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紫罗兰
2021-12-09安德烈·莫洛亚
〔法〕安德烈·莫洛亚
一
“哎,谢妮,再待一会儿吧!”
谢妮·索比艾在午餐席上可谓口才出众,逸闻趣事一桩接着一桩,妙语连珠,既显示了女演员念台词的功力,也展露出小说家编故事的才能。雷翁·罗朗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既兴奋又佩服,好像逸出时间之流,度过了一段迷人的时光。
“不能再耽搁了,已经快到四点了,今天是星期三……你知道,雷翁,我得给我的情人送紫罗兰去了。”
“遗憾之至!”雷翁说话一板一眼的,他这种朗誦腔调在舞台上都念出了名,“你的忠诚,我早有耳闻……那就不勉强了。”
谢妮与在座的宾客们一一拥抱吻别,然后离去。她走后,大家啧啧称羡,赞不绝口。
“真是出色!她多大年纪了,雷翁?”
“70多岁了吧。我小的时候,母亲常领我去法兰西喜剧院看古典戏剧早场,当时谢妮已是誉满剧坛的赛丽曼娜(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女主角,年轻、美貌、机敏,还爱卖弄风情)。而现今,敝人也年纪不小了。”
“才能是不分年纪的。”克蕾尔·梅内特里耶说,“给情人送紫罗兰,是怎么回事?”
“说来简直像一篇小说,她倒给我讲过,就是还没有写成作品。我实在不愿接在她后面讲,相形之下,对我太不利了。”
“不利归不利,反正我们是你请来的客人,应该让我们有可供消遣的事。而且得由你接替,谁叫谢妮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呢。”
“好吧!那我姑且试试,给你们讲讲星期三紫罗兰的由来吧。以现今的趣味而论,这故事恐怕感伤了点儿……”
二
1895年,谢妮刚得了音乐戏剧学院的头奖,马上就接到法兰西喜剧院的聘书。
她在剧院里,很快争得头牌演员的地位。经理独吃她这一门。难演的角色,剧作家都指名要她担任,因为角色只要经她一演,都会显得真实可信。评论界一直在捧她,劲头之足,令人难以置信。
可以想见,一个长得秀媚艳丽,在22岁时已经走红的演员,追求者当然大有人在。她的同事就想碰碰运气,还有剧作家、金融家。得到她垂青的,是银行家亨利·斯达尔。他能得到谢妮的首肯,倒并非因为有钱——谢妮住在父母家,所需不多——而是亨利本人极有魅力,尤其他提过要正式娶她。
由于这门亲事遭到斯达尔家里的反对,他们拖了3年才结婚。婚后,两个人的关系也没维持多久:谢妮独立不羁的个性,适应不了夫妻生活编织的牢笼。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法兰西喜剧院,讲谢妮早年的经历和紫罗兰吧。
一天晚上,谢妮扮演小仲马的《巴格达公主》的主角。看过谢妮的演出,有人写文章评论,剧中这个角色,她演得惟妙惟肖。
博得满堂彩之后,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她回到后台,很多人围了过来。谢妮坐在长凳上,亨利·斯达尔坐在她旁边。她透着得意的神气。
这时进来一个茶房,递给她一束花。
“谁送的?啊!圣鲁,亨利,你情敌送的。劳驾,请放到我的化妆室去吧。”
“还有一封信,小姐。”茶房说。
她拆开信,看得哈哈大笑:“是个中学生写的……说他们中学成立了一个谢妮俱乐部。这封信还是用诗句结尾的,你听听,亨利。‘最后,对稚拙的诗句,请您多加原宥;凑来的韵脚,只为表达我的情真意挚,还望能多多包涵。尤其要向您恳求,千万别报告校长,不能有半点儿差池。这不是很讨人喜欢吗?”
“你还回信吗?”
“哪里!这种信我一天可以收到10封,都顾不上回复,但是看了叫人心里踏实。这些崇拜者,现在只有十五六岁,还能留住他们好多年呢。”
“不一定保险,到30岁时,他们就当上公证人了。”
“难道当上公证人,就不能再赞美我啦?”
“还有这个,小姐。”茶房说着,递上一束紫罗兰,是两个子儿买来的便宜货。
“噢!这太好了!没有名片?”
“没有,小姐。”门房说,“是科技大学一个穿制服的学生放在那里的。”
“可喜可贺呀,亲爱的。”亨利·斯达尔调侃着说,“要感动那些‘X等于几的头脑可不容易啊。”
谢妮凑近紫罗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真好闻!这份礼,我最喜欢。我不喜欢那些老气横秋、怡然自得的观众,他们来看我半夜里死在台上,就像中午到皇宫广场看列兵放炮一样。”
“观众多半是幸灾乐祸的,”斯达尔说,“历来如此,有些杂技节目就……要是哪个女演员能吞下一大把缝衣服的针,准能轰动!”
谢妮笑道:“能吞下一架缝纫机的,那就红得发紫啦!”
这时有人催着上戏,谢妮站起身来说:“好吧,回头见!我得去吞一大把缝衣服的针啦!”
又是一个星期三,谢妮在幕间休息时,茶房又笑着送来一小束紫罗兰。
“哟!”谢妮不觉叫出声来,“还是那个科大的学生送的?”
“不错,小姐。”
“他长什么模样?”
“那倒不清楚。要不要问问门房?”
“不必了,这无关紧要。”
又过了一个星期,星期三没有她的演出,但是星期四来演出时,她看到化妆室里有一束紫罗兰,花已经有点儿蔫了。临走的时候,她到门房那里绕了一圈。
“请问,贝尔纳,我的紫罗兰,还是那个小伙子送的吗?”
“是的,小姐,这是第三回啦。他人非常和气,身材瘦削,脸颊凹陷,眼神中透露出疲惫。他留一撮棕色小胡子,戴单片眼镜,加上佩剑,模样有点儿怪。凭良心讲,他倒是一往情深的样子。那小伙子把紫罗兰递给我,说了声‘请送给谢妮·索比艾小姐,脸一下涨红了。”
“为什么他总是星期三来?”
“难道你不知道?星期三,科大的学生才能出校。每逢星期三,后排的座位和三楼上都挤得满满的,人人都带个女孩子。”
“那个学生身边也有女孩子吗?”
“也有,小姐,但显然是他的姐姐,他们两个像得叫人吃惊。”
“可怜见的!要是我心软一点儿,贝尔纳,就叫你让他到后台来,把紫罗兰亲手交给我。”
“小姐,我不赞同你这样做。那些戏迷,没必要去理他们,他们崇拜哪位女演员,就让他们远远地看着便是了。你只要表示出一点儿关切,他们就会缠住你不放,叫人头痛。这可是经验之谈,我在这里干了30年啦,见得多了!”
“你说得对,贝尔纳,咱们来个不理不睬、无情无义。”
“哪是无情无义啊,小姐,这才入情入理呢!”
又过了几个星期,谢妮每星期三依然会收到一束廉价的紫罗兰。现在,剧院里的人都知道这段趣闻了。有位女伴对她说:“我见到了,你那位科大的学生,模样很惹人喜欢,带点儿罗曼蒂克,很适合演《不要和爱情调情》或《洋蜡烛》。”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那位呢?”
“那天碰巧我在門房,看见他捧着花,腼腆地说‘请送给谢妮·索比艾小姐。那神情确实令人感动。那孩子一脸聪明相,生怕此举落个笑柄,但还是没法不被你打动。想到他竟不是为我而来,真是深感遗憾。不然,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他,安慰安慰他。要知道,他一无所求,也没提出要见你,我要是你……”
“就见他?”
“是的,见一面。暑假就在眼前,你也要去巡演了,即使他缠人,也没多大风险。”
“这话也有道理。”谢妮说,“在崇拜者又众多又年轻的时候,你不屑理会,等过上30年,你再去笼络他们,岂不荒唐?”
那天晚上,谢妮离开的时候吩咐门房:“贝尔纳,下星期三,那位科大学生再送紫罗兰来,你就让他在第三幕之后亲自送给我。我回化妆室等他。不!就在楼梯下的走廊里等吧,或者就在后台休息室。”
“小姐,不怕……”
“怕什么?10天后我就要出去巡演,而且学校也会管住他的。”
“好吧,小姐。”
又是一个星期三,谢妮演赛丽曼娜,情不自禁地希望博得陌生朋友的赞赏。幕间休息上楼的时候,她有点儿惶惶不安。她坐在休息室里等,几个熟人在旁边走动。但是,没有穿制服的学生出现。她等得焦躁不安,便跑到杂役室去问:“没有人要见我吗?”
“没有呀,小姐。”
“今天是星期三,怎么没有我的紫罗兰呢?会不会是贝尔纳忘了叫人送上来?难道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小姐?要不要我去门房看看?”
“好吧,劳驾了……要么算了,我临走时自己去问一下贝尔纳吧。”
她在心里笑自己:人真是怪。6个月来,对这种含蓄的表示,她理都不理,而这份一向受冷落的礼品一旦中断,她竟会那么惆怅,好像在等一个久候不至的情人。
散场之后,她跑到门房那里问:“哎,贝尔纳,我那多情种子呢?你没打发他上来?”
“小姐,好像故意捉弄人似的,他今天没来。你这是第一次同意见他,而6个月来,他这是第一次在星期三缺席。”
“真没料到!会不会有人事先关照,把他吓跑了?”
“肯定不会!这件事,除了小姐和我,别人谁都不知道。你没透过口风吧?我也没有,连对老婆我都没提过。”
“那该怎么解释呢?”
“没什么可解释的,小姐,他或许烦了,或许病了。到下星期三再看。”
到了下周的星期三,仍然是既没有科大学生的踪影,也没有紫罗兰的影子。
“怎么办,贝尔纳?是不是可以托他的同学去找一下,或者拜托学校里的教务主任?”
“那怎么行呢,小姐。我们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
“这倒是真的。啊!多叫人发愁!我真不走运,贝尔纳。”
“怎么能这样说呢,小姐。你今年很叫座儿,马上就要到外地去演出,肯定会大获成功,怎么是不走运呢!”
“你说得对。话不能说过头。只是,我真的挺喜欢星期三的那束紫罗兰!”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巴黎,亨利·斯达尔寸步不离,追随在她左右。每到一个旅馆,她的房间里都会摆满各色玫瑰。等她回到巴黎,那个罗曼蒂克的科大学生已被她置之脑后了。
一年之后,她接到杰奈弗里埃上校的一封信,他为一桩私事想要见她。信写得很工整,很得体,她没有理由可以拒绝。谢妮请上校于星期六下午到她的住处来。他来的那天,穿着黑色便服。她接待应对,落落大方,既得之于天性,也靠舞台的涵养。但眉宇之间,自然而然的,仿佛打着个问号。
“感谢小姐百忙中肯接待我。这次拜访的理由,在信上不大容易说清楚。我之所以冒昧恳求与你会面,并非我自己有这胆量,而是出于做父亲的身份。你看我穿着黑衣服,是因为我儿子——安特烈·杰奈弗里埃中尉,两个月前死在马达加斯加了。”
谢妮做了个手势,仿佛说:“我由衷地表示哀悼,但是……”
“我儿子,小姐,你并不认识,这我知道,但是他认识你,钦佩你。你听来会觉得不像真的,然而,我跟你说的,是确确实实的,这个世界上,他最仰慕、最爱重的人,就是你了。”
“我好像有点儿懂了,上校,是他对你说的吗?”
“对我?当然不是,是对他的姐姐。这一切都是从姐弟俩一起去看《爱情与巧合的趣剧》这出戏开始的。回来后,他兴奋地直谈论你,赞不绝口。再加上年轻人的激情,我这儿子,开始想入非非,带点儿罗曼蒂克。”
“啊,天哪!就是他了?”谢妮喊出声来。
“不错,小姐,半年里,每星期三给你送紫罗兰的科大学生,就是我的儿子安特烈。这也是我从女儿那里得知的。我希望,这个带点儿孩子气的举动,可以说是种敬意的表示,不致惹你不高兴。他非常爱慕你,或者说,非常喜爱你饰演的角色,他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你的照片。学校里的同学,也拿他的痴情打哈哈。‘你给她写封信吧!他们总这样怂恿他。”
“他为什么不写信来呢?”
“写是写了,小姐,我都给你带来了。只是从没寄出,我们也是在他死后才找到的。”
上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信,递给谢妮。信上的字迹虽然娟秀,但看起来写得很着急,有点儿难认——字像学数学的人写的,文笔倒颇有诗人的情致。
“这些信,你留着吧,小姐,它们是属于你的。我的做法或许有点儿离奇,请你原谅。我想,我是出于对儿子的思念才这样做的。他对你的感情,没有任何失敬或轻佻的成分。你在他心目中,就是完美和优雅的化身。我可以说,安特烈是无愧于他伟大的爱的。”
“但是,为什么他不提出见见我呢?我又为什么不设法去会会他呢?啊!我真后悔,恨自己……”
“你也不要懊恼,小姐,当初谁也想不到。安特烈出了学校,自己提出要到马达加斯加去,也是因为你。是的,他对他姐姐说过,他走远了,或许能逃避这种无望的痴恋。”
“这种忠诚,这种深情,这种隐衷,”谢妮说,“难道不是了不起的事吗?”
临了,上校起身告辞,谢妮握着他的双手说:“我想,我并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然而,我觉得,对这位……对这位在感情上从未得到满足的逝者,我也有应尽的一份义务。听我说,上校,请告诉我,你儿子葬在什么地方。我向你发誓,在我有生之年,每个星期三一定到他坟前放上一束紫罗兰。”
三
“这就是为什么在她一生中,”雷翁·罗朗归结道,“这位被人们认为怀疑人生、看破红尘,甚至可以说是玩世不恭的谢妮,会在每个星期三,丢下朋友、工作,独自跑到蒙巴那斯公墓,去祭奠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中尉。我开头说,这个故事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可能感伤了点儿,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儿道理。”
听罢,大家半晌无语,末了,贝特朗·斯密特说:“对于高尚的人,世界上永远会有风流而格调高雅的事。”
(怀 质摘自吉林大学出版社《栗树下的晚餐》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