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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时代的困惑:领事裁判权与治外法权之恶

2021-12-08柯安德著屈文生詹继续

华东政法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领事条约法院

[英]柯安德 著屈文生 詹继续 译

在克里米亚战争行将结束之际,英法奥三国的战略要务在于建立一道坚强的堡垒,以抵制俄罗斯在地中海的野心。1856 年3 月,强烈的结盟欲望促成了《巴黎条约》第7 条的诞生,是条的要义为奥斯曼帝国被“获准共享欧洲公法与外交协同体(Public Law and System/Concert of Europe)的益处”。〔1〕Augustus H. Oakes and Robert B. Mowat eds., The Great European Treatie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larendon Press, 1918, p.177.该俱乐部吸收非基督教国家作为其成员,尚属首次;然而这个例外却也暴露出19 世纪国际关系中的断层线。既然加盟意味着享有完整的主权,那欧洲人在奥斯曼帝国却享有治外法权(削弱了奥斯曼帝国主权)又该作何解?意识到这种暧昧后,欧洲各国驻奥斯曼帝国的全权代表们曾郑重声明会在君士坦丁堡就治外法权问题召开一次多边会议。〔2〕“全权代表们一致认识到修改奥斯曼帝国让步协定的必要性,并在议定书内将记录了他们希望在君士坦丁堡展开磋商的愿望”。Protocols of Conferences Held at Paris Relative to the General Treaty of Peace, Foreign Office, 1856, p.59.但这场会议从未召开。与俄国发生新军事冲突后,19世纪70 年代以降订立的一系列条约不过强化了既有的安排,固化了奥斯曼帝国最后几十年统治“主权未定”(hanging sovereignty)或“主权搁置”(sovereignty in abeyance)情状而已。〔3〕Eliana Augusti, “From Capitulations to Unequal Treaties: The Matter of an 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in the Ottoman Empire”, 24 Journal of Civil Law Studies 286, 307(2011).

在一个以狭隘的“文明国家内核圈”为中心的全球秩序中,被“欧洲协同体”(Concert of Europe)接纳只能是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pyrrhic victory)。〔4〕“内核圈”的说法是特维斯爵士对世界国家(civitas maxima)的解读,改变了包含“所有国家”的普遍解释,而这种说法是由沃尔夫(Christian Wolff)在十八世纪提出的。Jennifer Pitts, “Empire and Legal Universalisms”, 17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1(2012).随着成员国遍及大西洋沿岸国家,欧洲协同体体系突破了原来的地域,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国际礼让(Comity of Nations)框架逐渐为人所接受。〔5〕虽然“国际礼让”这一术语可以追溯至1862 年,但其使用其实更早。Harris to Cass, 11 Sep. 1858,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 Townsend Harris Collection Letter book 4, Correspondence no. 30.威斯特伐利亚主权模式(Westphalian model of sovereignty)乃欧洲人的杰作,被认为具有普适性。〔6〕威斯特法利亚主权模式意味着一个国家在其领土范围之内享有排他性权威。Stephan Krasner, Sovereignty: Organized Hypocris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20-25.拉丁美洲的一众新共和国甫一成立,即被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完全接纳。〔7〕Turan Kayaoglu, Legal Imperialism: Sovereignty and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7.尽管这些新共和国要么政权不稳,要么统治腐败,但是欧洲各国认为这些新生国家对于国际法的理解同它们一致。即便是夏威夷王国(Kingdom of Hawaii),当它在1846 年同英法两国缔结条约后,也被给予了完全主权国家的地位——这个在1820 年皈依了基督教的王国,由此成为首个被纳入“国际大家庭”的非欧洲原住民国家(indigenous state)。〔8〕夏威夷王国先后处于英国和美国的保护中,直到1893 年灭亡。Lorenz Gonschor,“ Ka Hoku o Osiania: Promoting the Hawaiian Kingdom as a Model for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Oceania”, in Sebastian Jobs & Gesa Mackenthun eds., Agents of Tansculturation: Border-Crossers, Mediators, Go-Betweens, Waxmann, 2013, p.159.

但是,欧洲各国与东方的非基督教国家间不存在这样的共识。奥斯曼帝国的习俗、宗教和法律与欧洲的是如此迥异,以至于在奥斯曼帝国的威尼斯人、热那亚人及其他欧洲商人依照所谓“单方让步协定”(capitulations)的特许权,长久以来享有豁免权。这些协定给予在奥斯曼帝国的外国人以治外法权,将他们置于本国领事的保护之下。〔9〕这种赋予领事超出本国人的司法权力的实践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地中海地区。Andreas T. Muller, “Friedrich F. Martens on ‘The Office of Consul and Consular Jurisdiction in the East’”, 25 The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878(2014).最初,这些特权只是君主(1536 年苏莱曼大帝曾向法国国王授予这种特权)的赏赐,在彼时这些特权则被人们看作是与生俱来的权利。〔10〕“这些特权并非利用苏丹人的弱点并使用强力获得的;奥斯曼家族曾经是欧洲的恐怖之源,这些特权只是那一时期的遗留问题。” “Turkey (from our correspondent)”, The Times, 3 May 1854, p.10. 正式的个人许可和让步协定是在1740 年与法国签署条约时被载入。孟德斯鸠等人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欧洲人有权免受东方暴君用以奴役欧洲各国臣民之野蛮法律的管辖。对所谓暴政和酷刑的恐惧,为西方列强与清朝(1842 年)、暹罗(1855 年)和日本(1858 年)以订立条约的方式来获得类似特权提供了借口。〔11〕1842 年《南京条约》并没有出现领事裁判权的表述,第一次出现是在1843 年《虎门条约》。

治外法权由此成为19 世纪延伸至东亚的条约口岸体制中的一则关键问题。1843 年英国《域外管辖权法案》(Foreign Jurisdiction Act)为治外法权提供了法律依据,确认了英国域外法院依“条约、单方让步协定、许可状(grant)、习惯(usage)、默许(sufferance)和其他合法方式”而获得的权力。〔12〕1843 年《域外管辖权法案》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1825 年英格兰黎凡特公司解散后所产生的法律问题。Turan Kayaoglu, Legal Imperialism: Sovereignty and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44.然而,在《巴黎条约》签署不久,有人对领事裁判权的道义性甚至正义性提出了质疑。1856 年10 月,它成为发生在广州的“亚罗号”事件的核心问题,该事件导致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两年后,《天津条约》的订立使更多的外国租界得以在中国建立,《日英修好通商条约》中确立的类似条款将英国领事引入日本后,这种质疑变得有增无减。〔13〕尽管存在出岛的荷兰工厂厂长这样的先例,但是“领事”在日本是一个新词汇,领事裁判权滥觞于条约口岸的开通。See Michael Auslin, Negotiating with Imperialism: The Unequal Treaties and the Culture of Japanese Diplomac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5.本文旨在分析这项争议话题在维多利亚时代政治话语中出现的缘起。文章意在梳理英国人早在国外针对治外法权问题爆发抗议前即已产生的矛盾心理。从短期来看,随着针对治外法权问题之辩论的徐徐展开,这些异议仅引起了政府有限的回应,其影响似乎仅限于针对英国人早先制定的某些办法和针对混合法院做出的某些改变。但这些不同声音最终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其影响波及的边界并未止于国际法界,也为日本等国提出反抗领事裁判权制度的立论提供了重要启发。

一、维多利亚时期不满初现

在国际关系中,治外法权问题彼时出现在关于跨国流动和全球化是否有可能削弱威斯特伐利亚主权国家的辩论之中。〔14〕Teemu Ruskola, Legal Orientalism: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dern La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40.治外法权这一术语的不断使用重新唤起了人们研究其历史的兴趣。〔15〕See Turan Kayaoglu, Legal Imperialism: Sovereignty and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är Kristoffer Cassel, Grounds of Judgment: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Imperial Power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但是,法学界对于治外法权的研究从未真正停下来过。例如,1943 年《中美新约》或许已经废除了治外法权,但是一则新的补充协议马上为美国军人在全球军事基地确立了“彻底免受当地法律管辖”的法律保护框架;〔16〕Teemu Ruskola, Legal Orientalism: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dern La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204; Turan Kayaoglu, Legal Imperialism: Sovereignty and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188, 198.就冲绳问题论,《美日驻军地位协定》(US-Japan Status of Forces Agreement)在今天仍是政治关系紧张的根源。此外,从网络空间的增长、跨国企业的整顿到保护难民、引渡和关塔那摩监狱关押的期限等一系列问题均涉及治外法权。〔17〕See Jodie A. Kirshner, “Why is the U.S. Abdicating the Policing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to Europe? Extraterritoriality, Sovereignty, and the Alien Tort Statute”, 30 Berkele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259-302(2012).

在中东和东亚的近代史上,反抗治外法权是反抗西方奴役斗争叙事中的重要主题。早在19 世纪中期前,奥斯曼帝国已有政治家指出治外法权的影响贻害无穷。在1856 年巴黎和会上,“大维齐尔”阿里·帕夏(Grand Vizier Ali Pasha)不满于治外法权,并称其“在政府里另立了小政府,终于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阻碍了所有的进步”。〔18〕Mariya T. Slys, Exporting Legality: The Rise and Fall of 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i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Graduate Institute Publications, 2014, p.52.在东亚,这种意识还有待明晰,但到19 世纪70 年代,治外法权已成为日本明治政府修约运动中的主要抨击对象。治外法权也是中华民国在1925 年向国际联盟提出废除“不平等条约”诉求时的重要矛头指向。到这一阶段,随着1894 年《日英通商航海条约》(Aoki- Kimberley Treaty)在1899 年生效,治外法权在日本得以废除;土耳其也在1923 年的《洛桑条约》(Treaty of Lausanne)中废除了治外法权。紧接着,波斯和泰国先后在1928 年和1938 年也废除了治外法权,但它在中国直到1943 年才被废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直至1949 年治外法权的实践依然存在于埃及的混合法院,在摩洛哥的丹吉尔国际共管区(International Zone at Tangier)则直到1956 年还存在。〔19〕Jasper Brinton, The Mixed Courts of Egyp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25, 208; Teemu Ruskola, Legal Orientalism: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dern La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203,308-309.即使在那时,英国王室在整个波斯湾(除伊朗和沙特阿拉伯)对非穆斯林外国人仍行使治外管辖权;在科威特,治外法权直到1961 年才消失,在马斯喀特(Muscat)是1967 年,在其他地方则迟至1971 年才被废除。〔20〕William M. Ballantyne, Essays and Addresses on Arab Laws, Curzon Press, 2000, p.127.

对于治外法权制度(extraterritorial regimes)的反抗并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领事裁判权在日常运行过程中产生的实际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显而易见的,但倘若没有国际法作为底色,其理论意义就不那么明显。不唯此,与“单方让步协定”及其他法律多元主义传统形式不相容的主权观念也是到19世纪前几十年里在国际法“实证转向”出现后才被引入。例如,迟至18 世纪90 年代,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被弹劾一案中,还在为印度竞合交错的管辖体系辩护。〔21〕Jennifer Pitts, “Empire and Legal Universalisms”, 17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12 (2012).但是,随着美国法学家亨利·惠顿(Henry Wheaton)在1836 年写明“专属的民事与刑事的立法权是……每一个独立国家享有的基本权利”,一种与陈说显然不合的观点才逐渐形成。〔22〕Henry Wheaton, 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 Carey, Lea & Blanchard, 1836, p.98.依据这一架构,治外法权作为普遍规则的例外,只有通过“明示条约”方可存在。〔23〕Henry Wheaton, 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 Carey, Lea & Blanchard, 1836, pp.109-110.

因此,在治外法权成为万夫所指的问题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君士坦丁堡到江户,知识精英们试图运用本国的文化术语来消化这些外来概念。〔24〕东亚学者经常从自然法角度理解这些西方思想,而这些思想又和他们自身的儒家思想有相似之处。See Ohira Zengo, “Japan’s Reception of the Law of Nations”, 4 The Annals of the Hitotsubashi Academy 58, 62-63(1953). 实证法从未完全取代自然法,自然法仍然继续为维多利亚时代理论家对欧洲法律的普遍主义愿望提供思想源泉。Jennifer Pitts, “Boundaries of Victorian International Law”, in Duncan Bell ed., Victorian Visions of Global Order: Empir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Nineteenth-Century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69.他们最初接触的“各国律例”(Law of Nations)来自照会文件,紧接着他们有机会读到了翻译过来的法律文本。在奥斯曼帝国,这些西方理念孕育于1839 年坦志麦特(Tanzîmât,即重组时期)法律改革时期。此前一年,奥斯曼帝国与英国和法国签订了新的商业条约。在东亚,国际法理念的引入,是伴随1864 年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 P. Martin)汉译惠顿《万国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以及日本首批赴欧洲学习国际法留学生的归来而实现的。〔25〕例如,西周(Nishi Amane)于1863-1865 年在莱顿大学学习,1868 年出版了西蒙·菲塞林(Simon Vissering)所授课程的听课笔记。福地源一郎在1865-1866 年间游历了英国和法国,1869 年出版了卡尔·冯·马顿斯的《外交指南》。译者注:Guide diplomatique 于1876 年在同文馆教习丁韪良的主持下翻译并出版了中文版,名为《星轺指掌》。

在克服语言或文化障碍后,一些英国观察家对领事裁判权表达了保留意见。例如,英国外交大臣阿伯丁勋爵(Lord Aberdeen)在评价1829 年《亚德里亚堡和约》(Treaty of Adrianople)时称,“该条约赋予俄国臣民的商业特权和豁免权,似乎与我们对于君主和独立王公之权威已经形成的所有观念并不一致。”阿伯丁勋爵最关心的是俄国对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侵犯,但他在解释“土耳其政府司法的缺陷”是如何形成这种异常时,实际上背叛了他那个时代的西方文化优越论。〔26〕Aberdeen to Heytesbury, no. 22, 31 Oct. 1829, [Kew, United Kingdom National Archives, Public Record Office], F[oreign] O[ffice Records] 181/78; British Library, Aberdeen MSS, Additional MSS 43089, fo. 110.二十五年后的1854 年,当阿伯丁联合政府发动克里米亚行动时,载有上述言论的公文在议会浮现并通过媒体传播开来。〔27〕如《亚德里亚堡条约》,The Times, 28 June 1854, p.9; “Further English Extracts, by the Steamer Asia at this Port”, New York Daily Times, 14 July 1854, p.2.根据《泰晤士报》驻君士坦丁堡记者,“单方让步协定制度”(the system of capitulations)成为彼时“重要的改革议题”,因为各国在奥斯曼土耳其行使管辖权的“方式与国家独立和主权理念相抵牾”。〔28〕“Turkey (from our own correspondent)”, The Times, 3 May 1854, p.10.该记者不情愿地承认,尽管“土耳其法院的确可憎”,但是,更加应当谴责的是,“单方让步协定之恶带来的影响和对外国干涉的合法化,这两大问题在帝国的各个区域和各社会阶层带来的影响,才是更应得到重视的”。〔29〕“Turkey (from our own correspondent)”, The Times, 11 Sep. 1854, p.8.

至这一时期,英国的外交官愈加怀疑俄国和法国向奥斯曼帝国内东正教和天主教教徒提供保护的动机。与此同时,英国人也开始在奥培植他们自己的被保护人(protégés),这些被保护人多来自爱奥尼亚群岛或马耳他,这两地自1815 年即成为英国的保护领地,“更不消说还有那些以某种借口设法获得英国护照的真正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30〕Sir Edmund Hornby, Sir Edmund Hornby: An Autobiography, Constable, 1929, p.93.正如特立独行的英国外交官尤斯塔斯·格伦维尔-穆雷(Eustace Grenville-Murray)以“流浪的英国人”为笔名在1855 年记录的那样,“一个臭名昭著的事实是,赋予臣民般特权的英国护照很容易就签发给了外国人,尤其是在黎凡特地区(the Levant)。”〔31〕Eustace Clare Grenville Murray, The Roving Englishman in Turkey: Sketches from Life(1855 年首次出版), George Routledge & Sons, 1877, p.74; 关于格伦维尔-穆雷的波折命运,See Geoffrey R. Berridge, Diplomatic Whistleblower in the Victorian Era: 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E. C. Grenville-Murray (online publication, 2nd edition: grberridge.diplomacy.edu, Dec. 2014).新近发布的“枢密院令”依据《域外管辖权法案》赋予那些生活在土耳其、中国、暹罗和日本等及中国澳门英国领事和副领事非常广泛和特别的权力。很多时候,这些权力可使他们不受任何英国法院或治安法官管辖,其权限甚至超过了任何法院或任何一位英国殖民地总督所享有的权力,〔32〕Law Officers to Russell, 30 July 1860, FO 83/2298, fo. 70.对此,英国王室司法官也不无担忧。此外,在整个中东,语言带来的问题甚至迫使外交部不得不聘请当地的英国商人担任领事职位。用当时还只是一名君士坦丁堡年轻官员的洪卑(Edmund Hornby)的话来说:“整个黎凡特地区的权力系统全已失控。”〔33〕Sir Edmund Hornby, Sir Edmund Hornby: An Autobiography, Constable, 1929, p.138.

1856 年,巴黎会议上的欧洲外交家们认定是治外法权出现了问题。如阿里·帕夏(Ali Pasha)指出的那样,治外法权甚至还给贸易带来障碍,而受阻的贸易正是他们拟解决的问题。〔34〕Turan Kayaoglu, Legal Imperialism: Sovereignty and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21.为了牵制俄国,他们建议改良治外法权,但改良全倚仗奥斯曼帝国的法律改革,其结果离废除治外法权的目标还差得很远。为了回应这些声音,洪卑受托提交一份关于无法律教育或执业背景的英国领事行使司法权问题的报告。1857 年,枢密院在这份报告的基础上下令建立了英国驻君士坦丁堡最高法院—— 一个由训练有素的法官组成的全新终审法院。〔35〕Sir Edmund Hornby, Sir Edmund Hornby: An Autobiography, Constable, 1929, p.94.到1867 年,新的磋商又催生了一部新的土地法典,该法最终赋予外国人在奥斯曼帝国拥有财产的权利。巴黎会议上提出的问题并未消失,但是似乎正在得到解决。与此同时,英国政界对治外法权的视线转向了东亚。在这里,领事裁判权似乎是引发“维多利亚女王之局部战争”(Queen Victoria’s Little Wars)的主要因素。〔36〕克里米亚战争后的十年里,英国军队入侵了印度、中国、沙捞越、新西兰、黄金海岸、暹罗、日本、不丹、牙买加、阿拉伯和加拿大,See Byron Farwell, Queen Victoria’s Little Wars, Allen Lane, 1973, pp.134-137, 163.治外法权在东亚不仅是“东方问题”(Eastern Question)的构成部分,也并不仅局限于中国或日本,它充斥在针对整个英国外交政策的更多论辩之中。

二、维多利亚时期政治思想中的治外法权

早在1856 年,就在巴黎会议解决克里米亚战争的同时,印度总督达尔豪斯伯爵(Lord Dalhousie)宣布吞并乌德(Oudh)的消息传了出来。印度兵变(1857—1858)、日本开放通商口岸(1859)和中英第二次鸦片战争(1858—1860)后英国商贸向长江盆地的扩张等,进一步加剧了英国外交部的工作负荷。在自由贸易帝国主义的这一顶峰期,人们普遍相信英国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全球贸易带来的是仁慈的甚至是具有教化意义的影响。但是,一些反对者的声音表示他们并不确定英国的这种责任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对殖民地人民的福祉表达人道主义关切,他们的不干涉呼吁反应出对帝国过度扩张产生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37〕Gregory Claeys, “The ‘Left’ and the Critique of Empire c. 1865-1900: Three Roots of Humanitarian Foreign Policy”, in Bell ed., Victorian Visions of Global Order, pp.239-266.

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等支持自由贸易的人士对大英帝国征战四方批判得最为激烈。尽管科布登主义者(Cobdenite),或称曼彻斯特学派(Manchester School),并不完全反对帝国扩张,但是他们认为能够带来持久繁荣的道路是商业而非战争。东亚当时发生的涉及领事事件也引发了人们对治外法权问题的关注。在参考国际法有关文本后,政治家们使用了一种老套但却十分奏效的修辞手段,通过假言对比,强调了欧洲对非基督教国家采取的是双重标准。这种思路可引起人们对“文明”本质的反思。

比如说,1857 年2 月科布登在下议院对于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的谴责,对巴麦尊勋爵政府的下台(尽管只是暂时的)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38〕巴麦尊通过大选击败了曼彻斯特学派重掌权力。战争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1860 年。“China”, Commons debate, 26 Feb. 1857, Hansard, vol. 144, cols. 1391-1421.科布登谴责道:在“亚罗号”事件的处理上,英国方面于法不合。在他看来,对于广州官兵登上中国船只逮捕疑似中国籍海盗船员的行为,英驻广州领事巴夏礼(Harry Parkes)并无权申诉,更不消说诉诸武力。科布登对巴夏礼所谓此举有损英国国家荣誉的说法也提出了质疑,因为他们在此过程中扯下船上悬挂的英国舰旗(British ensign)的指控从未被证实。显然,这艘船只上悬挂的只是方便旗(flag of convenience),旗子只是这艘船只的中国船主在香港将其登记为“亚罗号”时获得的而已,更遑论这艘船的执照实际上已经过期。〔39〕John Y. Wong, Deadly Dreams: Opium, Imperialism and the Arrow War (1856-1860) in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4-5, 44-45, 53-54, 78.科布登断言,这起事件若发生在查尔斯顿(这里指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港口城市),英国驻华盛顿大使会令在场英国官员向南卡罗来纳州的州长道歉,而绝无可能像其对待两广总督叶名琛那样要求获得赔偿。他对利物浦商人呼吁的“值百抽五”进出口税则也颇不以为然,“我倒是希望在利物浦适用的税则是5%。”至于英国人将所有中国沿海沿江口岸向英国船只开放的要求,他质问道,如果俄罗斯沙皇向土耳其宣布类似的计划,英国人该做何反应?科布登问,“如果俄国向我们下达了要求开放所有口岸的沙皇敕令(ukase),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只会比在利物浦发生爆炸事件更甚,你能想象还有什么事比此更加令人惊讶的吗?”〔40〕在俄语里,“ukase”是指帝国政令。“China”, Commons debate, 26 Feb. 1857, Hansard, vol. 144, col. 1410.

1858 年,在《天津条约》中止了军事行动后,治外法权问题在上议院再度遭受抨击。英国人此时在整个中国都享有特权,但作为前殖民地大臣和早期自由贸易的倡导者,亨利·格雷(Henry Grey)对中英和平关系前景表示担忧。他发现,即便在现有的条约口岸,领事不得不疲于应付“看管与审查在其监督之下所有英国商人的行为。”格雷认为,那些选择在中国营利的商人应当自担风险,因为“在没有英国警察、英国法院及维持秩序与和平之手段对他们约束的情况下,只是接受英国法律的审判,法律不被其滥用是完全不可能的。”〔41〕“China-Address for Papers”, Lords debate, 19 Feb. 1861, Hansard, vol. 161, cols. 550, 581.

尽管格雷只是持此观点的少数派,但并非只有他一人为英国在亚洲的扩张而感到担忧。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作为东印度公司的前雇员,也对即将出现的统治(Raj)持保留态度。〔42〕Jennifer Pitts, “Empire and Legal Universalisms”, 17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67(2012).类似的,高产作家弗朗西斯·威廉·纽曼(Francis William Newman)也将印度兵变(Sepoy Rebellion)后的动乱归责于达尔豪斯所持的那个颇有争议的“无嗣便失权原则”(doctrine of lapse)——这一原则一直用作攫取领地的“正当机会”。纽曼在《威斯敏斯特评论》(Westminster Review)发表的文章认为,英国在1858 年仍然有义务与新并入的印度各邦维持“国际”关系,并指责达尔豪斯采取的手段是英国整个国家外交政策的表症。纽曼解释说,“英国政治家对亚洲人(Asiatics)所说的正义(just)这个词,指的是‘根据条约’,但他们全然不顾该条约是不是通过不合理的暴力手段而订立(正如我们与印度土邦乌德订立的所有条约),也不关心条约一方是否拥有任何法律或道德上的订约权。”〔43〕Francis William Newman, “Our Relation to the Princes of India”, 69 Westminster Review 463 (1858).

例如新订《天津条约》〔44〕译者注:《天津条约》内该款原文为:“两国交涉事件,彼此均须会同公平审断,以昭允当”,实际上误译,因为原文并不含“会同”之意,而该译文为英国取得案件的“会审权”埋下了伏笔。1844 年中美《望厦条约》第二十一款的译文“须两得其平,秉公断结,不得各存偏护,致启争端”是正确的。和《江户条约》(即《日本国美利坚合众国修好通商条约》)均规定“Justice shall be equitably and impartially administered on both sides(司法案件须两得其平,秉公断结,不得各存偏护)”。〔45〕Hertslet’s Commercial Treaties (31 vols.,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 1840-25), xi. 90, 398.但就中国而言,这款明显是战争强加的;英国与日本签署的该条约,则似乎堪称“和”(peaceable)约。然而,英国驻日公使阿礼国(Sir Rutherford Alcock)在其1863 年出版的两卷本回忆录《大君之都》(The Capital of the Tycoon)中记载称,美国驻日公使汤森·哈里斯(Townsend Harris)正是借助英国军事力量才促成了这一里程碑条约的订立。〔46〕Sir 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he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2 Vols.), 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 Green, 1863, Vol. 1, pp.199-200.哈里斯1857 年在江户城堡(Edo Castle)接受采访时,无疑夸大了香港总督包令爵士(Sir John Bowring)致其若干信函的重要性——哈里斯警告日本“英国政府……准备好了同日本交战”。〔47〕William G. Beasley ed., Select Documents on Japanese Foreign Policy, 1853-1868,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5, p.161.是故,格雷在上议院报告时称,所有这些条约“都是城下之盟”。〔48〕“Japan-Resolutions”, Lords debate, 1 July 1864, Hansard, vol. 176, col. 574.根据哈里斯的说法,额尔金“告诉日本专员,如果他们延迟履行条约,他将立即离开,并且很快会带领一支50 艘船组成的舰队返回。”Harris to Cass, 11 Sep. 1858, THC, Letterbox 4, Correspondence no. 30. 给哈里斯传达信息的是他的翻译Henry Heusken,额尔金曾在会谈时向哈里斯借过这名翻译,但是额尔金的这种威胁并没有出现在Laurence Oliphant 所记载的那些友好会谈的记录中,See Narrative of the Earl of Elgin’s Mission to China and Japan in the Years 1857,’58,’59, William Blackwood & Sons, 1859.

格雷很快就成为“治外法权这一以恶名著称之条款”(笔者不清楚谁发明了这一说法)最有力的批判者。〔49〕“Japan-Address for Papers”, Lords debate, 10 July 1863. Hansard, vol. 172, col. 524.在刻画条约口岸处于一种近似无政府状态时,他的观点透出他对海外商人群体的一丝成见。来自威斯敏斯特的观点,也反映出英国外交家对在日英商持有偏见。〔50〕Yuki A. Honjo, Japan’s Early Experience of Contract Management in the Treaty Ports, Japan Library, 2003, p.34.格雷在解读阿礼国之记载时认为,“在世上任何别的国家中都找不到如此众多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之人”。〔51〕“Japan-Address for papers”, Lords debate, 10 July 1863. Hansard, vol. 172, cols. 524-525. 阿礼国这样写道:没有更大规模的人群涌入,有的只是来自世界各地无法无天的浪荡淘金客。Sir 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he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 Green, 1863, Vol. 2, p.33.类似地,在1860年一次访日途中,维多利亚教区主教施美夫(George Smith,bishop of Victoria)发现横滨到处都是“无法无天的加利福尼亚冒险分子、葡萄牙亡命之徒、逃亡的水手、逍遥法外的海盗及欧洲各国道德沦丧的废物。”〔52〕George Smith, Bishop of Victoria (Hong Kong), Ten Weeks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 Roberts, 1861, p.263.可叹的是,管理这群不羁之徒的领事们从不敢自诩接受过多少法律培训,在这一时期的清朝和日本,所有死刑案件或上诉案件均交由香港的最高法院审理。正如格雷所说,“假如法国有权说,在英国犯罪的法国人不接受除法国当局之外做出的任何刑罚,若在法国还未在英国设立法院的情况下,我敢保证,伦敦会在24 小时内被洗劫一空。”〔53〕“Japan-Address for papers”, Lords debate, 10 July 1863. Hansard, vol. 172, col. 531.

即便没有愤懑的日本武士潜伏在周围,仅有人们对于治外特权的疑惑,也足以令在横滨的外国人群体处于不安之中。商人并不乐见自己被唤作“欧洲的渣滓”,在阿礼国离开日本之前,就连英国外交官也不被允许进入横滨俱乐部。〔54〕Francis C. Jones,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31, p.54.迈克·莫斯案(case of Michael Moss)的发生构成事件的转折点。迈克·莫斯是一名年轻商人,1860 年11 月,他因违反禁猎规定及在距离江户城25 英里范围内不得使用火器的法律而拒捕时,有意射击并重伤了一位日本护卫。法国《祖国》(La Patrie)杂志当时的评论是,“外国人胆敢在温莎森林(Windsor forest)或在法国的森林里开枪的,会发现他们会立刻受到法律的惩处”。〔55〕Henry E. J. 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Our Dealings with our Neighbours, Hatchard & Co., 1865, p.12.莫斯在当地监狱仅被关了数个钟头后,便被英国领事保了出来,领事法院对他处以罚金和驱逐出境的处罚。然而,横滨当地的英国人竟组织了募捐活动以筹措这笔罚金,就连阿礼国试图再关其三个月禁闭的判决也被香港最高法院推翻。阿礼国被英国商人在保卫莫斯时所展示出的恫吓所刺痛,遂下令对领事裁判制度作出切实改革。他主张宜在香港任命训练有素的法官,然后再根据实际需求,将这些法官派遣到条约口岸,如此“这些英国人就可以不再被赶鸭子上架而充当‘稚嫩的领事’(boy consul)和‘外行的法官’(lay justice)”。〔56〕Sir 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he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 Green, 1863, Vol. 2, p.29.至于驻君士坦丁堡最高法院,阿礼国补充道,“黎凡特地区已经成功地推行了这种或者类似的制度。”〔57〕Sir 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he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 Green, 1863, Vol. 2, p.30.

到1863 年,日本日益不稳定的局势使作战部队面临着卷入到该局面的危险之中来。在格雷向上议院进言后不久,就有消息称一支皇家海军中队已开向萨摩藩,为英国商人查理斯·理查森(Charles Lennox Richardson)一年前在此地被杀而讨公道。1862 年9 月2 日,查理斯·理查森在靠近横滨城骑马时被大名对列(daimyo procession)的护卫砍死。在格雷看来,无论这场致命袭击是不是因受害人挑衅而起,都是外国人群体失去控制的征兆。〔58〕关于理察逊的声誉和可能犯下的不法行为,参见Mitsuru Hashimoto and Betsey Scheiner, Collision at Namamugi, Representations, no. 18, 1987, pp.76-77.这起事件无疑加深了施美夫在其见闻录中形成的印象,“我在日本各地看到的景象是,英国人和我熟悉的其他人在村庄和城市郊区的人群中横冲直撞,人们惊慌失措,仓皇地向两边躲避,好让自己不被撞倒”。〔59〕George Smith, Bishop of Victoria (Hong Kong), Ten Weeks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 Roberts, 1861, p.258.

鹿儿岛轰炸的报道出现后,议会争论的焦点转移到了海军行动之上。科布登公开称,“这就好比敌人一把火将布里斯托烧掉是因为有人在伦敦至布伦特福德的公路上被谋害一样荒谬”。〔60〕“Mr. Cobden on the Japanese Question”, The Times, 10 Nov. 1863, p.6.在引用瓦特尔(Vattel)和马腾斯(de Martens)等法学家时,查尔斯·巴克斯顿(Charles Buxton)提醒下议院“摧毁城镇是一种可恶可憎的办法”,并提出“攻城者只能将大炮对准防御工事”的行为准则。〔61〕“Bombardment of Kagoshima-Resolution”, Commons debate, 9 Feb. 1864, Hansard, vol. 173, col. 341.在某种程度上,巴克斯顿的听众在发生于1862 年11 月暹罗南部的堪与炮袭鹿儿岛事件相提并论的英国炮击登嘉楼(Tringanu)事件后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牵涉的逻辑困境。在这起事件中,他们获悉“科贝特舰长(Captain Corbett)尽力只向宫殿和工事射击,但由于船只旋转的缘故,若干枚炮弹落在了人口稠密的镇上而燃起了大火。”〔62〕Sir John Hay, “The Attack on Tringanu”, Commons debate, 10 July 1863, Hansard, vol. 172, col. 587.

与此同时,在守护下关海峡(Strait of Shimonoseki)长州藩(Chōshū domain)的若干炮台向外国船舰开火及英国经过内海的贸易被封锁后,1864 年的日本又隐约出现了英军报复事件。为平息长州藩的炮火,阿礼国组建了联合中队,他因过于好战而走到了威斯敏斯特的聚光灯之下。有人匿名向英国议会递交了一份《在日外交》小册子,将矛头直指阿礼国,其大意是:应当受到责罚的不应是在日商人而是驻日领事,尤其是阿礼国,因为他树立了一个坏榜样。〔63〕阿礼国因为冒险进入肥前的一座矿井而受到人们的批评,格雷也在其向议员发表的演讲中提及了此事。Diplomacy in Japan: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Japan, Blackwood, 1864, p.41; Sir 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he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 Green, 1863, Vol. 2, p.79.但是,最应受到批评的应当是条约本身才对,因为治外法权是“允许订立该条款之国家所做的自杀性让步”。〔64〕Diplomacy in Japan: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Japan, Blackwood, 1864, p.8.它只会给主张特权的人带来麻烦,“对于加诸于英商群体之上的骂名,被视作是日本所有麻烦之始作俑者的他们可援用广州等城市的事例为自己辩护——在这些地方,贸易安稳地繁荣了一百余年,就是因为那里先前没有治外法权条款的存在”。〔65〕Eliana Augusti, “From Capitulations to Unequal Treaties: The Matter of an 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in the Ottoman Empire”, 24 Journal of Civil Law Studies 286, 307(2011).这一说辞美化了广州贸易体系(Canton System),实际上广州贸易体系从18 世纪中期确立到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经常是中英关系紧张的源头。〔66〕转折点是1784 年“休斯夫人号”事件,当时一名英国炮手在鸣礼炮时意外造成一名中国人死亡而被处以死刑。这起事件使得东印度公司自此以后不再向清朝移交英国的犯罪分子,See PärKristoffer Cassel, Grounds of Judgment: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Imperial Power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43.此外,这种说法也暗示出治外法权的失稳效应终究为害不浅的看法,“自治外法权制度确立二十年来,为使‘西方文明’处于支配地位,已打过三场战争”。〔67〕Diplomacy in Japan, iii.

这也是格雷向议员给出的暗示:“宜修订条约,修正各项条款。”在为日本列出十二条解决方案之后,格雷建议,“当务之急是要限制被称为‘治外法权’条款的运用”。比如说,格雷惊讶于英国驻横滨领事竟需发布告示谴责“英国人养成的在闹市里胆大妄为地骑快马的习惯”。目前,日本当局似乎也无力“强制英国人执行自己的良好行为规范”,因为就像格雷评论的那样:“如果英国水手在法国勒阿弗尔或美国纽约,或者美国或法国水手在英国利物浦,享有不受当地警察干涉的豁免权,如果他们只接受本国领事的处理,那么这些城市连一天的秩序与和平都休想维持。”如果治外法权总归要保留下来,在他看来,也“只能将其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68〕“Japan-Resolutions”, Lords debate, 1 July 1864. Hansard, vol. 176, cols. 585, 589.

格雷的动议遭到否决,但他的十二条方案全文很快就出现在了《横滨商业新闻报》上,并随即被翻译成日文。〔69〕Japan Commercial News, 7 Sep. 1864, 14 Sep. 1864.横滨历史档案馆没有收藏原始英文文件,在其他地方也没有找到。箕作麟祥的日文翻译版收藏在庆应义塾大学,并收录于Kitane Yutaka ed., Nihon shoki shin bun zenshu (64 vols., Tokyo: Perikansha, 1987), iv. 151-153, 169-172.与此同时,在伦敦,这些决议在1865 年出版的一部名为《东方与西方:与邻居打交道》(The East and the West: Our Dealings with Our Neighbours)的论文集中再次出现。显然,格雷的想法与文集主编亨利·斯坦利(Henry E. J. Stanley)不谋而合,让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奥斯曼帝国担任外交官的经历。格雷在该书开篇《我们的领事制度》(Our Consular System)一文中回顾了源于奥斯曼单方让步协定之外国人特权的演化史,并强调目前的制度安排已变得极易被滥用。例如,在君士坦丁堡,曾有英国轮船不顾当地人的抗议而在皇宫附近停泊,并“将轮船所有的烟雾从船窗排了出去”。曼谷也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当地的风俗习惯完全被无视,“在暹罗的大臣或贵族走水路从木桥前经过时,欧洲人以在运河上的小木桥上驻足为乐”。〔70〕Henry E. J. 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Our Dealings with our Neighbours, Hatchard & Co., 1865, pp.10-11.

吃惊于“治外法权制度造成的损害”,斯坦利认为,“格雷的方案无法行得通,仅仅因为这些内容太过于实际,对于邪恶的根源瞄得太准。”〔71〕Henry E. J. 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Our Dealings with our Neighbours, Hatchard & Co., 1865, pp.25, 32, 49.将领事裁判权引入日本是个极大的错误,“经验证明它无法维持社会的秩序”。随后,斯坦利列举了十项原因,解释为何“在解决日本国民与英国国民间发生纠纷时寄希望于领事可以公正执法的想法是虚幻的”。他确信“这些条约几乎不会发生作用,即便有再好的机构,也于事无补”。鉴于在南美的法国人和英国人在没有获得类似保护的情况下也照样可以应付得来,将领事数量至少减少到“直至这些过时的单方让步协定在土耳其被废除,与其他国家的条约得以修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为战争的缘起和犯罪免于惩罚的借口时”才是合理的。〔72〕Henry E. J. 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Our Dealings with our Neighbours, Hatchard & Co., 1865, pp.29, 47-49.

斯坦利上述对于领事管辖权公然敌视的评论,在珍妮弗·皮茨(Jennifer Pitts)看来“可视作是维多利亚时代围绕国际法范畴之辩论的挑衅时刻”。〔73〕Jennifer Pitts, “Empire and Legal Universalism”, 17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79 (2012).斯坦利的确异于常人,1859 年他在中东旅行时皈依伊斯兰教,进而成为英国上议院第一位穆斯林贵族。这部文集内的其他文章讨论了“作为政治体制的伊斯兰教”及“希腊与俄国的教会”。他对侨胞的不屑可从中可见一斑,他宣称,“每个持平的、曾在海外游历并同外国人深入交往的英国人都不会否认,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在整个世界都是极不受欢迎的”。措辞最为强烈的指控则出现在“蔑视国际法之后果”一文中,他在该文中宣称,“在19 世纪,作为口号的‘文明’取代了‘基督教’进而成为侵略的借口”。他揭露了“文明和非文明这种臆想的区分”,讽刺了那些为治外法权辩解的说辞。〔74〕Henry E. J. 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Our Dealings with our Neighbours, Hatchard & Co., 1865, pp.115, 265. 维多利亚主教在1861 年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世界各地的欧洲人……在那些完全陌生的国家,统治者也难以容忍他们,(有时候确实)被看做文明中的下等人,而这些欧洲人也以一种优越的和征服民族的语气自我贬低,See George Smith, Bishop of Victoria (Hong Kong), Ten Weeks in Japan, Longman, Green, Longman & Roberts, 1861, p.258.

上述主题重新出现在了《国际政策》(International Policy)一书内,该书是对英帝国进行批判的早期作品,由激进思想家理查德·康格里夫(Richard Congreve)在1866 年出版,作者是英国实证主义运动的奠基人。〔75〕Gregory Claeys, “The ‘Left’ and the Critique of Empire c. 1865-1900: Three Roots of Humanitarian Foreign Policy”, in Duncan Bell ed., Victorian Visions of Global Order: Empir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Nineteenth-Century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40.在他看来,东西方之间的关系有赖于对“欧洲贸易呈现出的掠夺式趋势”进行“强有力管控”。为实现上述目的,他坚信,政府应当取消“对不公商人之所有保护”,并把他们的案件交由“当前被他们掠夺的人民审理”。〔76〕Richard Congreve, “The West”, in idem ed., International Policy: Essays on Foreign Relations in England, Chapman & Hall, 1866, pp.17, 42-43.其他文章讨论了英国与“法国”“大海”“印度”“中国”“日本”及“非文明社会”的关系。有关日本的那篇文章参考了阿礼国及英政府向议会提交的蓝皮书,对英国采用胁迫手段强迫日本签署条约的行径进行了抨击,对于“当前涌向横滨和上海的无知冒险家”也多有指责。不过,这些结论很难说是激进的,它们不过是要求英政府对其商人和外交官施加限制,以使“日本人能够随着时间的推移,忘却他们对外国人的敌意”。〔77〕Charles A. Cookson, “England and Japan”, in Richard Congreve ed., International Policy: Essays on Foreign Relations in England, Chapman & Hall, 1866, pp.512-513.

在《巴黎条约》签订后十年,有迹象表明政治辩论产生了作用。然而并未朝着格雷和斯坦利关于减少海外事业的呼吁迈进,变化主要在于对《域外管辖权法案》的援用和对海外英人管制的加强等方面。比如,根据1865 年枢密院令,英国在上海设立上诉法院——英国在华及在日最高法院(British Supreme Court for China and Japan,又称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并派洪卑(彼时已晋爵士衔)担任巡回法官,其经验全都来自君士坦丁堡。〔78〕Sir Edmund Hornby, Sir Edmund Hornby: An Autobiography, Constable, 1929, p.193.该法院的创建是对发生在横滨的“审判不公”做出的实际回应。当时,一位名叫阿尔弗雷德·布朗宁(Alfred Browning)的英国商人在横滨被控犯有谋杀罪。德川时代的法律长期禁止日本人到海外旅行,这起案件涉及“无法派遣日本证人”赴英国驻香港最高法院出庭作证的问题。〔79〕Law Officers to Russell, 25 June 1864, FO 83/2298, fo. 262.与此同时,在奥斯曼帝国,对于外国臣民的进一步规制,有助于控制持英国护照之被保护人的规模。〔80〕Sir Edmund Hornby, Sir Edmund Hornby: An Autobiography, Constable, 1929,p. 97; 同时参见Sibel Zandi-Sayek,“ Ambiguities of Sovereignty: Property Rights and Spectacles of Statehood in Tanzimat Izmir”, in Sahar Bazzaz, Yota Batsaki and DimiterAngelov eds., Imperial Geographies in Byzantine and Ottoman Space( Washington, DC, 2013),2016 年3 月15 日访问。对于英国来说,在1864 年英国将爱奥尼亚群岛割让给希腊后,护照持有人数过多的问题得到了缓解。随着最终确定下来的土地法于1867 年生效和在埃及建立混合法院体系草案的提出,以下印象得到了巩固:尽管治外法权的根本问题并未真正得到解决,但这一时期在威斯敏斯特就领事及特权展开的辩论正在起着某种作用,改革已如箭在弦上。

三、混合法院:是小恶吗?

几个世纪以来,中东地区的单方让步协定造成了迷宫般竞合的管辖权问题,弊端显见。正如《泰晤士报》曾刊登过一则杜撰的故事:

在《漂泊在土耳其的英国人》(The Roving Englishman in Turkey)一书中,我们读到困惑不解的帕夏(Pasha,音译名,也译为巴夏,指高级领导人)的一段讲述:有一次他在政府首都接见领事团成员,身着奥地利、法国、俄国和英国服饰的国宾一个一个登台受到接见,但直到帕夏定睛一看后,才认出他们竟是伪装在风格各异的服装下的同一个人。〔81〕“The East and the West”, The Times, 24 Aug. 1868, p.8. 这段叙述美化了关于科斯岛上发生的事件的原始叙述。原本只是描述了这个人如何代表七名领事,但只提到他穿了法国和奥地利的服装。Eustace Clare Grenville Murray, The Roving Englishman in Turkey: Sketches from Life, George Routledge & Sons, 1877, p.276.

这篇1868 年的文章接着引用了一则前述《东方与西方》书中的故事:“例如,在杜姆亚特(Damietta),有黎凡特人在身份尊贵的、间接代表着十五六个国家的一位领事面前下向他弯下了腰。”〔82〕John Ninet, “Modern Christendom in the Levant”, in 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p.91.这就是所谓的贸易领事,他们人品不一,灵活地游走于外交和商业间以生出“职业的”中间地带人(borderlanders)角色。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受到其所服务国家的赞许,但在其领事身份给予他们的豁免权和免税等特权的些许刺激下,他们中也不乏具有多重身份的“法律变色龙”。〔83〕Ziad Fahmy, “Jurisdictional Borderlands: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Legal Chameleons’”,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lv (55), no. 2 (2013), p.310.

就像在东亚的条约口岸一样,侨民群体在中东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就在该文章在《泰晤士报》发表前的一个月,前英国外交部常任次官奥斯丁·亨利·莱亚德爵士(Sir Austen Henry Layard)曾对下议院提到,他在英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任职期间,有一次“为了维护英国同胞的荣誉,曾支持他们提出的虚假索赔而腆颜作证”。外相斯坦利勋爵(与前述斯坦利同名,但并非《东方与西方》一书的作者)对在爱奥尼亚岛土著要求获得特权案中英国无法忍受般地滥用被保护人之受保护权的现象也感到深恶痛绝。〔84〕“Consular Courts in Turkey and Egypt-Observations”, Commons debate, 10 July 1868, Hansard, vol. 193, cols. 1035, 1050. 亨利·斯坦利(后晋男爵衔)属于斯坦利家族中的爱德华·斯坦利(英国外相,后为德比伯爵)这一支。在为《泰晤士报》撰稿时,安东尼奥·加仑伽(Antonio Gallenga)解释道,“唯一能够从这一制度获利的,是在天黑后能让佩拉(Pera)和加拉塔(Galata)的街道变得更不安全的那些暴徒、刺客和小偷。”〔85〕加仑伽是借用而不仅参考了斯坦利的说法。“The East and the West”, The Times, 24 Aug. 1868, p.8.斯坦利是这样说的:“伊奥尼亚人、马耳他人、希腊人等经营的酒船和咖啡店都靠近警察局。而酒船是强盗、杀人犯和其他罪犯的聚集地。在这里的犯人比在阿尔塞西和萨伏伊避难所的犯人更加安全。”参见Stanley ed., The East and the West, pp.4, 36.

有关领事裁判权的辩论,是在埃及设立混合法院的新提议被提出后兴起的。在这片“十七处政权执行十七种不同法典”的土地之上,“领事裁判权的变态”(1837 年美国总领事语)已经造成“司法的混乱状态”。〔86〕美国总领事报告认为,“为了获得副领事官职位,杜姆亚特的两个不同派别出价1000 美元。”Ziad Fahmy, Jurisdictional Borderlands: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Legal Chameleons”,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lv (55), no. 2 (2013), p.315; Jasper Brinton, The Mixed Courts of Egyp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9.在洪卑担任英国驻君士坦丁堡法院首席法官时,对于英国驻埃及领事,他只能表示同情,因为这些领事“要管理的是许多极度任性的英国臣民,此外还有生活在保护领地如马耳他和爱奥尼亚岛的那些乌合之众。”〔87〕Sir Edmund Hornby, Sir Edmund Hornby: An Autobiography, Constable, 1929, p.172.在港口城市亚历山大,这个问题显得尤为突出,外国人口在新近几十年来呈指数式增长,到19 世纪70 年代时总数已逾四万人。〔88〕Ziad Fahmy, Jurisdictional Borderlands: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Legal Chameleons”,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lv (55), no. 2 (2013), p.313.

埃及新任外交部长努巴尔帕夏(Nubar Pasha)计划说服所有十七个政权承认一个统一的混合国际法庭来审理民事案件。这一盘算较君士坦丁堡的早期计划更加宏大——早在1820 年,君士坦丁堡就有涉外商人民事案件归共同管理大会(jointly administered assemblies)审理的做法。自1840 年起,土耳其人和外国人之间的商事案件也开始由混合法院(tidjaret)管辖。〔89〕Jasper Brinton, The Mixed Courts of Egyp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6-8.此外,在1859 年,英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亨利·布尔沃爵士(Sir Henry Bulwer)建议混合法院适用一部统一法典。这个计划未言明的,是将地方司法权力扩张与奥斯曼帝国法律改革的希望协同推进的一项行动纲领。〔90〕Turan Kayaoglu, Legal Imperialism: Sovereignty and Extraterritoriality in Japan, the Ottoman Empire,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23.

《巴黎条约》签订后,努巴尔帕夏试图将奥斯曼帝国的混合商事法院体系引入埃及,但没能成功。在建造苏伊士运河的时代背景下,努巴尔的愿景似乎十分适时。然而,当他于1867 年在巴黎提出这些建议时,巴黎对此没有多大热情。但是,在伦敦,努巴尔发现英国外交部更加接受这个提法。当莱亚德(Layard)次年提醒下议院时,斯坦利勋爵坦然认可“当前埃及的领事裁判权制度带来了一些恶果”的说法。〔91〕“Consular Courts in Turkey and Egypt-Observations”, Commons debate, 10 July 1868, Hansard, vol. 193, col. 1045.斯坦利本人也承认,“在治外法权的侵蚀下,当地法庭的权力在不同程度上被僭越或被搁置了”。〔92〕Stanley to Stanton, 18 Oct. 1867, FO 78/1975, Despatch no. 40 (no folio number).反对混合法院的论点于是出现在《泰晤士报》上,有一些是努巴尔撰写的,而贝尔(Mr Bell)的一封信则对在埃及的英国人群体发表了保留意见。〔93〕Jasper Brinton, The Mixed Courts of Egyp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4.最后,在英国政府的支持下,开罗在1869 年成立了讨论该方案的国际委员会,到1872 年春,一个总括协议终于得以形成。尽管遭到了法国人些许反对,混合法院于1875 年正式成立,从一开始就是“成功的”。〔94〕Jasper Brinton, The Mixed Courts of Egyp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27. 格兰维尔认为“埃及的混合法院运行良好。”Granville to Plunkett, 11 Jan. 1884, [Kew, United Kingdom National Archives, Public Record Office], Public Record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 30/29/313, Part vii, 12.

1868 年的治外法权辩论体现出维多利亚时代的政治家们为在司法中适用既定原则而做出的斗争。自《巴黎条约》之后,斯坦利勋爵一直坚称,“所有欧洲大国都有同一种感受:领事裁判权的适用是一种早宜袪除的反常现象”。他甚至承认,“毫无疑问,领土以外的管辖权本身是一种恶”。与此同时,他反对莱亚德将努巴尔混合法院的模式引入土耳其的建议,因为土耳其是“一个地域广阔的帝国”,包含“文明程度不同的众多省份”。〔95〕“Consular Courts in Turkey and Egypt-Observations”, Commons debate, 10 July 1868. Hansard, vol. 193, cols. 1050, 1052.相反,他视埃及计划为一项实验,如果成功,可以适用到其他地方,这种理解为英国此后多年的政策奠定了框架基础。因此,斯坦利所有的修辞都在表达一个十分务实的观点,他在为领事裁判权辩护,他在警示人们相较于引入一个原则性极强但却未经检验的“在实际上也无法实现正义”的法院,而维持一种虽有缺陷但却经过实践检验的制度,只能算得上是“一种较小的恶”(a lesser evil)。这一谨慎的回应彻底激怒了加仑伽(Gallenga),他告诉《泰晤士报》的读者,“最温和的伊斯兰司法甚至会显得恶性更小”。〔96〕The East and the West, The Times, 24 Aug. 1868, p.4.一位曾在19 世纪70 年代初期随岩仓使团(Iwakura Embassy)周游世界名叫福地源一郎(Fukuchi Gen’ichiro)的年轻外交官,曾建议将埃及混合法院模式改良后适用于明治时代的日本,大概也将其只算作是一种“较小的恶”。〔97〕Nakaoka San’eki, “Fukuchi Gen’ichiro no Ejiputokongosaibanchosa”, (32) Kokusai shokadaigakuronso 48 (1985).

相比那个时代国际法顶级学者的成果,加仑伽的国际法观一直都被认为具有“明显更加包容性”特点。〔98〕Jennifer Pitts, “Empire and Legal Universalism”, 17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79 (2012).他显然并不认同斯坦利的双重标准,他坚信“我们选择将其他民族归为野蛮的或半野蛮的这个简单事实,并不能赋予我们以野蛮人一样对待他们的权利”。在回应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在建立起横跨亚洲的贸易体系后出现的战争道路所引发的焦虑时,他认为“正是基督教的偏执或虚伪,才使这些遥远的国家看着我们不舒服,他们于是建起了那些不久就被暴力推倒的‘壁垒’以阻止同我们开展贸易”。加伦伽坚定不移地认为,“土耳其和埃及只能有一个司法权,就像在法国或英国也只有一个一样”。〔99〕“The East and the West”, The Times, 24 Aug. 1868, p.4.

五年之后的1873 年,君士坦丁堡举行了一次类似会议,以管理既有的商事混合法院并使其能同埃及的新制度相协调,并最终在1875 年对其做了若干改动。然而,这些仅是实际修正,与《巴黎条约》中确定的召开治外法权会议的愿景还相去甚远。〔100〕Eliana Augusti, “From Capitulations to Unequal Treaties: The Matter of an 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in the Ottoman Empire”, 24 Journal of Civil Law Studies 303 (2011).实际上,这些修正只是进一步强化了如下主流观点:奥斯曼土耳其单方让步协定在该国尚未达到“文明标准”或在其“文明赤字”尚未填平前依然有效。〔101〕Gerrit W. Gong, The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Clarendon Press, 1984, p.115; Eliana Augusti, “From Capitulations to Unequal Treaties: The Matter of an 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in the Ottoman Empire”, 24 Journal of Civil Law Studies 289 (2011).例如在1873 年,著名国际法学家马腾斯曾为领事裁判权辩护,认为领事裁判权是一种加强“东方国家”法治的必要工具。他认为,应当从文明教化的角度来理解治外法权,其应更多被视作是一种责任而不是特权。〔102〕Andreas T. Muller, “Friedrich F. Martens on ‘The Office of Consul and Consular Jurisdiction in the East’”, 25 The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881, 882 (2014).胜任的法官管理下的领事法院因此是当地法院的楷模。1872 年,英国外相格兰维尔勋爵(Lord Granville)在接待访问伦敦的岩仓使团主要成员时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以斯坦利勋爵的观点为基调,他解释道,“在所有类似情形下,英国政府会同意当地政府对英国人具有管辖权,这与当地的启蒙和文明进步程度精准地成正比关系”。〔103〕格兰维尔与日本全权大使岩仓具视之间的访谈备忘录,参见Foreign Office, 27 November 1872, FO 881/2138, 2. 1900 年埃及混合法院开始拥有对破产案件的管辖权。1930 年代前就拟定了一部刑法典以取代领事裁判权,但该法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得以施行,参见 Jasper Brinton, The Mixed Courts of Egyp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89, 107, 192.然而,这种以科学的精确度来衡量进步的脆弱观念只能称得上是“不稳定的政策(conjectural policy)”。格兰维尔的说辞给人以公平待遇的期待,但那种“稳定的文明标准(stable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却从未出现过。〔104〕Martti Koskenniemi, The Gentle Civilizer of Nations: The Rise and Fall of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34-135.

在东亚也是如此,英国人很早便对混合法院表现出了某种兴趣。在中英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的1856 年,广州被英军占领,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礼安排了一位中国推事会同审判。此举被中国人斥为“与装饰门面无异”,有奏折描述该官员“坐位在英、佛理事官之下,虽有座位,而不准说话,不准吐痰、不准吃烟”。〔105〕PärKristoffer Cassel, Grounds of Judgment: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Imperial Power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58. 原文参见齐思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第3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 年版,第378 页。——译者注与此同时,英国官员似乎意识到了《巴黎条约》中治外法权引发的问题,故而计划将混合商事法院引入埃及。东亚地区除前述条约外,1858 年额尔金勋爵(Lord Elgin)在天津和江户签订的条约表明,他在努力制定一种至少可在民事案件适用的会同审理争议的办法。〔106〕参见《天津条约》第17 条和《江户条约》第6 条,Hertslet’s Commercial Treaties( 31 vols.,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 1840-25), xi. 90, 398.

1864 年,巴夏礼再次进行试验,这次他与地方当局一道设立了上海混合法院(Shanghai Mixed Court,即上海会审公廨),审理中国人为被告的案件和没有本国领事保护的外国人案件(即华人与无约国侨民为被告的民、刑案件)。会审公廨最早在英国领事署审理案件,与洪卑次年设立的英国驻华最高法院共存。〔107〕PärKristoffer Cassel, Grounds of Judgment: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Imperial Power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59, 66-67. 上海会审公廨同时审理轻微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反映了英国接受了中国人对《天津条约》有关于“会同公平审断”的解读。在某一个时间点上,甚至有过将这两所法院合并的讨论,尽管这引起彼时已经成为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的共鸣,但洪卑不为所动。〔108〕PärKristoffer Cassel, Grounds of Judgment: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Imperial Power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70.1867 年,会审公廨迁至南京路新址。在这里,作为国际混合法庭(International Mixed Tribunal)的会审公廨成为中国权力看得见的象征,将清朝的主权投射到了作为治外法权飞地的上海。但实际上,它只会带来外国人干涉地方司法的问题,并不会侵蚀到领事裁判权。中国也试图控制外国陪审员对于司法的干涉,比如1869 年颁布的新规定;再如1876年签订的《芝罘条约》试图阻止外国陪审员对被告人为中国人的案件作出判决。尽管如此,会审公廨总是华洋冲突的原因之一。1885 年,在某英国陪审员被一位中国地方副县官袭击后,会审公廨甚至一度短暂关闭。会审公廨一直存在至1926 年,最终被仅受中国人控制的法院所取代。〔109〕PärKristoffer Cassel, Grounds of Judgment: Extraterritoriality and Imperial Power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69, 79, 82-83, 178; TeemuRuskola, Legal Orientalism: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dern La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85.

在日本,《江户条约》提出采用某种联合方法处理民事案件,但最终并未形成正式的混合法院。〔110〕Morita Tomoko, “Bakumatsuishinki no ryojisaiban to minjisoshotetsuzuki”, (604) Rekishihyoron 15 (2000).合作的情形却是有的,例如在埃德尔曼-柴谷(Edelman-Shibaya)案中,日本被告人是在英国领事馆内进行审理的,双方均有代表在场。〔111〕Morita Tomoko, “Bakumatsuishinki no ryojisaiban to minjisoshotetsuzuki”, (604) Rekishihyoron 17-19 (2000).日本官员出席领事法庭,而英国领事也参加当地法院的审判,他们经常使用调解的方式在庭外解决争议。〔112〕Morita Tomoko, “Bakumatsuishinki no ryojisaiban to minjisoshotetsuzuki”, (604) Rekishihyoron 21 (2000).1866 年,英国外交官萨道义(Ernest Satow)在《日本时报》上撰文并对疑难案件常被提交至海关(Customs House)处理的做法表示不满,他说“这(指海关)是一处外国人完全未知是否可以获得公正对待的地方”。〔113〕The Japan Times, 19 May 1866, reproduced in Grace Fox, Britain and Japan, 1858-1883, Clarendon Press, 1969, p.573.在日外国人批评最厉害的当属日本破产法,以至于驻横滨的英国领事要求日本成立混合法院,并在第二年提议建立联合法院。〔114〕萨道义将第7 条有关于追回债务和惩罚欺诈性债务人的规定“是一个过于沉痛的话题以至于外国债权人不忍细说”。The Japan Times, 19 May 1866, reproduced in Grace Fox, Britain and Japan, 1858-1883, Clarendon Press, 1969, p.573; James E. Hoare, Japan’s Treaty Ports and Foreign Settlements: The Uninvited Guests, 1858-1899, Japan Library, 1994, p.62.萨道义的文章也被翻译成了日文,当新的明治政府宣布了修约的意图后,这个主题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在意识到英国有支持日本修约的想法后,日本外交部在其拟定的条约草案稿中着重包含了设立混合法院的条款。在英国驻东京公使馆向条约口岸领事和企业发出的通知中,也含有建立混合法院的内容。正如有人回应说,“在中国也设立的混合法院制度,可以有效地适用于日本”。〔115〕Howell & Co. to Troup, 19 Dec. 1871, FO 46/151, fos. 97-98.1872 年,格兰维尔在伦敦接见岩仓具视时也“提到了埃及的情况,治外管辖权一度在埃及盛行,但现在正在尝试允许让埃及自己的法院来管辖民事案件”。〔116〕格兰维尔接着说,“如果这一尝试成功了,那么也可以审理刑事案件,也就没有理由不在日本采取类似的方法”。Interview between Granville and Iwakura, 27 Nov. 1872, FO 881/2138, 2.

日本人从来没有对上海会审公廨表现出任何兴趣,但是他们很关注土耳其和埃及的混合法院。很快,在格兰维尔接见岩仓后,福地源一郎被派往埃及和土耳其考察该式法院。〔117〕Nakaoka San’eki, Fukuchi Gen’ichiro no Ejiputokongosaibanchosa, Kokusai shokadaigakuronso, no. 32 (1985), p.52.他和一位名叫岛地黙雷(Shimaji Mokurai)的佛教僧人同行。他们是最早访问君士坦丁堡的日本人。在考察之旅结束后,福地源一郎提交了一份主张学习埃及混合法院模式的报告,后续的报告基本延续了这一观点,尽管他在某些方面持保留意见,比如埃及和日本有些关键不同点。〔118〕例如,在1873 年法务省总结认为日本已经获得了比埃及更多的权利。Naganuma Hideaki, Naigai shosokaramitanihon no saibankenmondai, Rekishihyoron, no. 604 (2000), p.37.19 世纪80 年代,井上馨(Inoue Kaoru)担任日本外务大臣时,曾在东京召开了两次主题为修约的多边会议,设立混合法院议题是井上馨抑制治外法权问题战略的重要内容。但在法国法学家保阿索纳德(Gustave Boissonade)发表了一篇抨击报告后,井上馨在1887 年放弃了该方案。面临人们对于外国法官可能出现在日本法院前景的不满,井上馨好不容易与列强达成的协议很快就破产了。

与此同时,在欧洲,领事裁判权和混合法院不再是英国议会“权力走廊”的辩论议题,该讨论逐渐仅限于法律界。有两个重要组织同于1873 年在比利时成立。一个是国际法研究院(Institut du Droit International);另一个是国际法改革和法典编纂协会,后改名为国际法协会(International Law Association)。国际法研究院在1874 年成立了专门委员会,研究“东方国家”是否可以被纳入“国际法大家庭”。五年后,英国法学家屠威斯爵士(Sir Travers Twiss)向在布鲁塞尔召开的第五届大会提交了一份报告,指出这些国家同欧洲国家一样意识到条约义务,但是摒除领事裁判权的时刻尚未到来。〔119〕Sir Travers Twiss, “Rapport”, in Annuaire de l’Institut de Droit International (1879-1880) (2 vols.), Libraire C. Muquardt, 1880, Vol.1, pp.302, 304.似乎是为了强化这一结论,英国驻日法院同一年在日本设立。1878 年,在法兰克福召开的国际法协会大会上,关于治外法权的讨论也形成了类似的看法。中国和日本代表参加了本次大会,这是两国代表第一次参加国际法学家的聚会。〔120〕Arnulf Becker Lorca, Mestizo International Law: A Global Intellectual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中国驻英国公使郭嵩焘对目前的安排似乎表示顺从,但日本驻英国公使上野景范要求明确接受“国际礼让”的可感知规则,他“急切要求西方法学家就文明体系与东方主义体系之间的接触点发表看法”。〔121〕“Extra-territoriality”, The Japan Weekly Mail, 19 Oct. 1878, p.1093.但是,在刚借助订立《柏林条约》来解决俄土战争(Russo-Turkish War)的这一年(指1878 年),对奥斯曼单方让步协定来一次全面修订的希望似乎比以前更加渺茫了。在这个时刻,那些被治外法权制度所累的国家仍然反常地处于一种“永久的例外状态”,显然处于国际社会的边界之外,身处于“正常”规则无法被适用到的场域。〔122〕Teemu Ruskola, Legal Orientalism: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dern La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41.

四、结论

不论戈壁滩的人们何时抱怨,领事只是边笑边说,“条约就是这么规定的”。当他们建议撤销领事裁判权条款时,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我们希望他能笑到窒息而死”。就像领事解释的那样,“可怜的愚蠢人,你们没有修约的权利,只有我们有”。〔123〕Frederick Marshall, “Justice Abroad”, The Fortnightly Review, July, 1874, p.143.1874 年英国《双周评论》(The Fortnightly Review)杂志发表的一篇名为《海外司法》的文章就讲述了这个寓言故事。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马歇尔(Frederick Marshall)的英国人,曾长期居住在法国,当时任日本驻巴黎公使馆秘书,应召参与明治政府发起的修约运动。在其对英国外交政策严厉的控诉中,他吸引公众形成如下舆论:“(英国外交政策是)一种比坚船利炮更为凶猛的力量”。〔124〕Frederick Marshall, “Justice Abroad”, The Fortnightly Review, July, 1874, p.145.他将治外法权描述为“那个野蛮的词语”——呼应了十年前格雷在上议院发表的说法,这很难说是巧合。〔125〕Frederic Marshall, International Vanities, William Blackwood & Sons, 1875, p.265.

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公众似乎不再如从前般密切关注英国在日本的外交政策,当然也就再无前些年当冲突随时发生、英国向横滨派驻军队时甚嚣尘上的争议。当奥斯曼帝国与俄国间的战争阴云再度笼罩时,“东方问题”再次成为一项紧迫的议题。奥斯曼帝国军队屠杀保加利亚基督徒的报告在提醒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Gladstone)谴责土耳其人“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行”。〔126〕William Gladstone, Bulgarian Horrors and the Question of the East, John Murray, 1876, p.12.二十年前在巴黎制定的有关废止奥斯曼单方让步协定的原则性声明,如今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在日本,治外法权成为一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是在英国,这个问题依然囿于人们熟知的讨论框架。对于领事的规制加强了,新的法院也建立了,有关治外法权的整个讨论于是转移到了如何运作这些混合法院之上。

但是,这种折衷方案是一把双刃剑;在实际中,混合法院在帮助控制领事裁判权被滥用的同时,也对所在国的主权造成了相当的侵蚀。混合法院的设立制造了改革就绪的印象,甚至是提供帮助的仁慈形象,也没有直面《巴黎条约》所暴露出的治外法权根本断层线。它从维多利亚时代的政治中退了出来,围绕外国司法的公开辩论越来越转为只限于私密的国际法圈子中的会议讨论。公众对这一议题的关注被引向了他处。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虽然曾受到日本报纸和日本本国的英文报纸发表过一些尖锐的观点而受到些耽搁,在君士坦丁堡从未召开的会议最终还是在东京召开了。

举凡讨论反抗治外法权的,主要围绕的是此后直至二十世纪的抵制治外法权运动,并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以后几代人都理解的反抗主题。然而,本文分析的是,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英国即曾对此问题表现出过意义深远的政治忧虑。一些批评家敏锐地意识到国际秩序中隐含的矛盾,该国际秩序有选择性地不去承认某些特定群体具备其新成员的资格。短期内,这种异议对政策的影响力有限,主要限于对海外英国臣民的管控力度的加大和对于试验设立混合法院的推进等两点之上。因此,它无法做到不偏斜,无法不被吸收到根深蒂固的官方文化之中,也就总是无法与最初拟定的重新审视条约规定的司法制度的尝试完全契合。英国外交部仅满足于纸面上修补现有制度的裂缝,而不太愿意解决其结构性缺陷问题。但是,这种政治话语不但激起了国际法界的辩论,也启发了受领事裁判权影响之国家的观点。实际上,这一政治话语预示了人们会愈加意识到治外法权制度的根基并没有其支持者所想的那般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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