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
2021-12-11文河
文河
月亮升起的时候,人间就静了。
旧时树多,草茂。树多成林,一片一片的树林,月亮照着,一摊一摊树影汪汪如泼墨,远看有生动变化的轮廓曲线。旧时水也多,池沼、溪流、湖泊,很多地方,都亮闪闪的。月亮照着水面,每个水面都有一个月亮,旧时的月色也就更多了。以前,人们称月亮为月婆、月姊,人和月亮是一种世俗的关系。
在中国的抒情传统中,月色也是中国人心灵的底色,像宣纸一样,无边无际地铺着,铺远了,就看不清了,人的心灵和天地浑然一体。月色是一种调和,也是一种抚慰,那种朦胧,似梦境,又不是梦境。这种底色,也正是老子所说的“光而不耀”,由此产生了渺若烟云又空灵含蓄的水墨艺术。
多年前,打算写一部李清照的传记。李清照,这个名字里,镶嵌着一轮月亮。
明月照积雪,又冷,又亮。明月照大漠,空旷,浑茫。月色也有凛然的时候,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苏东坡的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应该是我们一种普遍的文化心理。我们的精神境界,追求的是温润,而非高寒。积雪是很快就会融化的,变成檐前的滴水声,而大漠只是一种情调、一种境界,是人世的边塞,塞外荒寒正是为了映衬关内的繁华。中国传统的美学意象,主要还是“春江花月夜”。月色中有情感的传递和恒久的牵挂,“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日光是爱,月色是思。思,是一种浓而不烈的感情,唯其如此,才更能綿绵无尽,悠悠不断。
中国人追求清凉之境,却又能止于幽寂,与整个世界无间然,千江有水千江月,月色与流水,明亮而不刺眼,宁静而不沉寂。清凉之境,也是禅宗之境。禅宗的静,是静谧,而不是静寂,充满了宁静的生机。杨万里的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禅宗就是那只长着透明翅膀的红蜻蜓,浑身透着静谧,但又随时会轻盈地飞起来。生命和意识若是长久地静在一处,便会失去灵动之气,变呆。
五胡乱华,南北朝对立,史书中杀气冲天,流血千里,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天地失色,人世间没有什么想要去珍惜和笃信的。而在乐府民歌里,小儿女情思婉转涌动,月色仍保持着应有的明亮和安静。这种情思脉脉不断,盈盈似水,一直涌流进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
想到细雨,会想到柳色覆盖的金陵。想到月色呢,则会想到秋风吹拂的长安。月落长安,雨湿金陵。那风中折柳送别的人在哪儿呢?那灯下拈针缝衣的人在哪儿呢?那月下执杵捣衣的人在哪儿呢?一代一代的人,在急速流逝的岁月中老去,消失,泯灭无踪,而月色依然。
月色中的桃花源,桃花满枝,一朵朵红着。露水落下来,连花朵中的枯枝都变潮湿了。犬吠灯火,房屋里隐隐透出人的说话声,还应该有婴儿的啼哭。真正的仙意隐藏在烟火红尘之中。
唐诗宋词里的月色,《老残游记》里的月色,《红楼梦》里的月色,《聊斋》里的月色,张爱玲小说里的月色,长河悠悠,月华如练。
《水浒传》里可以不必有月色。但如果《西厢记》里没有月色,张生和崔莺莺的感情,将会失去诗性的明丽纯净,变得晦暗混浊。男女之情在朦胧如幻的月色里生发进展,才能浓烈而不失含蓄,旖旎而不显狎邪。《花间词》里的作者,尤其明白这个道理。
月色中的虎啸,有几分神秘感。黑暗中的虎啸,则只有冷冰冰的恐怖了。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月色从中国人心灵中消失的时候,天下一片晦暗。
路边的槐花开了一阵子,开始落了。淡白隐绿的花朵,簌簌往下掉,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槐叶稠密,密不透风,也不容易透雨。晚上偶尔落下一阵疏雨,并不影响散步。走在树下,密叶间突然一缕蝉鸣,声如裂帛,破空而来,倒让人一惊。抬头一看,云彩早已散去,一轮明月,静静悬在天空。
(摘自《散文》2021年第6期,摄图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