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书简(之一)
2021-12-09南泽仁
南泽仁
兰枝
临近傍晚,贵方从花踏坪走来,他腰间的黑围裙里兜着一方薄砧板和一把锋利的熟铁菜刀,背上竹篓里的分量使他的脸一直露着笑。
经过村口的时候,遇见秋华和春林扛着锯子收工回来,他们从贵方身上闻到了酒席的味道,忍不住放下锯子去探看他的背篓,里面盘着一刀油亮亮的鲜猪肉,还有两瓶散酒。
他们赞叹贵方收获殷实,贵方客气地点头招呼他们,但没有像从前那样停下脚步与他们攀谈,说说办的是喜宴还是寿宴、办了几桌等等,只顾踩着轻巧的步子匆匆朝坡上的家赶。
秋华和春林看着他走进核桃林的背影,发出了两声轻笑。
男人们都羡慕贵方娶了一个大丽花一样丰美好看的女人,即使他们结婚许久也没有生养出一个孩子,那也不影响她作为妻子的温柔和美丽。女人们则仰慕贵方有一手烧菜的好本领,跟着他过日子,哪怕只剩一只土豆,他也会做出一道美味佳肴来。
还在家门外呢,贵方就喊起了妻子的名字:朗吉吉。
喊声极轻柔,听到的人会感到被珍爱了。
暮光照耀朗吉走出那道陈旧的木门来迎贵方,贵方对着她笑,表达背篓里的分量。朗吉接下那背篓,用袖口揩拭贵方额上的汗,贵方感到有了力量,没有歇息,回屋就从围裙里取出砧板、菜刀,开始噔噔地切起朗吉备好的蔬菜。闻到煎菜籽油的香气时,朗吉往围裙里兜入一样样东西便出门去了。
贵方颠勺的响声在隔着一排篱笆的哲西家响着,哲西夫妇还有孩子们静静地围在火塘边,他们都看着最小的女儿兰枝,她穿着没有补丁的老蓝布对襟褂子,暗黄的头发在自由可爱地卷曲着。她在吃一颗棒棒糖,甜美在她的唇上闪着光,她大而安静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家人,他们看她的神情与往常不大一样。兰枝感到是他们没有糖吃的缘故,举起棒棒糖递到爸爸妈妈嘴边,他们的眼睛里瞬间噙满泪水,她又递给哥哥姐姐,他们默默地摇头。兰枝又自己吃起糖来,咕咚地吞咽,像那糖有许多汁水一样。
朗吉无声地走进了他们的家门,他们担忧的心都一起紧缩了起来。朗吉从围裙里取出两瓶散酒,十二丈绸布放在了哲西夫妇面前,又从怀中抓取出几把奶糖分发给孩子们。他们捧起糖看着她伸手去牵兰枝,兰枝把小手放进她掌心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口。孩子们想要追出去,他们知道这次与之前无数次朗吉牵着兰枝出门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心揪着疼。
哲西叫住孩子們说:“坐下吃糖吧。”他低沉的声音微颤。
孩子们便围坐在火塘边吃起糖来,火光使他们的眼睛星星样晶莹。孩子们的妈妈泽曼提起裙边反复抹眼角的泪,像总也流不完似的。
哲西说:“哭啥呢!兰枝是去过好日子了。”泽曼的头在她的颈项上轻轻地晃悠了两下,像是撑不起裹在头上的黑布巾一样。
贵方炒好了菜,摆放在木桌上,桌边围了三个凳子,一个是几天前请木匠新做的。贵方坐在桌前等,不时望一眼门外,听到门口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时,他很快从桌边站起身,整理了袖口又去整理衣边。朗吉眼光含笑,像有一道霞光观照,她牵着兰枝的手,一起跨进门槛。贵方快步迎上去,一把抱起兰枝朝头顶上方抛起,接住,又抛起,像往日里他隔着篱笆无数次看见哲西做的那样,直到兰枝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才把她放在那个新添的凳子上。
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肴,兰枝并不拿起筷子,她看着贵方和朗吉。朗吉夹起一块肉放进她的碗中,轻声说:“吃吧,枝枝。”她才开始吃起来,大口地吃,像是她的哥哥姐姐要与她争抢似的。贵方看着孩子,缓慢地吞下一口散酒,他感到了回口有一丝甘甜。朗吉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的光就要溢出来了,她背过身擦去了温热的泪,这长久清冷的老房子终是有了一线生机。
晚饭后,朗吉在一只新碗里盛入半碗大米,米上边又放了一只鸡蛋,她褪下兰枝身上的褂子搭在手腕上,端着那只碗出门去了。
走到村口,她站在平石板上方朝着四方大山呼唤:“兰枝回来哦,跟阿妈回家去。”
暮色中的小草坪、公社和上火地耀着微光回应她的呼唤。
走回村庄,她站在场坝上呼喊:“兰枝回来哦,跟阿妈回家去了。”
场坝上歇息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们全然安静下来,他们从她腕上的那件小褂子确认了朗吉传递的消息。他们为朗吉感动,就像一场太阳雨让豆子顶着苗子欣喜地冒出了土地那样。
朗吉离开场坝的时候又自然而然地呼唤起来,声音绵柔悠长,令场坝上的孩子都感到了幽静迷人。几个孩子被深深吸引着,随在她身后跑了好长一段路,又被各自的母亲一把抱了回来。
回到家门外的时候,朗吉踏脚三下后又喊了两声:“兰枝回来哦,跟阿妈回家了。”
她唤得那样轻,轻得好像舍不得唤出“兰枝”这个名字。哲西一家人隔着篱笆听到这唤声,心底的不舍和难过也在这时轻轻地放了下来。哲西抬头去望窗外,一弯月亮刚刚升起,他感到那是天对兰枝的祝福。
朗吉回到家,把小褂子穿回兰枝身上,这个孩子就被她真正唤了回来,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充盈着自己长久空虚的身体。朗吉把兰枝抱进怀里,手轻拍着她。兰枝凝望着朗吉温情的目光、薄薄的嘴唇,她曾在睡梦里见过这样的情景,她没有感到生疏,她把头靠向朗吉饱满的胸前,闻到了糖块一样美好的气息。兰枝在这样的温柔里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一弯月亮挂在窗檐上。
朗吉俯身对着兰枝的额顶轻轻地吻了吻,在心里唤着:我的孩子,兰枝。
家桃儿
天擦黑,半弯月亮就从白岩子山顶上升起来了。一只饥饿的老鹰扑扇巨大的黑影,盘旋着去袭击场坝上的一只母鸡,母鸡极力张开翅膀保护着身后那群小鸡,众小鸡在母鸡身后左躲右闪,叽叽呀呀地激烈叫嚷着。有一只两只被自己的慌张轻轻抛出,老鹰见机飞扑上去,捉住其中一只,场坝上顿时就响起了一阵孩童尖锐的哭声,仿佛能割伤月亮。
歇坐在一根圆木上的几个妇人止住热乎摆谈,去辨别孩子的哭声。纽珍从她们中间猛然站起来,朝那“老鹰”投去斥责:“三娃的魂又被你吓丢了,赶快回家招魂去吧。”石达收拢正要扑扇而起的手臂,拨开“母鸡”占六,找出自己的几个孩子,领着他们回家去了。
几个妇人与纽珍互道晚安后,也牵着各自还没有玩尽兴的“小鸡”散去,场坝霎时安静了下来。
“噱嘁——”
村道尽头响起了赶羊的短促哨音,接着,月光把一头绵羊和一个身披擦尔瓦的女人照到了场坝上,女人用一根绳索牵住羊,一黑一白站在纽珍面前。女人用比赶羊还要明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大嫂”,纽珍惊喜地答应,并扭头朝着身后那扇亮着昏暗灯光的木窗高喊:“石达,石木回来了。”
石达盘腿坐在火塘边的篾席上,一声不响地抽叶子烟。石木坐在几个孩子对面,火光耀得他们黑亮亮的眼睛像沉静的星星,他们一齐看着这个远嫁他乡的小姑,单薄的身形,清秀的眉眼,神色中有淡淡的喜悦。
阿依看着小姑,她的身体朝火塘边微倾着取暖,黑地蓝边的百褶裙散开在她脚边,令她像一朵晚风中摇摇欲坠的喇叭花朵。石木逐个去端详孩子们,他们因为对她陌生而显得乖巧安静,使得她要屏着呼吸去打量他们。
她定了定神,接着从身后提出一个布袋打开,伸长了手递到孩子们面前。他们凑近袋口去看,接着用一只只黑乎乎的小手,从袋子里拣出来一个个粉扑扑的桃儿,他们的脸颊也升起了粉扑扑的喜悦。他们掰开桃儿大口地吃起来,甜蜜的汁水在唇齿间闪烁。
纽珍在火塘上煎煮,最后盛出一大碗酸菜面递到石木手里,石木吃着面,暖和从内里蔓延,热突突的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石达咳嗽一声后,在火沿边轻叩烟斗,抖出熄灭的煙灰。石木忙用袖口擦拭眼泪,她就一直埋头吃着那碗面,直到喝尽碗底的汤汁。再抬头,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几个孩子身上,他们多么像一窝生长旺盛的土豆啊!石木不由得轻轻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纽珍,她身量高大,筋肉结实,一双眼睛也充满生命力。
孩子们吃完桃儿,用桃核玩抓石子的游戏。阿依是孩子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她折卷起那只空布袋,起身走到石木身边,用双手把口袋送还石木。她眨动着黑亮的眼眸望着石木,扎在耳际两边的小发辫像正在发芽的叶苗般伸张着。石木对她轻拍一下自己的裙袍,阿依就顺从地坐进了她的怀里。
石木低头微微笑了,火塘里跳跃的光也为此温透了许多,并映出她眼角展露出的细密纹路。她把脸埋向阿依的背心,她闻到了从阿依发肤里透出的野桃花般的青涩气息,令她感到了安宁和满足。纽珍看着石木的举动,心里一阵温热,眼泪就充满了她的眼眶。
她对着眼前的景象由衷地说:“阿依坐在石木的怀里,就像石木亲生的闺女。”
石木突然拾起裙边掩面抽泣起来,她的胸口不断地涌出她抑忍着的情绪,那哽咽的声音令火塘边的孩子们感到了惊怕。纽珍不知所措,她忙去看石达,石达又在烟斗里摁进了一撮烟叶,用一块火炭点燃,意味深长地吸起来,他看着对面的窗户,目光像窗外的夜色一样空无,烟纹氤氲了他的整张脸,纽珍只好怜惜地看着石木。阿依没有被小姑的哭泣惊吓到,她侧身去抱住小姑的头轻拍着,又让她伏在自己小小的怀抱中安抚。石木在阿依的怀中慢慢平静下来,等她完全停止悲伤的时候,阿依松开了手。
男孩们又开始用桃核玩抓石子的游戏,阿依离开石木的怀抱,跑去跟他们一起玩起来。他们欢喜嬉笑的声音吸引着拴在门外的绵羊也跟着“咩”一声叫唤,那声音像它的名字一样柔软悠长。
孩子们不知道跟着小姑来的还有一只羊,他们一哄跑去门外看羊。月光像白昼一样明亮,绵羊看到孩子们,它在原地轻轻地走动,踏出优雅细碎的节奏,仿佛是要告诉他们,它的蹄子带着遥远山寨的风尘。其中一个小孩一把握住羊角,一跃翻上了羊背,“噱”一声对绵羊发出行走的命令。绳索牵制着它的颈脖,它只能在原地走动几步,脚下的石板传出了沉实的回音。
阿依把手指伸进羊背里抚摸,那绒毛就淹没了阿依的手,她感叹道:“真是个温暖的家伙,多半是梦生出来的孩子。”
他们围着羊,羊很温顺,不时眨动一下棕褐色的通透眼睛,任由他们抚摸,对它说一些与它无关的事情。
火塘里的火光在窗口上闪动,围着火塘的石达、纽珍和石木,他们先是沉默,后来开始轻轻地说话,说一些与门外的孩子们有关的话。
一缕银色的晨光从窗户投进来,照着阿依睡梦中的眼睛,她卷翘的长睫毛偶尔轻动一下,像一双黑蝴蝶在避让一颗草梢上的露珠子。
长睫毛再动一下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她看见小姑正笑盈盈地看着她,那笑像羊绒包裹着她那样温柔。阿依把手伸进石木的怀中摸索着,后来那温软的小手就停在了她的怀中。石木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的心为此喜悦着,这样的情景,她曾在哪里经历过,她感到阿依多像是自己这薄凉的身子生养的孩子啊。
石木用近乎香甜的声音问阿依:“小阿依喜欢吃桃儿吗?”
阿依回她:“喜欢吃昨晚的那种家桃儿,不喜欢吃村子里的野桃儿,个儿小还苦涩。”
石木在阿依眼前翻动着戴银镯的双手,几下又几下,她向阿依表达:“我家园子里长着一大片家桃树,结的桃儿用手指头数也数不过来。”她凑近阿依的耳朵悄声问她:“你可愿意跟我去吃家桃儿?”
阿依看着石木的眼睛,她在思索,她的小发辫也有思想似的灵动着。一会儿过后,阿依从石木的怀中慢慢抽回手说:“把昨晚吃的桃核种在我家后园里,雨水浇灌,几年就能长出家桃儿,我就在家跟哥哥们一起吃。”
石木用神妙的声音对阿依说:“这里的土地跟我家的土地并不一样,种在这里的家桃儿依然会长成野桃儿。不信,你带一颗野桃核种到我家园子里,它定然能结出甜蜜的家桃儿来。”阿依的眼睛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在思索,后来她又把手伸进了石木的怀中,继续让她温暖。
她们的对话被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照亮了。
纽珍往两只布袋里塞进阿依的衣物交给石木,石木接过它搭在绵羊背上,绵羊在原地走了几步,它在揣测路上经过的那片青草地。石达伸手去摸摸阿依的头顶,又抬手去摸石木的头顶,表达对她们深厚的爱惜,接着他解开拴羊的绳索递给石木。石木握着绳索,一手牵羊一手牵着已披上一件小擦尔瓦的阿依走出了院子。
纽珍追出门去,在阿依的手心里放进一颗桃核。金色的太阳洒满村庄的时候,耀眼得很,阿依眯缝着眼仰望母亲说:“阿妈,等这颗野桃核结出家桃儿,阿依就回来。”
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对着太阳起誓。
几个孩子紧跟着跑去村道上目送渐渐远去的阿依,他们吹响了悠长的哨音,他们的心像丢魂了一样失落。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