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董月畅的守艺人生与剑川黑陶业的变迁*
2021-12-10王玉珏
王玉珏 尧 波
(四川美术学院 重庆 401331)
前言
剑川县地处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西北部,位于大理和丽江两座旅游城市之间,214国道(滇藏公路)在这里穿境而过,联通大理与滇西北地区,使其成为一处重要的对外通道。白族是这里的世居民族,他们长久以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创造了多姿多彩的民族手工艺,白族匠人们以民众的智慧将不起眼的材料转化为木雕、布扎(扎染)、黑陶等形式的日常之物,充盈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剑川最出名的手工艺当属木雕,与之相比,黑陶则声名不显,近年才开始受到关注。剑川黑陶的主要产地在剑川县甸南镇天马村和上登村一带,两村毗邻于剑湖与黑惠江的连接处,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是典型的白族村落。当地人俗称本地所产陶器为土陶或黑陶,有相关研究就使用了剑川土陶这一称呼。但土陶这一说法在云南各地被广泛使用,为了避免混淆,也为了强调剑川陶器的独特性,故笔者使用剑川黑陶一说。
1 剑川黑陶的特点
色黑如墨,素面有光,这两点可以说是剑川黑陶最显著的特征,这与泥料配制、制作工艺、烧成技术都密不可分。而且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的技术体系,如果其中某个环节发生变化,那么它的特征就会改变。
1.1 泥料配置
在泥料配置上,剑川黑陶采用的是一种泥砂混合黏土,用黑惠江岸边田中的胶土与河砂来配置,“一般是砂子占30%,土占70%”[1],但根据所采集胶土质量的不同会有一定的调整。原土开采出来以后不能直接使用,需露天放置自然风化一年左右的时间,将其加工成细粉过筛后,才能用来与河砂一起配置泥料。这种泥砂混合黏土的使用不是偶然,它与剑川黑陶的烧制和功能都有关,首先,混合黏土烧制时不易损坏,其次,烧成以后的成品置于明火之上也不易开裂,具有很好的耐火性。
1.2 成形
在制作上,不同种类的剑川黑陶对应着不同的制作方法,剑川黑陶大致可分为三类,大件器物、小件器物和陶塑。锅和瓮这类大件先用盘泥条的方式制作大致的坯体,待半干后再用拍子拍打塑形。烤茶罐、香炉这类小件的制作则是用慢轮一件件分次拉制,再粘接把手或底足等功能构件。而瓦猫这类陶塑则是全过程都用捏塑的方法来完成。这三类中的大件和小件生活用品,还要经过一道打磨的工序,在泥坯阴干到七八成的时候,用鹅卵石仔细的在坯体表面来回轻压,将其打磨光亮,经过这道工序后,坯体变得更加致密,烧制以后具有光泽且不易渗水。
1.3 烧成
烧成技术,可以说是剑川黑陶制作工艺中最有特点的地方,可称为“低温渗碳还原烧成”。烧制黑陶的窑炉是小型的馒头窑,窑炉结构分上下两层,上层为窑室,下层为火塘(见图1)。烧成温度在800 ℃左右,通常需要烧制18~22 h的时间,有时装窑较密,烧制的时间会更长一些,直到师傅凭借经验判断整窑的陶器都烧透为止。烧制的原料是松木,因剑川盛产木雕,当地有很多木材加工厂,使用的就是原材加工以后剩余的边料。边料通常有树皮,富含丰富油脂,烧制时会产生大量含有碳的黑烟,这些黑烟会渗透坯体中。在烧窑的最后阶段,火塘和窑门会被完全密封,这时窑炉内呈还原气氛,碳元素被固定在坯体上,最终形成黑色。
图1 董月畅介绍窑炉结构
2 匠人董月畅
图2 董月畅讲述制陶经历
剑川的黑陶业在建国初期,没能形成有规模的专门化生产,而是延续了此前作为家庭生产副业的生产模式,黑陶制品也主要满足于当地及周边居民的日常生活所需,这种稳定的模式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改革开放,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渐发展,黑陶制作才开始转向专门化,职业匠人也随之出现,迄今不过四十余年的时间。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剑川的黑陶业就经历了就数次起落,职业匠人的生活亦随之沉浮,他们中的大多数在这个过程里放弃了制陶,改投它业,仅剩少数匠人坚守到了现在。董月畅就是其中之一,2021年8月,笔者在剑川实地考察时对董家进行了调研,董月畅讲述了他交织着技艺、生活、历史的匠人生涯(见图2),作为匠人的个体命运与当地黑陶业的发展交织在一起历经变迁,其中波折不可谓不牵动人心。
2.1 春风吹动 少年制陶
董月畅是土生土长的天马村白族人,1977年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向姑父李福忠学习黑陶的制作。1979年,17岁的董月畅已经学有所成,他想成为一个职业的黑陶匠人,但那个时节不参加村里的集体劳动是不行的,年底会分不到粮食。好在政策还是有灵活的空间,经过父母与村里协商,董月畅可以不参加集体劳动,但每月需要交给队上(生产队)14块钱的“副业款”换作“工分”。就这样,他得以在家里开始职业制陶的生涯。当时不能明目张胆的做生意,只有每隔十天在剑川县城会有集市,董月畅制作的黑陶生活用品也只有拿到县城的市集才能出手。他回忆道:“十几公里的路,我就自己背着黑陶走到到县里去卖,那个时候大家都需要这些锅呀、烤茶罐呀、盆呀,所以几乎都能卖出去。像烤茶罐能卖一角钱一个,一个月下来交了副业款我都还能剩下些。”董月畅在政策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条路子,为他的制陶事业起了个不错的开头。
1981年,天马村的土地开始包产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董月畅此时在做陶上已颇有心得,政策的变化让他不用再向集体交“副业款”,售卖时也不用担心了。十九岁的董月畅正是最有精力的时候,他每天都不停的在做黑陶,到市集的那天,他就用马车拉上一车黑陶到县城里售卖。“土地包产到户以后,大家的日子都好了起来,我的黑陶可以说是供不应求。”这个时期,生产力的解放让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有所提高,对砂锅、罐子、大瓮、烤茶罐、碗等黑陶生活用品的需求逐渐增加(见图3)。市场需求让天马村一带很多有技术的人尝试以制陶来维生,黑陶业由此开始兴起。
图3 董月畅早年制作的大瓮
2.2 市场兴起 青年搬家
1984年,董月畅的儿子董志明出生了,等到志明四五岁的时候,当地人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观,大家都开始筹建新房,董家也不例外。董月畅向村里申请,用家里一半的耕地换到了村子中部214国道旁的一处土地,并用这些年的积蓄建了三坊一照壁形式的新房,1992年,他们一家随即搬了过来,一直居住到如今。新房这里既是住宅又是黑陶作坊,整体坐南朝北,东西两边的屋子用来做东西,紧邻国道的位置可以摆放黑陶方便售卖,正屋后面的院子里修建了一座新的窑炉,旁边的空地则是用来堆放需要风化的泥土(见图4)。生活与生产条件的改善,让董月畅的黑陶事业做的更好了,他进城赶集的次数少了,因为有商人会到他这里来批发黑陶。与此同时,他家所在的这条路上卖黑陶的人家也开始多了起来,黑陶业渐成气候。
图4 董家布局图
2.3 市场突变 产品更迭
董月畅搬家后没几年,市面上的商品多了起来,黑陶日常用品逐渐被工业化批量生产的外来产品代替,铝的、搪瓷的、玻璃的、塑料的,不管是大缸还是小罐,这些时髦的生活用品都比黑陶更美观和耐用,关键是价格也相差也不大。这类物件开始侵占黑陶的市场,董家的收入开始减少,“那个时候这些大东西逐渐就不有人买啦,小东西还有一定的市场。”他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市场的变化,想着要做些新东西出来。
剑川人爱花,不管穷的富的,家家户户都要养几盆,董月畅从这个浪漫的生活习惯里找到了黑陶的新方向——做花盆。花盆的制作的方法和做大件的生活器物没太多区别,都是用泥条盘坯,再用拍子拍打修整,唯一的区别就是在造型上有所不同。传统的黑陶样式比较单一,装饰较少,为了让花盆更好看,董月畅在制作的时候就多了些思考,他找木雕师傅制作了带有诸如“福”“花中之仙”的文字模具和有卷草纹、如意纹、蝙蝠纹的图案模具,然后利用模具将这些文字或图案以印纹或是浮雕的形式做到花盆上,这样一来花盆变得更精致,还体现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祈愿(见图5)。果不其然,花盆推出后很快在市场上取得了成功,逐渐成为最主要的产品,董月畅很顺利的完成了制陶生涯里面对市场变动的第一次转型。
图5 用于制作花盆的木雕模具和花盆
在这背后,还离不开兰花市场兴起对整个黑陶业发展起到的推动作用,甚至可以说这是他能成功转型的关键因素。九十年代中期到本世纪初的十余年是兰花行情最好的时候,近乎疯狂的兰花市场催生了海量的花盆需求,214国道上登村和天马村这一段已然形成了陶器一条街,剑川黑陶业迎来了兴盛期。董月畅对那个时候的火热状况记得特别清楚,“这条路上都是卖黑陶花盆呢,最多的时候有上百家,那个大货车一车一车的来装起走。”
2.4 市场消沉 中年危机
突然兴起的需求背后,实则潜藏着隐忧,“到了2008年,兰花价格与往年相比已一落千丈,养兰的人少了,花盆市场出现了萧条的现象”[2]。这个时候的黑陶花盆,仍然是最主要的产品,大量黑陶卖不出去,销售变得艰难起来。这对土地已经不多的董家来说无疑是关乎生计的大事,董月畅的心理很焦急,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之后的好几年成为他制陶生涯最难挨过的时光,也是当地黑陶业最萧条的时期。
挨到2010年后,国道两边的这条路上还在卖黑陶的人家,已经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还在做黑陶的就更少了,好多匠人放弃了黑陶,或另觅出路,或外出务工。董月畅在这段时间数次想改行,但对制陶的热爱让他坚持了下来,他坦言,“啊呀,说实话,那几年我有好几次是真坚持不下去了。但是舍不得啊,就是黑陶这个东西,对我生活帮助是相当大,那么多年都是靠它来支撑一家人。”好在市场开始有了些新的变化,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走进他店里的外地游客多了起来。
图6 董月畅制作的成套烤茶具
图7 董家店铺里的瓦猫
但游客们觉得黑陶有些粗糙,而且大件居多不便携带,董月畅在与他们的聊天中发现了新的契机。他开始尝试从各方面对黑陶改良,力求把它做到更精细,更便携。烤茶罐原来都是单独售卖,董月畅就给它配上杯子、盘子、茶叶罐、公道杯,凑成一套(见图6);瓦猫这种体型较大且具有民俗特色的陶瓷雕塑就把它做得更小,更招人喜欢(见图7)。这样慢慢摸索着,坚守着,他凭借着勤劳和智慧跨过了制陶生涯的关键路口。
2.5 市场复苏 传承接力
2013年,儿子董志明决定回家协助董月畅,于是志明一边学习,一边开始逐步接手制作、烧成、销售等相关事务,而董月畅转向了专心搞生产和对自家黑陶品质的把控中。在这之前,志明做了13年的木雕,这让他具备了一名合格手工匠人所应有的素养,再加上年轻人总是要机灵些,对外界变化也更敏锐些,让他接手得十分顺利。他主外,董月畅主内,在父子俩的努力下,董家的黑陶逐渐打响了名气。2016年董月畅被评选为县级非遗传承人,当地加强了对他的扶持,积极地协助他参加各类展会,为他搭建更广阔的宣传与交流平台。有了非遗传承人身份的加持,黑陶的销量逐渐增长,再加上他们一家家风淳朴,热情好客,除了购买黑陶,来他这里参加黑陶制作体验的顾客也多了起来,董月畅的黑陶事业逐渐好转(见图8)。2020年,志明被评选为大理州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3],这时的董月畅已经放心地把自家的事业完全交给了他,而自己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做黑陶上。有了董家作为榜样,当地还在做黑陶的少数几家也积极的谋求转型,虽然黑陶市场很难恢复到花盆火热的那个时期,但总算有了一个新方向。
图8 正在交小朋友做瓦猫的董志明
3 结语
董月畅的家就是作坊,作坊就是家,生产和生活在这里没有了界限,他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和泥土一起走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在这期间,他坚守着技艺,在面对外部环境和黑陶业的变化时,以民间匠人那种坚韧、勤劳和智慧及时进行调整,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刻都未曾另择它业。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真的喜欢做泥巴,只要能做的一天就会做下去”。董月畅的制陶生涯与剑川黑陶业四十年的兴衰与变迁高度重合,从他的守艺人生里我们不难看出手工匠人的命运与所在行业的整体发展是休戚与共的共同体;同时,我们还看到,手艺并不是一成不变,它作为积累于生产与生活的经验性知识,在面对外部环境变换所带来的挑战时蕴藏着自我革新的潜能,这需要凭借着匠人的韧性而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