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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雄对蜀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2021-12-11吴龙灿苗泽辉

天府新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扬雄圣人方言

吴龙灿 苗泽辉

扬雄是西汉后期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是中国古代少有的“百科全书式”学者,因其崇高德行和儒学贡献,被后人誉为“西道孔子”。扬雄少时在家乡蜀地游学,师承蜀地学者严遵与林闾翁孺,精研经子之学,追慕屈原、司马相如,先以赋作扬名于世,后以拟经惊绝时人。扬雄治学,“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1)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72页。。他不拘泥于当时盛行的章句训诂,而是通过模拟经典的方式,以本体诠释学的立场阐发圣人之道,将圣贤经典与社会现实相结合,进而匡扶和弘扬圣人之道。蔡方鹿先生指出:“扬雄的学术思想既是中国学术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蜀人,又是蜀学的重要内容,并对蜀学的发展、演变产生了深远影响。”(2)蔡方鹿:《扬雄对蜀学的影响》,《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5期。蔡文主要着力于阐明扬雄对蜀学的影响,本文则重点论述扬雄对蜀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一、弘文道于辞赋小学

(一)辞赋

巴蜀大地,自古文化昌盛,文翁化蜀之后,蜀地文教昌明,人才辈出,“汉赋四家”中蜀人居其三:司马相如、王褒、扬雄。司马相如工于辞赋,著有《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等名作,被誉为“赋圣”“辞宗”,与扬雄并称“扬马”。王褒著有《洞箫赋》《四子讲德论》等名作,为司马相如之后的又一位蜀中汉赋名家,与扬雄并称“渊云”。司马相如、王褒两人的赋作,在描写对象、艺术手法和思想内容上逐步走向成熟,代表蜀赋发展到了新的高度。

扬雄之前的蜀赋,具有鲜明的蜀学特征。首先,蜀赋以楚辞为宗。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3)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52页。司马相如在《长门赋》中自比女子,以宫怨为主题,表达宫中女性对皇帝的忠诚,是对屈原《离骚》的借鉴。王褒追悯屈原忠君忧国的高风亮节,作《九怀》缅之。其次,蜀赋多神仙鬼怪色彩。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写道:“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4)萧统:《文选》,中华书局,1997年,第119-120页。从中可以看出,司马相如的作品,将神话传说、历史典故熔铸其中,文辞绚丽宏伟,神思潇洒飘逸,宛若神来之笔,缥缈出尘。王褒在《四子讲德论》中写道:“凤皇来仪,翼翼邕邕。群鸟并从,舞德垂容。神雀仍集,麒麟自至。”他以“凤皇”“神雀”“麒麟”等神话传说中的瑞兽,来歌颂大汉盛世,也体现了蜀赋特有的神话色彩。最后,蜀赋风格宏丽,多有创新。司马相如的作品体国经野,气势壮阔,开创了“劝百讽一”的赋颂传统;辞藻富丽,铺采摛文,融汇不同艺术手法,使赋作异彩纷呈;内容“控引天地,错综古今”,描写对象涉猎极广,包罗万象。王褒赋作并不着重于横向铺陈的广度,而是对事物进行纵向开掘的深度,内容颇富思想性,文辞巧丽,又以说理见长,寓讽于颂。

扬雄继承并发展了蜀地辞赋传统。“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扬雄学习屈原楚辞而作《反离骚》 《广骚》和《畔牢愁》等作品。《反离骚》凭吊屈原,哀其毕生经历之不幸,责其不循许由、老聃而随彭咸,故意反其意而用之,实则通过反讽而更深层地表达对屈原的敬仰之情,也反映了明哲保身、和光同尘的道家人生观。“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5)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59页,第870页。扬雄早年刻意模仿司马相如赋作,写有《县邸铭》《玉佴颂》等,人难辨真伪,更因《绵竹赋》受汉成帝赏识。扬雄四十岁赴京后作“四大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和《蜀都赋》,继承了司马相如、王褒等人铺采摛文、文辞富丽的汉赋传统,又长于陈说事理,文质统一,在辞赋创作上取得了极高成就,对后世文学发展影响深远。

扬雄入仕之后,在辞赋创作上成就更高,对汉赋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尤其是扬雄作“四大赋”以劝谏汉成帝后,汉成帝全然没有领悟扬雄讽谏之意,反而变本加厉,纵情声色。“四赋谏君”的良苦用心,竟换来“赋劝而不止”的结果。《汉书·扬雄传》记载:“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己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髠、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6)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59页,第870页。扬雄认识到汉赋华而不实、丽而无用的弊端,中年颇悔,转而对辞赋理论进行研究和批判,提出文质统一、辞事相称的辞赋理论。“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7)《法言·吾子》,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60页。他认为,内容的丰富与形式的规整并重,思想的精深与文辞的华美兼有,才是经典作品的典范。因此,扬雄赋作注重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并一直在赋中融入讽谏的内容,意在使赋作起到劝谏君主的作用。在进行“四大赋”等作品的创作中,扬雄也以此为旨,意在劝谏君主,辅弼时局,匡正大道。这些赋作辞藻华丽、规制宏伟,看似歌功颂德,实则寓贬于褒,旨在讽谏汉成帝效法古代圣王勤政爱民、戒奢返俭。

明道、征圣、宗经,是扬雄辞赋创作与理论研究的核心观点。他首先对“道”做了阐述:“或问‘道’。曰:‘道也者,通也,无不通也。’或曰:‘可以适它与?’曰:‘适尧、舜、文王者为正道,非尧、舜、文王者为它道。君子正而不它。’”(8)《法言·问道》,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90页,第115页。他认为,“道”无所不通,但唯有儒家提倡的圣人之道才是引导天下走向盛世的正道。其次,扬雄推崇圣人思想言论,“圣人之言,似于水火。或问‘水火’。曰:‘水,测之而益深,穷之而益远;火,用之而弥明,宿之而弥壮。’”(9)《法言·问道》,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90页,第115页。他以“水火”为喻,表达圣人思想的深邃博奥。最后,扬雄以儒家经典为宗,“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10)《法言·寡见》,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215页。儒家经典涵盖天地与人事,可以分辨社会中的复杂事理,解释自然里的奇妙现象。明道、征圣、宗经,是扬雄始终秉承的文学思想,并由此阐发文以载道、文以致用的观点,旨在阐明古代圣王治国理政之道,强调文学创作的社会功用和教化效果。

扬雄作为汉赋名家,继承和发展了蜀学辞赋的传统,不仅在汉赋的创作上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且对汉赋的理论研究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小学

扬雄在语言学上,既著有识字韵语《训纂》,还有汇释古今中外方言的方言学巨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简称《方言》),进而开创了中国古代的方言学。而扬雄在语言学上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重大的成就,实际上得益于巴蜀学者林闾翁孺、严遵两位恩师。

蜀地学者在小学方面,也有重要成就。“小学诸书,粗可分成启蒙识字系列、 《说文解字》系列、方言别语系列、音韵训诂系列等。”(11)舒大刚、吴龙灿:《汉代巴蜀经学论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辞书之祖《尔雅》,汇集“五经”训诂资料,在汉代广为流传。司马相如作小学著作《凡将》,在扬雄《方言》之前,《凡将》是当时收字最多的小学著作。扬雄继承蜀学前人重视小学的传统,在识字韵语、古言训诂方面,也成绩斐然。他模拟《仓颉》《尔雅》,作识字韵语《训纂》《方言》。吴福连赞曰:“《凡将》 《训纂》,蜀儒小学,冠冕海内。”(12)吴福连:《拟四川艺文志》,《尊经书院初集》,光绪成都刻本。

在扬雄之前,蜀地对方言学有过关注的学者为严遵与林闾翁孺两人。扬雄在《答刘歆书》中曾言:“雄少不师章句,亦于五经之训所不解。尝闻先代輶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遗弃无见之者,独蜀人有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犹见輶轩之使所奏言。翁孺与雄外家牵连之亲,又君平过误,有以私遇少而与雄也。君平财有千言耳,翁孺《梗概》之法略有。翁孺往数岁死,妇蜀郡掌氏子,无子而去。”(13)严可均:《全汉文》卷五十二,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34页,第534页。林闾翁孺好古文,著《方言梗概》以“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14)纪国泰:《西道孔子——扬雄》,巴蜀书社,2018年,第9页。。严遵精研训诂,曾见古代使臣奏籍之书,在方言学上也有钻研。扬雄继承了林闾翁孺、严遵的相关研究成果和方法,精通“古文奇字”,作《训纂》,著《方言》,无疑是受两位恩师的影响。

扬雄作《方言》,仅靠传自两位恩师的资料还远远不够。因此他入仕以后,除了结交名流,钻研学问,还进行了一项功在千秋的事业——进行方言调查。西汉时期,各郡国及少数民族每年需派人进京“上计”或“朝觐”,来自四面八方的使臣,口音各有差异。每逢此时,扬雄便不辞辛劳,一一拜访使臣驿馆,“把三寸弱翰,赉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二十七岁于今矣。而语言或交错相反,方覆论思,详悉集之,燕其疑。”(15)严可均:《全汉文》卷五十二,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34页,第534页。直到晚年,扬雄将恩师林闾先生的《方言梗概》与自己27年苦心调查整理的资料进行整理和编纂,著成世界上第一部方言字典——《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方言》是世界上第一次在以个人之力进行的全国性方言调查的基础上,对中国全国方言进行搜集、考察、整理,进而写成的一部中国乃至世界上第一部方言学著作,开世界和中国方言学之先河,与《尔雅》《说文解字》并立为训诂学三大基本典籍。

扬雄《方言》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第一,《方言》记载并解释了古代许多方言通语、古文奇字,对不同地区的方言也做了类比、分析,为研究古代语言提供了珍贵资料,对后世学者解读古代文字的语义,追溯后世词语的语音、书写和词义的流变,考证古代文献中的生僻字词,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此外,扬雄阐述了不同方言在汉代的地理分布,进而可以分析不同地区的语言联系与远近关系,尤其对巴蜀方言的研究有着重要参考价值。第二,《方言》是中国首部系统论述方言学的专著,在学科创立和研究方法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在扬雄作《方言》之前,已有前人对方言进行记载和描述,但往往散落在各类典籍中,并未出现专门论述方言的著作;在扬雄作《方言》之后,我国才正式有了关于方言学研究的专著,因此,《方言》一书是我国方言学正式创立的标志。第三,扬雄《方言》是中国古代语言学从文字语言观向口语语言观的一次重要变革(16)申小龙:《汉代〈方言〉的经学超越与范式更新》,《学术月刊》1998年第12期。。由于社会发展和语言发展的不平衡,扬雄通过书面语言来观察口语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变化,考察不同地域的语言及其差异,将书面语与口语进行类比分析,对形、音有所殊异而含义相同的词语加以明晰,使风俗民谣昭明显著,将全国各地的古文奇字、方言通语进行区分和解读,从词汇的空间差异中发现语音对应的规律,从而确立了“训诂之要,在声音,不在文字”的原则,成为清代乾嘉学派“因声求义”考据学方法的先声。第四,《方言》一书在维护封建统治与社会教化方面,也有着特殊意义。扬雄在《答刘歆书》中曾提及著《方言》之目的:“不劳戎马高车,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典流于昆嗣,言列于汉籍。诚雄心所绝极,至精之所想遘也。”(17)张震泽:《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65页。他希望通过对方言通语、古文僻字的搜集、整理,协助君主与各地人民,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进行更好的沟通与交流,进而使儒家理念得以传至天下各地,使圣人之道得以弘扬四方、教化万民,使各地区、各民族的语言和事迹得以载入汉人典籍。

二、阐六经于《太玄》

汉代巴蜀经学兴起于文景之世,文翁兴蜀之时,“遣隽士张叔等十八人东诣博士,受七经,还以教授。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18)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8页。。自此,七经(以五经加《论语》《孝经》)之学盛行巴蜀,成为巴蜀学者的必修学业,蜀地经学传之不绝。扬雄在经学方面,主要通过作《太玄》“要合六经”,阐述其中的思想。

巴蜀地区的《易》学思想,源远流长,独树一帜。古代巴蜀学者中最早接触、钻研《易经》的是商瞿。后人记载:“孔子授《易》于商瞿, 《文言》诸传凡‘何谓也’,皆以为商瞿问辞, ‘子曰’ 以下皆瞿录夫子之答辞。”(19)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易辨”条,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可知,孔子授《易经》于商瞿,商瞿录孔子答辞,而后成为孔子对《易经》的最初见解。后胡安研读《易》学,曾于白鹤山授徒,司马相如也是他的学生。蜀《易》学家赵宾以“箕子明夷”之论,令当时的《易》学家不能诘难,后为《易》学大家孟喜所认可。严遵精研《易》学,并融会儒道思想,秉承儒家的入世之学和道家的出世之道。他以卜筮为生,旨在晓以利

害,扶正人心,从而惠及众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间,则依蓍龟为言利害。”(20)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715页。严遵卜筮时,“与人子卜,教以孝;与人弟卜,教以悌;与人臣卜,教以忠”(21)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98页。,向世人传达儒家提倡的“忠” “孝” “悌”等伦理思想。

扬雄《太玄》继承了巴蜀《易》学传统而又有创新。

第一,扬雄《太玄》开创了拟经体例。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形式上模拟《周易》,实质上“要合六经”,直接从本体诠释学的角度,对古代圣贤之道进行阐发,将圣贤大道与当下视域相融合,继往圣之绝学,又创时代之新知,摆脱了“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的困境。“扬雄对经典的诠释不是简单的解释字义,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自觉表达圣人的本义,通过采用和经典一致的形式回归经典。”(22)解丽霞:《扬雄与汉代经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页,第47-54页,第189-200页。扬雄自述其作《太玄》的方式和目的:“或曰: ‘述而不作,《玄》何以作?’曰: ‘其事则述,其书则作。’”(23)《法言·问神》,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164页,第168页,第166页。《太玄》所阐释的基本结构形式和《易》学基本精神乃绍述《周易》,而其拟经体例和“要合六经”的义理本体论诠释则为扬雄所作。“或曰: ‘《玄》何为?’曰: ‘为仁义。’曰: ‘孰不为仁?孰不为义?’曰: ‘勿杂也而已矣。’”(24)《法言·问神》,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164页,第168页,第166页。表明扬雄作《太玄》,目的在于传承并弘扬仁义,并使仁义思想更加纯粹。司马光也认为《太玄》所阐述的内容是儒家仁义思想:“仁义,先王之道也。方州部家,杨子所作也。言杨子虽作《太玄》之书,其所述者亦先圣人之道耳。”(25)《法言·问神》,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164页,第168页,第166页。可见,《太玄》虽拟《易》而作,对五经之原——《周易》进行形式模拟,其实质却是“要合六经”,整体诠释经学真义。扬雄《太玄》拟经拟圣,对儒家之道加以综合阐发,属于“度越诸子”、直追古圣的本体论经学诠释(26)吴龙灿:《扬雄〈太玄〉的本体论经学诠释》,载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18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 225-232页。。

第二,《太玄》从形式结构上来看,吸收了古连山《易》和孟、京之《易》。《连山》取象偏于人事,义理上重“仁”和“止”,“仁”主“阐幽”,“止”主“时中”。(27)解丽霞:《扬雄与汉代经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页,第47-54页,第189-200页。而《太玄》象数之法盖取孟喜、京房:“子云《太玄》之作,其卦气起《中孚》,六日七分之说取京房;其分爻配卦之法,取诸《周易》;其踦、嬴之法取之于气盈朔虚,盖合三家之长,而自为一书,用以推步者也。”(28)胡煦:《周易函书约存》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行成云:“扬子云《太玄》,其法本于《易》纬《卦气图》, 《卦气图》之用出于孟喜《章句》。”(29)朱彝尊撰、林庆彰等编:《经义考新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726页。林忠军认为:“卦气说是《易》学与历法相结合的产物。按照一定的规律,将《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与一年中的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相匹配,就是卦气说。”(30)林忠军:《孟喜、京房的象数易学》,《中国哲学》 (第二十三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68页。《太玄》首序主要依据孟喜六十杂卦排列,纳干支则有取于京房,并增补了“纳音”,自觉在玄数体系内贯通历法、音律。《太玄》并取京房“六爻五行说”,用玄数系统解释阴阳五行,把“玄首”按照阴阳消长之理间隔排开,更把阴阳具体化为昼夜,说明玄的阴阳二气此消彼长的运动过程,与天的四时运行相契。又以五行配玄首,五行将生、克、胜、囚之理体现并限制在“九天”系统。(31)解丽霞:《扬雄与汉代经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页,第47-54页,第189-200页。郑万耕认为, 《太玄》取孟、京《易》构建世界图式,实质上为的是起到模拟历法和月历的作用。(32)郑万耕:《太玄校释·前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8-9页。

第三,扬雄《太玄》宇宙论建构继承了蜀地天文学成就。汉代巴蜀学者在天文学方面取得重要成就,以落下闳为代表的天文学家尤为突出。落下闳(前156—前87),字长公,巴郡阆中(今四川阆中)人。史书记载:“(汉武帝)乃选治历邓平及长乐司马可、酒泉侯亘君、侍郎尊,及与民间治历者,凡二十余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与焉。都分天部,而闳运算转历。其法以律起历……与邓平所治同。于是皆观新星度、日月行,更以推算,如闳、平法。……遂用邓平历,以平为太史丞。”(33)班固:《汉书·律历志》,中华书局,2007年,第116页。他继承前人“浑天说”的思想,改进观测仪器浑仪,后被征召入京,与天文学家唐都、邓平共同推算历法,创制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有完整文字记载的历法——《太初历》。

汉代天体学说主要有“盖天说”“浑天说”和“宣夜说”三种。扬雄最初持流行的“盖天说”,后认识到“盖天说”的不足,作《难盖天八事》。 “扬雄以为浑天得之,难盖天曰: 今于高山之上,设水平以望日,则日出水平下。若天体常高,地体常卑,日无出下之理,于是盖天无以对也。”(34)瞿昙悉达:《开元占经》,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1页。扬雄由此转为“浑天说”,并依据落下闳等人创制的《太初历》,把天文思想运用到《太玄》的创作结构和宇宙论思想建构中。“(扬雄)而大潭思浑天,参摹而四分之,极于八十一,旁则三摹九据,极之七百二十九赞,亦自然之道也。”(35)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70页,第870-871页。扬雄的《太玄》共八十一首,各分方、州、部、家四重,并采用数学上的三进制,“参摹而四分之”,则有3×3×3×3=34=81,故为81首,是为“极于八十一”。“旁则三摹九据,极之七百二十九赞”,是指32=9,即每一首共九赞,《太玄》有81首,81×9=729,即总共有729赞。扬雄通过对浑天说的深思精研,以及对《太初历》的采纳、结合,以《太玄》81首的形式与架构融会儒道思想,建构以“玄”为核心的哲学思想体系。

《汉书·扬雄传》述《太玄》云:“其用自天元推一昼一夜阴阳数度律历之纪,九九大运,与天终始。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赞,分为三卷,曰一二三,与《泰初历》相应,亦有颛顼之历焉。……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拟之以道德仁义礼知。无主无名,要合五经,苟非其事,文不虚生。”(36)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70页,第870-871页。扬雄《太玄》在形式上模拟《周易》的体例,《周易》有六十四卦,按数学上的二进制进行编排,而《太玄》有八十一首,按数学上的三进制进行编排。《太玄》八十一首、七百二十九赞,以合岁之日而律历行,分别适应一年四季。在内容上,《太玄》以“要合五经”、弘扬儒学、传承圣人之道为宗旨,不囿于今古文经学以及谶纬神学的局限,会通《易》 《老》思想以及自己的钻研与创见,吸收《太初历》《颛顼历》等天文历法的研究成果,与阴阳五行、律历术数密切结合,构建了一个以“玄”为核心的哲学思想体系。

扬雄继承落下闳等人的天文学思想和蜀地思想传统,结合阴阳律历和儒道思想,阐述其辩证法思想。他在《玄摛》篇中提道:“一昼一夜,阴阳分索,夜道极阴,昼道极阳,牝牡群贞,以摛吉凶,而君臣、父子、夫妇之道辩矣。是故日动而东,天动而西,天日错行,阴阳更巡。死生相樛,万物乃缠,故玄聘取天下之合而连之者也。”(37)《太玄·玄摛》,郑万耕:《太玄校释》,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页。扬雄认为,宇宙中一切事物都处于变化之中,正是有着昼夜、寒暑、阴阳等对立统一的事物相互转化、相辅相成,才有了万事万物的生成、变化、发展、消亡,人间善恶、祸福、休咎、生死因此演化轮转,而统摄万物及其变化的最高法则是作为形而上学根据的最高范畴——“玄”。

三、通诸子于《法言》

扬雄所作《法言》,班固以为是其针对诸子“诋訾圣人”和太史公“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的社会现实,而重新诠释五经的一种方法。“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或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38)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71页。扬雄眼见诸子百家、当下学者以一己之见对圣人思想加以曲解,纵然是“诡辞小辩”,但任其阻挠世事,混淆视听,也会“终破大道”,使民众“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因此,扬雄为匡扶圣人之道,光大儒家之学,拟《论语》作《法言》,廓清歪理邪说,阐明圣人之义。

(一) 《论语》学

《法言》拟《论语》而作,是今见最早的《论语》诠释著作。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法言》都是首先阐发《论语》主旨和从中体现的孔子思想。《法言》一变西汉碎义驳杂的章句之学,用拟经体例直接阐述《论语》、六经和孔子思想,纠正经学时弊,阐明圣人之道的真义。

《法言》有云:“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39)《法言·吾子》,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82页,第81页。面对万物纷错,众言淆乱的复杂事态,扬雄以折诸圣人之道作为匡正世事的标准,这也传达出拟经的实质,即为拟圣。扬雄拟经拟圣的经典诠释方法,要求拟经者担当起传承圣人之道的责任,在诠释圣人所留的儒家经典时,使圣人之道与当下社会实践相结合,发挥其治国理政、济世安民的作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40)《论语·卫灵公》,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16页。扬雄希望通过拟经的经典诠释方式,使圣人之道代代相传,弘扬百世,传之不绝。

扬雄《法言》全书以对话、问答的形式写就,这种形式更为本真地呈现出语言诠释学的谈话和问答结构。加达默尔说:“诠释学现象本身也包含了谈话的原始性质和问答的结构。”(41)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480页,第485页。作为解释的对象,文本对解释者提出问题,就形成问题视域,其理解可视为一种回答。这样,文本与解释者之间就形成了“问和答的逻辑”,解释者的视域与文本在不断地相互问答中重构着流传物。“重构文本应是其回答的问题,这一做法本身是在某种提问过程中进行的,通过这种提问我们寻求对流传物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其实它本身还被那种包括我们这些提问、并对流传物文字做出反应的人在内的视域所包围。”(42)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480页,第485页。因此,中国古代经典的诠释会随着时代和解释者问题视域的变化而变化,故面对同样的古代传统,孔子的诠释和诸子的诠释会大相径庭,而七十子之徒与汉儒对五经的诠释也有所差异。扬雄对诸子 “诋訾圣人”、太史公“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以及西汉今文经学的五经诠释流弊颇为不满,继承《论语》 《孟子》以对话为主要形式的写作方式,构建问题解答式文本,暗合加达默尔所谓“问答辩证法”,直接提取古代传统文化精神和五经诠释的关键问题,规定了文本的问题视域,达到诠释圣人之道和五经精神真义的目的。

(二)孟子学

扬雄推尊孟子为圣人,继承其批判诸子异端、维护儒家仁义之道的时代使命。其《法言》一书在体例、形式上模拟《论语》,而精神实质则传自孟子,对孟子思想也有进一步的阐发。其对孟子学的贡献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首倡尊孟道统论。扬雄是最早明确尊孟的道统论建构人,是韩愈和朱熹道统论走向成熟的先导。“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43)《法言·吾子》,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82页,第81页。在政治昏乱、学术异化的两汉之际,扬雄自比孟子,继承孟子辟杨墨的批评精神,针砭时弊,拟经拟圣,自觉维护儒家思想正统,建构儒家正统传承谱系,对后世建立道统论和推尊孟子为道统关键传承人具有直接的深刻影响。扬雄建构的道统论,开启了后世构建道统论的先河和奠定了孟子在道统谱系中关键传承人的地位。扬雄是历史上第一个推尊孟子的儒家思想家,是孟子升格运动的真正起点。

第二,重建儒家经典系统。孟子强调“善士”,除了友当代善士,还要崇尚古代圣贤,要“颂其诗,读其书”,通过“知人论世”的方式学习和传承古圣贤的优秀传统文化精神。这就要重建古代经典系统。孟子所要读的诗书,首先必定是孔子删述之六经(《诗》 《书》 《礼》 《乐》 《易》 《春秋》),其次是《论语》 《孝经》和孔子后学、七十子之徒的著述。

扬雄承继了孟子重视经典的思想,认为圣人之言、经典之书应当得到崇尚和传承。“或曰:‘书与经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曰:‘可。’”(44)《法言·学行》,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31页,第16页。“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他强调圣人之言为天经地义,是判断天下事务言论是非曲直的准绳。圣人在世,世间是非由其本人裁定,圣人离世,则由圣人所传之经典为标准,对是非对错进行权衡、判决。汉代儒家对六经倍加推崇,但其他儒学典籍,如《尔雅》《孟子》等,都是传承和弘扬圣人思想的书籍,却未给予应有的重视。故扬雄强调“书与经同”,即倡导重建以孔子思想为宗旨及其传承为中心的经典系统。

第三,弘扬道德自我主体性的人性论。孟子的性善论,其要在扩充先天四端之心,强调通过反省以求其本心。荀子的性恶论认为,人性先天粗劣,需要圣人化性起伪,故强调后天教化。董仲舒于两者各有所取,并根据当时现实政治社会治理的需要而予以转化,提出中民之性、性待德教而化善的观点。扬雄则综合了前儒的人性论思想,发展出“性善恶混”说。

“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45)《法言·修身》,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85页。扬雄认为,人的天性中善恶并存,为善为恶取决于人的主观意志,即“气”。该说法实际上摆脱了前人思想中对人性本善、本恶的独断倾向,而指出人的善恶取决于自己的主观意志,继承并发展了孔子“为仁由己”的观点,强调了人的道德自我主体性与后天学习的重要性。

“学者,所以修性也。视、听、言、貌、思,性所有也。学则正,否则邪。”(46)《法言·学行》,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31页,第16页。扬雄认为,人通过学习可以培养和改变天性,从而持正驱邪,圣贤之人是由后天学习、修身养性而造就,奸恶之人则是因不学无术、自甘堕落而导致。扬雄把人性论提升到道德自我的主体性和道德选择的自主能动性高度,这是扬雄超迈前儒的独特贡献。

(三)道家之学

汉初,黄老思想是官方指导思想,而巴蜀原先就有神仙学、黄老学的传统,故道家思想在蜀地广为流传。严遵是汉代著名思想家,著有《老子指归》一书。他“雅性澹泊,学业加妙,专精大易,耽于《老》 《庄》”(47)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98页。,“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48)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715页。。他淡泊名利,但“日得百钱以自养”,借卜筮之机行儒家教化,业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向弟子传授道家思想。

扬雄师承严遵,继承乃师会通《易》 《老》的学术思想,这一学术倾向在“玄”这一概念的阐发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玄”是扬雄哲学体系中的最高范畴,是宇宙初始、万物之源,而扬雄所重视的“玄”,也承自严遵。“今存《老子指归》中,论‘为玄为默’不下十七处,为中国哲学古籍中论述最详尽者……严君平更以玄默无为之说融通《易经》,开道家黄老易学之生面。”(49)魏启鹏:《〈太玄〉·黄老·蜀学》,《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扬雄继承了严遵关于“玄”的思想,并赋予其本体论的内涵,将其推向了新的高度。“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通同古今以开类,摛措阴阳而发气。一判一合,天地备矣。”(50)《太玄·玄摛》,郑万耕:《太玄校释》,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页。在扬雄的思想里,“玄”是天地万物之源,也是宇宙万物运动变化的规律,它不露形迹,却在冥冥中统摄万事万物的变化、发展。

扬雄以光大儒学为己任,又对道家之学取精用宏,在继承前贤“五常”思想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发展出了“道、德、仁、义、礼”五德观念。他首先对儒家思想中的“五常”进行阐发:“或问:‘仁、义、礼、智、信之用。’曰:‘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51)《法言·修身》,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92页。对于《老子》,扬雄吸收其核心价值观念——“道德”,又对《老子》摒弃“仁义”、绝灭“礼学”的思想予以舍弃:“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52)《法言·问道》,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114页,第111页。最终发展成“道、德、仁、义、礼”五德观念:“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53)《法言·问道》,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114页,第111页。

扬雄继承严遵等人的思想精华,将蜀学中的道家思想与《易》学思想相融通,与时代发展、社会变化相结合,推陈出新,自成一家,对蜀学“道、德、仁、义、礼”核心价值理念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把词赋、黄老、阴阳、数术合为一家的很多。这种风气,在巴蜀是有深远的基础。”(54)蒙文通:《巴蜀史的问题》,《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9年第5期。而扬雄学术则是这种蜀学风气的典型代表。

四、扬蜀声于史学撰述

巴蜀学者历来有重视史学的传统。司马相如作《封禅书》,纵览历代盛世,通过古今对比,以衬托汉朝的兴盛:“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尧,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凌迟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然而,结合汉武帝穷兵黩武,以致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的社会背景,可知司马相如的《封禅书》寓贬于褒,文风虽铺张扬厉,却暗含贬义,意在借古讽今,讽谏武帝。《封禅书》虽为赋作,却能纵论史事、借古讽今,体现了巴蜀文人重视史学的传统。司马迁也对《封禅书》予以认可,并将其载入《史记》。扬雄不仅在形式与体例上,而且在内容与思想上,都对蜀学史学传统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史著创作

扬雄收集、整理了大量关于古蜀文明的资料,并将其辑录、编成《蜀王本纪》。《华阳国志》记载:“司马相如、严君平、扬子云、阳成子玄、郑伯邑、尹彭城、谯常侍、任给事等各集传记,以作《本纪》,略举其隅。”(55)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19页。可知,司马相如、扬雄等人都搜集过蜀地的古史传说与奇闻轶事,并加以整理编写成书,为传承古蜀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但遗憾的是,除扬雄《蜀王本纪》有辑本外,其余作品均已散佚。因此,《蜀王本纪》就成为研究古蜀历史最原始、最直接的文献资料。在《蜀王本纪》中,扬雄记载了很多关于古蜀时期的珍贵资料,对古蜀帝王世系以及相关神话传说与历史掌故进行记载,为后世诸多关于蜀地历史文化研究的著作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如常璩的《华阳国志》等,都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除《蜀王本纪》外,在扬雄的箴文作品中,也有不少历史资料的记载和历史经验的总结。扬雄模拟《虞箴》体例,进行箴文创作,现存《州箴》十二篇、《官箴》二十一篇。《州箴》主要记载各州山川地貌、物产贡赋、历史沿革等内容,《官箴》则记录各职官的职能、职权及相关事件,并阐述自己的认识与反思,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实现劝诫的目的。扬雄的箴文创作往往以历史为题材。虽然他的《州箴》和《官箴》各有侧重,《州箴》以叙述国家地理和文化环境为主,《官箴》以阐述职官起源或职责为主,但两者皆以历史演变为线索,这条线索背后也有着扬雄对历史的认识和思想情感的变化。扬雄承认历史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但它呈现出周期性的特征。他对创造了国家繁荣的君主和朝臣怀有崇敬之情,同时也痛恨那些无道昏君、变节佞臣,对由盛转衰的王朝极为遗憾。扬雄在对历史事件的论述中隐藏着这些思想感情,因此,他的箴文作品中体现着对汉王朝命运的担忧,并在作品中对君主进行规劝和告诫。扬雄的箴文作品继承了以往箴文的优秀传统,在模拟《虞箴》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箴文这一文体,在句式构造、语言组织、思想内容等方面都有所发展、创新,而其对历史演变、王朝兴衰的反思更是一大特色,为后世箴文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典范。

此外,扬雄相关的史学著作还包括《赵充国颂》《元后诔》《剧秦美新》等。汉成帝时,西羌时有战事,成帝思忆将帅之才,命扬雄作《赵充国颂》,以追美西汉将军赵充国。扬雄于《赵充国颂》中,陈其事迹,赞其军功曰:“汉命虎臣,惟后将军。……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56)张震泽:《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93页,第304-305页。《元后诔》作于始建国五年(13),王莽因元后去世,故召扬雄作诔,以悼元后。扬雄以大量祥瑞称颂元后与王氏一族:“允受厥中,以安黎众。汉庙黜废,移定安公。皇皇灵祖,惟若孔臧。降兹珪璧,命服有常。为新帝母,鸿德不忘。”(57)张震泽:《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93页,第304-305页。《剧秦美新》是扬雄拟司马相如《封禅文》而作,并对秦始皇焚书等暴政进行抨击,对王莽新朝则寄予美政的期望。虽然《元后诔》《剧秦美新》因涉美化王莽新朝之嫌而成为历史公案,但其在客观上却是对蜀地史学传统的自觉传承。

(二) 《法言》史学思想

扬雄史学思想还体现在《法言》一书中。他对不同人物的评价,对朝代盛衰的看法,对社会变迁的认识,都带有明显的尊圣崇经、匡正大道的思想,反映了扬雄特有的历史观。《汉书》记载:“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58)班固:《汉书·扬雄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871页。他不满于司马迁“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的史学立场,自比孟子,以匡正圣人之道、传承儒学思想为己任,以春秋笔法评判历史人物,“意在以圣人大道、经典原则补正司马迁《史记》之缺谬”(59)杨福泉:《扬雄的历史哲学与人物评论》,《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法言》中所评价的历史人物多种多样,包括先秦诸子、王侯将相、能人异士等。 《重黎》《渊骞》更是专为评论人物而作:“仲尼以来,国君将相,卿士名臣,参差不齐,一概诸圣,撰《重黎》 《渊骞》。”(60)《法言序》,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571页。徐复观先生认为:“《法言》实由两大部分所构成。一部分是拟《论语》,另一部分则在用心上拟《春秋》。”(61)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83页。扬雄身处谶纬迷信思想盛行的西汉末年,对诸学并起,神学流行、儒学式微的学术现状深感担忧,因此,扬雄“拟《论语》”,对孔子进行高度赞扬,意在捍卫发扬儒学传统,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引导西汉末年混乱不堪的学术思想回归正道;“拟《春秋》”,以《春秋》笔法讽刺诸子学说,认为诸子学说纷乱驳杂,既不登大雅之堂,也不能解决社会实际问题。总之,扬雄“拟《论语》” “拟《春秋》”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尊圣崇经,光大儒学。

扬雄在对前人思想进行分析和评论时,虽以圣人之道为标准,但也尊重客观史实,主张顺应时势,与时俱进,创造性地提出了“因革论”:“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62)《太玄·玄莹》,郑万耕:《太玄校释》,中华书局,2014年,第276页。扬雄认为,“因循”与“革化”是探索天道的必要途径,是事物发展必不可少的两个方面。更难能可贵的是,扬雄坚持以发展的观点看问题,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存在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发展演变过程,进而推导出天道亦非一成不变,而是有因有革的观点。崇尚因循本是道家思想的内容,扬雄对这一思想做了新的阐述:“或问: ‘道有因无因乎?’曰: ‘可则因,否则革。’”(63)《法言·问道》,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125页。他强调事物发展变化需要应时而变,因地制宜,顺应自然变化的规律。扬雄进一步将因革论由自然推及社会,指出“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动,成败之效也”(64)《太玄·玄莹》,郑万耕:《太玄校释》,中华书局,2014年,第276页。。

扬雄作《法言》,旨在辟除诸学驳杂的学术乱象,弘扬日渐式微的儒学思想,因此,扬雄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对历史经验的总结等方面,都深受儒学正统思想的影响。扬雄《法言》中的史学思想深刻影响班固,成为班固编纂《汉书》的指导思想。班固对部分历史人物的评价,以及对大汉盛世的宣扬,明显倾向于扬雄的立场与观点。例如,扬雄在《法言·孝至》中有云:“尧、舜之道皇兮,夏、殷、周之道将兮,而以延其光兮。或曰:‘何谓也?’曰:‘尧、舜以其让,夏以其功,殷、周以其伐。’”(65)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2018年,第534页。扬雄盛赞尧、舜等古代圣王为天下人谋福祉的功德,班固在《汉书》中也有类似表述:“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66)班固:《汉书·叙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1074页。

五、结 语

扬雄从文学、语言学、经学、子学与史学等方面继承和发展了蜀学。在文学方面,扬雄继承了蜀地汉赋名家司马相如、王褒赋作的优点,创作 “四大赋”与《蜀都赋》等汉赋名作,并以明道、征圣、宗经思想贯穿始终,把讽谏作为汉赋基础,强调赋的社会教化功能,对汉赋的创作实践及理论研究都有着重要贡献。在语言学方面,扬雄拟司马相如《凡将》作《训纂》,拟《尔雅》作《方言》,继承蜀地学者林闾翁孺和严遵的研究资料与方法,历经27年,对全国方言进行考察、搜集、整理,进而写成中国乃至世界上第一部方言学著作《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在经学方面,扬雄继承并发展了巴蜀前贤的经学思想,开创拟经仿圣传统,以模拟经典的诠释方法,拟《周易》作《太玄》,以“要合五经”的方式诠释经学真义,继承蜀人落下闳天文学成就和蜀地道家思想传统,将“浑天说”与《太初历》等天文历法知识运用到《太玄》的世界图式与思想体系之中,在哲学领域援道入儒建构起了以“玄”为本的哲学体系。在子学方面,拟《论语》作《法言》,传承孟子辟杨、墨的精神,辟除歪理邪说,匡扶圣人之道,并首倡尊孟道统论,重建儒家经典系统,提出具有道德自我主体性的“性善恶混”说。在史学方面,扬雄《蜀王本纪》记载古蜀历史与民间传说,《州箴》《官箴》记载历史事件与职官沿革,进而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法言》中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则体现了他在史观上秉承着儒学正统思想,并深刻影响了班固等后世史家。

扬雄是西汉时期集大成的学者,其在学术与思想上的贡献足以彪炳史册,傲视来者,被后世誉为“圣人”和“西道孔子”。而其对蜀学的传承和发展如此广泛与深刻,亦被视为继往开来、开创蜀学新面的代表人物。扬雄的学术钻研精神和思想智慧,以及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蜀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值得我们深入发掘、追摹学习和传承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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