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最大的困难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
2021-12-09刘子超
《午夜降临前抵达》记录了我在欧洲大陆的两次漫游:“夏”以搭火车的方式,“冬”以自驾的方式。
其实去欧洲大陆的次数远不止两次。这三年来,总有各种机会让我像旧地重游的幽灵一样回到中欧,这其中或许有什么潜在的缘由,就像地心引力那样存在。我想,除了这一地区本身的魅力,中欧对我的吸引还在于它始终生长在帝国和强权的夹缝中,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
旅行者的身份,在平庸现实中找到的支点
并不是说我此前遭遇过多大的不幸,以致丧失了人生的意义。在我看来,随着年纪渐长,尽可能有尊严地应付日常生活,已经是足够有意义的事。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时常觉得,需要在这平庸的现实世界中找到一个“支点”——只有找到了这个“支点”,今后的生活才会获得更有力的抓手。这恐怕也是我这一代人的共同感受。
作为1980年后出生的一代,我们没有经历过饥饿和战争,也没有过父辈那样大起大落的人生。但我们经历了人类历史上变化最为迅猛的三十年,目睹了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见证了一波又一波的时代浪潮。我们希望找到某种恒定的东西,然而无论是故乡还是童年,熟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在某种层面上,遥远的中欧就像一个镜像:它也在撕扯、游移、焦虑,却依然保持了某種永恒不变的特质——有不安与刺痛,也有亲切与安慰。这种特质并非显而易见,而是需要旅行者耐心地观看、倾听。这大概也是我一次又一次回到中欧的原因。
当然,我也喜欢旅行者的身份。正是这一身份赋予了我既可置身其中,又可超然世外的特权。在旅行中,我收获喜悦,却不必害怕乐极生悲;我见证苦难,却不必担心承担重负。没人知道我是谁,而我可以成为任何人。这种自由自在的身份,若有若无的归属,大概正是如今最为稀缺的东西。
旅行之后写下什么,对我来说,就是那个获得现实世界“支点”的过程。写作时,我仍能闻到奥地利山间雪松林的松脂味,想起摩拉维亚啤酒爽朗的口感,看到自己驾驶的小汽车像玩具一样漂浮在匈牙利大平原上。如果不能以写作这一艰苦的方式对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加以确认,我总害怕有一天记忆会像我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猫,不辞而别。
很多年前,英国作家罗伯特·拜伦被一张土库曼高地的塞尔柱人墓塔的照片吸引,远走中亚,写出了非凡的《前往阿姆河之乡》。他是一位绅士、学者和审美家。在奔赴西非的航船被鱼雷击中前,他已经游历了很多地方,写出了几本充满可爱成见的著作。
曾是苏富比最年轻董事的布鲁斯·查特文在祖母的餐柜里发现了一小块棕红色的兽皮,开启了他半生的放逐与写作。从巴塔哥尼亚高原到捷克斯洛伐克,从澳洲土著到非洲政变,查特文的视野和经验让我深深着迷。
旅行写作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如果说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美术馆,国家就是一幅幅画卷。面对一幅画,除了需要时间细细品味,也需要相应的知识。将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感受、理解,以生动、有趣的语言表达出来,更是需要高明的技巧。
遗憾的是,旅行文学很少被当作一种严肃写作。很多人往往把它和流水账、攻略混为一谈。流水账和攻略自有其价值,只是与旅行文学不同。在我看来,旅行文学应该有一种更为严肃而精致的呈现——就像我们在毛姆、拜伦、查特文这些旅行作家的书中反复读到的那样。
在西方,旅行文学的传统已经持续了几百年,而我们的“回望”似乎才刚刚开始。在这样的全球化时代,旅行文学或许已不太可能承担启蒙的任务,但以文学的笔触写下旅程,以精致的文字书写异域,仍然自有其价值。我希望做的,就是尽量避免无知的傲慢和廉价的感动,以旁观者的宽容和鉴赏者的谦逊,观看眼前的世界。这或许就是旅行文学在今天仍然不失的意义。
日本艺术家村上隆在定义他的作品时说:“在理解精致艺术跟低阶艺术界限的前提下,刻意将低阶艺术以精致艺术来操作。”这本书便是妄图以文学的手段让“廉价”的旅行写作重新焕发光芒。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也不确定如何抵达。就像我在本书中写过的一句话:“旅行中最大的困难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这不仅适用于旅行写作,也适用于生活中的诸多事情。
好在,我已经出发。
旅行或者人生,解决如何抵达的生命过程
旅行中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但我们似乎早已习惯了旅行作家掷地有声地开门见山:
我们坐在万德罗博猎人们在盐碱地边用大小树枝搭成的埋伏处,听见了卡车驶来的声音。
——海明威,《非洲的青山》
这是海明威记叙东非狩猎之旅的开篇一句,可他是如何抵达的呢?
1933年8月7日,海明威与第二任妻子波琳·菲佛接受波琳叔叔的资助,从哈瓦那坐船到达西班牙的桑坦德,两个月后抵达巴黎。11月22日,他们乘坐“梅津格尔将军号”从马赛出发,于12月8日抵达肯尼亚的蒙巴萨港。在那里,海明威雇用了白人猎手、当地向导和脚夫,组成一支游猎队,正式开启了东非的狩猎之旅。
我相信,如果海明威把他如何抵达的过程写出来,会和抵达后的经历一样有趣。因为说到底,旅行或者人生,就是一次次解决如何抵达的生命过程。
这一次,除了布达佩斯,我还想去一些相对陌生的地方——想去看看贝拉·塔尔电影里的匈牙利大平原,想去看看冬天的巴拉顿湖,想去与前南斯拉夫接壤的边境城市,想去与斯洛伐克比邻的东北部山区。
然而,正值年末,整个欧洲的交通、餐饮、商店都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我只能在众多不确定中找到一个确定的方法。
我决定租车。一方面,中欧的公路网十分发达,路况也不错,而且只要有一张国内驾照的翻译件,任何租车行都向你敞开大门;另一方面,那些偏僻的地方,公共交通稀少,只有自己开车才能相对容易地抵达。
我在伊丽莎白大桥畔的赫兹车行,租得一辆崭新的黑色手动挡的大众Polo汽车。检查完车况,办完手续,把GPS(全球定位系统)固定在挡风玻璃上,正是匈牙利时间上午11点10分。
前日的几场冷雨,一度使布达佩斯的街景萧瑟不少,然而这天突然放晴,阳光明媚得恍如奥匈帝国时的春日。我看到多瑙河像一条发光的绸带缓缓流动。街上的人们依旧穿着笔挺的大衣,但不再把扣子扣住,围巾也敞开着,随意搭在脖子上。
我的目的地是匈牙利南部城市佩奇。这里距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不远,曾是罗马帝国的边疆,也被蒙古人的铁骑蹂躏过。后来又被土耳其人统治了一个半世纪之久。它距离布达佩斯两百多公里,即便在过去,也不过是马匹一天的脚程,可却给人一种身处两个世界的感觉。
驾驶着汽车出城,便进人了广阔的匈牙利平原。视野所及,甚至能感觉到地球表面轻微的弧度。窗外是被拖拉机犁过的赤裸泥土,像凝固的浪花一样翻开,间或有白色积雪覆盖在上面,形成强烈的黑白对比。平原上的树木早已落光枝叶,叉手叉脚地立着,如同被工匠统一修剪过,成为天际线上潦草的笔画。
路很好,车极少,完全看不到人迹,只有一些农人的小房子散落在平原上,成为文明存在的证据。
我拧开广播,调到一個叫“巴托克”的古典音乐频道,它以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的名字命名。巴托克出生在匈牙利东部,那里在一战后被割让给了罗马尼亚。年轻时,他在布达佩斯的李斯特音乐学院学习作曲。那时候该是19世纪的末尾,也是布达佩斯乃至整个匈牙利最辉煌的时代。他和志同道合的柯达伊相识,共同致力于收集匈牙利的民间音乐。
巴托克在布达佩斯执教近三十年,直到二战爆发,才流亡美国。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谋得一职,可却贫病交加。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赶写那首《第三钢琴协奏曲》,为的是在自己死后,妻子能以钢琴家的身份,享有此曲演出的独奏专利。《第三钢琴协奏曲》有很强的匈牙利民间音乐的旋律感,充满了思乡之情,它的源泉就来自我眼前的这片土地。
高中时我便买过包含这首协奏曲的唱片,可对旋律已毫无印象。如今再听,却发现它竟然不那么“巴托克”。没有巴托克的激进、狂躁,甚至刺耳,反而如同流淌在匈牙利平原上的涓涓溪流。
他躲在纽约公寓里创作此曲时,一定也听闻了苏德军队在布达佩斯展开巷战的消息,一定也听到了伊丽莎白大桥在炮火中轰然坠落的声响。那钢琴的音符如泣如诉,明明就像电影中凭吊遗迹时使用的慢镜头,像老人抚摸童年恋人的旧衣裳。
我很难说自己喜欢过巴托克,可行驶在匈牙利平原上,听着巴托克却感觉胸口一热。在这无边的大平原上,我的汽车一定如玩具一般渺小,可我仿佛感到它随着巴托克的音符缓缓起伏,随着大地的坡度迅疾滑动。
老人对我说,那里是她的故乡
开始翻越梅切克山,正是这座山阻挡了北方的寒流,让佩奇形成了一种相对温暖的小气候。从M6高速下来,路变成了双向单行车道,在空旷的平原上蜿蜒向前。路边是荒草、枯树,更远处是成片成片的树林。阳光无比强烈,一种曝光过度的白。迎面而来的汽车大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款。开着开着,我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条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回到记忆深处。我知道,到了佩奇就离前南斯拉夫的边境不远了。
1999年,我参加学校组织的反美大游行,抗议美军战机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那次被称为“误炸”的轰炸,导致了几名使馆人员和新华社记者的死亡。我随着人群喊着口号,一种被点燃的情绪飘浮在空中,空气几乎凝滞,有股铁锈的腥味。
我所行驶的这片土地同样被仇恨和愤怒点燃过。1914年夏天,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在南斯拉夫遇刺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由此爆发。四年后,奥匈帝国解体。随后的《巴黎和约》将匈牙利三分之二的领土分给了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和捷克斯洛伐克。那一天,匈牙利全国商店关门,交通停滞,黑旗飘荡,教堂的钟声如同悲鸣。
并非感叹匈牙利今非昔比的命运,我感兴趣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经历过怎样的情感变迁。他们生活在看不见的国境线的这一侧或那一侧,情感和命运也因此迥然不同。我想起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永恒和一日》,里面拍摄了希腊与阿尔巴尼亚边境线上的电网。一具具挂在上面企图挣扎离开的尸体,宛如渴望自由灵魂的躯壳。
在布达佩斯英雄广场旁的艺术宫,我看过一个短片,拍摄一位匈牙利裔的塞尔维亚艺术家坐通勤火车过境。每次,他都在火车过境时进人洗手间,让同一泡尿液撒在两个国家的土地上。
总有一天,边境和城墙会沦为风景和笑谈。
——E·M·齐奥朗
就像环绕佩奇老城的城墙,原本是为了阻挡蒙古人而建,可最终无法阻挡任何人。如今,城墙上裸露着土黄色的石块,杂草随风飘摇。夕阳下,城墙显得残破不堪,有一种被时间遗弃的美感。
我住的旅舍就在城墙外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殷勤友善,但不会讲英语。房间干净,配备宜家家具、茶炊和餐具,墙上挂着几幅梵高的仿制品和一张前南斯拉夫地图,看印制时间是20世纪80年代末。
我随口问老人,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幅地图,可她搞不清我的意思。我微笑着打算放弃,可老人突然退回房间,拿出一部手机。手机是诺基亚黑白屏,和我路上看到的汽车一样古老。她拨了一个号码,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些什么,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你好。”一个少女的声音。
“你好……”看着老人的笑容,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想……你是她的女儿吧?”我笨拙地搭话。
“孙女。”电话那边说,“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
“没什么……其实只是想知道,房间的墙上为什么挂着一幅南斯拉夫地图?”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我奶奶是从南斯拉夫过来的,”少女缓缓说道,“1999年。”
1999年,那正是我参加游行的年代,也正是科索沃战争如火如荼之时。我想,他们一定是那时逃到匈牙利的南斯拉夫难民。
“不好意思,只是随便问一下。”我说,“非常感谢。”
我把“烫山芋”还给老人,她们继续在电话里说着什么。
老人点点头,然后挂了手机。
有那么一阵,我和老人面面相觑,除了微笑,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老人倚过身子,手指循着地图滑动。她指着一个地点,转头对我说了句什么。
——那是塞尔维亚北部的一座城市。
我想,老人在对我说,那里是她的故乡。
天几乎完全黑了。我沿城墙而行,但看不到一个路人。昏黄的路灯下,晃动着一些阴影,让我感觉又冷又饿,仿佛走在一座被遗弃的中世纪古城。
前面有一处灯火闪烁——可能是一个酒吧或一家餐厅——一个能看到人的地方。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家帽子店,橱窗亮着灯,却已关门大吉。
在这里,中国的城市经验几乎毫无用处。与中国城市相比,这座匈牙利第五大城市似乎太小也太安静。没有旧城改造,没有摩天大楼,没有广场舞。
我沿着卵石铺地的巷子,朝更深处走。周围一片漆黑,我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带着虚假的勇气。走着走着,我差不多确定自己迷路了,迷失在这座边境城市,迷失在夜色中。我突然很想吃点什么,或者喝上一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没有如此渴望过见到自己的同类。
(本文选自图书《午夜降临前抵达》,标题为本刊编辑所加。)
图书简介
《午夜降临前抵达》是作家刘子超的出发之作。他独自踏上旅途,深入欧洲腹地,展开一场逃脱和寻找的漫游。中欧生长在帝国和强权的夹缝中,在历史的长河中撕扯和游移。她曾建立起庞大的帝国,点燃两次世界大战,也在冷战中被铁幕割离。
当现实过于沉重,当时代过于轻浮,去见识风景和人间,去见证希望和苦难,为了明白“世界上还有人在这样生活”,在一次次出发和抵达中确认自我。
作者简介
刘子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漫长的告别》等。2021年,被評为“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授奖辞为“以肉身进入现场,用文学再现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