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走向文明的敲门砖
2021-12-09郭建龙
我是一个为了好奇心而活着的人。
在旅行中,我利用一切机会与人们交流,既有各地大学机构的教授、学生,也有代表了政治秩序的警察、军人和参加选举的官员,以及境遇各不相同的商人、教师、职员、打工者,以及各种各样的难民、偷渡客和幸存者。
我將每一个地区人民的遭遇集合起来,作为对当地政治、文化、历史和经济的考察,写成书籍,将所得所思与大家分享。我下一步应该会去南美,或者专门针对在海外闯荡的中国人进行一番考察。2020年,我本应该继续在海外闯荡,但变化却突然而来,打乱了我的节奏。
旅行,去认识世界
2020年的疫情让世界进入了近百年间最封闭的一年,也让海外旅行暂时成了禁区。但是,不时出现的国际新闻,仍然让我牵挂着远方曾经遇到的人们。
比如,当去年年中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港口发生大爆炸时,我会立刻意识到,6年前我在贝鲁特时所住的旅馆可能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小旅馆就在港口的旁边,距离发生爆炸的码头的直线距离只有两三百米而已。通过网络上流传的照片,我能够认出那条街区,甚至看到那栋已经被毁坏的楼,但当我试图去了解我曾经见过的人是否安好时,却得不到答案。
到了11月,埃塞俄比亚政府军再次与提格雷的地方武装发生了冲突,政府军炮轰了提格雷的首府梅克勒,我突然想到,我的书《穿越百年中东》的部分章节就是在梅克勒的一家小旅馆里写出来的。
我甚至忘了那个旅馆的名字,却记得在那儿有一位美丽的女孩子,她梦想着去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读书。她的梦想到底实现了没有?当战乱再次笼罩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时,她在梅克勒的家人到底怎样了?依然没有答案。
如果不限于去年,那么还有更多的人和事让我牵挂。
2016年,我在喀布尔遭遇了人生最危险的劫难,最后虽然人没有被绑走,但头上、胳膊上都被砍伤,身上所有的钱、设备和证件也被抢得一点不剩。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战乱之地依然是有秩序的,阿米里探长竟然能够帮我找回所有的证件和设备(只有钱没有找回),让我不用回国补办证件,继续我的旅程。
两年前,我还可以联系上这位探长,可是现在我已经联系不上他了,他又是否安好?
当马里、布基纳法索等西非国家不时又爆出来恐怖袭击时,我立刻想到了在那里遇到的人们,比如曾经在我得疟疾时帮助过我的一位商人马依噶,即便面对着战争和国家分裂,遭遇过两次劫匪,他却依然有着乐天的生活态度,以及对国家和民族的深深同情。
我遇到过的难民、偷渡客朋友是否回到了家乡,或者找到了谋生手段?我见到的大学生是否实现了去欧洲读书的理想?等等,太多的问题都不再有答案。
旅行使人惆怅,因为可以见识真实的世界,而当世界变得真实时,它可能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爱。
以非洲为例,对于普通人而言,非洲往往意味着壮观的沙漠和离奇的动物,但非洲的主体——人,却往往被忽略了。只有去过、看过,才知道那儿的大部分国家依然贫穷,需要世界帮助的同时,他们也在自救,也在寻求自我发展,只是由于之前殖民时代留下的羁绊太多,想要发展依然困难重重。
也正因为旅行的沉重感,当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人们首先嘲笑的,就是那些在疫情期间恰好流落异乡的旅人。
然而,这些嘲笑别人的人可能不会理解,旅行除了疲惫,也可以给人希望。事实上,旅行是真正摆脱固步自封的手段。
一旦青年们走出了国门,他们会看到,即便再贫穷的地方,当地人的社会也有不少可取之处,比如诚信和心口相符、人们之间的信任感、当地人的热情。
只有理解了世界的复杂性,才会抛开黑白二分的世界观,去追求事物背后的来龙去脉。比如,只有听到了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双方人民的诉说,才能理解卡拉巴赫问题不是非黑即白的现象,而是历史、民族、宗教等问题纠缠在一起,将双方都变成了受害者。
旅行见证文明
那些喜欢旅行的人们,也往往在经历了世界的壮阔和深邃之后,转型成为学者、政治家、外交家、人类学家、动植物学家等。
在很长时间内,世界上最好的博物学家也是极为优秀的旅行家。其中最成功的是德国的亚历山大·冯·洪堡,这位出生于1769年的博物学家在生物学、地质学等多个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并踏遍了南北美洲的大部分领土。
发现了进化现象的达尔文也是一位博物学家,他跟随英国皇家军舰小猎犬号的旅行就是一种远游、考察和发现的过程。与达尔文齐名的华莱士也曾经花了大量时间考察太平洋的岛屿。
当明清时期的中国人逐渐走向封闭的时候,欧洲人却将好奇心发挥到了极致,海外的经历也成了政治家重大的财富。比如,英国首相丘吉尔在成为政治家之前,就曾经在印度、阿富汗、南非等地生活过,甚至在英国与布尔人的战争中成为俘虏。
即便到了今天,这样的习惯依然保留着。英国前女首相特蕾莎·梅时期的外交大臣斯图尔特,就曾经在阿富汗战争结束不久,以纯粹旅行者的身份前往阿富汗进行了徒步穿越,这本来是年轻人的撒泼冒险,却足以影响他的世界观,并可能间接造就了一位外交大臣。
与中国不同,欧洲和美国的许多学者、政治家都有过海外打工或者闯荡的经历。最近几年华文世界非常著名的写中国系列的彼得·海斯勒,也曾经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中国,并最终成为著名记者。
在欧美世界,旅行文学也已经成熟,完成了职业化,不去说那些专门以旅行文学打江山的人如保罗·索鲁,就连严肃文学的海明威,从本质上讲,也是一个去往非洲和欧洲的背包客而已。
英国作家奈保尔以异域小说出名,但他的印度游记同样深入人心,他的小说素材也是在异乡生活时获得的。可以说,不管是约瑟夫·康拉德、格雷厄姆·格林,还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多丽丝·莱辛,如果没有异域和旅行,就没有他们的文学道路。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遗留下旅行文学作品的朝代,也往往都是那些外向型的、更加具有胸襟的朝代。
事实上,中国在旅行文学史上的地位一点也不低,以至于历史学家研究中亚、印度、东南亚等地的历史时,往往需要借助中国古典作品,才能窥得一鳞半爪。
当我在柬埔寨旅行时,最好的旅行读物不是各种现代的旅行指南,而是来自一位700多年前的元朝人周达观。
作为一名使者,周达观详细记录了吴哥(当时叫真腊)的地貌、建筑和风俗,竟然与现代人们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在他的叙述中,我们能够看到巨大的吴哥窟,以及庞大的吴哥城,我们也知道,在当时的吴哥,就存在着一个中国人群体,表明我们的祖先并非是固步自封的。
日后,随着法国人亨利·穆奥和英国人安娜·里奥诺文斯再次发现吴哥,惊奇的欧洲人甚至将之当成是希腊的亚历山大和罗马的图拉真东征时期建造的遗址,因为他们不相信这是由东方人建造的。可是,由于周达观的记录如此详尽,才让人们确认,在东方也拥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石头建筑。
元代时,中国旅行者的足迹也不比欧洲的同时代人差。虽然欧洲的传教士们曾经跟随着蒙古人来到了哈拉和林和大都,年幼的马可·波罗更是成为时代传奇。但是,中国人也曾跟随着蒙古人的扩张走遍了已知世界。
比马可·波罗还早的时候,中国著名的大臣耶律楚材和道士丘处机都曾经前往外蒙古和中亚地区,见证了蒙古人对中亚的征服。
更加神奇的是,生活在汉地的马可斯(一位蒙古族人)曾经从中国前往叙利亚,并成为全世界景教的教主,而另一个来自汉地的人巴琐玛(可能是维吾尔族人或者汪古族人),则在伊利汗国蒙古人大汗阿鲁浑的派遣下,前往西欧地区出使,成了最早前往西欧的中国人。
马可·波罗在回程时选择了海路,这条路对于中国人也早已开放,旅行家汪大渊就记载了这样的行程,并让现代的人们知道,在世界旅行的大潮中,除了伊本·白图泰和马可·波罗这样的外来者,中国人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人的记录,无不表明了当年一个世界帝国的繁荣昌盛。而在更早之前,不管是唐代还是东晋十六国时期,中国人的记录都成了流传下来的对印度的最详尽记载。
唐代的玄奘和义净不仅为我们留下了关于印度的记录,还包括了中亚的内陆和东南亚的海洋,杜环更是成了远达非洲的第一个中国人,并告诉人们,即便在遥远的伊拉克境内(当时的阿拉伯首都库法),也已经有了一个中国的工匠和商人群体。
东晋时期的法显、北魏时期的宋云和惠生,他们所经过的道路,即便到了千年之后依然不变,在我经过巴基斯坦北方时,所看到的景象与当年法显见到的,几乎毫无区别。
法显的记录还給了我们一幅跟现代旅行者类似的图景:法显的同伴们并非一起上路的,他们只是在路上遇见,并向着同样的目的地前行。在路上,他们有欢乐有争吵,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相遇,有的人提前回来,有的人死在了路上,最后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印度。
现代的背包客同样在路上聚聚散散,无数次相遇,又无数次怀念。看到这样的文字,才能明白数千年来的人性是没有变化的。
中国旅行文学的再起步
当中国人骄傲地谈论着《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时,却又忽略了另一个事实。虽然玄奘代表了中国海外旅行的高峰,但也恰好在玄奘的同时代,中国人的海外旅行却突然落后了。
唐朝已经是中国最外向的王朝,然而,在出了玄奘和义净等僧人之后,对于世界的考察就慢慢中止了,旅行者变得越来越沉默,到了“安史之乱”后,随着路途的中断更是慢慢绝迹。
反而是阿拉伯人接过了漫游的旗帜,从此开展了对东西方的大规模征服和考察,阿拉伯的旅行者和商人遍布世界,甚至在“安史之乱”时期在广州掀起了叛乱。
对于世界旅行文学而言,进入了阿拉伯时段,阿拉伯的地理、天文和数学知识也进入了爆发时期。
不管是阿拉伯人的探索,还是后来西方世界的地理大发现,与这些成就比起来,中国对于世界的考察虽然有过高潮,但依旧有局限。
若要深究,可能因为不管在现代还是在古代,旅行都是少数人的活动,只有极少的僧侣、商人和使臣能够前往。他们的书籍虽然传下来一部分,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些异域世界都显得过于遥远了,不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
即便到了清代,对于异域的想象依然是《西游记》和《镜花缘》式的,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文人们沉浸在游戏文字之中,对于真实的世界不感兴趣。在这样的氛围下,中国的旅行文学一直作为一种边缘化的文体存在。
即便在清末和民国时代出现了徐志摩、萧乾这样一批写出了海外报道的人,但因为国内的政治情势,海外旅行再次成为了不可能,直到改革开放之后重新起步。
幸运的是,在短短的40年里,在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人们对于海外的认知也在迅速提升。特别是对欧美日等发展中国家的认知,甚至可以说,中国知识界对美国的了解,已经不比美国知识界对中国的了解差。作为了解世界窗口的旅行文学也有了一定的发展,比如以探索美国宪政制度闻名的林达,以及在中东地区担任记者的唐师曾。
但是,旅行文学依然只是一个很小的门类,特别到了现在,随着背包客的兴盛,本应出现更多的好作品,但我们看到的大多数都是最浅薄的吃喝玩乐流水账,缺乏有深度的作品。
而市面上的文艺青年们所看的旅行文学,依然只是女作家三毛写于几十年前的游记。
到目前为止,旅行文学依然只是一个只有少数人参与的游戏,如果将简单的吃喝玩乐型排除在外,剩下的恐怕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
最近几年,市面上出现了更有深度的旅行文学作品,在小说方面,有郑辰所写的《罗摩桥》,而在游记上,能够数得出的,就只有去年刘子超描写中亚的作品《失落的卫星》了。
旅行文学的边缘地位,与中国现代的经济地位显得极不相称,因为充满了好奇心而去观察世界的人还是太少。
当中国在经济上与世界不再只是简单的贸易关系,而是在投资和金融上有了更多的纠缠时,向外看,去了解世界,迟早会变成一种硬需求。
我希望,世界旅行不仅是一种可有可无、甚至受到嘲笑的行为,而是变成一种走向文明的敲门砖。
作者简介
郭建龙,自由作家,曾任《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曾在中亚、南亚和非洲徒步旅行,并且写出了《穿越百年中东》《穿越非洲两百年》《印度,漂浮的次大陆》等作品。他总是满怀好奇心、不畏艰难地深入一个地区,他的旅行不是为了放在社交网络上博关注,而是怀着好奇和敬意去接触新鲜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