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就是蹭你早餐的“偷心”人
2021-12-11詹雅兰
詹雅兰
一
大雨疯狂地下着,我站在轻轨电车里,随车晃动。
刚刚换了工作的我,如果不是因为地缘的关系,必须搭乘木栅线上班,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会提起兴趣坐坐电车。
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此时身边的人都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我,有的人甚至欲言又止。整个车厢里,唯一不会让我感到有压迫感的,就是坐在我前方的一个年轻男子,因为此刻他正仰着头,对着我张大了嘴,深深地睡着。
我在摇晃中咬了一口三明治。靠着眼睛的余光,我仿佛看到他们又皱了一下眉。
窗外是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几道像是裂痕的闪电,扫过天空,几秒之后,重重的雷声从头顶上打下来,电车上的人轮流惊呼。
只有那个男子,似乎不受任何影响。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顺便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啊呀!”男人忽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他不停地咳嗽,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喉咙。这时候的他,表情有些许的惊恐。
“睡到被口水呛到,怪谁!”我有点幸灾乐祸。
“你……”他一停止咳嗽,马上就抬起头看着我,起先只是茫然的表情,随即便恍然大悟,“你在吃早餐!你居然在我的……头上……吃早餐!”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不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而是我的三明治。
他开始气急敗坏地嚷起来:“你难道不知道这里不能吃东西的吗?”一边说着,他一边用力擦嘴。
“什么时候规定的?”我才第一次搭乘,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这不是重点。”他似乎有些错乱了,“重点是……”
就在他准备说下去的同时,整个车厢外忽然闪过了一道强光,随即“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每个人的耳朵都麻了,电车就在这时突然失去前进的动力,疲软地往前滑行了一点点,然后停了。
“被雷劈到了,电车被雷劈了……”车厢内扰扰攘攘的叫声淹没了一切。
“糟糕!来不及了。”
我看着手表,猜想第一天上班就迟到的下场,心里一阵焦急。可是,眼前似乎还有另一个人比我更仓皇,不是别人,就是刚才那个年轻男子。
就在男子企图打开车门时,电车外面来了一个穿雨衣的工作人员,两三下就开启了车门,准备带着乘客走下轨道,前往最近的车站。
一踏上紧急步道,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平衡感一向有问题,即使是再低的步道,只要看起来很狭窄,就会有随时跌倒的可能。更何况轨道上到处有高压电,如果不小心……
一想到这里,我腿都软了。
“不行,不行,我走不动。”来不及看清楚前面的人是谁,我一把抓住他。
“又是你。”一转过头,原来是那个年轻男子。
“我怕电。”我希望他能了解我的恐惧,“我怕高压电,怕闪电,怕被雷打中……”
“好啦,好啦,我带你走。”他有些无奈,“可是我赶时间,你要走快一点,不然的话就会错过了。”
“错过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找人。”他回答得很快,含含糊糊的,“我在找我的女朋友。”
在细密的大雨中我紧紧拉着他,快速跟着他的步伐,总觉得好急促。
“你们失散啦?”我一边喘一边问。
“嗯。”他应了一声。
表面上看他好像满不在乎,可是我总觉得他走路的速度渐渐变慢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你女朋友啊!”
不用再赶路,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停下来说:“我从来不曾仔细地听她说话,总是心不在焉,总觉得来日方长。直到她消失,我才发现,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觉得他在难过。
“我曾听她说过,前一阵子换了新工作,每天要坐轻轨上班。”
然而,他并不知道她会出现在哪一站,所以每两天便换不同的车站,在她的上班时间等着。
“今天轮到哪一站?”我问。
“大安站。”他笑着耸耸肩。
“哇!还要好久才能走完。”我算了一下。
终于,我们徒步走进车站,准备各自分散。
“喂!你的早餐还蛮好吃的。”临走前他忽然叫住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
二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可以在相同的时间相遇。
他和我一样喜欢第一节车厢。还有,我开始每天带不同的早餐请他。
大安站——鲔鱼三明治。
科技大楼站——寿司。
麟光站——小笼包。
六张犁站——馒头夹蛋。
只是,我不在轻轨上用餐。
“还是没有等到人吗?”这是我每天和他打招呼的方法。
“如果等到了,还会来吃你的早餐吗?”他开玩笑地说。
“这么听来,能吃到早餐反而是件不幸的事咯!”我有点不太高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用紧张,我也希望你哪天突然消失了,那就表示……”
“咦!我也可以假装没找到人,然后天天领取早餐。”
“唉……人心险恶。”我忽然觉得他蛮没人性的。
辛亥站——锅贴。
万芳医院站——蔬菜鸡蛋三明治。
万芳社区站——潜艇堡。
木栅站——甜饭团。
木栅站是我每天下车的地方,而他的寻人行程,总算也来到这里。
“今天一起吃早餐吧。”他踏出车厢,一边对我说,一边往护栏的方向走去。然后,我看到他靠着护栏,开始夸张地往前倾,等他停止动作,整个上半身早已探出车站外。
接着,他拿出了今天的早餐,准备吃起来。
“喂!你不是说,轻轨里面不能吃东西。”我想到第一次被教训的情况。
“是啊。不过我现在是在车站外面吃啊!”他指指自己在护栏外的上半身,诡异地笑着。
“这样可以吗?”我犹豫着,总觉得这种说法有些勉强。
他对着我,明目张胆地吃了起来,我紧张得不断东张西望。
“一直都没有找到……现在只剩最后一站了。”他放下饭团,突然这么说。
就像在对我宣告什么似的,而我,也不知道是替他感到失望,还是为无法再继续这样的早晨感到沮丧,总觉得心底怪怪的。
三
他的行程终于还是结束了。
每天早上,我依然变换着不同的早餐,只是他不再出现。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太习惯,偶尔不自觉地买了两人份,那时,就会想起那将近一个月的奇特早晨。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有两个月没犯这个错误的我,居然在今天早上又买了两人份的早餐,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本以为这个习惯已被我彻底遗忘。
电车一站站地停靠,门开了又关了,可是我仿佛可以在每一站,看到他等着人的表情,然后,想起属于这站的早晨。
木栅站到了,电车门缓缓开启。就在这时,我居然看到一个让人不可置信的画面,他就靠在护栏上,对着我笑。
“你怎么会出现?”我很讶异。
“我在找人。”他轻快地回答。
“还没找到吗?都这么久了。”我问。
“我已经在淡水线看到她了,可是没有叫她。”他耸耸肩,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动作,“因为我忽然觉得……我已经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原先的样子。”
“这段找人的日子可不算短。”我训了他一顿,“你简直在浪费时间嘛!”
“不会呀!我有一段特别的回忆。”他敲敲自己的脑袋。
“那……这次你又来这里等谁?”这下子我开始疑惑了。
“等你呀!”他又露出诡异的笑容了,接着便举起手上的袋子,“因为我突然想到,我似乎从来没有请你吃过东西。”
新一班的电车又到了,人群穿梭在我們之间,我侧着头笑起来,接过他手上热腾腾的早餐。
(张秋伟摘自《雪落下的声音》,北京出版社,陈卓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