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盐铁论》接受特征及学术风尚
2021-12-08聂济冬
聂济冬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盐铁论》以儒家视角,记录了西汉盐铁会议中有关王霸之争、义利之辨的思想内容,塑造了参会双方贤良文学重义轻利、桑弘羊聚敛贪鄙的形象,并在辩论双方的问答中,展现出儒家的道义追求和政治批判。汉儒扬儒抑法的思想与南宋理学旨归高度契合,故在南宋政治场域、思想领域中,《盐铁论》屡被征引、阐发。而且,在当时盛行的考据学风气中,《盐铁论》也是士人们考辨汉唐故事、制度溯源的重要参照。
一、南宋关于《盐铁论》接受特征
在南宋社会转型中,关于《盐铁论》的接受特性,表现为承袭传统与创新变革的融合。具体表现为:赓续《盐铁论》文本儒家属性的接受传统;同时,与北宋相比,《盐铁论》的版刻增多;被征引的频次、范围扩大;仍是政治斗争的凭借,但又成为学术之争的依据。
(一)儒家属性的接受
《盐铁论》作者桓宽“治《公羊春秋》”[1]2903,其著述扬儒抑法,具有鲜明的儒家思想倾向。南宋时期对《盐铁论》思想属性的认定,仍在儒家政治教化传统的窠臼之中。
在南宋的《中兴馆阁书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遂初堂书目》等官、私目录书中,皆将《盐铁论》归为“子部儒家类”。《中兴馆阁书目》对《盐铁论》的评价是:“杂论致理之言,崇本抑末之书也。”[2]1370但郑樵《通志·艺文略》却与众不同,将该书归入《史略》“食货·货宝类”中,与《钱谱》《古今鼎录》《古今刀剑录》《锦谱》《玉格》《盐策总类》等书混编。《盐铁论》在传统官方目录中,《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中,皆归入《子部》儒家类。这一点,郑樵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却将其编入《史略》食货类。如果我们将这种变动,仅仅视为求新的话,恐未达郑氏本义。郑樵有积极抗金之心。年轻时曾上书赵鼎要求抗金,得到赏识,后因张浚、赵鼎失势而止步,但此心未变。而《盐铁论》中,桑弘羊一派作为主战派,多方陈说抗击匈奴的正义性,并以战事需要作为盐铁、酒榷征税的原因。鉴于此,可探知郑樵将《盐铁论》从子部儒家类变为史部食货类,并非是反对成说,而是反映了南宋前期现实中的主战考量。王应麟《玉海》以尊崇儒家道义的准则,在“艺文类”“食货类”中,皆节录了《盐铁论》中相关章节,反映了南宋后期,士人关于《盐铁论》思想的接受仍不离儒家窠臼。
(二)版刻的增多
唐代以前被称为写本时代。朱翌《猗觉寮杂记》云:“雕印文字,唐以前无之。唐末,益州始有墨板。”[3]96北宋末年,收藏家赵明诚夫妇收藏的金石、抄本等珍品多数毁于战祸,但少数偶然幸存,此中就包括《盐铁论》写本。“独余轻小卷轴,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石刻数十副轴,鼎鼐十数,及南唐书数箧,偶在卧内,岿然独存。”[4]686从洪迈书中所叙述的赵明诚收藏的眼光和物件来看,此《盐铁论》抄本当为精致的唐写本。
雕版印刷业在北宋尚不发达,“至南宋高宗末、孝宗、光宗、宁宗、理宗而最盛”[5]43。今所知《盐铁论》的最早刻本为南宋刻本。据晚清丁元昌《持静斋书目》云:“《盐铁论》十二卷,宋刊本,半页十行,行十八字。末卷末页有‘淳熙改元锦溪张监税宅善本’二行木记。”[6]246木记所云表明了它的家塾本性质。木记所载“淳熙改元”,即公元1174年,南宋孝宗赵昚更改年号。而今所见《盐铁论》的最早刻本,是明弘治十四年涂祯覆宋刻本。其《自序》云:“乃者,江阴始得宋嘉泰壬戌刻本于荐绅家。”其中“嘉泰壬戌”,是南宋宁宗赵扩嘉泰二年的年号。但今未见有宋刻本《盐铁论》,故涂祯的翻宋本被后世藏书家认为是《盐铁论》版本中的善本。丁丙即云:“顾世鲜善本,元明间仅数刻,以新淦涂祯仿宋嘉泰椠本为最著。”[7]568-569傅增湘有类似评语①傅增湘云:“骎骎为海内孤帙,其珍惜与宋元古本同,宜也。”[8]283。比对南宋时期关于《盐铁论》的引文,我们会发现,其中多与涂祯本略有差异。如程大昌《演繁录》卷九:“《盐铁论》曰:文杯画案,所以乱治也。”这与《太平御览·服用部》引“《盐铁论》曰:文杯画案,婢妾衣罗纨履丝,所以乱治也”,同中有异。程大昌可能引自《太平御览·服用部》,也可能别自有本。而此句,王益之《西汉年纪》卷十八引作:“常民文杯画案,婢妾衣纨履丝。”其后陈仁子《文选补遗》和真德秀《文章正宗》征引同《西汉年纪》。南宋人的引文与涂本略异,涂本作“常民文杯画案,几席缉,婢妾衣纨履丝”。涂本有“几席缉”,而南宋人所引无。《西汉年纪》《文选补遗》《文章正宗》皆是大篇幅的征引,三者可能有因袭关系,但恐不会有省减之意。又如,张淏《云谷杂记》卷一:“汉《盐铁论》云:文学曰‘以心计策国用,构诸侯,参以酒榷,咸阳、孔仅增以盐铁,江充等各以锋锐,通利末之事析秋毫,可谓无间矣。非特管仲设九府,徼山海也’。”涂祯本“江充”下有“耕谷”,而张淏所引无。由上可知,南宋人关于《盐铁论》引文间的差异、宋本与明本间的差异,固然有引者不讲究的原因,但更可能是引者所见本子的不同造成的。同时,我们再结合丁元昌所云宋本的“淳熙”以及涂祯本自序的“嘉泰”,互参推知,南宋时《盐铁论》可能曾被多次多地刊刻、翻刻。
(三)被征引的范围扩大
北宋时关于《盐铁论》的征引,多出现在类书、诗文用典,以及熙宁时期保守派反对新法的文章中。南宋关于《盐铁论》的征引不仅如此,还出现了一个新的征引面向,即屡见于考据典源的图书中。
宋代类书增多。《宋史·艺文志》著录类书有三百多部,撰者多是宋人。与北宋不同的是,南宋类书多为私人修撰,但私人修撰的方式未降低南宋类书的学术价值。北宋、南宋类书中多有《盐铁论》文,辑录差异在于,在北宋,多是在艺文类类书中;在南宋,既归于艺文类类书,又见于考据类类书中。南宋艺文类类书所辑录《盐铁论》,多与《太平御览》有承合处。如祝穆《事文类聚》中的“太平之时,雨不破块,旬而一雨,雨必以夜”,“昆山之下,以玉抵鹊”。《锦绣万花谷》:“画脂镂冰。桓宽《盐铁论》曰: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而南宋类书群对《盐铁论》辑录有自身特征。从数量上看,南宋考据类类书关于《盐铁论》的辑录数量,远多于艺文类类书。从引文倾向上看,南宋考据类类书作者的理学根基,决定了他们有辑录《盐铁论》儒家言论的偏好。而南宋士人的考据意识,又使他们多侧重该书中的上古和西汉的史料。所以,很多学术笔记类的著述,也多征引《盐铁论》作为注释、考证的依据。例如,方崧卿注韩愈《城南联句》“焉能守䃘䃘”,云:“字书无‘䃘’字。祝季宾曰:恐当作硻。按《盐铁论》:器多坚䃘。”[9]336鲍彪《战国策注·秦》“将军为寿于前,而捍匕首”注:“匕首,刃名,盖其首如匕。汉《盐铁论》:荆轲怀数年之谋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
(四)仍是政治攻击的参照
北宋有庆历新政、熙宁新法的政治变革。南宋未有大的政治变革,但士人却在不断地论证变法的合理性,及其在现实政治中的可行性,其中不乏参以《盐铁论》思想、内容,以作为政治是非的评价标准。在熙宁变法中,司马光、苏轼等保守派在评论变法的是非中,屡屡用桑弘羊的聚敛,比附王安石及其变法的苛酷,所言与《盐铁论》中贤良、文学对桑弘羊的批评基调是一致的。这种意象比附带有明显的政治寓意和思想敌意[10]。南宋时,因政治需要和学术传承,理学家们延续了这个传统。不仅如此,《盐铁论》中贤良文学之“议”,开布衣群体参议政事之始,所以被认定为“清议”的政治符号。淳熙年间,道学中人希冀通过清议以干政,社会上形成了“清流”“浊流”分野,孝宗对此很反感。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孝宗论不宜有清议之说》云:淳熙二年孝宗批评,“朝廷所行事,或是或非,自有公议。近来士大夫又好唱为清议之说,不宜有此”[11]51。高似孙著《子略》,对上古至唐代的三十八家子书作题解,其中收录《盐铁论》。《盐铁论》本是一部典型的扬儒抑法的政论书,但高氏却撇开了《盐铁论》的主旨内容,将笔墨施于朝野“议”之举,而非“议”之事。文末点题,肯定群议作用,但否定群议价值,将之视为“患”,云:“夫上有乐闻,下无隐议,得失明者其言达,利害决者其虑轻;不决一言,何取群议。审此,亦足以上士气,观国势矣。然元帝诏书乃曰:‘公卿大夫,好恶不同,雅说空进,而事无成功。’此诚言也,天下后世,同此患也。吁!”[12]38由此可看出,高氏忽视《盐铁论》本旨而评说清议之失的指向,与淳熙二年的圣意是一脉相承。高似孙父子属韩侂胄一派,他们的人品被道学家所不齿。陈振孙评说高似孙,“少有俊声,登甲辰科,不自爱重,为馆职,上韩侂胄生日诗九首,皆暗用‘锡’字,为时清议所不齿”[13]608。鉴于此,高似孙《子略》中的《盐铁论》解题,绝非无的放矢。而陈振孙对高氏的评语也成为定论,被《文献通考》《天禄琳琅书目》《宋诗纪事》《四库全书总目》等书承袭。
二、南宋时影响《盐铁论》接受的学术风尚
与北宋相比,南宋关于《盐铁论》的接受更为深广。孝宗以后,在元祐后裔的强力干预下,王安石新学、新政成了神宗变法失败的替罪羊。与之相应的是,“法祖宗”的政治要求高涨。南宋士人围绕新的政治中心构筑了新的学术风尚。一方面,理学家承袭北宋道学家反对王安石新政、新学的思想和态度。另一方面,学者确立了以复古为导向的新的学术范式。南宋关于《盐铁论》的征引,彰显了士人的治学偏好和政治目的。
(一)北宋反变法的余绪
因政见不合,北宋司马光们坚决反对王安石新学、新政。宋廷南迁,改朝换代,元祐后裔仍以为神宗辩诬为由,继续打击王安石及其新党。对王安石新学、新政的厌恶,不仅是元祐后裔的集体心理①沈松勤认为元祐后裔对王安石新党“所怀有极度仇恨的心理。其实,这种心理不完全是范冲一个人所有,而是‘元祐故家子孙’包括像赵鼎那样的私淑道学者长期以来所普遍具有的”。[14]31-32,而且也是理学学派斗争的需要。李华瑞指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只有打倒尚未被官方抛弃的荆公新学,才能确立自身在学术思想界的主导地位,因而否定王安石新学便成为南宋时期理学家们发展理学的重要方面,而否定王安石新学又往往是以否定王安石变法为嚆矢。”[15]19所以,南宋一朝,对王安石及其新法、新学的批评,成为理学士人的书写习惯。赵汝愚,孝宗时任吏部侍郎、吏部尚书,宁宗时为相,曾编《诸臣奏议》。在《诸臣奏议》卷一百二财赋门集中收录司马光、吕晦、陈襄、范纯仁、苏轼的《上神宗书》,此类文中多以“桑弘羊”比附王安石。赵汝愚在其《诸臣奏议》的编著中,蕴涵了个人的是非情感,他对熙宁保守派的文章的辑录,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朱熹曾指出赵汝愚对王安石的厌恶,《朱子语类》载:“又问:赵丞相平日信先生,何故如此? 曰:某后来到家检渠所编《本朝诸臣奏议》,正主韩维等说,而作小字附注王安石之说于其下,此恶王氏之僻也。”[16]2662陈振孙不仅是藏书家、目录学家,而且是理学家。刘克庄言其“早号醇儒,得渊源于伊洛;晚称名从,欲辈行于乾淳”[17]3433。陈氏在《直斋书录解题》中通过《盐铁论》的释读,捎带着将批评矛头指向王安石及其新学,“呜呼! 世之小人何尝无才,以《熙宁日录》言之,王安石之辩,虽曰儒者,其实桑大夫之流也。霍光号知时务,与民更始,而盐铁之议,乃俾先朝首事之臣,与诸儒议论,反覆不厌,或是或非,一切付之公论,而或行或否,未尝容心焉。以不学无术之人,而暗合乎孟庄子父臣父政之义。曾谓元祐诸贤,而虑不及此乎!”[13]271这种将桑弘羊、王安石连言的政治比附性的写作方式,直至明初理学家丘濬《大学衍义补·治国平天下之要》中仍然存在,“彼桑弘羊、王安石之徒,竞商贾刀锥之利,将以富国,君子以之为盗臣,史书昭然,在人耳目,千万世如一日焉,可不畏哉,可不念哉!”
南宋理学家不仅承袭了司马光们的言说方式,更沿袭了他们对王安石新政的批评内容。南宋前期的理学家胡寅《致堂读史管见》卷二在评价西汉卜式时,瞧不上卜式的为人和做事风格,但肯定了他反对与天下争利的思想,云:卜式“官既尊,身既显,乃始正言百姓利便,请烹桑弘羊,希世邀名,以称高位,是商贾之道也。然其言盐铁病民,算船病商,坐市列肆,贩物取利,县官不当为,则天下之公议也。”反对朝廷与天下争利,这是北宋理学家批评王安石新政的一个重要话题。胡寅对卜式的与天下争利“县官不当为”语的肯定,反映了他对北宋道学的坚守和传承。钱时《两汉笔记》卷五亦云:“甚矣,利端之不可轻启也。其端一启,后来者守为定法,以害民蠹国为常事,其祸可胜言哉! 桑弘羊一贾孺耳,天子作民父母,而用贾人斗筲之智以争利,竭赤子之膏血,以事荒远,譬犹伐贞气,助狂阳,实此曹从臾之。”从元祐后裔、理学家对王安石新政的不断抨击中可反窥,王安石学说在南宋仍具有威势和现实意义。
(二)新学术范式的影响
《宋史·太祖三》赞曰:“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南宋学术重义理阐发,亦重实证挖掘,由此出现了两个治学路径:一是理学,二是考据学。二者对《盐铁论》皆予以积极接受。
1.考据学的影响。考据之风兴起于北宋后期。有学者提出北宋神宗时开始兴起考据类笔记②温志拔:“考据笔记是内容方面以经、史、名物、制度、典故博闻考证为主的笔记,起于唐而兴于宋神宗后。”[18],也有学者将此风的兴起点,具体到沈括《梦溪笔谈》上①张富祥:“宋人笔记中偏重于考证的类型,依笔者之见,实自《梦溪笔谈》问世后才渐趋大兴。”[19]352。《梦溪笔谈》的成书时间大约在哲宗元祐年间,故二说在时间上大体相当。宋朝廷南迁后,士人多有考据意识。陆游《入蜀记》是日记体的游记,其中也记录了对沿途地理、古迹的考辨之文。清四库馆臣称“(陆)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20]530。南宋出现了大量探源、索隐、辨误的考据成果,内容涉及名物、掌故、典章、制度等,类型有随笔、笔记和综合性文献考证著述。《盐铁论》凡六十篇,内容丰赡,涉及周、秦、汉的政治、经济、思想方面的史料,可为探源、索隐提供历史依据。例如,宋代盛行茶马交易。程大昌《演繁录》卷五中征引《盐铁论》,考察市马的源头,云:“市马于吐蕃,古记无载,然已有其事。《盐铁论》曰:‘齐陶之缣,南汉之布。中国以一端缦,得匈奴累金之物。驴骡骆驼,可使衔尾入塞。’则汉世已尝出缣帛,买马塞外矣。”而制度考察,是南宋考据学的重要内容。南宋时期,与金的战与和,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而法度建设也是当务之急。复古的惯性思维,使士人倾向于在历史轨迹中寻找答案。唐仲友《帝王经世图谱》、吕祖谦《历代制度详说》、章如愚《群书考索》、祝穆《古今事文类聚》、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等以类书的形式,辑录了历代典制的变革。而在历代之中,南宋士人除了信仰上古三代外,就是追慕汉、唐;而汉、唐之间,他们更信服汉代。方大琮《一统天地之常经论》云:“或者汉犹近古,庶几常道之可复;更汉至唐,世变滋甚,圣人不复作矣。”[21]213所以,南宋重视考索典制演变,尤重汉代故事。如王应麟《汉制考》、魏了翁的《古今考》等,详考了汉代制度及其与当代之异同。总之,在尚考据的风气中,在重汉制的背景下,南宋的考据著述中常见《盐铁论》身影,是必然的。而此时对《盐铁论》的征引,并非随机选择,其背后有深刻的儒家诉求。
为民代言,为时代代言,是南宋士人的自我期许。楼观《台州增造贡院记》云:“天下不可一日无儒者之论,王公卿大夫不可一日无封殖儒者之心,不然则生人之类,泯泯棼棼,殆未知其所终已。”[22]155《盐铁论》中的贤良、文学对儒法政治的是非判断,对盐铁、榷酤的得失批评,激发了南宋士人的精神共鸣。王应麟《通鉴答问》即云:“贤良、文学之言,不行于始元,而论议垂不朽,诵之犹使人兴起,一时之屈,千载之伸,故曰:公议与天地相终始。”[23]702这种精神共鸣,是南宋士人对汉儒说的时代解读。南宋时期税赋重,百姓负担重。士人多认为是熙宁新法的流毒。薛叔似“初登对,论:‘祖宗立国之初,除二税外,取民甚轻。自熙宁以来,赋日增而民困滋甚。’孝宗嘉纳。”[24]12091盐之为税目,屡立屡罢,至唐肃宗时,“自此遂为经赋,其利居天下岁入之半”[25]2018。田赋、盐等为常税,此非南宋士人批评的焦点。南宋初新增了经制钱、总制钱等财税来源,“南宋经制钱初征时来源主要是添酒钱等五色”[26]335。对新税法的施行,理学中人屡有非议,他们为说明弊端,多言说榷酤始自桑弘羊,在政治符号的架构中,形成了征收酒税实祸国殃民的特定认识。杨时《神宗日录辨》云:“榷酤之法,自桑弘羊为之,当时以谓烹弘羊乃雨,则人情可知矣。”王应麟《通鉴答问》亦言:“《盐铁论》云:‘大夫以心计策国用,参以酒榷。’盖桑弘羊作是法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23]699
2.义理学的影响。南宋理学勃兴,重义轻利、兴王黜霸,是理学阐发的一个重要内容。《盐铁论》文末总结曰:“余睹盐、铁之义,观乎公卿、文学、贤良论,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义,或务权利。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长久殊世。”[27]613在此桓宽虽未直接指出儒法的优劣,但以周世长久与秦之短祚的对比,表达了德治优于法治的观念,以及尚仁义、黜功利的思想。《盐铁论》的思想主旨与南宋理学旨趣合拍。理学家们关于《盐铁论》接受的原因,不止于此,其中也埋伏着他们意欲全面清除王安石新学影响的学派私心。
义利之辨是南宋理学的重要命题。在理学家看来,义利之辨关系到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陆九渊的弟子傅子渊、陈正己曾有一个对话,“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入”[28]399。淳熙八年(1181)春,陆九渊访朱熹,在白鹿洞书院为诸生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朱熹心同此意,后将陆氏此次演讲印成《讲义》。刘珙修复岳麓书院后,请彪居正、张栻主事,“与论《大学》次第,以开其学者于公私义利之间,闻者风动”[29]4492。在复古思想的影响下,理学家自觉地体认《盐铁论》中贤良、文学的思想观念,主动揭起义旗。侯外庐曾说:“道学家们空谈性命,媚上希宠,抗拒任何有利国计民生的改革措施。”[30]303侯氏所云虽有20个世纪轻视理学的时代特征,但道出了理学家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盐铁论》所揭示的中贤良文学与桑弘羊之间的思想张力,和对二者作出的道德评价,被南宋理学家接受。
南宋的现实状况,不能满足理学家们感性地追求超拔的精神境界。当时国是大计经常在和与战、守与变之间来回拉锯。战,需大量军费开支;守,也需满足朝廷开销。这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撑。因此税赋名目不断衍生、增多,有学者指出“特别是南宋常赋的项目不断增加,常赋外项目更是层出不穷,大部分又都被中央以各种名义征调”[26]329。对钱财的大量需要,就不得不在税赋上动脑子,就不得不物色有才干的吏员任职。漆侠曾指出孝宗时群臣有吏能,士风为之转换。“所以孝宗乾道、淳熙间人才济济、士大夫不尚虚名,而留意民事,注重财政钱粮之务,以才干能绩显于当时,士风为之一变。”[31]358孝宗淳熙年间,《盐铁论》刻本的出现,恐非偶然、随意。在朝野上下对“利”的要求和认识的不对等的情况下,南宋士人在《盐铁论》的接受上,呈现出明显的矛盾性,一方面站在儒家道德高地坚决反对桑弘羊的聚敛术,但另一方面又为酒榷、经总制钱等赋税的设置,寻求历史根据,这类似于变相地承认桑弘羊之为。叶适曾云:“使其真桑弘羊之流固且不暇,而况其不为弘羊者耶! 所畏者,上每以所不足责其臣,使群臣以不足而后见其材,然则若是者,固教天下之为弘羊者也。”[32]321
实际上,对于义与利的关系,在理学中也非决绝地一边倒向“义”。吴慧先生提出,南宋中后期榷法改税法中,道学家就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由榷法改行税法,并非全为‘公家计,为百姓计’,这里曲折地反映了私营商人和官府之间经济利益上的矛盾斗争,并有道学家(如真德秀)的反对官府理财、主张经济放任,与功利之臣之间的‘王霸义利’之争的成分之内。”[33]777洪咨夔,朱子学术传人之一,他的《进两汉求贤故事》品评汉武帝成就大业的原因,“盖武帝于人才之长短小大,洞察底蕴,随所用而各当”[34]146,其中提到《汉书》所云的“运筹则桑弘羊”一语,也是全盘接受,不作辨析,可见洪氏对桑弘羊并不持反对态度。浙东事功派虽未对桑弘羊持同情态度,但也认为义利、王霸可兼得。
此外,还需要一提的是,南宋理学家关于《盐铁论》的接受,新增了辞章视角。班固虽称赞桓宽“博通,善属文”[1]2903,但此后未有人专门褒奖过《盐铁论》的文学价值,《昭明文选》未收录《盐铁论》。两宋艺文类类书中虽收录《盐铁论》,但仅局限于典故之用。在理学思潮的统摄下,南宋士人形成了以道为本的文学观。吕祖谦曾奉敕编纂《宋文鉴》,“专取有益治道者”[35]95。朱熹论文时提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 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36]3305。真德秀更为极端,以是否合乎儒家经义,作为文章价值高低的标准。为纠时弊,他曾作《文章正宗》以正视听,《文章正宗纲目序》中云:“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亦不录。”在该书的“议论”部分以《贤良文学罢盐铁议》为题,节录了《盐铁论》前四十一章文,并在其后附录了《盐铁论》第六十章《杂论篇》,即桓宽扬儒抑法观的总结,点明题旨。《文章正宗》中关于《盐铁论》的大篇幅节文,被其后的陈仁子《文选补遗》全部承袭,但陈氏将桓宽的总结置于题首,作为解题。这一点与《文章正宗》形式有异,但无本质不同。鉴于此,可知在义理学的影响下,南宋的士人关于《盐铁论》的接受,除了感兴趣其中蕴涵的义利之辨、王霸之争的思想内容外,他们开始关注《盐铁论》的文学价值。这是此前没有的现象。故南宋理学家的辞章认识,在无意中推动了《盐铁论》更为广泛地传播,并从此形成了一个新的《盐铁论》接受视角。此是无意之举,但又是必然所为。
与北宋相比,南宋时期关于《盐铁论》的接受层面更为广泛、深入。这既得益于南宋版刻业发达,更得益于南宋士人新学术范型的建立。《盐铁论》蕴含的扬儒抑法的思想内容及其丰富的史料文献,契合了南宋学术发展的需要。在理学与新学的博弈之中,《盐铁论》中的王霸之争、义利之辨,为理学家们著文立说提供了历史范例;在尚考据的风气影响下,士人多挖掘《盐铁论》中蕴含的汉代故事,为考镜典制源流,提供了史料依据。此外,南宋以道为本的文学观,也为《盐铁论》的接受新增了文学认识视角。所以说,南宋关于《盐铁论》的接受,既受到时代学术风尚的影响,又彰显着时代学术个性和发展倾向。南宋关于《盐铁论》接受的多面性,揭示了此时士人对现实政治问题的重大关切,反映出学术经世致用的活力和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