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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提灯者”路桂军

2021-12-08可欣

恋爱婚姻家庭 2021年34期
关键词:疗护安宁生命

文/可欣

生而有爱,别亦无憾,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需要努力的课题。

本文主人公

随着人口老龄化,癌症年轻化,人们对大病守护和临终关怀越来越重视,一种名为“安宁疗护”的医护方式应势而生。路桂军是“安宁疗护”的先驱践行者,他躬身生命教育22年,力求让每个生命有尊严地抵达彼岸。

2021年清明节前夕,他给自己办了一场葬礼,在亲人和朋友的道别中,他用心体验“死亡”,被称为“生命提灯者”。

一场特殊的“葬礼”

2021年3月27日上午,在北京社会职业管理学院生命文化学院实训厅,路桂军的人生告别会拉开了帷幕,他的妻子、儿女、学生以及生前好友共一百多人到场。一切流程都按正式葬礼进行,会场由路桂军亲自策划,简单不失庄重。

一身白衣缟素的路桂军躺在冰冷的床上,接受入殓师擦洗身体、活动关节,而后躺入棺材,聆听家人、朋友的道别。妻子泪眼婆娑,一双儿女涕泪交加。妻子冰凉的双手触碰到路桂军紧绷的脸颊,泪水滴落到他的鼻尖。自认做足准备的他忽然高举双手叫停,挺身坐起,一把揽住妻子和儿女,一家四口抱头恸哭……

现年48岁、出生于河北的路桂军是清华和厦门长庚医院的疼痛科主任、国内“安宁疗护”的先驱践行者。“安宁疗护”是针对失去医学救治意义、存活预期不超过3~6个月的患者,提供身心灵照顾和人文关怀。既要尽量减轻患者痛苦,让其有尊严地往生,也要让直系血亲尽早释怀悲恸延续生活。路桂军护理临终病人颇有心得,生死教育是他安宁疗护的核心内容。北京许多临终患者慕名而来。2020年,知名歌手赵英俊临终前,路桂军曾守护在一旁,在《送你一朵小红花》的歌声中握住赵英俊的手,陪伴着他安然离世。

然而,生命教育理念在国内尚不普及,“安宁疗护”并未被多数人认可。有些处在生命末端的患者和家属直言不讳:“你都没死过,没得过绝症,哪能体会我们的绝望?更别谈什么生死。”“你自己也没有死亡经验,拿什么教育别人?”路桂军把这些质疑的声音记在心上,开始琢磨如何应对。

2016年,和路桂军最亲的二姐正当盛年,猝不及防地患了重病,从发现肝癌到离世,不到半年时间。送别至亲的哀伤让他有了切肤之痛,患者究竟需要什么?医护如何提供生命最后一刻的服务?成了他日思夜想的问题。

为了深度感受死亡,和病患家属共情,路桂军决定给自己办一场葬礼,为此,他和团队足足准备了近两年。刚和家人提及这件事时,年近耄耋的母亲便站出来坚决反对:“胡闹,晦气得很,提都不要提!”同是医生的妻子也不能接受:“我能理解你对学术研究的执着,医生给自己办葬礼,这在业界还是首例,万一人家认为你是为名利而作秀,那你不是自毁几十年从医的金字招牌?”说归说,丈夫对职业的执念最终还是打动了妻子。她帮忙瞒着年迈的婆婆,悄悄地支持丈夫完善活动现场。

路桂军始料未及的是,家人和自己都入戏太深,令现场画风骤变。他尚未脱离悲伤难离的哀恸,哽咽着返场,由衷感慨道:“什么专家,什么知名学者,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做好父母的儿子、爱人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在场的同业好友无不感动,充分理解路桂军的“失控”:“你用真诚和勇气,告诉我们生命教育即将生命诠释为向(旁人的)死而(过好自己的)生的工作,生死安顿没有止境,最终目标是生死两相安。”

“安宁疗护”为生命“提灯”

1992年,大学毕业的路桂军在邢台医院担任麻醉师。麻醉可镇静、镇痛和松弛肌肉,这让路桂军萌生一种想法,麻醉师不能只待在手术室里,应该和更多患者接触,才能更好地帮助病人缓解疼痛。两年后,他自告奋勇,率团队治疗疼痛,在医院设立疼痛科。直到2007年7月,国家卫健委才发文,要求有条件的二级以上医院设立疼痛科,解决慢性疼痛的问题。

路桂军专注于疼痛治疗,在国内领先了15年,但他发现:现代医学技术能祛除患者身体的痛苦,却始终无法深入患者的内心。一个个患者抱憾而去。目睹太多人类最纠结、痛苦的时刻,他结合西方临终关怀理念,开始琢磨“安宁疗护”。

路桂军开始“安宁疗护”时,国内类似的机构寥若晨星。路桂军结合传统文化,和团队一起凭自己的良善和医德躬身自耕,开创出一条他们自己的临终安抚之路。

日常,人们都忌讳言死。路桂军曾目睹一则不可挽回的悲伤案例。一位南方某地的法官罹患肿瘤晚期,疼痛发作时,整个病房不得安宁。1年不到,医疗费花掉80余万元,家人不堪重负,但病人固执地认为所有人都得不惜代价,救他活命。路桂军和这位法官谈心,法官说他想再活5年,看到儿子成家的那一天。路桂军给病人算了一笔账:“且不说医疗水平能否达到,照现在这么花销,还要400万元,这个钱对你压力大吗?”“我不管,我生病以后没法挣钱,他们得帮我想办法。”路桂军不得不把法官大三在读的儿子休学打工的事实告诉他。法官当场给儿子打去电话,咆哮道:“你为什么休学?你知不知道,我要多活几年,就想看你大学毕业,盼你结婚生子……”后来法官因病情发展憾然离世,对亲人没有任何交代,路桂军唯有告慰家属如何妥善接纳。

而另外一个故事,病人在路桂军的沟通下,有个温暖的结局。河南肝癌患者小刘患癌8年,癌细胞骨转移引发全身疼痛,跑遍几家大型公立医院都已无法治疗,只有一家私立医院说花30万元能治。他一筹莫展,已欠下20多万元的债,年逾古稀的父母是退休教师,为了筹钱还在没日没夜补课赚钱。35岁的小刘对人生充满不舍。路桂军帮他分析:“假如你花30万元,病还是治不好,最终遗憾地离开人世。因为要还债,父母80多岁还在教学,儿子无法上好的学校,爱人不但要带孩子,还要疲于奔命养家还钱,无法过一天舒心日子。你有何感想?”

小刘泪珠滑落,沉默不语。路桂军又问他:“如若你花30万元把病治好了,你希望生活是什么样子?”“好好回馈我的父母,努力工作,好好培养我的儿子,好好给媳妇买几件漂亮的衣服。”路桂军深知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他鼓励小刘说出来,也让他自己和他的家人内心更加温暖。“如果我把你的疼痛祛除,让你余下的时光相对安静,尽管这个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你不一定能挣钱养家,你想做什么?”“我希望陪孩子做作业,多陪陪父母,爱人能平静地工作,不用天天陪我看病,一家人安静平和地生活。”“你这个要求一点也不高,设法祛除疼痛,马上就可以实现。”

第二天,小刘带着妻子向路桂军道别:“谢谢你,路医生,我这一趟北京真没有白来。”

有一个36岁的女白领患卵巢肿瘤,身上插着7根管子,成天和母亲吵架,抗拒治疗。路桂军问她疼痛情况,她说:“我很痛苦,想面向大海,抱着我心爱的狗,大口嚼着生蚝,告别这个世界。”顿了顿,她指着身上的管子,说:“这些,还有全部的治疗方案,都是我妈想,我不想。”她的妈妈在一旁泪雨滂沱。

路桂军问:“如果换位思考,你是妈妈,你会不会和她一样舍不得丢下女儿?”她回答:“我没有机会当妈了,如果我是妈妈,我一定尊重孩子的意愿!”路桂军和女孩的母亲单独沟通,母亲涕泪纵横,最终同意了女儿的选择。路桂军说:“生命的尽头,要和全世界和解,要道爱、道谢、道别、道歉,如果逝者没有释怀,生者要花要更长时间去疗愈,有的甚至很难开始新的生活。”

“向死而生”只为更好地活

路桂军不主张家人和医生联合,对病人刻意隐瞒病情。善终应是没有遭遇横祸,预先知道死亡时间,身体没有痛苦,心中了无挂碍地告别世界,才能生死两安。

路桂军认为对生命无望的患者,最好的是陪伴,安稳地送他到生命彼岸。患者老张自知时日无多,患病4年一直瞒着84岁的母亲,从未见面,害怕让老母亲直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路桂军开导他:“4年不见,老母亲很可能已知晓一二,换位思考,如果你是母亲,未曾见到儿子最后一面,会不会痛苦?”一段时间后,老张的妻子请路医生上门面诊。老张腹大如鼓,躺在沙发上。老母亲在一旁颤巍巍地不时给儿子捏腿,掖被子。老张低声说:“路医生,你对了,我母亲来后,丝毫不诧异。谢谢你!天下有多少人能生在妈妈怀里,死在妈妈怀里?我是幸福的。”当天晚上,老张安然离世。

路桂军说,现代医学无法保证生命的长度,医生要尽可能提醒患者珍惜当下,爱自己所爱。一个50多岁的高级知识分子跟路桂军倾诉,她想再活10年,看孙女考上大学。路桂军深知无法实现,说道:“如果你的生命无法延展长度,可以增加其厚度。”这位病人开始提笔给孙女写信,录视频,告诉孙女在小学毕业、中考,以及高考选专业时应该怎么做,把所有的爱都留在当下。心绪宁静下来的她,活的期限远超医生预期。

很多肿瘤良恶界定不分明,路桂军建议选择与之共存。抗癌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肿瘤晚期,无异于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病人缓解疼痛后,能平静地好好休息,调整身心状况,反而活得更长。但让他无奈的是,不是所有家属或患者都能理解并接受,即便接受,也未必能找到相关的安疗医生和病房。

2020年清明节,路桂军在河北老家休假。那一天,很多媒体都在转载他的访谈录,可是一条信息传来,让他坐立不安。他曾经救治过的一名患者在浙江家中跳楼自杀。“我是一名疼痛科医生,也是生命教育工作者,病人最终却选择自杀了,多难过。”路桂军即刻飞往逝者的家乡,他要亲自去看看,究竟有什么问题。虽然怎样做对逝者都已毫无意义,但对后来的众多患者特别重要。逝者的妻子见到路桂军,号啕大哭:“路大夫,您一度是我们的希望,您见证了我们一路走来的各种情况,您特别能理解我们内心的伤痛……”

站在葬礼现场,路桂军深知自己可能无法帮到每一个人,但接下来他要更加尊重生命,努力帮助更多的患者。

3年前,在中国真正得到“安宁疗护”的仅占死亡人数的0.3%,路桂军希望这个数字能变为1%、10%、30%……2021年两会,已有代表提出将生死教育列入义务教育。他为之振奋,不畏死,才能更好地活。生而有爱,别亦无憾,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需要努力的课题。

“葬礼”过后的路桂军,依然忙碌奔波在呼吁、传播生命教育的路上,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那场特殊的仪式让一家人更亲密,吐槽“结婚是嫁给自己”的妻子,比以往更加支持他的事业。一双儿女会主动和他谈论生死话题,儿子还不时打趣他:“有个做生命教育的老爸‘特烦’,但特暖心。”

同事和学生向路桂军反馈,原本只是在无影灯下迎接、抢救生命,从未想过自己还是“生命提灯人”,护送患者到达生命的彼岸,特别治愈。有患者说,路桂军安抚了他们的心。路桂军认为这是莫大的褒奖。

2021年8月22日是传统的中元节,适逢星期日,路桂军一早赶往清华大学校区,参加清华中元论坛直播。在特别的传统节日传播生命教育,有特殊的意义。生命教育任重道远,路桂军目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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