。我学了个把月,只学会一首《牧笛》。于是,这便成了家里亲友来访时我的固定表演曲目。

眼见着来访的亲戚越来越少,父亲又打算将我培养成文学家。他有天去市里几家二手书店转悠了一下午,最后呼哧带喘拉回来七八箱旧书。屋子太小,没地方搁书,父亲就把它们满满当当全垒我床下。那时我并不明白知识有多重要,只觉得硌得慌。第二天,我就跟我哥拖着几箱书去了废品站。

这之后,父亲消沉了一段日子,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他买回一堆笔墨纸砚,让附近一位老先生教我写毛笔字,修身养性。为了督促我,还约定每学会100个字,就炸一盘虾片给我。在食物的诱惑下,我勉强学会了毛笔字。

除了食物诱惑,更多时候,父亲对我成才的鞭笞,体现在“暴力”教育上。那几年,挨揍几乎成了我和父亲为数不多的交流方式。其他时间,父亲总是在为生活奔波忙碌。

贫穷在我的童年还是留下过痕迹的。时至今日,我都记得跟小学班主任的第一次见面,她皱着眉打量我,像打量一件残次品——这所顶尖小学的学生家长非富即贵,我能混迹其中,是因为父亲托了关系。

一开始我还用小孩子的方式讨好班主任——拼命做作业,上课积极回答问题,把抓来的螃蟹送给她吃。但她依旧不喜欢我。后来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她:逃课,不写作业。

不过这种幼稚的反抗终究是蚍蜉撼树。

有天班主任拽着我出了学校,来到我父亲的水果摊位前。那时日头正盛,父亲正坐在小马扎上给背篼里的苹果喷水,脚下一堆果皮和烂菜叶子。班主任在背篼前站定,木着脸俯视他:“你家娃我没法教了,你带回去吧。”

她将我搡过去,那是个斜坡,我没站稳,不小心带翻了面前的背篼。在我的尖叫声中,几十个苹果沿斜坡滚了下去。父亲显出惊慌破碎的神情,但还是勉强挤出笑脸,先跟班主任打了招呼,才佝着腰去追那些已经磕得烂巴巴的苹果。他跑得仓皇又狼狈,还差点绊了一跤,裤腿和衣袖上全蹭上了泥。没等父亲回来,我就扔下班主任跑回了家。

我扑在床上哭了起来。我开始怨恨一切,恨班主任,恨学校,恨滚落的那背篼苹果。哭累了,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我是被一阵开门声惊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父亲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我腾地爬起来,见他把一盘排骨放到了木桌上,排骨在花瓷盘里颤颤巍巍地挨挤着,底层浸着酱红色汤汁,面上浮着油花儿,空气里满是甜丝丝的肉香。

他夹了块排骨放进我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糖醋排骨,我瞪直了眼,几乎是怀着莫大的虔诚在咀嚼。肉块那么香,汤汁那么甜,似乎只吃上一口,就能让人原谅之前所有的痛苦。

我一边吃一边啜泣:“老师为啥不喜欢我,我很乖的。”

父亲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郑重地看着我:“你要好好读书,晓得不?”

我嚼着排骨猛点头,眼泪全砸进那盘肉里。

数学考了第一名后,父亲仿佛又看到了我会光耀门楣的曙光,开始对我倾尽所有。

一次参加数学竞赛,他天不亮就带我赶公交,到达目的地后,他去旁边的副食店买了一瓶鲜橙多递给我:“我先回去看店了,你好好考。”他将身上所有零钱都掏出来塞给我,只留了1块钱搭公交车。我抽出5块钱想让父亲也买瓶水,他不接,舔舔干裂的嘴唇,冲我摆摆手走了。

父亲尽全力给予我最好的生活,同时也不断对我大倒苦水,将这个家庭消极的、贫穷的、不体面的、狼狈求生的一面全展现给我,软硬兼施让我努力学习。

重压之下,我的焦虑情绪开始凸显——在家时总喜欢把房门锁上一个人发呆,在学校上课也总让我觉得紧张,开始频繁举手上厕所。班主任见每次同学站起来给我让位置太兴师动众,就将我调到讲台旁坐着。那是每个班重点人物的专座,我开始被迫接受其他班学生的目光洗礼,感觉很是丢脸。父亲弄清原委后,第二天就拽着我去学校,第一次在老师面前显出强硬姿态,最后让班主任把我的座位调了回去。

那之后,父亲大约觉察到我的异常,有时等饭馆里的食客走光了,他就擦擦手过来跟我说话。但我拒绝交流,他只好叹着气走开。

到了高中,住校,学业繁重,加上那年母亲患重病进了ICU,我的心理防线全面溃败,患上暴食症。除了食物,我对其他任何事物都失去兴趣,对暴涨30斤的自己也厌恶到极点。

周末回到家,我变成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凡事都要跟父亲作对,我知道臨近高考,他会无限度地忍让我。每次跟他大吵大叫后,他总是干瞪着眼大喘气,显出受伤的神情,最后转身走掉。

一个午后,医院打来电话,说母亲病情加重,让家属赶过去。看到母亲的情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父亲被医生拉到一旁签病危通知。将一堆文件递还给医生后,他仿佛被抽掉筋骨,顺着墙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先是低声呜咽着,最后忽然放声痛哭。

那天我和父亲一直守在ICU病房外,寸步不离。走廊里没有座位,我俩就蹲着吃完了晚饭。我还记得买的是青椒肉丝和番茄炒蛋,父亲将肉丝和蛋全拨到我碗里,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吃饱了早点回家,明天还要上学呢。这里有我,不用担心。”我含着眼泪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刨饭。

好在半个月后,母亲病情开始好转,我们都松了口气。母亲出院后,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收敛起从前的脾气,对我也不再严苛,有时见我成绩下滑,也不着急上火,只说“尽力就行”。

但我的糟糕情绪没有因此缓解,我开始失眠,出现抑郁倾向。一次期中考试时,我犯困趴在桌上睡着了。班主任把我叫进办公室谈心,他大概认定我想要减肥,考试时睡觉是因为节食身体不适。从办公室出来,我回了寝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没过多久,手机响了,父亲说他在校门口。

烈日当头,父亲的前襟和后背都已经湿透,发尖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见我走近,他提着两饭盒糖醋排骨、牛奶和一些水果走过来。“你最近是不是心里有啥事?”

听到这句话,我嘴里的话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如果我考不上一本咋办?”说完,我死死盯着他,不想漏掉他任何一丝表情。

我以为他会生气,会骂我没出息,甚至又会开始拿他那套人生哲理来鞭笞我。但他神情变得更加柔和,语气也淡淡的:“考不上就考不上了。以前我教育你要好好学习,是想让你以后有更多路能选,其实最希望的还是你健健康康、高高兴兴……”他眼眶发红。

高考结束,我考得很不理想,只上了一所二本医学院。父亲倒挺高兴,当天晚上拿出积了灰的通讯录,挨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要给我办升学宴。

“不用了吧?”我有些犹豫。

“别的娃儿都在办,我们也得给你办个。”父亲笑了笑,继续打电话去了。

那晚我洗漱完正要躺下,母亲走过来:“你老汉儿看你今天没咋吃饭,给你弄了盘糖醋排骨,你吃两口再睡。”

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额头睡着了,电话簿散在一旁。我坐在温黄的灯光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拖出一根细细的糖线。

最终,他接受了我只是个普通孩子的事实,我也接受了他只是个普通父亲的事实。我们跟对方和解了,也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摘自“人间theLivings”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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