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店
2021-12-09胡笑兰
胡笑兰
因为土陶,我的老家窑厂早些年就是个很繁华的存在,工人每个月都开着工资,日子过得宽裕。父亲的工资每个月大几十元,母亲细水长流算计着用度,记忆里那抽屉里从来都不缺零星的钞票。我从来没有想过,不经母亲许诺,自己就去碰那些钞票,哪怕是几分钱都没有过。
六七十年代,窑街上的供销社,是一栋简易的平房。棕色木头货柜依墙立着,每一格分门别类摆满了货物。什么针头线脑儿、玻璃灯罩、煤油炉子、笔墨纸砚、香烟等。店堂里,一只深阔的釉质陶缸盛着白花花的盐,几只酒坛放着幽幽的蓝光。高阔的木板柜台透着厚重的原木色,台上玻璃亮瓶里是馋人的水果糖,是那种用番薯熬制的黑方糖,一分钱能买两块;裹着黄金色米糠的皮蛋;充满诱惑,沁着玛瑙色泽的红糖……香烟,糖果,酒坛里的酒……它们挤满了小店,店铺里有种好闻的气息。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几分钱来去买糖果,高兴得一路蹦蹦跳跳。高不可及的台面下,我只能踮起小脚,仰起小脸。主任兼营业员潘伯,白白胖胖,笑起来像尊弥勒佛。他麻利地掀开店堂的活动隔板,走出来,矮下身量,拍拍我粉嫩的小脸,表示他的疼爱。“童叟无欺”这是潘伯的口头禅,对每一个来店里的人他都热情有加。
那红糖可是要凭供应券才能买到的,限量,每家半斤。快去排队呀,红糖来了,窑街上,这样的消息一传开,供销社门外很快就排起了长龙一样的队伍。“二爷,你这糖买回去给谁喝呐?老娘,还是你那媳妇?”
“轮到老娘,怕是漱糖罐水哦!”有人就打趣,被叫着二爷的汉子就“呵呵呵”地笑,不停地挠头。队伍一点点往前移,人群在闲扯里不急不躁。
黄麻纸裁出方方正正的纸片,在柜台上一字摆开,潘伯拿着鎏金小秤一家家秤量,轻轻筛到纸片上,接着打包,糖包裹成宝塔样,棱角分明,动作如行云流水,这样的包装是潘伯驾轻就熟的技艺,当然也是站店多年练出来的。那麻纸有黄有棕,可真是毛糙,能看见细碎的麦秸秆,斑斑点点,我却很喜欢那种粗粝感,透着种原真,今天想来还挺环保的。
博古架上搁着酒漏,竹制酒端,五钱、一两、半斤,在木头酒具架上一溜儿排开,提把细细长长,计量是早就设好了的,精确得很。
大肚釉陶酒坛,闪着锃亮的光,正中菱形的大红纸上,一个呼之欲出大大的“酒”字,白细布包裹绵柔细腻的江沙,有些年头了,那沙袋白里透着黄,沉甸甸的压着坛口。小酒坛的封口压着大红色的沙包,“那酒一定特别些”,我的小脑瓜里,闪出这样的念头。
掀开沙包的刹那,酒香泛荡,那淳香迷人鼻息,又弥漫开去,狭长的石板路老街浸润着酒的味道,又在曲里拐弯的宽街仄巷盘绕。
沽壶地瓜干、高梁亦或小麦酿造的老酒,在晚间的浅斟薄饮里,是潘伯最受用的时光。
潘伯又在自斟自饮了。吊二两酒,捏一枚皮蛋,思忖着该多少钱呢?潘伯自掏腰包放进收钱的抽屉。一个人经管的店,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潘佰毫不含糊。于是,慢条斯理地剥蛋、品酒,和来供销社的客人唠磕。
“这可是高梁酒呢!啧啧,喝到嘴里像丝绸一样绵软,还不上头。”
“好酒,你不能一口就焖吞啰,先将酒含在口中,在口里打着圈,慢慢地盈盈满口,从舌头、舌背、舌尖,延伸到喉头,那香味就出来了,这时你再慢慢喝下……”潘佰满脸惬意地谈着酒经,面色驼红。
这酒香仿佛大章鱼无数漫舞的爪子,勾引得爱酒人士生了馋虫,口舌生津。发了工资的人们便三三两两,来店里打酒买货,闲谈聊天。馋得不行,有人就吊了五钱酒,依着柜台,就着几粒花生米、剥只“皮蛋”喝起来,品咂之间,心满意足。靠着柜台喝酒的就有牛爷。
小小的百货铺就是个热闹的集市。每日里,潘伯早早起床,用鸡毛掸子各处弹弹灰尘,白细布再抹一遍,洒水扫庭院,便开门迎客。潘伯的日子在人来客往里充实且滋润。
潘伯退休了,小潘顶职上岗,那是70年代中期,店里有瓶装酒了。
小潘墩墩实实,圆脸大眼,平时话不多,是个实诚的青年。二十五岁的人该成家了,媒人上门,介绍的是个心灵手巧的俊俏姑娘。
老潘用红绸子扎了两瓶酒,包了两斤红糖。糖包用牛皮纸与纸绳扎得结结实实,像个金字塔,尖尖上还压了红纸条,这就有了喜庆之气。父子俩便随着媒人带了礼物上门求亲。
女孩的父亲让小潘很意外,他居然就是那个常常靠着柜台喝酒的牛爷。牛爷接了礼品,红红的商标,熟悉鲜亮,不由得面露喜色。小潘手上的两瓶酒令他眼里生出光来。礼可不轻,两瓶得有三十元,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了,又点着他的软穴。其实,老潘也是用了心的,知道他喜欢这口,正所谓投其所好吧。
姑娘和母亲在灶间忙着做菜炊煮,厨房里一时油锅“哧哧”地响,香气飘逸。“火在笑,娇客到”,灶堂里跳跃着欢乐的火苗,姑娘娇美的脸越发妩媚了。
这一场酒喝得欢天喜地。
“哦!高粱酒,俏媳妇……”小潘领着新媳妇在街上走着,就有一群拖鼻涕的孩子唱儿歌似的,一路起哄。小潘可一点儿也不恼,瞅一眼身边的小媳妇,女子双腼飞霞,也娇羞地看着他,相顾的眼光撞个正着,便让彼此的深情一览无遗。
八十年代,经济大改革,小潘承包了百货店,百货店改成了商店。那天,小潘的老丈人牛爷摇摇晃晃,把自己连同一个玻璃瓶子拖进了商店。随着“叭”的一声,一瓶酒就顿在柜台上。“这家伙来劲,你听我的没错。”小潘定睛一看,“古井贡”几个字非常显目。
小潘还真成了“古井贡”的地区代理商。几番打拼,于今,小潘已经是一家烟酒公司的董事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