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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两由之:鲁迅与秋瑾

2021-12-10林硕

北京纪事 2021年12期
关键词:清国秋瑾光绪

林硕

左图:秋瑾。右图:青年鲁迅

“敝同乡秋瑾姑娘”

在鲁迅的很多文章中,都出现过“秋瑾”之名,时而称她为“秋瑾姑娘”,时而称其为“秋瑾女士”,抑或是“秋瑾小姐”。不过,最能体现出两人关系的称呼,还要数《通信》中的“敝同乡秋瑾姑娘”。

鲁迅与秋瑾,一位是国民作家,一位是鉴湖女侠,除了桑梓同为绍兴之外,还同在日本留学,由此产生了交集。尽管秋瑾年长,但鲁迅(彼时的周树人,笔者注,下同)的赴日时间却早于这位乡贤小姐姐。具体到秋瑾比鲁迅年长几岁,尚需考证。

关于秋瑾的生年,存在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来自《清国留学生会馆登记册》,上写明秋瑾的出生年份是光绪三年(1877年),这与秋瑾夫家王氏所修族谱所载“光绪三年丁丑十月十一日卯时生”一致。但是,秋瑾之弟——秋宗章在《读<秋瑾烈士就义之经过>书后》一文中,提出了另一种说法:“先大姊(指秋瑾)于光绪二十二年四月初五日嫔于湘潭王氏,时年已二十二岁”,据此推断秋瑾的生年应该是光绪元年(1875年)。据秋宗章的解释:之所以对秋瑾生年出现两种说法,源于旧时的封建陋俗。所谓秋瑾出生于“光绪三年丁丑十月十一日卯时”,乃是保媒之人出于男女八字“合庚”之目的,为使其与未婚夫王廷钧的八字更匹配,肆意篡改了出生时间;这个错误在此后的登记中被因袭。笔者认为:秋瑾之弟的回忆比较可信,故生于光绪元年的秋瑾比生于光绪七年(1881年)的鲁迅年长六岁,但后者赴日留学的时间却更早些。

鲁迅、秋瑾相继抵日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初,少年鲁迅从南京的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毕业,继而获得“官费”前往东京,在教育家嘉纳治五郎专门为清国留学生开设的弘文学院(又称宏文学院)补习日文。在此,他结识了许寿裳等人,开始了自己的公费留学生涯。结业之后,22岁的他离开东京,前往日本东北部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今称东北大学)研修医学,成为了该校乃至仙台的首位中国留学生,还遇到了悉心帮其批改讲义的“藤野严九郎”先生。归国后,鲁迅将这段经历写成《藤野先生》,后被收入课本,广为人知。

在鲁迅前往仙台求学的同年(1904年),秋瑾不顾家人的反对,跟随日本友人服部繁子东渡留学。不过,大家熟悉的“秋瑾”并非其本名,而是她东渡之后所用。根据吕碧城的回忆:1904年初夏,秋瑾随丈夫前往天津之际,曾经前往拜会吕氏,“犹记其名刺为红笺”,上写“秋闺瑾”三字。抵日之后,她摘掉了名字中的“闺”字,世称“秋瑾”或“鉴湖女侠”。

聪颖好学的秋瑾成长在一个官宦之家:祖父秋嘉禾曾任福建云霄抚民厅同知、南平知县、厦防厅同知等职。父亲秋寿南历任湖南湘乡督销总办、湘潭厘金局总办、郴州知州、桂阳知州等职。秋瑾16岁那年,随父亲到长沙候补;其父在湘乡督销总办任内之时,将她许配给了湘乡荷叶镇神冲村的王廷钧。秋瑾的公公王黼臣富甲一方,还与曾国藩是远方表亲。这样的家庭环境,对于儿媳妇想要留洋出国之事,自然是极力反对的。可秋瑾却不为所动,毅然选择自费赴日留学。

初到日本的她主要在留学生会馆的日语讲习所补习语言,相当于今天出国留学生所读的预科班。在度过语言关之后,秋瑾进入青山实践女子学校附属的清国女子师范工艺速成科就读,目标是成为一名合格的女子教师。这期间,她陆续接触到孙中山、黄兴等反清领袖,加入天地会,位居“白扇”,从事反清斗争。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秋瑾回国筹措留洋学费之时,在乡贤徐锡麟的介绍下加入光复会。同年,同盟会在东京成立,秋瑾入会并担任浙江省分会长(主盟人)。为了准备在国内举事,秋瑾还参加了炸弹研制班,亲手试制炸弹。

“取缔”与争执

然而,就在1905年11月,日本文部省循清国公使所求,颁布了《清国人ヲ入学シムル公私立学校ニ关スル规程》,即《关于准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凡十五条,实际上是两年前《约束鼓励出洋游学生章程》的加强版。早在1903年,清政府就已经派遣张之洞与日本驻华公使内田康哉订立《约束鼓励出洋游学生章程》,其中“约束”“奖励”各十款,旨在协管在日留学生,限制其从事革命活动。

1905年公布的“新规程”则更加严苛。譬如:清国留学生无论在日本的公立、私立学校就读,均需清国公使馆的介绍,退学、转学均需清国公使馆同意;即使在校外租房居住,也要服从校方的监管。受选定之公立或私立学校,不得招收因“性行不良”被他校饬令退学的留学生。举行考试时,文部大臣如认为必要,可派官员监视前往受选定之公立或私立学校,查阅考试内容及学生的答稿;每学年结束后一个月内,须将有关清国学生教育的概况,呈报文部大臣,等等。

藤野先生

《清国人ヲ入学シムル公私立学校ニ关スル规程》被部分报刊简译为《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本来,“取缔”在日语中含有“约束”“管束”之意,比如日本公司中的董事长即被称作“取缔役”;因此,将这十五条译为《取缔规则》倒也说得通。然而,部分留学生的日文水平并不高,加之该规程极为苛刻,便望文生义,认为日本政府将有计划地“取缔”留学生,引发轩然大波。

是年12月8日,“华兴会”创始人之一、《警世钟》的作者陈天华在东京大森海湾蹈海自尽,希冀以此唤醒在日留学生。陈天华殉国后,众人在神田锦辉馆为其举行追悼会,公推秋瑾为大会主席,商讨应对之策。按照冯自由在《革命逸史·鑒湖女侠秋瑾》中的记述:彼时的留学生们分为不同的派别,各执己见。一派以秋瑾为代表,较为激进。他们表示要为争取的爱国权利而斗争,号召在日留学生即刻回国,于国内另设学校安置,是为“回国设学派”。另一派则主张先忍辱负重,待完成学业,再行归国报效,即“忍辱求学派”;年轻的鲁迅当时就持这一观点。除了上述两派之外,尚有章行严等人,居中调和,是为中间派。

其实,无论是哪种做法,最终的目的都是报效家国,但在当时的情境之下,却使会场气氛陷入了僵持。事后鲁迅曾经对二弟周作人讲述这段往事:当日,秋瑾眼见僵局,“将一匕首抛在桌上,以示威吓。”秋瑾的举动让在场的许多留学生颇为震惊。这位拔刀相向的同乡女侠也给青年鲁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尽管留学生们并未对归国事宜达成共识,但都对鉴湖女侠钦佩有加。周作人所著《知堂回想录》一书中,专门有一个名为“秋瑾”的章节,亦对此事有较为完整的记录。

花开花落两由之

锦辉馆会议结束后,秋瑾、鲁迅走上不同的道路,花开花落两由之。秋瑾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初毅然回国,投身革命。她先回到上海,继而溯江北上抵达南京,并在此地偶遇周作人。按周氏回忆:秋琼卿女士“一切言动亦悉如常人,未见有慷慨激昂之态,服装也只是日本女学生的普通装,和服夹衣,下着紫红的裙而已”。离开南京的秋瑾回到故乡,在绍兴女学堂代课,后又曾前往湖州南浔镇浔溪女校任教。

巧合的是:就在秋瑾返归国的数月后,鲁迅亦匆匆返还桑梓绍兴。关于鲁迅这次短暂归国的缘由,坊间莫衷一是。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被其母“骗”回来完婚的。但按其三弟周建人的说法:早在1906年夏初,周家就开始修理宅院,为的是给大哥(鲁迅)办婚事。而朱安与鲁迅之间的介绍人周冠五,也回忆说自己把归国娶妻之事提前在信中告诉了鲁迅。应该说,即使周冠五的叙述有误,鲁迅本人对于归国之后可能会与定亲七年的朱安完婚,应该是知情的或可以预见的,谈不上“騙”。成亲后的鲁迅再次回到仙台,由于受到众所周知的“日俄战争幻灯片”之影响,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弃医从文,返回了东京。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次年,他竟在日本知悉了秋瑾的死讯。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秋瑾接到徐锡麟通知,请她接任绍兴大通学堂督办,以此为光复会据点,整编所属各洪门会党为八军,分别以“光复汉族大振国权”八字为号,定于7月19日(六月初十)在安庆、金华、处州等地同时起事。然而,由于部分起义计划被清政府发觉,徐锡麟不得不在7月6日提前在安庆举兵,却以失败告终。消息传来,秋瑾抱定牺牲成仁的信念,写下了《致徐小淑绝命词》,内中有“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表达了自己按原计划起义,破釜沉舟的决心。岂料遭人告密,浙抚张曾扬派遣巡防营兵围大通学堂,秋瑾被捕入狱。两天后,坚贞不屈的鉴湖女侠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仅写下了清人陶宗亮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之句,践行了自己当日“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的誓言,年仅32岁。

昂藏不复见斯人

鉴湖女侠就义的消息传至日本,鲁迅大为震惊,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在秋瑾遇害两年之后,鲁迅正式结束了在日留学生活,返回故乡绍兴,在师范学堂工作。辛亥革命后,在许寿裳的推荐下,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总长蔡元培延请鲁迅至教育部供职,开启了为期14年的公务员生涯。数月后,政府播迁北平,鲁迅亦随之北上,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兼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的科长(1912年)。到1926年,鲁迅接受厦门大学的邀请,前往担任国文系教授,次年又赴中山大学任教,从此脱离了公务员体系。不过,无论是在政府上班,抑或是在高校授课,均未影响鲁迅的创作。那么,他的著作中,是否出现过秋瑾,或者与秋瑾有关的文字呢?答案是肯定的,而且不止一次。

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中,鲁迅写道:“秋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暂时称为‘女侠,现在是不大听见有人提起了。” 在《范爱农》文中,鲁迅、范肇基(号爱农)等留日学生从电报中知悉:徐锡麟领导的“安庆起义”失败,“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而秋、徐二人均系鲁迅同乡。到撰写《病后杂谈》之时,他又称秋瑾为“女士”,并提到了其刑前所书“秋风秋雨愁煞人”之句。而在接下来的《病后杂谈之余》篇中,鲁迅又将称谓易作“秋瑾小姐”,而且还写到了其就义地点:“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

除了上述几处“明写”的文字外,鲁迅还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以“鉴湖女侠”就义为背景的小说《药》。上中学时,大家想必都学过这篇课文:华老栓夫妇为儿子小栓买人血馒头的情境,让很多人至今难忘。文中就义的烈士名唤“夏瑜”,作者以“夏”与“秋”,“瑜”与“瑾”两相对仗,暗喻“秋瑾”之名。文末烈士坟上开着的几点不怕冷的“青白小花”,自然也寄托着鲁迅对秋瑾这位乡贤小姐姐的缅怀与悼念。

轩亭口秋瑾烈士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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