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决定读职高
2021-12-11曾维惠
曾维惠
“不努力，读隔壁。”在初三的每一天里，基本都能听到这样的话。今天也许是语文老师说的，明天也许是物理老师讲的，后天也许是英语老师讲的……
我们的隔壁是南江职业学校，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职高。老师们对这所职高的态度，从“不努力，读隔壁”这句话中足以表现；同学们对这所职高的态度，从他们路过这所职高校门口时的神情便能看得出。他们要么根本不看门内一眼，要么是路过时嗤之以鼻。我承认，我也看不起这所职高，从来都看不起；家长们把所有的看法都统一成一句话：“读职高，不如不读。”这是吓唬，也是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
我的爸爸妈妈，肯定不能接受他们的孩子上职高，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跟别的家长不一样。
一
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是一个中等生。升入初三以来，我比以前更努力了，因为我不想去读隔壁，最重要的是想给父母争口气。然而，上周的半期测试，我考得一塌糊涂。
班主任胡老师把成绩单贴出来后，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围上去看成绩，我也想去，但害怕受打击。同桌彭畅第一时间看了成绩，回到座位上，对我说：“郑晓溪，要不要我给你汇报一下？”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又不是考进了年级前十，有什么值得汇报的。”
“你想歪了，我不是来嘲笑你的。”彭畅说，“我下降了十五名，你下降了十一名，你排在我前面，值得庆祝。”
听彭畅这么一说，我大概就知道自己成绩在班里和年级的位置了。整个下午，我都无精打采的。仿佛听到了隔壁老师上课的声音，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去隔壁念书了。
晚自习的时候，数学老师陈几何走进教室，指着成绩分析表，用他讲数学难题的腔调说：“看了这些数字，我的脑子里便有了答案。整体的前三分之一蹦一蹦有机会进入省重点。中间那三分之一中的前二分之一，可能会进入普通高中，但前提是必须狠狠努力。中间那三分之一中的后二分之一，够一够，也许能进普通高中。剩下的三分之一，读隔壁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五十，最大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
数学虽然是我极弱的科目，但我还是听明白了老师的话。我可能真要去读隔壁了，而且我去隔壁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九十九，而是百分之百。
最重要的是，我从来就看不起隔壁那所南江职业学校，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那里读书，从来没想过要给父母丢脸。最后一节晚自习，我悄悄地哭了。我假装趴在书桌上，假装翻着一本书。不一会儿，一张纸巾递了过来，垫在我的书上。“吧嗒”一声，一滴泪珠滑落到纸巾上，顿时洇（）开了，像一朵若有若无的花。
“你的书都放颠倒了，要不要我给你倒过来？”彭畅小声地一本正经地问我。听到这句话，我竟然想笑，但我忍住了，不然，彭畅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想笑就笑呗，没必要搞得像世界末日似的。”彭畅说。
我不知道遇到这样的同桌是幸运还是不幸。彭畅简直就是奇葩，他做事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把事情做成什么样。就如刚才，我哪曾想到，在我悄悄哭泣的时候，他会放一张纸巾在我的书上，刚好接住了我的泪水。
二
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爸爸妈妈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我知道，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讲，不然，他们不会坐得那么端正。我慢慢地换着拖鞋，想把时间尽量拉得长一些，那样的话，爸妈训话的时间便会短一些。我换好了拖鞋，只听妈妈说：“晓溪，来，我们聊几句。”
我像机器人一般坐到爸爸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我不敢坐到妈妈坐的三人沙发那里去，怕被妈妈隐藏在心底的担忧刺伤。
“晓溪，妈妈给你讲讲今年的初升高政策。”妈妈说，“所有初三毕业生，进入高中和职高的比例为五比五。我们学校，以往可以优先照顾教师子女入学，但今年肯定不行了……”
“晓溪，考不上我们学校没关系。”爸爸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继续说，“最后阶段，冲刺一下，争取考个普通高中，可不能去读你们学校隔壁啊……”
从爸爸妈妈所说的话中，我知道，胡老师已经把我的成绩告诉他们了。以我目前这个分数，不仅考不上爸妈任教的重点高中，就连上普通高中都极其困难。
爸爸妈妈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太听清楚，我大概领会了他们的意思：最后阶段好好冲一下，争取考上普通高中，不能去读職高。
进到自己的房间，我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叠试卷。我从这一叠试卷里抽出一张化学试卷开始做，然而，第一道填空题便把我难住了。我想冲刺，但是，没有底气去冲啊！
我放弃化学试卷，又抽出一张数学试卷，准备冲刺。前面两道填空题还好，虽然我也不确定我的答案是否正确，但终究是通过计算填上去的。可从第三题开始，我就找不到方向了。
我从书桌抽屉的最底层抽出一张画纸，再从笔筒里倒出一根炭条，开始画画。这炭条是彭畅送给我的，在他得知我喜欢画画后的某一天。我担心炭条被爸爸妈妈没收，便把多数炭条藏进了书桌顶上的那盆假花里，那根随时要画画的炭条，我把它藏进了笔筒里。
画什么呢？画一朵小蓝花吧，就是我在教室外面花台旁看见的那一朵。这朵小蓝花，小小的，不如花台里的那些花艳丽，我估计除了我没人注意到它。但在我眼中，它是最漂亮的一朵。
三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排名又下降了一些。寒假期间，爸爸妈妈的神情比以往严肃，或许他们也根据我目前的成绩推测出我跟普通高中无缘了。但他们没有放弃，依旧给我找来各种试卷，堆在我的书桌上。面对这些根本就不会做的试题，我忍不住怀疑自己，“你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吗？他们是名校高才生，你不用比他们优秀，但至少应该正常地考个高中上个大学吧……”我想，爸爸妈妈一定也有过跟我一样的质疑，“为什么女儿一点儿都不像我们呢？”
这个寒假，跟往年的寒假一样，不断有爸爸妈妈以往的学生来看望他们。爸爸妈妈在重点高中里带的基本是重点班，所以，来看望他们的，多数是当年成绩特别优秀、现在在重点大学上学的学生，或是有着一份体面工作的毕业生。我把房门紧闭，还能听见他们的谈话。我实在不想听时，便把耳麦戴上听音乐。
这天，家里来了一位姐姐。我正想戴耳麦，就听见姐姐说：“老师，我应该是您学生中成绩最差的一个了吧……”听到这句，我不禁有了继续听他们聊天的兴趣。
通过他们的聊天，我得知，这个姐姐是爸爸当年带的平行班中成绩最差的一个，她拼了九牛二虎之力，高考时才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
“你呀，当年除了怎么学也学不好以外，没有别的毛病。”我爸爸说，“你听话、努力，但就是不见进步，跟我家丫头一样。”
不得不说，我爸的评价还是挺客观的，虽然我成绩不好，但我一直在努力。通过他们的聊天，我还知道，这个姐姐在上专科的时候通过了专升本，毕业后还考了研究生。爸爸说：“你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了，祝贺你呀！”
四
“五一”前夕，我们学校隔壁的老师来宣传招生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和隔壁的老师都一再强调，中考政策有所调整，有一半的学生只能上职高。隔壁的招生老师还说：“有些同学眼高手低，觉得自己能考上普通高中，但最终有可能面临的是，普通高中没考上，职高里适合自己的专业也报满了……”我们班好几个曾经对“读隔壁”嗤之以鼻的同学，很理智地报了隔壁。
彭畅报的是汽车运用与维修（3+2），毕业后是专科学历。他笑着对我说：“将来，我要修遍全世界的名车。”这口气有些夸张。但我似乎从这夸张的口气里看到了彭畅美好的未来。我的未来在哪里呢？
这几天，爸爸妈妈没有表态，我感到忐忑不安。他们是想让我硬着头皮继续参加中考，还是让我接受隔壁呢？
我把隔壁老师发的招生资料上的招生专业看了好几遍，悄悄为自己选了一个专业：学前教育（高考）。记得隔壁老师说，学前教育高考班里的同学，通过努力，大多数能考上幼儿师范专科学校。我不禁想起了寒假来家里的那位姐姐，内心升腾起一股烈焰，我感觉自己在沸腾、在挣扎……
这天晚上，我在爸爸妈妈的书房里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请接受你们女儿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我没敢在字条上写我想读隔壁。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爸爸妈妈一脸倦容。我想，肯定是我那张字条惹的祸。
“晓溪，”妈妈开口说话了，仅从这两个字里，我就能听得出她内心的挣扎，“南江职业学校发的招生专业里，你看上了哪个专业？”
我一愣，差点儿噎着。“慢点吃。”爸爸拍了拍我的后背，爱怜地说。从爸爸的表情我能看得出，这是他们昨天晚上商量后得出的结果。
“幼教，高考班。”
“哦，高考班。”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立即点头，“可以，高考班。”
我想，他们之所以不排斥我选这个专业，一定与“高考”二字有关。毕竟，通过努力，我还有成为一名大学生的希望。我想，此刻，他們一定想到了那位从专科一路拼到研究生的姐姐。
“五一”过后，我们选了隔壁的学生，全部到了隔壁就读。令我想不到的是，到了隔壁后，我竟然连连得到老师的表扬。
第一次学弹钢琴，老师说我的手就是弹钢琴的手；第一次画素描，老师说我构图能力挺好；第一次上书法课，老师说我的钢笔字是班上写得最好的……读隔壁的诸多第一次，给了我无尽的惊喜与信心。
中考结束后，学校给我们放了假。
我把在学校画的素描带回了家里，爸爸看见后，眼睛一亮，说：“咦，晓溪，我们怎么不知道你有绘画天赋呀？”
我没有说话，走进我的房间，把藏起来的炭条全部拿出来，把压在抽屉最底层的画纸全部拿出来，摆在了书桌上。
从此，我成了隔壁的学生。不，应该是：从此，我成了南江职业学校的一名职高生。
（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1年第10期，豆薇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