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性的构成
——阿格尼丝·赫勒的探讨
2021-12-08李世涛
李世涛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 北京 100089)
2019年,担任纽约新学校大学(New School University)阿伦特讲座教授的美籍匈牙利裔著名学者阿格尼丝·赫勒(Agnes Heller,1929—2019)不幸离世,引发了全球人文社会科学界的高度关注。赫勒曲折坎坷的人生遭际、丰富厚重的学术成果、博大精深的思想遗产,不但不会随着她生命的离开而烟消云散,相反,一定会在当今纷繁复杂、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的世界变革中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和启示意义。赫勒早年追随匈牙利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卢卡奇(Georg Lukács,1885—1971)研习哲学,并成长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布达佩斯学派的重要理论家。后来,赫勒夫妇移居澳大利亚、美国,亲身体验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开阔了学术视野,拓展了学术疆域,提高了研究深度,逐渐发展成为活跃于当代欧美学界璀璨耀眼的明星女性学者。赫勒自1981年获得德国的“莱辛奖”后,不断有出色的表现——1994年在不莱梅获得了“汉娜·阿伦特政治哲学奖”,1995年获得了“塞切尼奖”,2006年斩获丹麦哥本哈根大学的“松宁奖”(Sonning Prize),2010年获得了歌德奖章,2011年获得了匈牙利社会党奖章——诸如此类的奖项还有很多,这些奖项都是对其卓越的才华、辛勤付出和巨大贡献的充分肯定。赫勒的研究跨越了多个领域、学科,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哲学、美学、社会学、文化理论等学科都颇有建树,并以其大胆的探索、勇于反思的锐气、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而引人瞩目。赫勒视野开阔、学识渊博、见解深刻、成果丰富,除发表大量的学术论文外,还出版了《文艺复兴的人》、《日常生活》、《历史理论》、《超越正义》、《人格伦理学》、《马克思与现代性》、《激进哲学》、《后现代政治状况》、《道德哲学》、《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现代性理论》、《现代性能够幸存吗?》、《脱节的时代》、《历史哲学片断》、《审美哲学》等40余部著作,这些丰厚、深刻的著述奠定了其重要的学术地位。
赫勒的研究很有其特点:她大学学习理科,后来接受过严格的学院训练,培养了她重视抽象、论辩的习惯,加重了其论著的理论色彩、思辨性和深刻性;她有过在极权主义统治、东欧社会主义社会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生活的复杂经历,注重理论与社会现实以及实践的相互对比、参照和印证,并由此获得了深刻的反思性;她出身于犹太家庭,遭遇过排犹运动,有过大屠杀的间接经历,也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既能够敏锐地感知到现代人对大屠杀、排犹运动、法西斯主义的罪恶统治和其他极端事件的阴暗性、残酷性的痛苦体验,又能够把自己对人生的这些深刻体验、感悟(特别是其遭受的压抑感、迫害感、流浪感、漂泊感、强烈对比感)与理论的建构融合起来,圆满地实现了历史性、现实性、反思性和浓厚的人道主义关怀的有机统一。在阿帕德·萨柯采(Arpad Szakolczai)和哈拉尔德·瓦伊达(Harad Wydra)撰写的《当代中东欧社会理论》中,他们颇为恰当、中肯地评价了赫勒研究的特点和得失,作为卢卡奇学派最重要的理论家,她的代表作《文艺复兴的人》(1978)典型地体现了该学派的长处与不足:“博学多识,思维敏锐,方能著成此书。但它的写作方式并非观念的系统汇编,而是天启般的率意辞句,基于总体性的意识形态论题,评断观念,臧否人物,遣词造句一副大师做派,殊难索解。”(1)吉拉德·德朗蒂编:《当代欧洲社会理论指南》,李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3页。
尽管赫勒论著的内容颇为丰富、复杂,但其最主要的议题是现代性,她最关切的问题仍然是人类在现代社会中的遭际、沉浮、命运变迁及其引发的精神世界的变化,尤其是现代人的自由、精神的健康、精神家园的建设(2)关于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研究的其他成果,可参阅拙文《西方现代性的逻辑及其关系——阿格尼丝·赫勒的探索》,《甘肃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现代社会中的文化、文明与价值——阿格尼丝·赫勒基于现代性视角的探讨》,《甘肃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现代性与人的精神世界——阿格尼丝·赫勒视野中现代人的精神状况》,《艺术百家》2013年第5期。。如今,现代性已经波及全世界,演变为一种全球性的社会政治经济现象、状况,更是一种引人瞩目的文化和人文现象,需要我们从理论、经验两个方面总结其得失,以服务于当下现实的发展和现代人精神的平衡。而且,赫勒的一部分现代体验、论述来自于匈牙利这个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样的背景、体验与我国的所处境况更为接近、相似,与我们有较大的亲和力。鉴于此,赫勒的探索对于我国更有启发性、更有借鉴价值,值得我们认真对待、重视。
赫勒现代性研究的总体思路是,首先弄清楚现代的含义,再研究现代性的成分,廓清了现代性的基本要素后,接着深入分析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及其关系,仔细探究了现代性的运作、运行机制,最后研究了个体在现代性中的沉浮、命运。研究现代性,首先应该界定现代的具体内容,否则,任何研究都会因过于空洞和泛化而缺乏根基、无从谈起。赫勒是这样界定“现代”的:“‘现代’是一个极为模糊的表达,为了阐明其内容,必须列举其基本的组成成分,这种成分有三种:市民社会、资本主义和工业。大写的历史的起源是它的三种成分的发展。至少在这一历史理论的框架内,这三种成分中何种成分推动了其他成分的发展,这一问题必须悬而不决。”(3)阿格妮丝·赫勒:《历史理论》,李西祥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91页。她进而从这个界定出发来研究现代性的其他问题。
赫勒现代性研究的成果异常丰富,本文主要研究她关于现代性的构成或成分的论述,希望由此进入其纷繁复杂的现代性思想研究的宫殿。实际上,这些论述也是赫勒的现代性思想和整个研究的基础,也是研究其他问题的铺垫。
一、现代性的动力
在赫勒看来,现代性的本质是现代性的动力与现代社会格局之间的关联,二者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三种不同的形态,亦可称之为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三种发展逻辑或三种发展趋势。同样,也可以说,现代性包括了现代性的动力和现代社会格局,或者说,现代性的动力和现代社会格局共同构成了现代性,二者是现代性的成分。但是,这二者并非同等重要,而是存在着时间上的前后、重要性不同的差别:“在现代社会格局出现之前(或尚不存在之时),并不存在现代性;但没有现代性的动力,现代社会格局就只是一种被截削过的现代性,它的生存不断受到威胁。”(4)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3页。因此,应该对二者区别对待,而不能等量齐观。
现代性的动力指的是促进现代社会产生、推动现代社会发展的各种力量的总称。实际上,在现代社会格局形成之前,现代性的动力就已经存在了,它是现代社会形成过程中的助产士、推动者,也是现代社会活力的重要来源和重要保障。如果现代性的动力不足,现代社会就会失去生机、活力、繁荣和光明的前途。如果现代性彻底丧失了其动力,现代社会必然会因遭遇种种困难、危险而危机重重、难以为继,甚至很快就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或者在各种危机的夹击下土崩瓦解。
赫勒认为,现代性的动力体现了一种辩证法,但体现的是一种非辩证的辩证法,或者也可以称之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的“启蒙辩证法”,它指导、引领、紧随着启蒙的步伐,并如影随形、与之相伴、相生相克。就欧洲而言,现代性的动力最先出现在民主鼎盛时期的雅典城邦,苏格拉底和智者是其承载者、体现者。他们敢于怀疑各种各样的权威、神圣、“真理”,勇于挑战当时被共同认可的真实、定论、智慧、传统、经验、习惯、法则,强调这些东西应该受到怀疑、质询、争论、考验,并接受理性的检验、经验的证实、科学的论证。换言之,现代性的动力是一种否定性、批判性、反思性、验证性的力量,没有它,就不可能有现代性:“现代性将不会抵制破坏性的否定力量,因为正好相反,它是由这种否定力量维持和不断更新的。没有否定,现代世界将会僵化。现代世界同所有前现代世界的主要对比在于,传统世界实际上是被致命的、悲剧性的冲突摧毁的,现代世界不是被其自身的冲突所摧毁,而是在它的刺激下趋向进化。现代世界的冲突将不会采取悲剧的形式;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不可化解的矛盾而沉没。”(5)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66-67页。在动摇、撼动、颠覆传统和各种既有观念的过程中,现代性动力的力量最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展示和表现。
最晚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开始,哲学就承担起了现代性动力的功能,他们区分了低级的表象世界和高级的本质世界,把合法化、去合法化的辩证运动作为新的语言游戏引入了哲学领域。新的合法化也是通过引入新的语言游戏来实现的,以真、善的标准取代了传统的、习惯的标准。这种新的语言游戏就是形而上学,哲学以形而上学为支点来否定、批判传统,继续传递着否定的接力棒,从而使现代性的动力得以赓续。此后,“物自体”(康德)、“理念”(黑格尔)、“存在”(海德格尔)等概念继续承担了否定的功能,也延续了现代性的动力。哲学作为现代性动力的后裔,进行了自相矛盾的双向运作:既一以贯之、不遗余力地进行否定,以彻底摧毁、颠覆传统的确定性为己任;又矛盾地背弃了一贯的做法,偷偷地设定了怀疑、质询、否定的禁区,导致了一些天然具有豁免权、无需证明就能够使用的“概念”。也就是说,“现代性的动力——只要它们继续不被减弱——毁坏了传统的生命。如果没有新的世界宣告来临,辩证法的工作就是破坏性的。辩证法转变成形而上学哲学是拯救城邦免遭毁灭而同时又保持启蒙的一种方式,这种启蒙就是逻各斯(现代性的动力被塞进一件形而上学的约束衣,以使进一步的质疑变得不可能)”(6)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66页。。正是由于柏拉图的善的“理式”(或高级的本质世界)的形而上学哲学,现代性的动力被一定程度地遏制了,但这是以牺牲、丧失自由为条件和代价的。
柏拉图为了获得确定性而牺牲了自由,黑格尔对此是坚决反对的,并以其辩证法转化了否定。在黑格尔看来,可以把否定性的力量称之为恶,而恶在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中的性质和作用是不同的。在前现代世界中,恶基本上是负面的、消极的、破坏性的。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对恶的抵制、反抗使双方能够相互吸收对方的因素,恶被吸收之后就不再是纯粹的恶了,肯定与否定就在新的肯定中获得了统一。这样,现代世界中的恶就发生了逆转,转化成为积极的、推动现代性的正面力量。同样,现代性的动力虽然最初是一种破坏与建设并存的持续不断的否定性力量,但是,在现代社会格局建立后,它就转化为一种积极的推动力量。尽管它也可能破坏掉很多东西,但就是不破坏现代社会格局本身。而且,它不仅不会毁灭现代性,相反还能够使现代性变得动力十足、富于活力、根深叶茂、生机勃勃。在现代社会和国家中,批判、维护其制度的双方都是围绕“动态正义”的概念展开交锋的,这种表面的对抗性实际上发挥着一种质疑问题、修改错误、纠正偏颇、弥补缺陷的积极的建设性作用,使现代性的发展变得更有动力、更为稳健、更富生机。
时至今日,启蒙仍然继续发挥着其作为现代性的动力的功能,不过,这是由理性主义的启蒙和浪漫派(或审美)的启蒙共同完成的。理性主义的启蒙主要依靠科学技术、工具理性,努力追求形式合理化、创新和物质进步,试图把技术模式及其体现的工具合理性运用到现代性的所有方面、领域,并以新、物质效益、利益最大化作为衡量事物价值的标准,展示了启蒙积极的、正面的、进步的形象。浪漫派的启蒙反对用技术模式来看待和处理生命、生活、信仰、精神、价值领域的问题,强调神圣、真理、信仰、民族文化、神话、仪式、情感、本真、想象、审美的重要性,并严肃地预言、警告,理性主义的启蒙对这些精神性因素的蔑视和排斥必然会导致这些因素对自己的反对,甚至引火烧身,直至颠覆、毁灭自身。浪漫派的预言和警告并非无中生有、危言耸听,原因在于,现代性动力的非辩证性使它反对任何必要的区分,毫无节制地否定一切、追逐自由。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是有区别、有差异、有限制的存在,但是,现代性的动力却漠视并试图改变这种状况。结果,一方面,现代主体极为膨胀、自负,敢于否定它之外的所有客体,无节制地追求自由、放纵;另一方面,随着传统的瓦解、确定性的动摇、区分的消除,一切价值都被相对化、普遍化、等同化,结果,价值被抹平、相对主义泛滥、真实遭受挑战、真理遭到怀疑、实在遭遇质疑,还出现了诸如“人”、“文化”这些抽象的、无区别的、普遍性的大而不当的范畴。这样,启蒙的悖论也随之出现,正是这种悖论促使它走向虚无主义:“双面的启蒙用它的一张嘴告诉我们,我们最好意识到我们的有限性与短暂性;而用它的另一张嘴告诉我们,作出好和坏之类的区分毫无意义,并不存在真理。它摧毁了所有的有限性,因为它摧毁了有限性的所有条件:区分的可能性和等同的可能性。启蒙因此变成虚无主义。”(7)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71页。启蒙的否定锋芒不加区别地指向了所有事物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甚至要继续否定它否定时所依据的普遍性,在否定了传统之后,它就转而继续否定普遍性。结果,每种话语都变得一样是徒劳的、没有意义的。启蒙通过否定普遍性,自由地建立了新的差异,但是,启蒙仅仅依靠这些差异是难以为继的。为了克服其困境,启蒙需要通过否定虚无主义,并在旧真理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权威性的、不容怀疑的绝对真理,为了达到其目的,就必须清除、削弱其他话语,否则,也就无从建立起这样的真理。也就是说,启蒙通过继续否定自身的虚无主义、破坏性,重新阐释、建立了真理与新的确定性,并借此发挥了其建设性的作用。尽管如此,这些真理、确定性的基础仍然非常脆弱,它们甚至更具破坏力:“无需说,这种建设是通过对作为破坏的虚无主义的简单(和非辩证的)否定而产生的,它具有彻底的破坏性。”(8)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73页。现代性的动力的非辩证性使启蒙始终难以摆脱掉虚无主义的幽灵,其破坏性、消极面也因此始终如影随形地陪伴在现代性的左右,尽管有时会有所缓解,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种隐忧、状况始终存在,令人不安。
现代性的动力一经产生,便始终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存在并作用于西方现代社会。但是,一直到20世纪,现代性的动力才明显地展示出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仍然继续发挥作用,而且,其作用更强烈、更明显。同时,虚无主义与现代性始终相伴,现代性的破坏力也明显地暴露出来——这种破坏力不明确,没有具体的对象和指向性,可能向多方面蔓延,很难妥善地处理这种破坏性,也使人类面临着空前的巨大挑战。这样,虚无主义的启蒙就导致了现代性动力的悖论,也就是自由的悖论与真理的悖论、现代性的悖论,这已经成为西方现代性不得不面对、也必须认真解决的问题。而且,在经历了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狂风暴雨的洗礼之后,如何重新看待自由与真理悖论的挑战,如何有效应对现代性悖论的挑战,这些都显得尤为紧迫、重要、严峻。
二、现代社会格局
现代社会格局主要指“社会地位的分配、劳动的社会分工等等”(9)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76页。。现代社会不同于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格局的特点也是在与前现代社会格局的对比、区别中表现出来的,二者之间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社会化工具的角度看,虽然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出生都具有偶然性、不可控制性,但是,出生后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前一种社会中个体的人生轨迹、命运基本上已经被其基于血缘关系的家庭或家族所属的阶层预先地决定了;而后一种社会中个体的命运则充满了变数,与之相伴的则是更大的自由、偶然性、不确定性。换言之,两种社会中的个体都必须面临出生时的最初的偶然性,除此之外,现代人还必须遭遇成长时、步入社会发展时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而前现代社会中的人却并不必然被要求经历这种不确定性。这样,两种社会格局中的个体就会面临着不同的选择、前途:“在前现代社会格局中,人们所执行的社会功能多数是由社会分层等级体系在他们出生时所分配给他们的社会地位决定的。相反,在现代社会格局中,人们在分层等级体系中最终占据的地位是他们自己取得的,靠的是他们的工作以及在特定制度中运用他们的能力去实现特定的功能。实际上,没有第三种可能性能够在所执行的社会功能和所占据的社会地位之间建立一种有效的经验关联。”(10)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76-77页。也就是说,在前现代的社会格局中,社会已经预先地规定了各阶层的社会角色、功能、职责和任务,同样,各阶层也基本上规定了其成员的社会选择、社会作用、职业规划、个人命运和人生轨迹,这种规定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作用,并极大地影响了个体的思维方式、行为模式、社会期待、社会角色和日常生活。与此相反,现代社会格局中个体的命运则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个体出生后的命运并非预先决定的,而要受到自己的选择、奋斗和社会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结果充满了不可知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其中,现代组织的中心原则——“回报应该与技能和组织过程中人们的贡献成正比”——基本上决定了个体发挥的社会作用、功能,及其社会地位、前途、命运。具体来说,现代组织的中心原则不但与传统的回报的原则背道而驰、大相径庭,而且还能通过体现回报原则的分配给现代人带来正义的感受,“在大多数传统秩序中回报更多地是由权力、特殊地位来决定,或者只是由利益的分配者随意决定。回报应该按照原则而不是按照某人一时的心情来决定,而且回报的结构应该在可能的范围内与技能和相对的付出联系起来,这些信念便是我们所说的分配的正义感”(11)亚历克斯·英克尔斯:《现代人的模式》,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下)》,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92页。。而且,这个原则对绝大多数人都是适用的,其落实的比例、获益者的多少能够一定程度地反映出社会所实现的自由、公平、正义的程度,也能够比较客观地反映社会现代化程度的高低。这样,现代社会的个体在出生后就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充分的自由:由于很少受到家族、家庭等血缘性力量的庇护,既不受决定命运的前现代法则、规则的束缚,又较少受到各种陈规的限制、约束,从而能够自由、自主地选择其人生道路和社会角色,主动地承担其社会的功能、责任、使命,进而最大程度地发挥其潜力、素质,其前途命运是个体的潜能、努力、奋斗、机遇与社会力量等多种因素共同影响和作用的结果。
第二,从社会结构看,前现代社会是一种类似于金字塔式的等级制度,现代社会则是起步和机会比较平等的社会。在前现代的社会格局中,社会结构的底层宽大,处于社会结构底部的人口数量最为庞大,其社会地位也最低,社会结构向上则会逐渐变窄变小,其人数也会越来越少。实际上,社会成员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等级、层次基本上已经决定了其社会地位的等级、层次,处于社会结构底层的社会成员的社会地位最低,由此向上,处于社会结构的位置越高,其社会地位也就变得越高,如此类推,直至最顶层的酋长、法老、君主、皇帝等权力最大的最高统治者。而且,社会结构的不同层次分别代表着不同的社会阶层、阶级,社会结构决定了各阶层的社会位置和社会角色,社会成员所在的阶层既预先地规定了其社会地位、社会功能、社会角色,又先在地规划或决定了其日常生活、生活道路、人生轨迹、前途命运。事实上,类似的等级制到处存在,既存在于整体性的社会结构之中,又存在于诸如政治、经济、制度、伦理等每个社会领域或层面中,还存在于集体、集团、团体、家族、家庭等社会的各种组织中。譬如,绝大多数的家庭都或明显或隐蔽地存在着等级,处于家庭不同位置的成员分别承担了不同的职责、功能。显而易见,管理家庭重要事务的家长的地位要明显高于管理家庭日常生活事务的家长,作为管理家庭的家长的地位显然高于那些被管理的一般的家庭成员。作为社会最小单位和重要组成部分的家庭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更大的社会组织、团体!在现代社会格局中,社会的各个阶层、集体、机构及其内部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不同等级的差别,同样,不同等级、职位的人发挥着不同的社会功能、作用,并决定了其社会地位、声誉、文化资本、社会认可、物质待遇、薪酬等方面的差别,这些差别基本上也体现、反映了其承担的社会角色。虽然等级的存在导致了社会成员的这些差别,但是,它与传统社会的等级制存在着根本的区别,即这些等级或职位的区分并非固定的、一成不变的,相反,其运行机制能够保障全体社会成员基本能够享有同等的机会,等级或职位的获得对于所有公民基本上都是平等的、机会均等的,凡是符合其要求并能够承担其相应功能的任何公民都可以被吸纳到这样的职位中去。而且,得到这些等级、职位的人员的位置也绝不是固定不变的,都还存在着继续上升或下调的流动空间和可能性,他(她)们都可以依赖于其先天的素质和后天的努力,并通过其发挥的社会作用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角色、收获。换言之,社会成员在步入社会、在社会的生存和发展中所享受的机会都是均等或基本平等的,而不是由其出生时所属的家庭、阶层所预先决定了的。因此,为了保障现代社会的公平、正义、稳健运行,一定要保证公民的机会的平等,从而最大程度地把出生、成长的偶然性转变为命运:“纯粹偶然性的自由必须转化成命运的自由,自由必须与必然联合,或者至少它必须‘意识到’必然性或者按照必然性行动,以便它被‘意识到’。”(12)阿格妮丝·赫勒、费伦茨·费赫尔:《后现代政治状况》,王海洋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页。因此,从总体上可以说,现代社会的结构基本上不是等级制的,也由此与前现代的社会结构区别开来,这也正是两种社会结构之间最根本的区别。而且,正是社会结构的这种差异导致了现代社会的变动性、开放性、灵活性,它为社会成员提供了凭借个人能力和机遇正常升迁或降职的流动的通道,能够保障和促进现代人在各个阶层、机构、组织之间及其内部的流动,进而由此引发现代人的物质待遇、社会地位、受尊敬度等方面的变动。
第三,支配前现代社会格局和现代社会格局的力量不同,前者主要是一种不对称的相互关系,后者则主要是一种对称的相互关系。在前现代社会中,个体所属的阶层已经预先地决定了其社会职能、角色,这些职能或角色通常是固定、单一、缺少变化的。这样,其社会职能与其存在之间具有一致性,社会职能决定了其生存、发展的基本状况和轨迹,社会职能之于其存在具有本质性的意义。但是,也不能就据此判定,前现代社会根本就不存在对称的相互关系,只是这种关系的存在非常少、极为有限,它主要存在于诸如社会、政治、经济等一些社会领域中较高等级的社会成员之间。与此相反,对称的相互关系则是支配现代社会格局的主要力量。现代社会经常对外自我宣称,对称的相互关系至少要在起点存在,诸如初始时的平等(或起点平等)、机会均等,现代社会不但如此标榜,还在其运行中努力地贯彻、实践。实事求是地讲,现代社会也存在着不对称的相互关系,但这主要是由不同个体所承担的社会功能所造成的,是由个体自身的因素(先天素质的高低或者后天的努力与否)和机遇导致的。现代个体承担的社会功能、角色是变动不居的(或者不同时期承担了不同的功能,或者同一时期承担了不同的功能),这样,个体的功能与其存在没有或很少具有一致性,其功能对于其存在也不具有本质的意义,因为其功能并不能决定其社会存在。其中,机构的网络在建立不对称的关系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现代社会中,是机构的网络而不是日常生活的网络建立起社会等级,建立起不对称的(功能性的)相互关系系统。一个机构比另一个机构地位更高,就像在一个机构内部,各种地位也是等级化排列的。在一个机构性的等级制度中,占据不同地位的人们也行使不同的职能。”(13)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88页。同时,个体承担的社会功能还决定了其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和所属的阶层,也决定了其社会位置、社会角色、社会作用,个体可能通过改变其职能的方式升迁到更高的阶层(或机构网络中更高、更重要的位置),也可能由于其基本素质的欠缺(或能力不够)和机遇等其他原因所导致的工作方面的不适应、失误而被降至低一些的阶层、位置。实际上,正是这种流动、变化形成了一个推动现代性发展的社会空间,支撑这个空间的力量则是现代社会的激励机制,它极大地调动了个体的积极性、主观能动性——相信每个人只要依靠能力、发挥聪明才智、利用好机会,通过奋斗、拼搏就能够获得成功——当社会成员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的时候,也就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活力、生机。
第四,日常生活和制度化生活之间的区分在前现代社会格局中是模糊的、不清楚的,但在现代社会格局中是明确的、清楚的。前现代社会中的个体既处于一个讲究实际的、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又处于一个神圣的、为实际生活提供合法化的非现实的超越性的世界,一个为信仰、价值、精神提供支撑的非日常的世界,它们包括神话、宗教、传统、习俗、血缘关系等因素营造的世界,同时,这两个世界之间存在着非常严格的区别,人们也已经习惯于区分、生活于这两个世界。而且,后者为全体社会成员所共同拥有、共同遵守、共同享用,社会成员可以通过后者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生存应该信仰什么、应该尊重什么、应该做的事情和必须遵循的规矩,并各取所需,这些知识可以保障其终生使用且有用。也就是说,分层已经决定了社会成员在社会中的位置,他(她)们只需要按照社会、传统、宗教、习俗、家庭提供的指引行事和处理各种关系,就基本可以很正常地生活、存在了,这样也能够承担其社会角色、完成其社会职责、获得其社会地位,从而也保障了其日常生活能够与其发挥的社会功能基本协调一致。比如,一个家庭中长辈与后代的日常生活与社会职能就可能如此,其中,长辈按照传统的指引行使自己管理家庭、供养全家生活、抚养教育后代的权力,丈夫以承担社会角色、发挥社会作用的方式获取待遇报酬来养家糊口,还负责管理家庭的内外大事,妻子操持家务、养育儿女,如果勤勉为之,就能够通过其行为获得其他家庭成员尊重,建立起权威;子女依靠父母的供养、家庭的庇护才能够生存,同样,也需要通过家庭和教育习得礼仪、修养、文化知识,进而全面、健康、顺利地成长,直至依靠家族或家庭的影响发挥社会作用、获得社会地位。这样,社会成员的日常生活与制度化的生活之间就会相互影响、交叉重叠,其边界就变得不清晰、不明确了。但是,在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日常生活已经被限定在诸如家庭、家族、私人交际之类的狭小范围内,即便如此,这些极有限的生活还常常被排除在生活的范围之外,甚至被认为不是生活,直到个体在家庭之外的社会领域中获得了其位置、社会角色,其生活才算真正地开始了。也就是说,在现代社会中,日常生活与制度化的生活之间存在着明确的界限,其区分也相当具体、清晰、确定,日常生活主要指进入社会承担了社会功能之后的生活,到了这个时候,“生活意味着成为你自己——意味着放弃安全感,放弃日常生活的网络,去适应功能性的劳动分工。生活意味着承担一项要活下去就必须承担的功能,而这开启了竞争、成功和失败的领域”(14)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88页。。同时,这种差别也深刻地影响到两种社会形态中身份的建构。在前现代社会中,日常生活和制度化生活之间的区分比较模糊,二者之间具有连贯性、近似性,这样,其身份就获得了统一性、连续性、有机性、整体性,也显得比较单一。相反,在现代社会中,日常生活和制度化生活之间的区别比较清楚,又极为重视个人的社会生活,而社会生活又是变动不居的、难以掌控的,这就导致了现代人身份的偶然性、断裂感、碎片化,进而引发了精神上的焦虑、不安、躁动,甚至出现精神与行动的分裂,这也是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综上所述,现代性的动力动摇、摧毁了前现代社会金字塔式的等级制的社会结构,使现代社会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社会改变了原来一体化的、稳定的社会构造,逐渐演变为具有相对自治性、独立性的多个领域或层面,出现了诸多的差异、多种发展趋势和多元化的状况,它们既相互影响、支持,又彼此紧张、矛盾、冲突,并一起共同推动了现代社会的变化、发展。现代社会也由此变得自由、民主、开放、平等、多元,并在这种变化中表现出更大的流动性、灵活性、不确定性。其中,自由——现代性的基础(或称之为现代性的“起始因”)——发挥着巨大的、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三、从现代性的机遇、辉煌中洞悉挑战、危机
赫勒认为,在现代社会中,自由是现代性的根基,但自由要求最大程度地取消限制、获取最多的权利,其内容异常丰富、无所不包,也因此它无法为现代性提供实质性的、直接的、有效的支持,这就导致了自由的悖论,即“自由作为基础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基础”(15)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26页。。自由的悖论导致了现代性的悖论,并造就了现代世界格局的独特性:“它基于一个原理,这个原理从原则上讲并不是任何东西的根据;它建立在一个普遍价值或观念上,这个普遍价值或观念从原则上使基础变得无效。”(16)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27页。而且,现代社会还存在着真理的悖论,即现代人必须追求真理,但同时又必须学会在没有真理的情况下生活。自由、现代性、真理的悖论都决定了现代、现代社会的两歧性:一方面,它们都具有巨大的自由度、潜能、活力、机遇、发展空间,并展示了进步的实效、前景、辉煌;另一方面,又同时具有明显的不确定性、含混性、模糊性、无所适从感,显示了一定的阴暗面、挑战、危机。实际上,二者会永远并存,时隐时显,此消彼涨,变化不已。鉴于现代社会的这种复杂性,我们必须实事求是、辩证地认识现代社会的两歧性,并利用机遇、迎接挑战,服务于现代人的生存。为此,我们必须反对两种极端的看法。
第一,无视客观实际情况,无限夸大现代社会的开放性、进步和人的技能的潜力,视现代社会为没有缺憾的完美世界。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现代性也不能例外。尽管现代世界已经非常开放、大大地进步了,现代人的技能也已经空前提高了,但是,其有限性、局限性仍然存在,而且,这些限制、局限永远也不可能根除,这是客观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事实,不容否认。通常,由于人类成就的有限、科技发展水平的限制,前现代社会中的人会遇到非常多的难题,甚至有许多困难根本不可能克服、许多困境难以逾越,他们也能够实事求是地认识、正视自身的局限,并凭借其技能力所能及地从事自己的实践活动。但是,现代人在其耀眼夺目的成就以及其他诸多因素的鼓动、刺激、蛊惑下,很容易把客观、谨慎、实事求是、量力而行抛于脑后,经常习惯于盲目地、不厌其烦地依其主观意志和热情贸然行事,并可能为自己的轻率、自大、狂热、骄横付出巨大的代价,尽管其遭遇可能会使其重新认识、正视自己的局限性并予以调整。如果我们调整下思路,再从现代性的三种逻辑的关系看(17)赫勒对西方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及其复杂关系有深入的研究,详见拙文《西方现代性的逻辑及其关系——阿格尼丝·赫勒的探索》。,当三种逻辑或一种逻辑中的不同因素发生严重冲突时,现代性就可能即将达到其界限,如果任其继续无节制地发展,就可能破坏其脆弱的平衡,导致其毁灭,从而酿成悲剧。在这里,赫勒对现代社会客观、科学的态度和冷静、深刻的忧患意识尤为值得我们重视。她指出:“现代性不是天堂。它只是另外一种社会格局。”(18)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81-82页。也就是说,现代社会总体上肯定优于传统社会,比传统社会进步,但是,一定要实事求是地看待它,既要看到其机遇以及辉煌、光明的一面,又要正视其挑战、危机、阴暗面、脆弱性,千万不能神化它、盲目膜拜它,更不能以前者遮蔽、取代后者。否则,就必然会陷于幻象,在浅薄、盲目乐观的心态中变得失望、绝望,甚至可能错失良机。因此,要敢于承认并正视现代世界、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有限性,并据此客观地看待、处理问题。
第二,现代世界是一个总体性的、同质的、无差别的、连续的、稳定的整体。受此观念影响,现代人习惯于以同一性思维来对待、解决社会问题,无形中就否定了其他的选择、可能和出路,由此引发了诸多的隐患、问题。实际上,这是一个必须克服的有意无意的幻像:“现代性中既不存在作为最好生活方式的单一模式,也不存在作为一个‘总体’(totality)的现代性。现代的男男女女们将他们的世界体验为碎片的(brittle),并且试图给这个碎片的世界注入统一性(unity),就好像他们能够或者相信能够使之达到符合他们自己想法的程度。”(19)阿格妮丝·赫勒:《现代性能够幸存吗?》,王秀敏译, 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英文版导言”,第12页。为此,我们应该打破这种幻像,还原现代世界的真实或较为真实的面目,并由此出发寻找解决现代社会问题的最佳途径、方案。对于赫勒来说,现代性的真实图景是这样的:“现代性不应被视为一个同质化和总体化的整体,而应被视为一个有着某些开放但并非无限制的可能性的片断化世界。”(20)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96页。这样,我们就必须正视、立足于真实的客观现实进行思考和实践活动。既然现代性是非总体性的、异质的、多元的、断裂的、变化的、紊乱的,而且,现代性还存在着三种逻辑、多种想像机制并存的复杂性,那么,我们必须摆脱同一性思维和单一视角看待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不但应该处理好常态的、一般性的、普遍性的问题,还要关注个别的、特殊的问题,以及意料和规划之外的特例,应对不同层次、情况的问题或挑战,积极探索解决问题的多种可能、选择和途径,从而有效地迎接挑战,维护好现代性的平衡,真正地解决好现代社会的各种问题,推动现代社会的良性发展。
赫勒从现代性的成分入手介入纷繁复杂的西方现代性问题,尤为深刻地分析了现代性的动力、现代社会格局,进而揭示了现代世界、现代社会形成和运行的具体过程。赫勒关于现代性成分的研究,是其构筑的整个现代性研究大厦的地基和起点,为她研究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和其他问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赫勒通过严谨、缜密、精细的勘探,能够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西方世界进入现代的复杂而艰难的历程,推进了对西方现代世界、现代社会、现代人命运的理解,尤其深化了对其复杂性、脆弱性、局限性的认识,有利于克服那种肤浅的自信、盲目的乐观主义。借助于赫勒的研究成果,我们不但能够看到现代性带给我们的机遇以及进步、光明、辉煌的积极面,也能够看到其挑战以及艰难、灰暗、危机的消极面。只有客观地认识、把握现代性的整体及其复杂性,现代人才能够顺势而行,抓住机遇,避免危机,使现代性得以存在、发展、繁荣,也为现代人营造一个物质文明发达、精神生活丰富、运行稳健、适宜生存的世界。这样,现代人就不至于在现代化发展的滚滚巨浪中迷失自己,从而在冷静的选择和实践中变得更加成熟、自如,在精神上克服掉急功近利、唯利是图、俗气、干瘪,变得目光远大、充满诗意、充盈、丰满。诚若如此,现代人就能够在纷繁复杂、变动不居、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中更好更有质量地生存、发展,并推动其信仰、精神、价值领域健全而和谐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