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牦牛们身旁
2021-12-09陈美英
陈美英
嗨,牦牛!我呼唤它们,我的声音穿透稀薄的空气。
接近五千米海拔,石渠县菊母部落的夏季牧场极美,使我想下辈子变成一头野牦牛。我的青藏游牧考察在这个远牧点,距县城五十公里,离开公路后,摩托车在草甸上行驶一小时,再步行半小时,才能抵达我寄住的酋长家的帐篷。
山坳间浮动着厚厚的云靄。滩流上石块薄宽,多方形。溪流清浅,分束漫过。云影覆盖时,阴凉感就带来深重的寒意。我靠着大石块望天,那么低矮,那么蓝。没有孤独感,只与天地合一。
如此负重,如此庞大,如此耐寒的牦牛啊!如果我是牦牛,虽然不喜欢被石块的嗖嗖声和牧鞭的抽打控制,但是如果有人吆喝,我会欢快摇尾,尽管在老了的时候,我无力回应这种爱。
神思杳渺中,我看到穿紫色藏装的邻居妹妹吆喝累了,躺在山坡上等牛下山。牛冲下山坡,腾起沙尘,大地似乎都在震动,跟石渠宣传片中万牛奔腾一样。早上次长出去放牧,牛在斜坡上,缓缓将庞大的身躯驱动向前,短促的四脚匀速开往一个方向。
8月是游牧的最佳季节,草地上下雨,山顶已在下雪,晚上温度在零下。早晨起来,望见刀脊样的山顶都戴上白帽子了。牲畜被绳套在地上,承受风雨侵袭,背上结出白霜,冻得不出声。寒流如剑,直刺呼吸道,羽绒服抵挡不了大风,须穿上藏袍。担心感冒和肺水肿,我每天都在想走想留之间犹疑。夜里狗叫不止,很晚才睡着。时而马嘶,像有人闯入。
这一切无不惊心动魄。传染性强的包虫病又称“虫癌”,高发于石渠,人畜共患,外地来支援的干部谈之色变。镇长嘱咐带东西进去吃,然而在牧场是难以隔离的。
酋长走后,语言不通是最大问题,和牧民交流就靠意会了。一开始我牢记酋长的话,就在帐篷里。次长早上让我一起出去放牧,我几分钟就走不动,眼看他在山坳间消失。草姆早上拾很久牛粪,在一处堆完,用铁锨摊平,铺成薄薄的一堆,晒干后分块敲碎,翻一翻。我也去翻,用力过猛磕磕碰碰。干完这些,她回帐篷,洗手做早餐。酥油里有水,加少量热水后,将水拍打出来。弄完牛,才做晚饭,很晚睡。很早就起,把牛赶出去。牛会跑,发现不在了,得找,备有望远镜。给一百多头牛挤奶,一天三次。草姆把牛的两条后腿捆住,蹲在旁边戴上手套,捏住牛乳头,所有手指同时伸缩,牛奶便直线射向奶桶,挤完一只牛,得花好几分钟。次长松开地上铁质挂扣上的绳,小牛犊以箭般速度,跑向挤奶后的老牛吸吮。
下雨天适宜做帐篷内的活。草姆看到我拿起牛毛线团,就接了过去。她将毛线拉开,双臂向身后伸直丈量。三根搓起一条套牛绳,再将搓好的折叠悬空,搓成更粗的。牛毛绳牢实,有粗细规格。放牧用的牛毛鞭子俄尔朵尾端是个圈套,用来框住小石块。次长坐在一边,打磨铁质插销后,从杂物包里找出粗针,穿上粗线,缝制藏刀的刀鞘。这藏刀,一天到晚在他的腰上系着,随时用来割东西。
和牧人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酋长的儿媳草姆二十岁,儿子次长二十四岁。草姆能说汉话“倒茶”,同时为我倒奶茶。她喝奶茶时,沿碗边快乐地舔,什么也不看。主要吃糌粑,我调制青稞汤吃,以防无法消化。没有白开水喝,奶茶我肠子受不了,就减少了。也做米饭吃,在铝锅里蒸,饭粒硬。用火锅底料煮白菜,一个白菜吃了好多顿。做牛肉干米饭,放火锅底料。我们坐着面对灶火,煮着奶茶,三个灶上都放炊壶。烟囱伸出帐篷顶部,新式帐篷天窗是活动的。
我坐在熊皮上,皮毛沾着草,除不掉。那是靠牛粪堆的角落,不会影响他们干活,添牛粪进灶时他们会过来。铁铲子在我身边,他们拿起从牛粪堆上面挖,滑落一些牛粪,我如果不躲开,会掉到头上。熊皮很小,只够我伸腿及地。坐下时单手撑地,减少手脏的面积,慢慢将着力点移到臀部,我摸索出落地的诀窍。靠着沿帐篷支柱的编织袋,我坐下双腿一伸,像要摔个仰面朝天。草姆和次长为此大笑,我也笑,感到在笑声中释放了一切。
草姆的脸上有些晒斑,她在早上洗脸后擦化妆品。洗脸用很少水,我也一样,小塑料盆不干净,就用那脏水。做饭、煮奶茶也一样。水是从河里提回来的,草姆一左一右提着两只塑料水桶,身体平衡保持得好。次长马尾巴扎在脑后,衬托棱角分明的脸。他走路轻快,配合他的身形。他在小盆水里洗头,洗完后擦干,草姆给他扎好马尾巴,他就戴上毛线帽子出去找牛了,也没感冒。
我睡在帐篷边地铺上,担心影响他们,担心安全,但想到是镇长安排的,又默念上帝爱我,还是能睡着。他俩在被盖里说一阵话,回头望望我,还向我笑一笑。有时我晚睡,次长会等我睡下后,去把太阳能聚光灯的连接断掉,帐篷里进入黑暗。牛粪成片状,在我睡的帐篷边堆着,还带着青草,我的鼻涕中有了牛粪颜色。只能自己取暖,抱一个热水袋。
牧场生活是新奇的,我不断面对新挑战,至少,在极高海拔得感冒的危险性,也足以让人心悸了。和牧人们交流几乎只能靠意会,而不是言传,无法交流我的各种担忧。好在前一阵,在新都桥半耕半牧区考察,当地小伙子告诉我,牛粪是最干净的,于是我相信,鼻涕里的绿色,也是干净的。
帐篷摇晃在狂风大雨中,我冷得发抖,不停地踱步取暖。雨渗进帐篷,把我的笔记本打湿了。透过帐篷的窗,我看到对面山坡上走着两个人。渐近时看到紫色藏装,是邻居妹妹和次长紧挨着回来了。他们走在雨中,没有穿雨衣。看到他们,我感到身上有了热气。次长把牛粪烧燃了,帐篷内暖和起来。
最近的邻居帐篷,在几分钟路程以内。妹妹穿的紫色藏装,我很喜欢,她为我喝停过狂叫的狗。她看到我,就邀请我去她家坐。和她协作晒牛粪的草姆对我表达了这意思,我能意会草姆的藏语了。妹妹和她的父亲一个字的汉话都不会,我们说着对方不懂的话,为此恍然地笑。我们喝酥油茶,添了又添。妹妹把编织袋拿到灶火旁,给我当座位。他们家的东西堆在帐篷壁,码得整齐,用布盖着。他们家是帆布白帐篷,脚边不及地。
他们到草姆家做酥油,老爹翻我的箱子,还有我的化妆包。他训斥地说了句话,我意会是东西多的意思。我拿出一瓶面霜,送给妹妹,对她做手势,是擦脸的东西。她像草姆接受我送东西一样坦然。次长和老爹说话,语调高亢拖长,跟平日话少不同。妹妹把这用眼神传递给我,正好我在专注地听着次长那如同唱歌的语调,次长也注意到了,都笑。下次他们来加工酥油,笑声重复响起。他们很容易爆发笑声,稍微不同寻常的事情就会引发。我喝了奶茶经常放屁,他们如获至宝,哈哈大笑。
到其他邻居的帐篷至少需要半小时路程,看起来很近。我无力去探访,倒是不时来人。一对双胞胎姐妹,十多岁,极其腼腆,都不正视我,只偷偷打量。一个俊朗的年轻牧民,一看我就双眼发亮,能说几句汉话,我不敢和他多谈。会说汉话的外国人样老爹,他请我明年来牧场,在他家住。我因为他能听懂我的话特别高兴,他走时,我和草姆他们一起到帐篷外送他。
天天劳作也太单调了,直到一天晚上我们忙完了,次长唱起歌来。双手比画边走边唱,我听出他唱的是藏语祝酒歌。我请草姆唱。草姆眼睛发亮,脸上泛起红晕。唱完后他俩要我唱,我只唱得出韩红的“我看见一座座山”,他俩鼓掌。轮到他俩唱,我不停拍手。他俩教我说一句我不懂的话,我照说,他俩坏笑。我觉得不对劲,但是毫无办法——不会藏语啊!后来他们教我念会他们的名字。
我每天写下田野笔记和生活感悟,暴雨打湿的纸页在太阳下烤干后,显得稀薄轻柔,在大风中剧烈颤动。来四川最边远的石渠做青藏牧业考察,是我的主动决定。经过相当考验,才适应了这极高海拔的远牧点,对此我倍加珍惜。
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是那么漫长,我和世界却如此真实。过往像一幅远景,无法想象出去之后的生活,我终于感到宿命的漂荡无足重轻,我已成为一棵小草。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