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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在阅读中穿行

2021-12-07程琪

阳光 2021年12期
关键词:闲书书店

程琪

人这一生,很像是一泓出山之水,初时涓涓,继而汤汤,流着淌着,便随山形地势的陡峭或平缓、跌宕或起伏身不由己地气象万千了。走哪条路,过哪道坎儿,是浩浩荡荡一泻千里,还是磕磕绊绊百转千回;是聚清流为渠溉绿野平畴,还是舍身跳崖为瀑为潭……固然由许多内在与外在因素促成,却也不乏偶然。我与写作的捆绑,便是如此。但回过头来细思,又不乏必然在其中。这个“必然”,应当说就与“阅读”脱不了干系。

一个写作的人,自然是少不了阅读的:文字的阅读与生活的阅读。如果说生活的阅读是实实在在可以触摸的当下,那么文字的阅读则是想象中的生活,它不在我们身边,却又真实得就像在身边,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以外另一个鲜活的世界。

我的写作,就是在这样的阅读中一路行走过来的。

不得不说,与那些家庭文化积淀与熏陶厚实的人相比,我更像一株野草,在春夏秋冬寒暑冷暖的四季中恣意地横生竖长,不知不觉就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从小就喜欢看“闲书”。

“闲书”,是母亲的说法。作为上世纪二十年代生人,母亲虽上过高小,却是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訓中长大的。母亲认定,课本以外的书全是“闲书”,且明令禁止我“不许看闲书”。不过小小的我总能避开母亲的火眼金睛,我行我素地乐此不疲。夏天的夜晚,我会跑到胡同口的路灯底下去看闲书。冬天,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做针线时,我就把书搂进被窝,偷偷地将被子撩开一道缝隙,“凿壁偷光”地看我的“闲书”。

那时,我看的“闲书”均来自同院的一位叔叔。他是张家口矿山机械厂铸工车间的翻砂工。二十八九岁,浓眉大眼、国字脸,他老婆在乡下,家里出来进去就他一个人。每天下班后,他总要打二两烧酒再揣一包花生米或莲花豆回来,然后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手里抱一本厚厚的书,不时将小酒盅递到嘴边“吱”的一声,有滋有味地品咂着。五十年代的四合院,不管住着几家人,关起大门就是一家,东家出,西家进,一嗓子就把喜怒哀乐灌满全院。那时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往那位叔叔屋里钻,我也是。钻着钻着,就好奇,他手里捧的是什么书啊?他每天看都看不烦吗?然后趁他不看的时候我就拿过来看。一看就迷住了,果然比课本好看多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封神演义》,还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等等,就这样一本一本囫囵吞枣地走进我心中。

那一年,我9岁,读小学三年级。记得那位叔叔曾经瞧着我说,你小不点点儿的,能看懂?当然能。我不服气地跟他犟嘴。其实书上的许多字我都认不全,但这无妨,反正字里行间的意思我都似懂非懂了。这些书,为我打开了一个包罗万象又神秘莫测的世界。原来,在我的日常生活之外,还有那样一些我完全想不到的人和事,还有那么多的美好与不美好,还有那么多的悲伤喜乐……呵呵,世界好大,感觉我的脑袋里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又像突然跑进一片没边没沿的天地里,好开阔啊!

12岁那年,我随母亲移居大同。早几年就已经在大同工作的大姨是一个很小资的女人,她和她的几个朋友在当时封闭的小城算是比较时尚的一群。她是解放初因为跟老革命的大姨夫结婚才参军的,原在部队上做文化教员,后来转业到大同。1955年冬天,一到大同,我就发现大姨有一个军用的厚帆布褡裢,褡裢口袋里塞满了大姨看过的“闲书”,大多是外国小说,还有一些时尚杂志,比如当时很流行的一本叫作《苏联妇女》的杂志,大16K,铜版彩印。这只大大的褡裢口袋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座宝库。一闲下来,我就从褡裢里往出掏书看,掏出哪本看哪本。至今记得有高尔基的《玛尔娃》、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莫泊桑的《漂亮朋友》、伏尼契的《牛虻》等等。我接触并喜欢外国文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阅读成瘾。当然,那时我的阅读仅仅就是喜欢看而已。现在想来,这种看似与写作没有牵扯的阅读,就像是一块基石,为我后来撞入写作这片天地的“偶然”做了“必然”的准备。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另一个阅读渠道是新华书店。

我小时候,张家口最繁华的怡安街上有一家新华书店。书店在一个高台阶上,三开间门脸儿,大概因为那时我很小吧,感觉书店很大很大。很大的书店里挤满了高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层层簇新的书。每个星期天我都要到书店去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天,常常忘记了天黑,忘记了吃饭。对,是看,不是买。我到书店就是为了看书,我可没钱买。我总能在这里找到想看的书,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那一年我迷上了童话和民间故事。《安徒生童话》《王尔德童话故事集》《普希金童话诗》《希腊神话故事》,还有什么传说、民间故事等等,都是在这个书店里读的。就这样,我蜷坐在书架旁边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读安徒生《海的女儿》,读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为小人鱼和快乐王子对爱情、对世界的爱心而黯然神伤。那个书店里有一个年轻的店员,短短的小分头,穿一件褪色的学生蓝制服,总是静悄悄地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偶尔,还会站在样书柜台前,举起一本书朗朗地推介着:“读者同志们……”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字正腔圆。因为三天两头去书店看书,我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我。有时,他还会微笑着朝我点点头,并没因为我只看不买而冷眼待我。前苏联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红色保险箱》《绞刑架下的报告》就是他推介给我看的。

12岁移居大同后,我延续了到书店看书的嗜好,隔三差五总要泡到新华书店去。有时一次看不完,还会偷偷地在书页上做个记号,下次接着看。至今还记得大同城内大北街上的那家新华书店,那宽敞明亮的大玻璃窗、低矮宽阔的水泥窗台,给我的少年时光留下美丽而温暖的色彩。

大概就是在这种不知不觉的阅读中,对文学的兴趣渐渐地在我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

也是凑巧,我初中二年级时,正值五八年“大跃进”,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我们学校也不例外,记得一次“放卫星”誓师大会上,同年级的一位男生跳上大操场的台子,宣读了他的“雄心壮志”。他说他要写五部长篇小说。他的长篇小说是否完成不得而知,不过后来他考入了南开大学中文系是实实在在的。反正那时从上到下都狂热得像疯子,做到做不到再说,就看谁的牛皮吹得大,谁的调门叫得高。我当时的确被那位男生的“雄心壮志”震撼了,惊羡之余,也忍不住雀跃心动了,于是一晚上就写出一篇小小说,题目不记得了,写的是“全民大炼钢铁”中的一件事。后来这篇小小说还发表在学校的油印小报上。一年后的1959年,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先是讲了当时很风靡的《红旗歌谣》,讲析了书中收录的那首压卷之作《我来了》:“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之后老师布置让全班每个人都写一首。我兴奋地绞尽脑汁,想,我一定要写别人想不到的。写什么呢?最后凑出这么几句:“一棵白菜真是大/一辆大车装不下/咦,怎么八匹大马还拉不动/噢,原来是车轱辘压得没气啦!”结果我的这首“四六句”居然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点评了,让我小小地骄傲了一下儿。

这小小说,这“四六句”,应该算是我最早的文学写作了。

从高中到进入大学,我终于不用再泡书店看书,学校图书馆的藏书满足了我对阅读的渴望。

高中时,我时常跟班级的图书委员到图书馆去。学校图书馆的老师原是我的历史老师,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听说他成了“历史反革命”,然后就被打发到图书馆了。直到几十年后才知道,原来就因为1949年前他曾在家乡那个县阴错阳差地当过几天县长,上峰让他当县长的原因,只因他当时刚刚大学毕业,是他们县文化最高的人。曾经,他课讲得特别棒,我的历史课成绩也总是最好。就这样,因为这位老师,我得到长驱直入图书馆的特许,还可以不受限制地多借几本书。那时我借阅最多的是外国小说,大约与青春期的萌动有关,读的最多的是法国莫泊桑、司汤达、大仲马的小说,还有俄国的屠格涅夫,前者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后者字里行间淡淡的忧伤,都让我难忘。

直到考入大学,我依然时常泡在图书馆。学校主楼后面有一座很大的图书楼。图书楼里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阅览室里有一排排宽大的阅览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台灯。没课的时候,我和许多同学早早地就等在图书楼门外,一开门,就像一群蜜蜂嗡嗡嘤嘤地扑进去,争抢着占一个靠窗的座位。那几年,我借书还书的频率很高,很快就跟那位温文尔雅的图书管理员熟识了。听说他原是地理系老师,后来成了“右派”,就被发配到图书楼。因为读的是中文系,课程设置里原本就有现当代与古典文学作品选读,随着教学进度,我把需要读的古典与现代文学作品一部不落地都读过了。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外国文学,我大量阅读了十九世纪的外国名家名著。法国的、英国的,巴尔扎克、福楼拜、莎士比亚、狄更斯等等。大概与五十年代而来的“苏联情结”有关吧,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是俄国文学,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等等,等等。当时班上许多男生都怀揣着作家梦,常常逃课窝在宿舍里写小说。我没有,我从来没动过“当作家”的念头。虽然有时也写点儿小东西,都不过兴之所至。比如看过当时风靡的话剧《年轻的一代》后,我写了一篇散文诗《〈年轻的一代〉人物画像》投给校刊,居然发表了。后来也时不时写点儿小诗什么的。

大学毕业后,我阴错阳差地被分到煤矿当老师。我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认为它太过循规蹈矩,太死板。也是赶巧了,我所在的矿是当时大同矿务局数一数二的大矿,矿上有一个实力很强的文艺宣传队。我分到矿上没几天,就被借到文艺队,连编带导,有时还上台凑数当演员。对于一心想着脱离学校的我,无异于正瞌睡给了个枕头。两年后的1971年,我又被调到局文艺队,专门负责编写节目。记得写过一个大型歌剧《矿山烈火》,还写过一些小话剧、快板、多口词等。编写文艺节目,于我,太轻车熟路了。我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后来又做过文艺队编导,特别是“文革”中拉起一骠兵强马壮的派性宣传队后,编写节目以应急成了家常便饭。虽然多是跟形势的“快餐类食品”,倒也未必不是一种写作的训练。

从1967年直到1976年,这一时期的阅读相对比较贫瘠。图书馆全封了,书店里全是领袖著作,几乎没有“闲书”可读。家里只有我们俩过去买下和搜罗来的一点儿文学书,比如《西厢记》《牡丹亭》《文心雕龙》《契诃夫小说选》等等,还有我大学几年的全部教科书。一个可怜的四层小书架就装下了我们俩人的全部“精神食粮”。

其间有过一个小小的插曲,即“偷书”。“文革”前局机关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造反后便封存了,只留一位管理员充当看守。一次安排我们去图书馆大扫除,望着浩浩荡荡的书架,感觉就像进了银行的金库,顿生贪婪之心,恨不得全部據为己有。我在书架间磨蹭着,抽出这本,挺喜欢,又抽出那本,也很喜欢。后来见左右无人,便偷偷地将两本书塞入怀中,心跳得“怦怦”的。有一就有二,后来只要有机会进入图书馆,都会“偷”几本书出来,前后大约“偷”了十几本,雨果的《九三年》《巴黎圣母院》、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还有契诃夫的几册短篇单行本,都是那时的“胜利果实”。因为有孔乙己那句话垫底,“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故心中倒也十分坦然。没过多久,说是要“破四旧”,便将图书馆的书全拉到废品站卖了。待我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已是满地狼藉。望着绝尘而去的卡车,我后悔死了,早知如此,该多偷几本才是。

1972年矿务局成立了文艺创作组,成员除我之外,还有一位笔名“九孩”的人。他是1959年从煤炭工业出版社下放到大同的,据说也与五七年“言论”有关。“文革”前是局长办公室秘书,写过小说,还写过反映全国著名劳动模范“马连掘进组”的长篇纪实文学《高举红旗十年》等。他长我18岁,是一位和善正直又执拗的兄长。那几年时兴出版内部书,说是供批判用,灰色的书皮,人们叫“灰皮书”。不知从什么渠道,九孩总能搞到这些书,我就一本一本地从他家借着看,比如长篇小说《你到底要什么》《州委书记》《多雪的冬天》等前苏联解体时期的文学作品,就是那时读到的。

1974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组编辑罗继长到大同煤矿组稿,说是要出一本小说集,树一个“三结合”出书的样板。大同煤矿作者队伍原就兵强马壮,自是不在话下,很快就拉起一干人马,九孩负责,我来跑腿。有新作者也有老作者。其中的老作者“文革”初期都挨过批斗,却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俟温度适宜,便又死灰复燃了。一次讨论会上,一位老作者开玩笑地对我说:“你不能光叫我们写啊,你也得动动笔吧,万一再挨批斗,大伙儿也好就个伴儿呀!”写就写。我心里说。然后就写了一个短篇,题目叫《高鹰》,自然是按“三突出”模式编写的一篇概念化的东西。这本小说集于1975年出版,书题叫《煤海的报告》。九孩为这本书的出版耗尽了心血,原就患有肺空洞的他,1974年冬从省出版社回来,一下火车就直接住进了医院,直到一年后去世,再没离开病房。

终于,激情燃烧的1980年代到来了。

劫后余生,百废待兴。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我和我周围的作者们像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买,买,买。1980年我在全总文艺创作讲习班学习时,每到星期天,就结伴进出西单、王府井书店。那时的书也便宜,一套四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只要4.3元。至今我书架上站着的外国文学名著大多是那时的版本。那一时期,除补上过去缺下的“课”,曾经漏掉的英美著名作家如哈代、毛姆、劳伦斯、简·奥斯汀以及杰克·伦敦、霍桑、福克纳等作家的作品外,我还涉猎了当时很风靡的表现主义、意识流、荒诞派、魔幻现实主义诸如卡夫卡的《变形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作品,同时又重读了十九世纪外国文学名家名著。我发现,同一本书,每读一次,现时的阅读与彼时的阅读感觉都不尽相同,大概这便是名著的魅力吧,常看常新。就这样,不知不觉中由曾经的看故事看情节变成了看人物、看命运、看结构、看角度,甚至读着读着,不知不觉会生出带入感,他为什么这样写?如果是我,会怎样写?

当时我编着一份刊物,同时负责全局的文艺创作。也就是从八十年代起,我才算是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应当说,1979年发表的短篇《拉骆驼的女人》,是我和张枚同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

整个八十年代,我和我的先生跨过“而立”,步入“不惑”,于繁忙的工作之余,匆忙却又兴致勃勃地穿行在阅读与写作之中。我们住在连排小楼里,房前屋后种着豆角、西红杮。夏日的傍晚,水泥抹地的小院里洒了清水,放一张小饭桌,桌上是简陋的饭菜,窗台上的双卡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山口百惠的歌声,或是翻录的交响乐《贝九》《贝五》。尽管物质相对贫乏,比如每周日要到菜站去排两个小时队才能买到点儿新鲜蔬菜,但我们的精神无比充实,真的是打心眼儿里感觉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那时每年总有几个月下矿蹲点,也就是在那种全身心投入的不知不觉中,让我对煤矿、对矿工、对这一片天地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牵系,有了血脉相通的感同身受。我不敢说我读懂了他们,但我确实是被感动了,且抑制不住地想把这一切写出来,想告诉世人,这片天地里有这样一些人,他们默默地为世人奉献着自己的苦累、鲜血甚至生命。整个八十年代,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俩都要写到深夜两三点,他在卧室那张自己打做的写字台上,我在厨房的三屉桌上,第二天清早还一脸阳光地照常去上班。年轻,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供你使用,供你挥霍。《麦苗返青的时候》《新来的临时户》《深深的大山里》等许多短、中篇小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还想说的是,如果不是和张枚同走到一起,我可能不会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更踏实。我的先生对文学创作很执着,他从12岁读过《吕梁英雄传》后,就对自己说“我也要当作家”。我不是。我的兴趣爱好极为广泛。中学时,我的理想是做翻译,因为我们的外语老师来自于“北外”,他教得好,也因此我的外语特别好。后来,又一度因为对文艺的爱好,曾想去考艺术学院。后来考上大学,学了中文,我的理想是做新闻工作,当“名记”。我真的是太不专一,太不执著了。不过事物总是相反相成的,所有的“短”又都有“长”蕴于其中。现在想来,我那些驳杂的兴趣、爱好与涉猎都于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为一种艺术修养,就如文章中的“闲笔”,对于我的写作,未必不是一种“成全”呢。文学写作,最忌的是“线性”思维,耗散开放的多维空间思维无疑将事半功倍。对写作而言,广泛而杂驳的爱好与兴趣绝对是一种助力。

坦率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将来会与写作走得这么近,也从来没有想到最终写作成了我的一种生活与生存方式。如果我不是学了中文,如果我没能跟张枚同走到一起,如果我不是因被人算计阴错阳差地分配到煤矿,如果我一直在学校里本本分分地当老师……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也不会有现在的我。只是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如果”。人的一生,就像置于一片茂密的森林,盡管走出这片森林的道路有千条万条,但当你走出森林后回望时,最终属于你的路只有一条。这当中,选择哪条路,怎样抉择,那些看似的“偶然”,其实又都有“必然”蕴于其中。

从八十年代后期直到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张爱玲热”“沈从文热”的持续升温,我的阅读渐渐深入到张爱玲与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以及后来的汪曾祺、阿城等一些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中。其中最让我沉迷的是他们的语言魅力,打个比方,它们就像海浪自沙滩消退之后留下的波纹与皱褶,是独一无二且不可复制的。读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你会发现,几乎每一句话都平平常常,可是把这些“平平常常”放到一起,一下子就有了味道,就有了美感,就有了韵味。再看张爱玲的语言,几乎都是上海人琐琐碎碎的日常,甚至琐碎到繁复唠叨,但恰是这些让她的小说有了品咂不尽的滋味。再比如汪曾祺的《葡萄月令》,看似只是平实的叙述,甚至是罗列,却就是用这些没有任何修饰的语言勾勒出一幅极赋意蕴的田园诗画。我渐渐体悟到,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而在于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在于语言背后的表达,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语言文字在文学作品中绝不单纯是工具和形式,它是和内容与思想同时存在,是不可剥离的。语言文字即是作品的本体,绝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朱光潜先生曾说:“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也因此,九十年代以后,我的阅读更多地投入到对语言文字的感觉上。不得不说,这感觉让我的写作受益匪浅,并渐入佳境。我大量的散文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我喜欢并沉迷这种感觉。写作中,我往往不太在意是在写小说还是散文,我只在意语言文字对情感、思想与感觉的表达。记得一位朋友曾对我说:看了你的东西,哦,原来散文也可以这样写啊。是这样,散文未必不能用小说的笔法,反之,小说亦可用散文的笔触,比如我们熟知的明清笔记小说,又何尝不是一篇篇精美的散文呢?

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一个写作的人都有自己的行走轨迹。我的文学自觉,我所有那些毛茸茸的念头,所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感觉,都来自阅读,对生活与对语言文字的阅读。

如今的我,依然读着,写着。写着写着,就想读了;读着读着,又想写了。这就是我的日子。平平常常,乐在其中。

程 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一百五十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转载并获得若干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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