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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技术物的丝路传播:路径与机理

2021-12-09潘天波

关键词:丝路中华

潘天波

(陕西师范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引言

在马克思那里,技术已然成为一种劳动资料或劳动中全部活动手段①。马克思在《布鲁塞尔笔记》(1845)、《伦敦笔记》(1850)、《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1861-1863)与《资本论》(1867-1894)及其手稿中多次论及作为劳动资料的“技术物”②,譬如机器、产品以及工艺品等③。因此,劳动技术观或“技术物”思想贯穿马克思关于资本研究的始终,马克思资本视角下“技术物”概念已接近现代意义上的“技术”(technology)语义。换言之,狭义上的所谓“技术物”,即含有手工技术的物品(technique object),它区别于自然之物或机械之物,属于匠作技术物的范畴。与“机械技术物”和“虚拟技术物”相比较,狭义上的“技术物”④或“工匠技术物”是一个内含“人情味”或“生活感”的概念,因为“工匠技术物”联系着工匠的手、工匠的精神以及造物者的情感。或者说,狭义上的“技术物”是一个内含情感性、功能性和社会性的概念,并指向工匠的手作技术范畴,与生活、情感紧密相连。

技术和技术物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社会生产力的重要标志,也是社会生活与文明的标尺。因此,现代社会以来,与“技术物”相关的“技术-社会问题”成为学界研究的重要命题,尤其是人们对“技术-人文问题”的关注较多。法国哲学家吉尔贝特·西蒙登(Gilbert Simondon)主张技术与人文之间需要“再调停”或“再联合”⑤;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主张“科学不思考”⑥论调,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1859-1938)直接指出,“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⑦。法国学者R.舍普(Rutte Schop)对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技术恐惧论”持反向意见,主张技术与人文之间应该保持适度的张力⑧。同样,美国科技史学家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1884-1956)反复强调,科学史家应当重视技术与人文的融合。对此,休斯(Thomas P.Hughes)较早提出了“社会—技术系统”命题,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911-1980)在《理解媒介》《机器新娘》等著作中也提出了“技术-宗教命题”和“技术-环境命题”等重要范式⑨,显示出技术物的宗教性、环境性和社会性的互动关系。同时,马克思、韦伯、卢卡奇、霍克海默、海德格尔、阿多尔诺等也都致力于对技术或技术物的本质追问,聚焦技术物与社会的关联问题。除此之外,国内学者多有对技术哲学的研究,也有部分学者对技术物的相关问题展开研究,譬如研究“技术-人文问题”(先秦技术人文化)⑩、“技术物—道德问题”(技术道德化)、“技术物—伦理问题”(技术中介论)或“技术物—消费问题”(社会消费技术论)等,但多从静态视角研究技术物。

尽管人们在“技术物”的思考中,显示出对现代“技术物—社会问题”的极度关注,但是在以往的现代技术物研究中,多数情况下存在以下三种学术性偏向:一是较少关注传统意义上的“匠作技术物”,多聚焦于“机械技术物”带来的社会问题;二是现代哲学家对“技术社会”技术物的关注,普遍以机械技术物优越的工业逻辑超越人文逻辑分析的视野展开,技术和文化似乎成为宿敌;三是较少关注全球史视野下技术物的功能与价值,对技术物全球传播研究的忽视,掩盖了技术物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功能与侨易价值,尤其是中华技术物在全球的建构和维护主体身份认同、社会政治秩序以及精神文明等方面的作用被长期埋没。

针对上述研究偏向,对技术物的研究至少还存在三大可突破的学术空间:一是从以往局部的偏“静态技术物”研究向全球的“动态技术物”研究突破,实现从“内史型”技术史研究向“外史型”技术史研究转型;二是从以往的“技术”研究向“技术物”研究突破,实现从“技术恐惧论”向“技术意义论”转型;三是从以往的“技术物的革命要素”向“技术物的历史功能”研究突破,实现从“突变技术物”向“守成技术物”转型。显然,开展全球史视野下的丝路匠作技术物的“外史型”研究十分必要。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基于全球史的视野,拟以丝路上被传播的狭义上的中华技术物为研究对象,试图重现丝路的中华技术景观,较为详细地考察中华技术物在全球传播中创生的技术文化与技术文明,探究中华技术物全球展开的路径与传播机理,并分析中华技术物全球传播系统及其影响,以期展示中华技术物的全球功能与价值。

一、丝路的中华技术物景观

在丝路上,中华技术物是全球贸易与交往对象。在丝路“物的交往”中,中华技术物实现了由“技术物交往”向“文明物交往”的蜕变。这些技术物的交往在丝路上留下很多遗产性技术景观,对其做知识学考古,或能还原中华技术物在全球的传播史实。

1.欧洲的中华技术物景观

在欧洲,中华技术物分布较广。在德国,20世纪80年代在斯图加特的霍克杜夫村发掘出公元前6世纪的中国丝绸残片。可以说,中国丝绸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或更早之前就已经传入德国。15世纪中叶,德国首先使用活字印刷术印制《圣经》。在意大利,中国造纸技术在14世纪被传入,意大利因此成为了欧洲造纸术传播基地。在法国瓦尼科罗岛及附近海域发掘出7808件中国瓷片,其中青花瓷(片)多达5552件。另外,铜版画是中法技术物交往的一个“物证”。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印足清帝要求的铜版画数量后,还印了《得胜图》多份,至今被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在荷兰,1603年2月25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希姆斯柯克船长在柔佛港口(马来西亚)劫掠了一艘载有1200捆中国生丝的“圣·凯瑟琳娜”号葡萄牙商船。随后,船长公开向欧洲国家抛售船货,阿姆斯特丹由此成为著名的“丝市”。在葡萄牙科英布拉旧圣克拉拉修道院遗址考古发掘中,出土了中国瓷器片5000多件,可复原大概有400件瓷器。在欧洲国家考古发掘的中华技术物是丝路上珍贵的文化遗产,还是丝路文化传播遗留下的独特技术景观,重现了古代丝路中华技术物传播的历史。

2.亚洲的中华技术物景观

在亚洲,中华技术景观遗产十分壮观。在伊朗,拉达克列城的一次考古发掘中出土了“各种各样的青铜饰物,其中有手指大小的椭圆形珠子、假宝石制成的珠子、顶部有三角形孔和挂环的铃形垂饰和青铜碎片,石珠与波斯文化有关联”。在西藏以西的克什米尔布尔兹霍姆石器时代遗址中,曾发现“一种长方形骨片,靠近两端刻有横槽,这与伊朗西部克尔曼沙甘吉·达维(Ganj Dareh)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所见的骨片如出一辙”,这或是早期西亚文化与西藏文化交流的物证。1936-1939年,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人员3次发掘伊朗内河布尔古城遗址,发现有唐代华南产白瓷钵、碗残片。在印度,在阿萨姆北加贾尔山的发掘,“出土了素面红陶和绳纹陶……在印度中央邦的纳夫达托里和南部邦格纳伯莱邦的帕特帕德等地所发现的彩陶带流钵,器形同于云南宾川白羊村出土之陶钵”。在日本,1954年日本冲之岛冲津宫祭祀遗址出土4片三彩陶片,1969年九州大学冈崎敬教授在此岛发掘18片三彩陶片。日本发现的唐三彩或为遣唐使、工匠、僧侣带到日本的,或为唐朝政府馈赠,或为从新罗(朝鲜)或其他地方民间转手获得。在日本,越窑青瓷出土地点多达130多处,多集中在九州地区及京都平安京、奈良平城京等地。长沙窑瓷器出土遗址20余处,主要分布在京都、奈良、九州地区寺院、墓葬与居住地等遗址。白瓷的出土约50多处,主要分布在奈良、京都、千叶、富山以及福冈等遗址。日本国收藏的“宋代建窑曜变茶盏3件、油滴茶盏1件,宋代吉州窑剪纸贴花折枝牡丹纹茶盏1件,宋代龙泉窑青釉直颈瓶1件、青釉凤耳瓶1件,元代龙泉窑青釉褐斑玉壶春瓶1件”,均被视为“国宝”。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文化圈,中华技术物遗产分布范围很广,技术景观的再现说明了中华技术物在亚洲的传播广泛,折射出中华技术物亚洲传播的轨迹与历史。

3.非洲的中华技术物景观

中国瓷器早在公元6-7世纪就被运往非洲,而大规模输入非洲大约出现在9-10世纪,从晚唐至清代各个时期均有输出。在埃及、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坦桑尼亚、津巴布韦、赞比亚、刚果等地均发现中国瓷器或瓷片。在肯尼亚马林迪区域的曼布鲁伊(Mambrui)遗址和马林迪(Malindi)老城遗址,也出土了大量的中国瓷片以及伊斯兰釉陶,尤其是在埃及开罗福斯塔特遗址发掘出土中国陶瓷残片约1.2万块,陶瓷类型多、分布广,几乎含及中国唐宋元明清各个时代的陶瓷。陶瓷来源地亦十分广泛,有河北邢窑白瓷、景德镇青白瓷、浙江龙泉窑青瓷、安徽黄釉瓷、长沙釉下彩青瓷等。2001年,在南非莫桑比克圣塞瓦斯蒂安港(San Sebastian)附近,发现一艘葡萄牙沉船“Espadarte”号,该船载有“嘉靖年造”与“癸丑年造”(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等款纪年瓷器。“Espadarte”号沉船所出“折枝花杂宝纹边饰”盘与“南澳Ⅰ号”(或为隆庆前后沉船)所出“丹凤朝阳”纹盘如出一辙,另外“Espadarte”号沉船所出枝头鸟纹杯、麒麟纹杯、“一路清廉”纹碗等与“南澳Ⅰ号”出水瓷器装饰风格大体一致。在非洲,中华陶瓷技术物的文化遗产是海上丝路交往的有力见证,也是中华技术物传播至非洲的景观再现。

4.美洲的中华技术物景观

大约在16世纪70年代,西班牙殖民者在菲律宾与中国人相遇,从此西班牙人成为中国和拉美建立“贸易关系”的掮客,中华技术物由此走向拉美地区。同时,西班牙还占据了墨西哥以南的广大拉美地区,进而把殖民势力从欧洲延伸至亚洲和拉丁美洲,于是亚、欧、美之间的“技术物的交流网”形成。19世纪以来,在墨西哥曾发现5世纪前后的中国佛珠等文物。在南美洲,秘鲁也曾发现5世纪左右的中国文物。1865年,秘鲁人孔德·德瓜基“在特鲁希略附近掘出一座金属女神像,梳中国式发辫,脚踏龟蛇,神像旁边刻有汉字‘或南田井’四字。德国考古学家约塞·基姆克确认这尊神像为中国文物,埋藏地下可能已有千年以上……在秘鲁利马国家博物馆中,有两件画有八卦图形的陶器,编号为1470号。秘鲁历史学家弗朗西斯科·洛艾萨断定它们是中国文物,是千数百年前由中国运到秘鲁的。秘鲁境内还曾掘出一块石碑,虽已剥落不堪、字迹模糊,而中文‘太岁’二字却很清楚”。另外,美国考古队曾在旧金山以北德鲁克海湾附近的印第安人贝塚中,发掘出中国明代万历年间青花瓷70余件。经考证,这批瓷器来源于大商帆船“圣·奥格斯汀”号,该船是1595年11月从马尼拉经北美沿岸驶往墨西哥的大帆船,但因遇风暴沉没,之后被印第安人打捞后埋入贝塚。可见,中国和拉美在“技术物的交往”中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技术景观遗产,这是中华技术在拉美地区广泛传播的实物证据,显示了中华技术物在拉美传播的悠久历史。

总之,在全球范围内,中华技术物在丝路沿线国家留下了许多技术景观遗产,展现出中华技术的全球传播的足迹,见证了中华技术物与世界各地人民的交往历史。

二、中华技术物丝路传播路径

在丝路上,技术物的传播路径主要是依赖丝路贸易展开的。因此,“贸易”是技术物传播的主要路径,但丝路技术物还伴随西方传教士来华以及中外政治关系维护下的“朝贡交往”而传播。因此,“宗教”和“朝贡”也是技术物的传播路径。

1.贸易传播

技术物是丝路贸易的对象,也是丝路文化传播的媒介。在丝路贸易与传播中,中华技术物展现出全球交往的功能,实现了跨国家、跨地区和跨民族的全球传播,除了在亚洲地区传播之外,还在欧洲、美洲和非洲等地区广泛传播。

在欧洲,16世纪初的葡萄牙人首先来到中国“贩卖”中国陶瓷等技术物,随后西班牙人、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等也紧随其后。明朝正德九年(1514年),葡萄牙航海家科尔沙利抵达梦想的东方,并在屯门岛(今广东东莞)登岸,从中国商人那里购买了廉价的瓷器,打包运回葡萄牙获利。葡萄牙的里斯本有一条中国瓷器街——“格尔明”街闻名于欧洲。1571年,西班牙非法侵占菲律宾之后,于万历三年(1575年)开辟了自广州起航经澳门出海,到马尼拉中转直至拉丁美洲的墨西哥阿卡普尔科(Acapulco)和秘鲁利马(Lima)的贸易航线。荷兰学者C.J.A.约尔格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中描述:“1604年被俘获的‘卡塔林纳’号和另一条葡萄牙商船上的货物在阿姆斯特丹进行拍卖成交,其情景更是令人叹为观止。这些船只当时正行驶在从澳门往马六甲的途中,满载着瓷器、生丝、丝织品、黄金、漆器、家具、糖、药材以及其他中国商品。”1698年,法国东印度公司商船“昂菲德里特”号在拉罗舍尔港起碇驶向中国,进行海上漆器、瓷器、丝绸等中华技术物的贸易活动。1785年8月1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派遣剌培鲁斯公爵(Jean-François Lapérouse,1741-1788)率“指南针”号和“天体仪”号两艘远洋船从布雷斯特港出发去往远东,进行科学考察与贸易活动。

在美洲,1784年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1732-1799)派出“中国皇后”号商船远航中国,或正式开启了中美早期的海上商业贸易。美国人赖德烈在《早期中美关系史(1784-1844)》一书中如是描述:“1784年2月22日‘中国皇后’号带着国会颁发的一张船证作保护而出发了……于8月28日碇泊于广州的港口黄埔。”这次来华的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是由纽约港口出发,经威德角群岛航行至好望角,再转至广州黄埔港。1784年底,返回美国的“中国皇后”号带回了大量的丝绸、布匹、漆器、瓷器、牙雕、茶叶等中国货物,美国民众争相购买。美国人卡尔·L.克罗斯曼(Carl L.Crossman)在《中国贸易:出口绘画、家具、银器及其他产品》中如是记载:“虽然Jr.杜德利·皮克曼极大部分投资于丝绸,但是他似乎更关心他的小订单。在他信里,首先最重要的是两套漆器托盘或碟子,这些漆碟尺寸固定,每套六个。一套给他自己,另一套给他朋友。”从克罗斯曼描述的“小订单”可以看出美国人对中华技术物的爱好与需求。

郑和7次下西洋,就有4次抵达非洲。“郑和船队携带大量的金银、丝绸、锦缎、瓷器、漆器等,与非洲这些沿岸国家开展了广泛的贸易活动,换取了大量的龙涎香、没药、乳香、象牙等当地特产。”在今天的索马里布拉瓦郊区还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叫作“中国村”,又名“郑和屯”。据说当年郑和使团曾来过这里,这个村子的名字就是为了纪念郑和来访而命名的。这些非洲国家,正是由于郑和第四次下西洋,开辟了新的航线,勘察清楚了海道,从而首次派遣使节来到中国,与明王朝建立了友好的外交和贸易关系,中华技术物由此广泛传播至非洲各地。

2.宗教传播

从宗教视角看,古代丝路也是一条宗教之路。公元3世纪末期,印度佛教开始传入汉代中国。公元7世纪左右,叙利亚教会传教士携景教来到大唐帝国。13世纪末期,罗马教宗尼古拉四世派传教士孟高维诺(1247-1328)从海路来到元朝的中国传播天主教。16世纪,意大利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1552-1610)用“汉语著述”的方式传播天主教教义。西方传教士在中外技术物的交往交流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马可·波罗和利玛窦是中国与意大利交往史上的两个代表性人物。马可·波罗(Marco Polo, 1254-1324)是13世纪意大利商人与旅行家。在17岁的时候随父尼科洛和叔叔马泰奥沿陆路丝路前来东方,于1275年抵达元朝大都。他在中国游历生活长达17余载,并出任元朝官员,还访问过当时中国许多地方。16世纪,意大利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于明朝万历年间,来到中国传教,传教士沿着古代丝绸之路不仅传播了他们的宗教信仰,还将中国技术物源源不断地输入西方世界。根据现有史料发现,宗教应该是中国和德国早期交往的主要缘起。公元14世纪初,德国的天主教神甫阿尔诺德(Bruder Arnold)就来到中国元大都,是踏上中国国土布道的首位德国人。德国耶稣教士学者邓玉函(Johann Schreck, 1576—1630)是中德交往的先驱,与扬州推官王徵合作编译《奇器图说》(3卷),该部书首次向中国人介绍了西方的力学与机械知识。16世纪末叶,西班牙耶稣会士胡安·冈萨雷斯·德·门多萨(Juan Gonzalez de Mendoza)出版《大中华帝国史》,向西方介绍了中国诸多技术物。1684年至1707年,康熙六次南巡,接见传教士是南巡的一项重要内容。由于康熙对葡萄酒和奇器颇感兴趣,于是传教士经常向他进献西洋物品;在收下礼品之后,康熙通常给予传教士非常丰厚的回报。1699年,杭州天主堂的意大利神父潘国良(E.Laurifice,1646-1703)就专程到无锡迎候,并受到了康熙的接见。另外,在中西工匠文化交流中,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Matteo Ripa, 1682—1746)借助西方的“铜版画艺术”架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1724年,马国贤带着避暑山庄铜版画与他的学生等一行6人返抵意大利,在返回欧洲途经英国伦敦时引起了轰动。《避暑山庄三十六景图》近乎成为英国园林“中国风”盛行的基点或准备,推动了英国皇家园林设计的创新。

3.朝贡传播

在以一元体系为特征的古代中国,朝贡成为处理国际关系的重要政治制度。明朝建立后,明太祖朱元璋从制度上规定了“厚往薄来”的朝贡原则,并成为国家外交政治行为体制。由于明以后国家施行海禁政策,海外在朝贡制度下获得了海禁后不能贸易的中国货物,因此,原先政治性质的朝贡活动逐渐演变成具有经济性质的贸易行为。

1601年荷兰商船抵达澳门,自称“不敢为寇,欲通贡而已”,试图与中国通商,但遭到葡萄牙人拒绝。1624年荷兰人占领台湾南部。1642年荷兰人驱逐西班牙人,占领台湾全岛,多次武力侵犯我国东南沿海。1371年明朝政府规定高丽、琉球、安南、占城、苏门答腊、爪哇、三弗齐等“外藩”以及西洋、南洋地区的一些国家为“不征之国”,明确规定凡是藩属国需要定期向我国进献方物,即“朝贡制度”。同时规定,凡来贡方物之国或来华的朝贡者均给予一定恩赐。雍正五年(1727年)赏葡萄牙国王库缎、瓷器、洋漆器、纸、墨、字画绢、灯扇、香囊等物,又加赏来使倭缎、瓷器、漆器、纸墨、扇、绢等物。至乾隆十八年,又特赐国王龙缎、妆缎、花缎、线缎、百花妆缎、绫纺丝、杭绸、玛瑙玉器、珐琅器、漆器、瓷器、紫檀木器等。乾隆时期,军机处分别拟呈了按常例赏赐英国的物品清单及对英国特别加赏的物品清单,有紫檀彩漆铜掐丝珐琅龙舟仙台、填漆捧盒、红雕漆春寿宝盘、红雕漆八角方盘、红雕漆龙凤宝盒、红雕漆桃式盒、红雕漆云龙宝盒、红雕漆多福宝盒、红雕漆海兽宝盒、红雕漆春寿宝盒、红雕漆蝉文宝奁、金漆罩盖匣等。这些被赏赐给英吉利国王的漆物都是皇宫里极其珍贵的宝物,接受“恩赐”或已成为欧洲获取中国技术物的重要途径。

当然,除了上述贸易、宗教与朝贡交往中的中华技术物的传播路径之外,还有殖民交往、战争交往以及其他交往形式中形成的相应传播路径。广泛的传播路径加速了中华技术物的全球传播速度,也为世界民众了解中国以及中国文化提供了媒介。

三、中华技术物的丝路传播机理

就传播机理而言,在丝路贸易、宗教以及朝贡体系中的技术物传播规则或工作方式大致有三种:螺旋式传播、中介式传播与意向式传播。正是这三种传播机理的协同作用,使得中华技术物的全球传播得以实现。

1.螺旋式传播

技术物传播并非是直线型的,也没有绝对的传播起点与终点,而是呈现出螺旋式传播特点。这种传播机理显示,正在传播的技术物并非来自起点,而是从前技术物传播的一种延续。譬如1510年(正德五年),葡萄牙攻陷印度西岸之卧亚府(Goa),次年攻取马六甲(Malacca),遣使至印度、中国,进而打开与中国通商之门。明朝正德九年(1514年),葡萄牙航海家科尔沙利抵达中国,葡萄牙人以澳门等为贸易中转站,将大量中国漆器、瓷器运往日本、东南亚以及欧洲国家。葡萄牙人把澳门变为国际通商口岸,转手倒卖日本漆器。但中国陶瓷无法满足葡萄牙民众的日常消费,于是,他们开始购买和使用欧洲的仿中国的青花瓷,这些在里斯本仿制的冒牌“青花瓷”瓷器称为“汉堡瓷”。16-18世纪的菲律宾以及拉美的巴西、智利等国先后沦为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国家的殖民地,而菲律宾与当时的中国本有“朝贡”关系,因此,马尼拉就成为中国商品输往美洲、欧洲的中转站。或者说,中国、马尼拉和欧美的“三角贸易”成为这个时期的中国技术物传播的重要路径。据塞维利亚文献记载:“马尼拉城是建造在马尼拉河的旁边,那时候,从中国来了3艘船,船上满载货物。”沙丁等编著《中国和拉丁美洲关系简史》介绍,1573年“菲岛殖民当局开始向西班牙国王建议由墨西哥派商人来菲岛贸易……1574年有两艘马尼拉帆船驶往墨西哥,船货中只有价值二、三万比索的少量中国商品,包括绸缎712匹,棉布11,300匹,瓷器22,300件等”。从此,中国和拉美开始了以菲律宾马尼拉为中转站的丝路贸易。巴西历史学家弗朗西斯科·阿道夫·德瓦尔雅热认为,葡语“manjolo”(水磨)一词可能源于汉语“磨”,很有可能是葡萄牙殖民者布拉斯·库巴斯将传入葡萄牙的水磨带到巴西的。另外,1503年,养蚕技术从西班牙传入墨西哥伊斯帕尼奥拉岛,墨西哥的丝织业也兴旺起来。从葡萄牙和西班牙的世界殖民活动看,中国技术物的传播机理呈现螺旋式结构特征。

2.中介式传播

所谓中介式传播,是指中华技术物传播机理呈现因“中转站”而成为“传播源”的特征。当代荷兰著名的技术哲学家彼得-保罗·维贝克(Peter-Paul Verbeek,1970-)指出,“中介成为事物的起源”,而不是出于中间位置。在丝路传播史上,东南亚、中亚等地,都是中国技术物传播的中介源。据季羡林先生考证,在中亚撒马尔罕发生的“怛逻斯之役”(751年)中,可能有一些精通造纸的中国工匠成了战俘,进而中国的造纸术传播至阿拉伯以及印度,直至传向全世界。实际上,欧洲、非洲也成为中国技术物传播的中介源。譬如18世纪中叶,德国艺术家施托帕瓦塞尔(Jahann Heirich Stobwasser)在不伦瑞克成立一家漆器厂,开始仿制生产上漆的鼻烟壶。18世纪初,德国人波特格尔(Johann Friedrich Bottger)和恰尔恩豪斯(Ehrenfried Waltervon Tschirnhaus)在萨克森选帝侯腓特烈·奥古斯都一世(1670-1733)的资助下,仿制中国硬质瓷器成功。大约在3-7世纪中国提花机传入埃及,从而推动了埃及丝织技术的发展。

3.意向式传播

在丝路技术物的流动与交往中,技术物传播是有意向性的。意向式传播是中华技术物传播的重要形式,这里所谓的“意向性”,即技术物传播的内在指向。因为技术物本身的价值功能与意义指向,它会意向性地朝向某一方向创造性地发展与传播。譬如埃及人在中国火器的基础上发明了分别用于野战、攻城和阵地战的特殊火器,经埃及人改良后的火器又相继传入埃塞俄比亚和摩洛哥等国。据阿拉伯史料记载,1109年以前,“造纸术从开罗传到斯加里野,再由此进入意大利。此外造纸术还从开罗沿地中海南岸在北非继续向西传播,并越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西班牙。此后,‘撒马尔罕纸’这个术语成了西方对汉式绵纸的正式称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技术物意向为技术物传播提供产生的条件,后者为前者凝聚资源,并渗透到前者的再生产与发展中。例如,明以后南方民间匠作景观的出现与其所蕴含的匠作技术文化与海外技术物的需求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中华技术物丝路传播系统及其影响

技术通常是通过技术物来影响人与社会的。或者说,技术本身不能直接影响人与社会,物本身通过技术附加影响着人与社会的诸多方面,包括生活、伦理、精神和文明等。在丝路上,技术物的全球传播系统及其影响,绝非是单一的。这些系统和影响具体表现在生活、伦理、精神、文明等领域。换言之,丝路技术物的全球传播重构了全球的生活系统、伦理系统、技术系统和文明系统。

1.技术物-生活系统

技术物是社会进步的标志物,但它首先是为生活服务系统的存在物。在丝路上,全球技术物的传播重构了全球的生活环境、生活情趣以及生活方式。

第一,技术物重构了生活环境。环境一般包括自然环境和人工环境等,在人工环境中,技术物在装饰、移置与改进空间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譬如“在墨西哥和利马等城市,许多人把中国瓷器当作装饰品摆设在客厅和餐厅里。1686年,在葡属巴西的贝莱姆·达卡乔埃伊拉修道院的教堂钟楼上,也曾用中国瓷器作为装饰”,这些中国的陶瓷技术物已然渗入家庭、教堂以及其他空间,进而重构当地人的生活空间,以至于能改变空间中的生活气氛。美国人房龙(Hendrik Willem Van Loon)在《房龙地理》一书中道出了其间的真谛:“中国的绘画、雕塑、陶器和漆器很适合进入欧洲和美洲的家庭,但是印度的作品即使是放在博物馆里也会打破和谐,并且使人感到不舒服。”房龙的叙述确证了中国技术物在美国室内生活空间中的使用起到了一种“和谐空间”及美化生活空间的作用。

第二,技术物重构了生活情趣。技术物是生活情趣的一部分,生活的情趣离不开技术物的点缀或象征性的显示。房龙在《荷兰共和国的衰亡》中指出:“凡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是对更高尚的生活有兴趣的人,都会去搜集贵重的书籍、瓷器、硬币、南美的蝴蝶或其他的什么,只要是罕见的和昂贵的。”换言之,中国的技术物成为人们高尚情趣或格调的象征。或者说,丝路上的技术物重构了丝路沿线国家民众的生活情趣。当然,技术物不仅可以重构全球民众的日常生活情趣,还可以重构精神生活或宗教生活的情趣。譬如在萨瓦拉的一座圣母院内,会看到中国技术物的风格,“小教堂的塔楼不仅与亚洲的宝塔形状相似,而且装饰其托座的图案具有明显的中国风格”,小教堂的塔楼显示出丝路技术物传播的力量,即便是宗教生活也渗透着中国元素。

第三,技术物重构了生活方式。在丝路交往中,人们获得技术物的同时,人们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因为,不同的技术物的使用方式是不同的。在生活中,为了适应技术物的形状或高度,就必须要适应技术物而改变生活方式。譬如汉唐人使用的平矮漆几传播到日本之后,直接影响了日本人盘腿而席的生活习惯。另外,对使用技术物的选择,也会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譬如中国的瓷器餐具改变了欧洲人的饮食习惯,进而重构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指南针以及航海业的发展形成了全球很多沿海地方的民众“以海为家”的生活方式。

2.技术物-伦理系统

在丝路上,人们对技术物的使用与交换也是社会伦理的体现,技术物至少重构了人的象征系统、行为系统和秩序系统。

第一,技术物重构人的象征系统。在技术物的交换与交往过程中,技术物传播所承担的最重要的使命不仅在于技术物本身的使用功能或消费价值,还在于产出以及建构人与人之间的象征关系或想象学伦理。人与技术物的“象征关系”指向技术物使用者的身份象征、阶层象征或经济象征。因为,技术物本身的“技术含量”是与财富、功能和经济状况相匹配的。“墨西哥的塞万提斯家族和科尔蒂纳公爵等,为了夸耀其门第的显赫和高贵,都曾派专人赴华订制成套的‘纹章’瓷。他们在居室厅堂精心布置摆设中国屏风、精雕漆柜、镂花硬木家具以及丝绸绣花台布和窗帘,墙上贴着中国的壁纸并悬挂着中国的山水字画,造型优雅、高达一米多的大号中国瓷瓶,则摆在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里,并备有各式中国瓷制餐具,非常引人注目地显示他们的财富和地位。”一切技术实践都被嵌入物质、步骤、关系的伦理或构架当中,或者是由这样的伦理或构架而建成,这是一张无缝之网,技术与社会伦理相互形塑、相互构造。

第二,技术物重构人的行为系统。在技术物的使用过程中,技术物本身是没有道德行为表征的,但技术物会指引或隐射行为者对技术使用的道德选项。抑或说,“技术物具有内在的道德性”。19世纪法国和日本宫廷的部分“保守派”,就担心民众大量使用中国的漆器或瓷器会影响本国的白银输出,进而将这个“使用选项”上赋加于民众的“道德”判断。伏尔泰说:“这些(使用器物的)礼节可以在整个民族树立克制和正直的品行,使民风既庄重又文雅。”这就是说,从技术物的使用也能反映出使用者的行为特征与个人品行。同时,人的行为的实践理性主要来自技术及技术物的支撑,没有技术与技术物的行为是无法获得实践理性的,譬如指南针技术的发明,对于丝路航海实践具有重大的“实践理性”的支撑作用。

第三,技术物重构秩序系统。一切社会都有相应的技术,都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技术物,它们被用于生产、生活、交往、敬奉、征战或贸易。技术物对于构建生活伦理秩序是相当重要的,如伏尔泰对中国“文雅风尚”的技术物就怀有敬意,他说,“跟他们一道在北京生活,浸润在他们的文雅风尚和温和法律的气氛中”。显然,伏尔泰看到了技术物在建构生活空间与社会秩序上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技术物所承担的功能还在于产生与建构人与人之间的秩序关系。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指出:“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法是从事物的性质中产生出来的必然的关系。”尽管孟德斯鸠对中国文化完全持有“他者”利益视角或否定的立场,但对通过丝路传入技术物之法或“礼仪”给法国民众带来的秩序是肯定的。孟德斯鸠的“法是从事物的性质中产生”的理论在中国先秦法家思想那里能得到印证。先秦法家思想就是从先秦技术物的“模”“范”“规矩”等工匠理论中得到启示,并产生“法”的思想。技术物对于先秦法家思想具有重要的建构意义,也通过传播间接影响了其他国家和地区对“法”的认识。

3.技术物-精神系统

技术物的文化内涵与艺术气息直接重构了使用者的时空精神、艺术感知和审美修养。因此,技术物重构了精神天赋、精神气质和精神美学。

第一,技术物重塑了精神天赋。在丝路技术物的交往中,人们对技术物的选择、使用和贸易总是伴随精神文明的发展而变换。或者说,技术物在对精神需求的满足中也重塑了精神本身。在一定程度上,技术物能改变使用者的生活时间轨迹和空间范围选择,并重塑或发现使用者的精神天赋。艾黎·福尔指出:“德国的工匠曾经接受过法国泥瓦匠与画匠的教导,对荷兰画家的技巧张目结舌,对意大利的素描画家和湿壁画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在佛兰德与意大利确定了自己的品质与意愿时,德国才逐渐开始意识到本民族的天赋和需要。”这说明丝路上流动的技术物是激发他者精神天赋发现的媒介。

第二,技术物重塑了艺术气质。在丝路技术物的交往中,技术物的艺术价值被不断地“发现”或“再发现”。18世纪的英国,漆艺产业进入发展的鼎盛时期。英国人托马斯·阿尔古德和其子爱德华、伯明翰人约翰·泰勒和约翰·巴斯泰克维勒、丹尼尔·米尔斯等均是英国著名的漆器制作高手。1680年,英国的家具商开始仿造中国的漆艺,大量生产漆艺家具。“帕特里克·赫伦(1920-1999)是一位英国抽象画家,他最初是在父亲的丝绸披肩工厂……担任首席织物设计师,他接受委托所做的设计图形包括甜瓜、彼岸花和阿兹台克人,它们都是直接印刷在丝绸上的,这对他日后在画布上的抽象绘画风格有着极大的影响。”可见,丝路上流动的技术物创生了他者的艺术气质与禀赋。

第三,技术物重塑了精神美学。在丝路技术物交往中,技术美学的传播也在不断持续与演绎。17世纪末期到18世纪,英国家具设计师汤姆·齐平特(Tom Chippendale)采用中国福建漆仿髹漆家具,开创了具有中国美学特色的“齐平特时代”。一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美“装饰艺术运动”兴起之时,中国漆艺的装饰美学思想还在深刻影响着西方,如让·杜南(Jean Dunand,1877-1942)酷爱采用中国漆艺装饰邮轮“诺曼底号”,并大量使用漆绘屏风。换言之,丝路上流动的技术物重塑了他者的精神美学品质,也激发了他者美学思想的创生。

4.技术物-文明系统

技术物重构了生活、伦理和精神系统之后,对人与社会的文明重构作用就越发凸显出来了。因此,既要认识到技术物的生活性、伦理性和精神性,又要看到技术物的社会性以及文明性。一切社会都有技术,都有带技能含量的技术实践和技术物品,它们被用于经济生产,用来实施制度或政治管理。

第一,技术物重构经济文明系统。在丝路技术物的传播中,技术物对沿线国家的经济文明建设的重构力量是明显的。譬如在丝路贸易体系下,“墨西哥银元得到了广泛的流通,并一度成为我国通行的银币。这大大促进了我国商品货币关系的发展,直接推动了我国由使用银两到使用银元的币制改革,对我国商品经济的扩大起了积极的作用”。显然,技术物对商品经济发展的影响是深远的。16世纪早期,中国养蚕技术从西班牙传入墨西哥中南部地区,墨西哥丝织业的繁荣,引起了西班牙人的不满。“西班牙为保护本国的丝织业,并使西属美洲在经济、政治上处于依附地位,便对墨西哥新兴的丝织业采取了遏制政策。”这说明,技术物的传播也会对经济发展起到负面作用。

第二,技术物重构制度文明系统。在丝路技术物的传播过程中,技术物带来的一系列生活、伦理、技术、精神、经济的重构力量,汇集到“交往制度”上,自然就产生了对制度文明的重构。因为,一切丝路交往或文化传播都是在特定的制度下进行的。培根说,中国的火药改变了世界一切状态,包括西方“骑士阶层”的制度文明体系。马克思说:“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马克思既评价了中国技术物的世界贡献,又指出了一个更加深刻的问题——“技术物生产”和“制度文明”以及“世界交往”的关系。

第三,技术物重构政治文明系统。技术物不仅作用于经济文明和制度文明,还对政治文明产生深远影响。在近代中国,西方的“坚船利炮”同样影响并重构了中国的政治文明体系。波斯第二帝国(即萨珊波斯帝国,224-651)时期,“工匠”已然成为社会结构中的一个独立政治集团。“随着长期的迁徙、征战和最后转入农耕,萨珊社会逐渐形成了三个比较固定的职业集团:祭司、武士和农牧民。之后又分化出第四个职业集团——工匠。”雅克·布罗斯在《发现中国》中这样描述:“他们(英国人)与中国的贸易逐渐变得对他们成为一种生死攸关之必要了。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寻求丝绸、瓷器和漆器了,尽管随着18世纪之豪华风气的发展,使这些商品的需求也大幅度地增加了。”这句话暗示了,英国向东方的殖民扩张已经从传统的经济贸易转向更深层次的政治领域。

第四,技术物重构宗教文明系统。在丝路贸易中,中华技术物对西方宗教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譬如伊丽莎白·爱森斯坦(Elizabeth L.Eisenstein)认为,古登堡的印刷机技术为欧洲的宗教改革铺平了道路。麦克卢汉在《谷登堡星汉璀璨》(TheGutenbergGalaxy)论及“技术-宗教命题”,就主张技术物对宗教的重构价值。技术物对宗教的重构还表现在宗教建筑、佛像、法器、服饰等方面,譬如中国的髹漆技术对佛像制作产生影响,中国的建筑技术也影响了日本佛教建筑设计,印度佛教建筑技术对中国建筑的影响也是比较明显的。

五、结论与启示

在全球史视角下,流动的中华技术物作为丝路贸易的对象,已然成为全球技术景观中的独特文化现象。在全球传播过程中,中华技术物实现了从“技术物的传播”到“文明物的传播”的演变,创生了跨国家、跨地区和跨民族的崭新的技术景观与技术文化,展示了中华技术物的全球传播功能与侨易价值,凸显了中华技术物在全球身份认同、社会政治秩序以及精神文明等方面的作用。通过研究,至少还能得出以下几点启示:第一,当今社会,缺乏的不是不断引发社会变革的后现代“革新技术物”,恰恰需要珍惜那些濒临失传的手工技术物,它们在促进全球文化交往、社会再生产和维护社会情感稳定方面曾发挥过重要作用,也仍将继续发挥作用。第二,技术物的革新与创造是社会进步的核心动力,社会进步最终要体现在制度文明上,而技术物本身对于制度文明具有间接影响,技术物的不断进步与革新促使社会制度文明的相伴而生和实时调适。第三,作为传播媒介的丝路技术物,对于全球民族身份认同、文明价值观的表达以及社会伦理和精神道德的重塑发挥特定的功能与价值,当代“一带一路”的技术物传播是全球化交往的需要,对于全球经济、制度与文明的水平提升具有深远影响。

综上所述,中华技术物的丝路传播不仅发挥了技术物特有的生活、伦理和情感的文明价值与功能,还显示出独特的文化建构力量,进而激发和维系丝路沿线各民族、国家和地区居民的人文情感。毋庸置疑,中华技术物或中华技术文明并没有受到时空的限制,它已经传播至全球很多国家。丝路上中华技术文明的流动性显示出,任何文明都不是孤立的或静止的,中华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是互动的与互鉴的。或者说,中华技术物或技术文明的丝路传播昭示人类文明是流动的、互鉴的,并显示出中华文明在全球文明体系中的身份。实际上,全球各大文明体都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发挥着自己独特的价值,都有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展做出贡献的巨大潜力。在当今社会,全球所有文明及国家政治行为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是如何促成全球文明的持续繁荣与健康发展。人们应当摒弃反技术主义论调以及欧洲中心主义或东方中心主义偏见,在全球主义视野下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注释

①苏联学者库津在《马克思与技术问题》中围绕“物质生产”“机器生产”“共产主义与技术”“技术与社会意识”“技术发展”等五大专题展开了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技术观”的系统梳理与研究。参见A.A.库津:《马克思与技术问题》,蒋洪举译,《科学史译丛》1980年第1、2辑,1981年第1辑。

②C.M.格里哥里扬:《马克思〈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关于技术进步问题的论述》,见《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6卷):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

③就概念类型而言,技术物一般可以分为匠作技术物、机械技术物和虚拟技术物三大类型。所谓“匠作技术物”,即狭义上的或传统意义上的以工匠为主导的手作技术(technique)物。或者说,狭义上的“技术物”就是指“手工艺技术物”。机械技术(technology)物是以机器生产为主导的工业化的技术物,虚拟技术物(virtual technology object)是计算机环境下的非实体化的技术物。可见,“技术物”的概念内涵在历时性(前现代工匠社会、现代工业社会和后现代虚拟社会)上不断地演变,具有明显的发展性和时代性特征。参考1981年汉斯-彼得·米勒编辑出版《卡尔·马克思:工艺—历史摘录笔记(历史考证版)》,1982年赖纳·温克尔曼编辑出版《卡尔·马克思:关于分工、机器和工业的摘录笔记(历史考证版)》,参见张福公:《国外学界关于马克思工艺学思想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基于文献史、思想史的考察》,《教学与研究》2018年第2期。

④尽管狭义上的“技术物”是区别于自然物和机械物的概念,但“技术物”本身具有包括自然性在内的丰富内涵。或者说,“技术物”已然不是单纯自然的“物的存在”,而是一个外延宽广的手工技术范式。譬如“中华技术物”(Chinese technique object)的概念内涵显示出中国古代工匠技术物的生活系统、情感系统以及社会系统多层面的技术景观或技术文明,它已经是构成中国古代社会的一部分。

⑤⑧R.舍普等:《技术帝国》,刘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83页,第192页。

⑥参见“Letter on Humanism,” in Davis F.Krell, ed.,BasicWriting,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7,191 ff.,especially “What Is Thinking?” in Vortrage und Aufsatze.61.

⑦埃德蒙德·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5页。

⑨参见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

⑩参见潘天波:《“技术—人文问题”在先秦:控制与偏向》,《宁夏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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