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李少君诗歌的“另类现代性”
2021-12-21王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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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20世纪,面对现代性,感受现代生命,走向现代社会,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尽管在整个20世纪中我们的“现代”始终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但是“现代性危机”也深深地击中了我们的灵魂和生活,成为我们生存的一种基本状态,也成为我们精神思考和文学表达的一个重要向度。被誉为“自然诗人”的李少君,也在近期的诗歌中直接处理这一核心问题。正是对这一问题的直接质询,以及独特的诗性表达,不仅让我们看到了李少君诗歌的新的可能,也让我们看到了当代诗歌突围的新向度。
我们知道,诗人李少君,对“自然”有着特殊情感说,他被誉为“自然诗人”。他曾说,“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在李少君的诗学建构中,“自然”成为了他的一个核心。其诗歌创作,也在当代“自然诗歌”中占有重要的一席。赵思运就曾认为,“面对日益严峻的消费主义浪潮,随着自然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的日益加深,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渐趋高涨。李少君的诗作为我们深入思考自然生态的可持续性发展以及传统文化、传统诗学的可持续性发展,具有积极意义。”可以说,与“自然”相遇,以及重新发掘“自然”在当代文学中的内蕴和价值,李少君的诗歌无疑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不过,李少君近期的一批诗歌,更值得注意。这一些诗歌,不仅回荡着李少君对“自然”的持续深入和迷恋,更有着直接与宏大的“现代性”相碰撞的野心,也由此具有了一种别样的“诗心”和“诗意”。当然,李少君诗歌中的这种“现代性追问”,并非是诗歌本身的现代性的诗性表达,而是在诗歌中追问诗歌的现代性问题。在当代诗歌的现代性之思的道路上,李少君的这首诗可以说也是较为别致的。在《云之现代性》中,诗人首先说到,“诗人们焦虑于所谓现代性问题/从山上到山下,他们不停地讨论/我则一点也不关心这个问题”。在这第一节中,李少君较为精准地为我们刻画了深陷于“现代性”的诗人们,也较为准确地抓住了这一时代诗人的特征:他们内心是“焦虑”的,而他们的存在状态则是在“不停地讨论”。不可否认,李少君在诗歌中对“现代诗人”的描绘是极其有效的。我们知道,现代本身就是一个时间概念,而且是一个直线性的时间概念。强调进步、追求创造的“现代性”,无疑形成了一种勃勃向上的时代精神气质。但与此同时,“现代”又一度反过来成为当代人的重负。因为面对这样一个不断求新、不断创造的现代向度,个体之人如何才能一次一次地超越自己,如能才能一次一次地超越时代,这似乎又是不可能的。于是,有着勃勃向上的精神气质的现代,也是一次一次不断地以进步、创造来加码的沉甸甸的“现代”。此时,“焦虑”成为了当代人、特别是当代诗人的一个重要的精神特征,或者说“现代性困境”。同样,李少君诗歌中所刻画当代诗人的“不停地讨论”的外在表现,也是当代诗人“焦虑”的一种体现。正如美国女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尼在《焦虑的现代人》中所言,“焦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神经症”。面对现代性的“焦虑”,李少君在这首诗歌的最后,则抽身而出,与众多的“现代诗人”对立,完全是一副傲然独立的姿态,俯瞰着这些忙碌的、焦虑的诗人。更有意思的是,诗歌的“我”“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个问题”,有着对这个高歌猛进、轰轰前行的诗歌的蔑视。如果“焦虑”“不停地讨论”就是现代性的重要向度,那么诗歌一定就需要“现代性”吗?诗人就一定需要现代性吗?生命就一定需要现代性吗?由此,在诗歌中对于“现代性”,诗人李少君从人到自然发出了自己的全面的“天问”:“太平洋有现代性吗?/南极呢?抑或还有九曲溪/它们有现代性吗?//珠穆朗玛峰有现代性?/黄山呢?还有武夷山/它们有现代性吗?”总之,在这一节诗歌中,李少君在短短的句子中,从“焦虑”出发完成了对现代性的刻画,并以一个遽然独立的对抗姿势,展开了他对“现代性”的独特审视和凌厉批判。
面对“焦虑”的现代性,诗人李少君探索了“另类现代性之诗”的建构,在诗歌中开启了他的“另类现代性之路”。在《云之现代性》中,诗人继续写到,“也许,云最具现代性/从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到柳宗元的‘岩云无心自相逐’/再到郑愁予的‘云游了三千岁月/终将云履脱在最西的峰上……’//从中国古人的‘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到波德莱尔的巴黎呓语‘我爱云……/过往的云……那边……那边……奇妙的云!’……还有北美天空霸道凌厉的云/以及西亚高原上高冷飘忽的云/东南亚温润的云,热烈拥抱着每一个全球客//云卷云舒,云开云合/云,始终保持着现代性,高居现代性的前列”。在这里我们看到,与其他高调“反现代性”的诗人所不一样的是,李少君在诗句中写到,“云最具现代性”“云始终保持着现代性,高居现代性的前列”,可以说诗人是非常认可“现代性”的。而承认“现代性”,这一点就非常重要。我们知道,在20世纪,面对浩瀚的现代性,就展开过全面批判,并且还有着力图彻底推倒“现代”的各种冲动与努力。然而,面对现代性的“焦虑”,我看重的是哈贝马斯所言的“未完成的现代性”,即继续坚持启蒙原则,深入推进现代性方案。可以说,在李少君诗歌中“另类现代性”的建设中,他并没有全盘推倒“现代性”,而是走一条“另类现代性之路”,从另外一个侧面来重建“现代性”,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那诗人李少君又是如何认识现代性?以及如何来建构“现代性”的?在诗歌中,诗人以“云最具有现代性”为突破口展开了他的现代性建构。此时,在超越了现代界限的的视野之下,“云”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恢复了自己的本真样态:孤独的云、自由的云、三千岁的云、峰上的云、霸道凌厉的云、高冷飘忽的云。并且在诗歌中,“云”的这些形态,最后都拥抱着每一个“全球客”,体现出极为鲜明的现代性特征。从“云”这个“最具现代性”的事件出发,诗人李少君又为我们展示了现代性的多层性,如个体与社会、时间与空间、激情与柔美、古今与中外等这些范畴,呈现了现代性的丰富意蕴。由此,从“云”开始的诗歌之路,是李少君“另类现代性之路”重要的诗学表达。
李少君的“另类现代性之路”,正是要从“自然”来打开“现代性”的可能性。具体而言,所谓的“云的现代性”,也就是“自然的现代性”。一方面,正如前面的诗歌所言,在诗人看来,“自然”才拥有整体和丰富,才能开启真正的现代性。另一方面,面对现代性的“焦虑”和“不停地讨论”这些困境,“自然”便是我们试图走出一种“另类现代性”拯救之路。李少君曾说,“杜甫总是将人事置于自然的背景下来展现,在自然开阔浩大的背景下,人间再大的凄楚孤独也显得很渺小,自然的美,安慰了痛苦悲哀的心灵。这两点产生了神秘的作用,使杜甫的诗歌,无论写多么残忍凄凉的事情,也不会让人太绝望,不会让人感到生无可恋。”李少君的这一“自然现代性”的思考,也有着深刻的中国传统。在传统的中国语境中,“自然”是绝对的拯救力量。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派多有阐释。李少君也认为,“中国文化因为是建立在象形字的基础上,如果以更为开阔的‘现代视野’来看的话,就更能看出自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了。象形字里本身就藏着自然,是具有实指性的。”可以说,在李少君的诗歌中,他不仅直面现代性,同时也融入传统文化,将现代性移入到更为广袤的“自然”之中,让“自然”本身的力量来融化“现代性危机”,竭力呈现出一条“自然现代性”之路。
从这一观点来看,李少君所期待的是“自然现代性之诗”。进而我们看到,在李少君的诗歌中,蕴藏着一种古典气质,力图以“自然”的这种“与天地参”精神来化解“现代性的焦虑”,并重建现代性这一装置之下的“生命”价值。如诗歌《西山如隐》,诗人也走向对“意境”的追求与迷恋。在这首诗歌中,就体现出了这样一种独特的生命意识。一方面是“万物无所事事,也无所期盼”,另一方面是“最清净无为的隐修士”,这时,顺应宇宙万物变化、遵从天命,与天地万物合一而并生,形成一种宁静的生命形态,达到生命与自然之间的亲密无间和谐共一。这种人与自然的“共在”关系,才是一种远比“现代性”更为持久和永恒的主题。不以主体“我”的世界去主宰世界万物,没完没了地去讨论、去征服和去改造这世界,而不去打破自然界的和谐秩序,才能更有效地建立起生命的根基。最终,从李少君的“自然现代性之路”来看,他并非反对现代性,而是从“自然”起步,以“生命”本身这一至高维度为旨归来构建“现代性”。
总之,此时的李少君,直面并在诗歌中直接与“现代性”碰撞,这在当下文学“自然”追求中是突出的,也是别具一格的,是一种相当可贵的探索。当然,人的存在维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仅是其中的一个维度而已。人的存在还有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等其他的维度。毫无疑问,俗界、人间才是一种更为重要的、真实的存在,也是“现代性”所必须进驻和消化的领域。“诗歌中的自然”,以及“自然中的生命”,如果忽视、超越这些维度,恰巧是对于“生命”的遮蔽与忽视。诗歌不仅仅需要“自然”,更需要强大的“胃”,以消化社会、他人、自我等等现代性要素,才能最终走向更为丰富与复杂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