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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之东西,桥之上

2021-12-07廖静仁

阳光 2021年12期
关键词:晴川阿公

在七百里资江的中游北岸,有一座名叫“联珠桥”的双拱石桥,而桥梁石匾上刻着的却分明是“连株桥”三个魏碑字。据说没修建这座双拱石桥以前,河东与河西的人们往来走动就靠一条渡船,也没有专门的摆渡人,幸好隔河相望有两棵年轻株树如孪生兄弟般枝繁叶茂地长于两岸,人们用缆绳拴住树身,中间一段穿在船的两档,过往行人上得船后,既不用撑篙,也无需划桨,全靠双手牵着缆绳拉船过河。但老天爷一旦来了脾气,连降暴雨,渡船就得拴牢在或左或右的株树下。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儿取了个小地名叫连株潭。

若能在连株潭前的溪口上建一座石拱桥多好!当年有撑雨伞的人隔河兴叹。

石拱桥是那么容易建的?其中一位老者说,得等族里出了能人才行。

话说有一年,能人终于出现了,他叫廖银和,是廖姓来到白驹村后的第十九任族长。这是一个值得让日后从此过往的路人记住的名字。他在主持修建了一座公共学堂后,又带头掏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甚至连夫人的陪嫁也一并进了当铺。说要修就修一座双拱石桥。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在这座石拱桥竣工时,主修廖银和就地取材给起了“连株桥”这个名字,其中当然也含有视两岸人们为兄弟之深意。后来却被人把“连株”二字改叫成“联珠”了,合在一起就叫它双拱联珠桥。乍一听似乎是雅了些,却经不起追根溯源,前者是事出有典的。但从此过往的驾船人却说,明明是一座三拱桥嘛!这时桥洞里就会有人否定说,桥墩上的这个石洞不是桥拱,是桥的天眼。江上的人就将信将疑地问,桥会有天眼吗?

当然有。桥洞里的人回答得理直气壮:头顶三尺有神明,桥墩之上有天眼!

双拱联珠桥距今已有百余年历史,桥梁主体除了东西两档和左右四角的石象石马被往来路人胯骑手摸得愈见光泽外,其余部分包括压石均牢实如初。桥墩上雕刻着一对儿能镇孽龙的蜈蚣,并且被村人们说得玄而又玄。这话最先是从白驹村的明朗阿公口中传出来的,他用左手食指撩起银白胡须,右手在半空中比画着说,民国二十八年,九峡溪暴涨桃花水,一条孽龙卷着半条溪流的杂柴茅草狂冲乱撞,呼啸而来,到得离双拱联珠桥十丈之余的株树潭处,老天爷忽然雷声大作,闪电划破滚滚黑云,桥墩上的两只石蜈蚣“腾”地跃起,箭一般射了出去,但见灯笼大的一对儿龙眼立时血流如注,血水染红了整条溪谷,龙身连续在桥洞的上游绕了七个大圈儿,杂柴茅草四散分开,水一下子就退了……听众中就有人追根究底问,后来呢?明朗阿公稍作停顿,昏花老眼扫场一周,就胡须一吹说,后来?还有嘛子后来!幸好另一位也是阿公辈的廖明庆添油加醋地补充说,后来河东河西的人为分龙肉不均还结下了世仇……这时围观的年轻人中有个叫向干才的就笑出了一脸诡谲说,历史就是被你们这些老辈人倚老卖老的嘴皮子给说歪的。

白驹村杂姓人口只有三家,向姓便是这三家之一,向干才的爷爷当年是从湘西保靖那边逃亡至此的,据说身上还负有追杀者给砍的刀伤,是吃斋念佛大半辈子的老族长夫人仁慈,手捻佛珠勸男人收留了他,安排他在族里当公家人,为村里打铜锣巡夜,还给他分了两间公屋,又把自己身边的使唤丫头许配给了他,并帮他改名叫向善。向干才是向善的长孙,当时已是桥东头白驹大队的团支部书记,算得上半个有文化的人,经他一点破,大伙儿才知两个阿公辈的老人原来是在唱双簧逗开心。不过两只石蜈蚣中间铭刻着的主修人廖银和的尊姓大名却至今醒目。其实他本人当时是坚决反对在桥墩上留下姓名的,他说,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就如之前我主持修建的学堂一样,建在白驹村口能接纳四面八方之乡邻子弟,留下的是传灯的种子,这不是很好吗?银和族长饱读诗书,胸怀大志,言语中的“传灯”二字,意味深长,寄意悠远。是石匠师傅们趁他外出筹措最后一笔建桥款时,连夜把他的名字刻上去的。他后来看到了淡然一笑说,但愿我这名字也能如蜈蚣。这话在当时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戏言,没有人认真过,但事情却往往会有例外,这例外的事情就发生在一个例外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十三阿公。十三阿公有个绰号叫十三童佬,河东河西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没有人晓得他的真实年龄。当然也有人问过他,而且问他的人还不止一个两个。但问他又有何用?十三童佬根本就是个白痴,只要天不下雨,他就会从桥墩上方的那个小圆洞里钻出来,然后扶一张竹梯爬到桥上。圆洞并不大,但钻进钻出睡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据说这是当年修桥时石匠们无意间留下的,为存放工具用。爬到桥上的十三童佬,一天到晚左手举一串银色麻丝,张开右手的五个指头当梳子,像是给谁梳理辫子一样,刚梳理得有些头绪,左手随风一抖就又成乱麻一团了,口中还自言自语说,乱了,全乱了!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十三童佬是个童子,这是大人们从他拉尿的包皮鸡看出来的。也没有人晓得他以前是不是有家,就连明朗和明庆两个明字辈的阿公也说不晓得。

按理人人都应该有个家的,连孙猴子都有一座花果山呢。这种推断出自于白驹村里唯一的一个心理学博士廖晴川之口,晴川是村里如今年龄最长的梦生阿公的重孙女,她还振振有词地说,从十三这个名字来推算,我想他应该是在家中排行十三,或许还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是哪一房姨太太所生呢!但是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间段出现断层,这段层的出现也许并不是因为十三阿公活得太过长久,又是个白痴,而应该是十三阿公在年轻时受过某种要命的刺激,他的精神和肉体都还停留在那一刻,所以他才总是一副鹤发童颜的样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那是一个人心开始变得狂热、人性走向扭曲的时代,作为共青团支部书记的向干才当然对晴川这一推论不相信,并且嘲讽她说,狗屁!晴川博士却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分析道,也许还与他的举止有关,一个总是能仰首把白云看成苍狗或看成是天兵天将放牧的白驹的人,尤其是潜意识里又经常在梳理思绪的人,他怎么会等同于其他的人呢?反对晴川的干才就钻上牛角尖了,一口粗话说,你这卵心理学博士是在扯淡吧?十三童佬一个白痴还会有思绪要梳理?晴川的一张知性脸孔涨得通红,只在心里头暗自说了一句,十三阿公是在对牛弹琴,我廖晴川也是在对牛弹琴!便再无下文。于是有人就去村里头问已经老得银发蓝眼的她的曾祖父,可梦生阿公说,我懂事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年我就叫他十三阿叔。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去问梦生阿公了,甚至还有人说,这样的事你去问他?还不如干脆去问桥墩上的那一对儿石蜈蚣!并且还有人用不屑的口气说,按照他重孙女的理论推断,梦生阿公就是个梦生子!加上他毕竟是个九十多岁的人,老得银发绿眼了,他搞得清卵啊!冷不丁十三阿公就出现了,喃喃地说,乱了,全乱了!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

向干才却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见到从天眼里出来的十三阿公就跑。只是后来晴川博士的分配被搁浅了,理由是她试图用唯心主义的理论歪曲和改写白驹村的近代史……可怜十多年寒窗苦读的一代才女却被罚回原籍做了向干才的妻子。

时间进入到八十年代初,桥上忽然一夜之间就搭建了一栋小木屋,也就二十平米左右吧,后檐搭在桥右的压石上,前三根柱子落在桥的中间,但麻雀虽小则五脏俱全,有货架,有床铺,还有做饭的炊具等。行人从桥之东西过路而来,顺便就可以购得南杂百货。这本来是一件便民的好事,却有河西株溪口人忽然找上门来理论说,联珠桥是一座公家桥,你廖传灯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哪?名叫传灯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后生,河东白驹村人。河东白驹与河西株溪口是两个自然村,中间隔了这座石拱桥,却都是廖姓,新中国成立前还共着一个祠堂呢。叫传灯的后生,当时已经是公社文化站辅导员,在县文化馆内刊上发表过民歌和小诗,并在尝试写散文,正值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就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晓得我传灯也姓廖呀?桥墩上還刻着我曾祖父廖银和的尊姓大名呢,这你不会不晓得吧?来人听了一愣,正要张口说,哈,你才穿了几年有裆裤,黑五类的帽子刚摘掉就真成还乡团了?这时十三阿公却正好从桥墩上的洞里爬上桥,顺口便说,但愿我这名字也能如蜈蚣。传灯遂一抬头,目光就先落到了气势汹汹来问罪的人身上,这才笑脸相迎说,是甫才支书啊?得罪了,得罪了!没想到接话的却又是十三阿公,他说,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其实甫才支书也姓廖,若追溯起来,他的祖父和传灯的曾祖父还是叔伯兄弟,但是他当了支书后却六亲不认,常被村里的老辈人指桑骂槐说他丢了做人的根本。杵在传灯面前的甫才支书就显得有些尴尬,正要下意识掏烟时,传灯就给他递了一支,并给他点上,还睃了对方一眼,但见他脸红得像泼了血一般。甫才支书悻悻然转身走了,传灯赶紧跨出门坎很礼貌地叫了一声十三阿公。他当然晓得十三阿公是从不吸烟的,也晓得他是一个吃百家饭的人,就没有多跟他客气。

从桥洞里刚钻出又爬上桥面的十三阿公,手里正梳着那串似乎永远也理不清的乱麻,先是河东河西左右睃上几眼,目光在某一处流淌着淡蓝色炊烟的屋脊上停留了片刻,鼻翼微微地皱了一皱,似乎是闻出了菜香后,便抬起头颅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继而念念有词道,都说白云成苍狗,我看白云是白驹,白驹过隙,千年一瞬。说罢,他大大方方地朝着己经瞄好了的人家走去。他这人也真是特别的出奇,到了别人家里也不说话,在灶屋门口杵着,从容接过人家递过来的一大碗饭菜,吃过后也不道一声感谢,手中理着一团乱麻又向桥上走去。

一地一乡俗,一姓一民风。这乡俗民风虽然摸不着,它的形态却是可感的,就如同勒进资水江岸崖石上的纤痕,被勒进了人心里,在光阴之手的抚摸中愈见其光亮。就拿两岸起屋和丧葬这等事来说吧,若是得知哪个家里动工建房了,帮菜和帮工那是必须的,而若是谁家里的老人殁了,更是“人死饭蒸开,不请自己来”,这就叫一家有事众人帮。新中国成立前,村里曾有过一顶慈善轿,比一般轿子要大一些,里面能坐能睡还能拉屎尿,是专门为无后老人或残疾人做的,这人由村上人轮流供养,得四个劳力才抬得动,为此还有人编过童谣:

慈善轿内有乡邻,

乡邻就是自家人。

衣服茶饭轮着供,

供人供己供民风。

关于慈善轿的始末是被廖传灯写进了文章里的。他把自己的爱人安排在联珠桥上开店后,又开始尝试写散文了。但遗憾的是这一脉相承了几百上千年的民风却在早年的那场革命运动中给断送了,慈善轿也被当成封建“四旧”付之一炬。

做出这等缺德事的领头人就是廖甫才,他当时是株溪口大队的革委会主任。

在清澈流水的倒影映衬之下,双拱联珠桥就如一双惯看世事沧桑的大眼睛。

如今寄宿在联珠桥那个被人们称之为“天眼”里的十三童佬,在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五年,曾经正式以廖姓家族中十三阿叔的身份出席过当时的一次龙舟赛活动。因为受时局的影响,龙舟赛已经停办好几届了,那一年忽然从资水上游的雪峰山传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人们欢欣鼓舞,两岸三地的八大家族这才想起要请出白驹村廖姓家族的新任族长明德先生牵头共襄盛事。当时明德先生已经带领本族一帮伐木和驾毛板船的汉子入主小镇唐家观,名义上是开商行做土特产生意,实则是为半崩山抗日游击队筹措经费和运送枪械弹药。经请示时任湘中地下党特委书记李正的同意后,年轻的明德族长便亲自出面主持了这一赛事。廖明德是老族长廖银和的长孙,尊老爱幼又热心于公益事业,用当地唯一曾经获取过功名的贡生吉泰来老先生的话说,明德是一个有君子之风的人。就是这个吉泰来老先生,还在那次盛典中慷慨激昂地诵读过一篇他亲笔写的祭文:

维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岁在乙酉,时当重午,资水中下游九大家族,谨备清酌庶馐,遥奠雪峰山会战阵亡之我方将士灵下曰:

炎黄二祖,筚路蓝缕,施德怀仁,奄有此土。垂统四千六百四十三载,虽屡遭战乱,然历代圣明,修文振武,故我华夏文明,未尝一日而斩也。

曩者倭夷小丑,假东亚共荣之名,行据盗掠夺之实。占我疆土,戮我国民;满目河山,云愁雾惨;二仪风雨,鬼哭狼嚎。社稷播迁,乾坤板荡,以至志士扼腕,仁者锥心。然狼子野心犹不知足,起骄兵十万,犯险地三梅。天之欲罪,借诸吾华。以忠勇之将,领哀愤之师,集二党之材,雪兆民之耻。剑光射斗,弹雨挟风,铁翼掠空,炮声震谷。进退有方,攻守有备,敌皆胆落,我则志坚。歼敌二万七千有余,亦自损二万六千之众,遂解芷江之危,力挽陆沉之势。

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洒血化碧,埋骨流芳。为河为岳,为日为光。音容虽邈,简册昭彰。魂其不泯,伏惟尚飨!

吉泰来老贡士的诵读声刚落,鞭炮声响铳声即起,整个唐家观小镇的吊脚楼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吉泰来原本是个自视清高之人,连当时的县长亲自上门请他去做督学都被他婉拒过的,不想却被年轻的明德族长请出山了,名义上是做商铺账房先生,实则以师礼相待。当他隔着几排人头一眼看见了着蓝布长衫的十三阿叔时(当时外姓人也称呼他十三阿叔),便拨开人群挤上前去,双手抱拳说,十三阿叔怎么把您老也惊动了?晚生即兴胡言,请十三阿叔赐教!

十三阿叔只回了一句:文為时兴,胡言又有何妨?说完一抖手中原本理出了一些头绪的麻丝,转身就没入了人群。据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说正常人话。

周围的年轻人全都将目光投了过去,并一脸惊诧,那意思是说,能得到吉老贡士如此尊重,这叫十三阿叔的人究竟有嘛子来历呀?是啊,他究竟有什么来历呢?

廖传灯一家从白驹村搬到了联珠桥上后,却是很尊重十三阿公的,这并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有人忽然就记起了已经成为传说的廖银和曾经说过的那一段话来:就如之前我主持修建的学堂一样,建在白驹村村口能接纳四面八方之乡邻子弟,留下的是传灯的种子,这不是很好吗?村人不胜感慨地说,还真是事不过五代,廖银和的重孙还真成为一粒“传灯”种子了。

说这话的人,其实就是河西株溪口村的茅伯,还有河东白驹村的道叔。他俩都曾经是老土改根子,当年搞土改划成分时,为了打破廖姓人情网,还专门由上面派驻了工作组。但是在绕开对抗日有功的廖明德、而要将老族长廖银和打成地主恶霸这件事情上,株溪口和白驹两个村的多数基层干部和群众都不理解,有人在批斗大会上举手质问工作组说,人家能当上族长,靠的是德行,一个能把自己家里的积蓄全都掏出来,甚至连老婆的陪嫁也当了来修学堂、建石桥的大善人,怎么也要被打成恶霸?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敢于出来仗义执言的,也正是他俩。

其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俩人不仅救不了老族长,自己反而成了陪斗。

白驹是一个羊肠冲,株溪口却一半临江,两地人平均只有三分田,生活来源多半是一靠打鱼,二靠放毛板船,长年与水打交道湿气重,祛湿唯有喝白酒。他俩从那时就好上酒了,是出了名的酒仙,一日三餐少不了要来二两润润喉咙。传灯把自己爱人的小卖部开到了桥上,他俩是最大的受益者,每天都要在小店门口的压石上坐一阵,不过两个总是岔开去的。传灯的爱人叫菊儿,娘家就在离桥三里多路的上游唐家观小镇,对经常去镇上打酒的茅伯和道叔并不陌生,只要看见人上了桥,就会用一只蓝花瓷碗端上二两散装白酒,手里还拿了几颗糖粒子或一个化饼递过去。或茅伯或道叔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菊儿递上的糖酒(乡下人把饼干也叫糖),一屁股坐在小店对面临江的压石上,眼睛时而眯着看太阳,时而睁圆看流水,而余光所及处便是十三童佬眼望流云在自得其乐地叉开五指梳理那一团似乎永远也理不顺的乱麻。他俩喝酒是付钱的,二两白酒一毛二分钱,糖却是送给他俩宴酒的。菊儿也好几次给一天到晚都在桥上的十三阿公递过白酒和糖,十三阿公却视而不见,不搭也不理。

唯有一次却是例外,传灯的散文在省里获了奖,是以慈善轿为题材创作的一篇散文,题目叫《慈善轿:行走的风景没有消逝》,菊儿特意备了几个菜为男人庆祝,一家四口刚围桌坐下,十三阿公却不请自来杵在了门口,并破例进屋端起酒杯饮了三杯白酒,自始至终只自言自语了一句:留下的是传灯的种子,这不是很好吗?临走时还从他那件穿得油光发亮的蓝布长衫的口袋中掏出两个同样是油光发亮的铜钱,往传灯和菊儿的两个才呀呀学语的小孩桌前一扣,又重复了那句“留下的是传灯的种子”,拿起那一团满是油渍的麻丝就仰天走人了。

那是一个文学幸运的年代,传灯在省里获奖的消息不胫而走,株溪口的甫才支书当然也听到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甫才居然当晚就亲自下厨做了几道下酒菜,还挨个登门把河西茅老兄及河东道老兄也请上,说是要陪桥上的传灯贤侄喝一杯贺喜酒。甫才家离桥近,是河西辅桥边的头一栋木屋,他干脆把自家的饭桌和菜都搬到了桥上菊儿小卖部一侧。四个人各坐一方,甫才便郑重其事地开言道,茅老兄,道老兄,一笔难写两个廖字,上溯到我们廖姓家族八代九代,我们搞不好就是一家人,而我的祖父廖银溪与传灯贤侄的曾祖父还是叔伯兄弟,这第一杯酒我敬传灯贤侄。说着就举起手中酒杯说,祝贺你从一个手艺人通过自学当上了乡文化站辅导员,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明显就是一颗传灯的种子嘛!他脖子一仰,酒杯见底说,传灯贤侄,我先干为敬,敬你文化人有见识,从白驹村把店子开到了联珠桥上,这确实是方便河东河西民众之举嘛!

听话听音,观人察心,甫才叔这次的行为究竟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有待日后见分晓,但既然他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传灯也不能失礼,于是就做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将手中的酒杯压低了一半儿,另一只手也抱过来并有意绕了个大弯儿说,甫才叔您大人大量,这第一杯应该是我借您的好酒好菜,也借我们先人修建的双拱联珠桥格块宝地敬您才对呀!也一仰脖子,“吱”一声酒杯见底了。还挨个儿敬了茅伯和道叔。他这完全是反客为主的节奏呀!茅伯和道叔感觉有点儿悬。

三杯白酒下肚,传灯又不失时机地有意敞开了胸怀,说出了自己之所以来到桥上开店子的“心里话”,他说,感谢支书甫才叔的理解!也感谢茅伯和道叔及河东河西父老乡亲们的信任!但我来桥上开小卖店,是专门请示过乡党委办艾张扬主任的,艾主任也和甫才叔您的看法是一致的,说绝对是便民之举;再就是这座桥上刻有主修人、也就是我曾祖父廖银和的尊姓大名,我要让在九泉之下的祖人也能感受到党的拨乱反正政策已经深入人心……传灯不卑不亢,越说越来劲儿。

传灯不是个马虎人,他是有备而来,并且是站在了政治的高度。甫才心里想。

茅伯和道叔两个酒仙毕竟是已知天命的人,心知肚明甫才今晚设这一场酒宴的用意,他之所以请来他俩,是想要有人出面当和事佬,冤家宜解不宜结,河东河西的两棵株树都能通过蜘蛛结网传情,何况本是同一廖姓祖先的后人呢?

有一桩怪事,你们还不一定晓得。年过六十岁的茅伯以老大哥的口气说。

三个人就把端在手中的酒杯放下了,竖起耳朵聆听下文。

茅伯见状,心里暗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包,准备卷旱烟,传灯立马起身去店里拿出一包沅水牌香烟,给每个人递上一支。

你这是吊我们胃口吧?甫才支书给茅老兄点上烟。

这怪事我也是小时候听来的,后来就一直没有听人说过了,是人们不敢说。

那肯定是封资修的东西。道叔接過茅伯的话时,样子有点儿像是在演双簧。

茅伯说的怪事就是河东河西的那两棵株树,且也与过渡有关,不过他说的是另一个版本,把两棵株树说成是一对儿恋人,而不是兄弟。茅伯说,在还没修建这座双拱联珠桥以前,人们过渡是从蜘蛛网上走过去的,蜘蛛网是从两棵株树上的一对儿雌雄蜘蛛口中吐出来,为两棵雌雄株树传情,却由河风牵线成就了河东与河西人往来的一座网状便桥。然而有一天,雌蜘蛛想要越界过河,可刚刚结网至河心,却被装扮成一介布衣下凡巡视人界的太上老君一眼发现,于是手中拂尘一挥,平地里一声巨雷炸响,雌蜘蛛就被烧成两块黑礁石坠入了株树潭……

罚酒!这要罚酒!甫才支书跳起来说,你这分明就是在宣扬封建迷信。

罚酒就罚酒。茅伯咕噜一声,酒杯见底,又一仰脖子把传灯杯里的也喝了。

道叔就一手抓住了自己面前的酒杯,说,甫才,你这是在变相奖励他呢!

当支书的甫才就急了,这话不能乱说的,小心隔墙有耳,这是在宣扬迷信。

传灯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冷不丁无厘头地说,十三阿公拿的不会就是拂尘吧?

碰哒鬼哟!你这搞写作的真是会联想啊!甫才支书说这话时一脸严肃。

于是茅伯与道叔皆打哈哈为传灯开脱说,这你也当真哪?酒话,都是酒话!

那一夜,四个男人直到把酒饮成了酽浓月色,三个人才踏月而归。

传灯却在装醉,待先后听见不远处关门落闩的声音,才起身乘酒兴去了河东并河西的两棵遍身爬满青藤的古株树下,他是去向古树致敬,也是想看个究竟。

对于世间万物,人只有仰视的份儿。传灯满腹心思地回到了家中,是夜多梦。

传灯梦见自己由祖母送至学堂山去报名读书。俩人过了操场坪,来到校门口的一棵松柏树下,祖母便站定了,说,这是你曾祖父当年在学堂竣工后亲手栽下的,有两棵,呶,右边也有一棵。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猜猜这两棵松柏多少年了?几天前才满六岁的少年传灯茫然,祖母就笑出了满脸菊花瓣儿说,你当然不晓得,其实我也不晓得。但我大概能猜出先人为嘛子要在校门口栽种松柏树的意思,松柏干直,木质柔中有韧。做人也要这样。祖母的身影忽然就不见了。

接下来传灯又梦见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年他读三年一期,父亲当时在龙塘卫生院当院长,也是主治医生,他是抗美援朝的军医,转业到地方后才有了第二个儿子传灯。在给二儿子取名字时,父亲虔诚地跪在堂屋神龛下,郑重其事地对着祖上的灵位说,望祖上显灵,保佑我廖家后继有人,我给二儿子取名叫传灯,望他日后能把德之灯火传下去。传灯人如其名,内秀文静,父亲就想把医术传授给他,刚进三年级就教他读《药性赋》,父亲说,你从最容易记的读起吧!他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教师,这当然得益于父亲是在抗战胜利的那一年就去从军,后来只划了个小土地出租的成分,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遗憾的是母亲英年早逝,传灯是由从二十八岁就守寡的祖母带大的。祖母的作息时间非常刻板,几乎每天都是闻鸡即起,日落而息,说是能节省灯油钱。自从传灯开始读《药性赋》以来,每晚才开始用油灯。某个雷雨之夜,传灯就着油灯正读药书: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忽然后门被敲响了。这深更半夜的,会是哪个啊?祖母生怕耽搁孙子,迈着一双小脚“噌噌噌”去开门,原来是儿子裹一身雨衣回家了,却不进门,只站在门外说,娘,我被打成资产阶级医学权威,成黑帮分子了。明天就会押出去游街。您告诉传灯,再也不要沾药书了……这德之灯火怕是传不下去了。

父亲是趁雨夜偷着回家的,怕被人发现,又冒雨赶三十里夜路回了医院……

传灯后来又梦见自己为了混口饭吃,曾跟随资水船帮人去过崩洪滩拉纤,那是五艘货船为一组,待一组船到了孟公塘后即可凭肩上的纤搭肩去领饭;虽然说是领饭,到手的却是两个荞麦粑粑。但是没得选择呀,能充饥就行!十三岁那年他又拜一位堂叔为师学篾匠,而后又改行学泥瓦匠进了公社基建队,直到前几年冤死的父亲平反,继而不再兴成分论后,有过《药性赋》药书功底的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同是泥瓦匠的师兄的名字上了报纸,才晓得了可以写诗文投稿这回事。师兄是下放知青,回城前送给他一堆书。他第一篇文章写的是自己村里的真人真事,题目叫《铜锣哑了鹅唱歌》。大意是搞集体生产队时,一个叫武老倌的单身汉专门为生产队打铜锣禁养鸡鸭,实行土地大包干后,他在耕种好自己分得的责任田之余,又开始了学习养鹅,养了上百只鹅,每天早上,他起床头一件事就是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将一团白云般的鹅往九峡溪里赶去,鹅们大摇大摆地走着路,鹅的欢歌也激发了武老倌的豪情,这个年近六旬的单身汉居然一亮嗓门就唱起了自编的山歌来:

如今老武好快活,

铜锣哑了鹅唱歌。

老牛也想吃嫩草,

隔河渡水打个啵。

株树潭的水波也唱响了清澈激越的歌谣,哗哗——哗哗——雪浪花飞溅着直往上涌,曙色霞光中,原来是河西株溪口村的寡妇邹三妹在潭边浣洗衣服……

传灯先是用白描的手法把这天早上的所见所闻记在心里的,然后誊在纸上。他把文章写好后,就按照师兄教给自己的投稿方式,怀着试一试的心理把稿子寄给了《湖南日报》。他手头也只有师兄留下的这个地址。不想几天后报社就回信了,因为人物通讯稿要组织盖章,回信寄到了乡党委办公室,主任艾张扬拆开这封来自党报的公函一看,是一份铅字样稿,于是就略作了修改,又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传灯的前面,果然没几天就在《湖南日报》第二版头条见报了……

传灯也在艾主任的推荐下当上了公社改乡后的文化站辅导员……

梦很乱,全是一堆过往旧事。他醒来后,感觉自己手中也握着一团乱麻。

第二天早上起床,传灯舀了一缸清水面对资江去刷牙。这是他来到联珠双拱桥上后养成的生活习惯,他很在乎自己拥有两排好牙,每一颗都白如美玉,上下对称:三十六颗。他的口袋里经常揣有香烟,自己却从来不抽,怕熏黑了一嘴牙齿,只是用来待客的。红唇白牙,只说良心话。这是他经常捂在心里的格言。曾经有一个看相先生追着他说,伙计,你以后吃的就是两排牙齿的饭。他却含笑着答道,是用两排牙齿吃饭。为此他还写过一首小诗发表在县文化馆内部刊物上:

晨沐江风,清水刷牙

联珠桥上是我家

邻居十三常缄口

满腔思绪理乱麻

出入天眼看人世

参透之后,装聋作哑

我自有一张红嘴

两排白牙

一半说人话

一半说神话

努力不去说鬼话

记起这首小诗,他又俯身看过桥墩,还用目光抚摸过竹梯,见薄薄的一层晨霜并没有被人攀爬过的迹象,便自言自语地说,十三阿公也有误时的时候呢!

你是跟十三阿公说话吗?菊儿在开柜台门,她奇怪十三阿公怎么肯理人了。

传灯却有心无心地回道,我是跟十三阿公的影子在说话。

旭日从白驹村后山的向阳岭上升起,晚秋的阳光冷冷地盖过来,一只盘旋在身后半空中的老鹰的影子正以皮影戏般的技法写意在桥面上,传灯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被牵引着游移,忽见昨晚用过的桌子已经撤走,只剩一地鱼刺由千万只蚁兵在打扫战场。他喉咙不禁一梗,心就被刺痛了一下,便脱口而出说,原来桥之上也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啊!他又说,人生不也如蝼蚁吗?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

九峡溪河东河西的沙洲上,一字排开的晒垫正在由女人们打开,男人们则霸着一只大木盆,挺直腰杆,双手紧握长把铲刀在剁红薯。俗话说薯好半年粮,近年来农村土地实行了大包干,最能体现丰收景象的就是一早在河东河西两岸沙洲上剁红薯和晒红薯米的热闹场面了。浅浅的河流是一面镜子,照得见人心,也能洗涤人心的污垢,两岸的男女隔河说话,只问收成,不说是非。深藏黑色礁石的株树潭在百步之遥的双拱联珠桥旁暗自沉默,而上游数百步处是阎寡妇家的水碾房。水碾房一侧的水车依旧,咿呀之声依旧,从一个一个的竹筒里倒出的流水依旧,水碾却已被电器化冷落了。九峡溪是一条桀骜不驯的野河,发源于一脚踩三县的雷钵山雷打洞,那里有上万亩古木林地曾属于廖姓家族,当年廖银和的长孙明德履新族长后,居然愿背千古骂名贱卖给了另一大姓,自己领着众木帮排帮兄弟移师唐家观小镇,明里是经营地方土特产,暗中却是湘中地下党组织在资水中游的秘密联络站。只是后来……传灯一声微叹,他又想起了十三阿公。

十三阿公手中那一團理不清的乱麻,在他看来就是太上老君手中的拂尘。人总是有着两面性的,二十多岁的传灯,一方面创作激情澎湃,血气方刚,斗志昂扬,为人处事柔中有韧,另一方面却又多愁善感,心怀忧戚而常发旷古之慨叹。

但是慨叹归慨叹,他刷过牙,抹了把脸,将一辆从岳父家“借”来的旧自行车骑在了胯下,又雷急火急地赶往乡政府去履行他三分之一文化站辅导员的职责。联珠桥距乡政府所在地也就六七里路程,步行不到一小时,骑车十多分钟即可到达。他在乡政府二楼有一个单间,一张简易木床供午休,一张办公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出板报所需的白纸和红黄蓝绿各色颜料,墨汁是红星牌,这是党委办艾主任顺便给他带上来的。艾主任有事没事喜欢来他这里走走,有意无意地跟他说一些新闻线索,方便时还带他一同乘一辆破吉普到乡下去检查生产。

土地都承包到户了,人民群众积极性高得很呢!有一次传灯发感慨说。

艾主任睃了一眼四周,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经常出来露一露脸,谁认识你?

传灯一吐舌想,原来如此呀!就忙附和说,那是,那是,多谢艾主任关照!

艾主任不把传灯当外人,传灯也从心底感激艾主任。他俩之间是有默契的,除纯文学之外的作品,新闻报道包括纪实散文,甚至年底给县委办上报的典型材料,一律由传灯先拿出初稿,然后请艾主任审阅润色,之后便把艾张扬三个字写上,再写上廖传灯的名字。但艾主任对传灯的关照也是常有的事,自从他老婆菊儿开了一家南杂小百货店后,凡是别的农村小商店吃紧的商品,比如每到年关的红糖和白糖,包括墨鱼圣干等,只要是乡供销社有货的,艾主任都会亲自给供销社一把手打电话帮他搞到,心里还一直惦记着要帮他解决正式干部编制。

传灯刚上二楼,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后面的木板楼梯口熟悉的脚步就响了。

喂,传灯,白驹村有个叫向干国的,你认识吗?果然是艾主任叫他。

当然认识。我们还……像预感到有什么事,传灯一嘴白牙咬住就没再说话。

艾主任没有再上楼梯,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辨别一下通缉令上的照片。

您说什么?干国是通缉犯?传灯听了心就凉了半截,钥匙“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向干国是向干才的亲弟弟,大队改村后,原大队团支部书记向干才已经是白驹村第一任村民委员会主任了。干国比他哥哥干才多读了三年高中,长得也比他哥哥英武帅气,据说晴川博士当年遭人陷害凤凰变成鸡后,家里逼她找对象嫁人,她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干国。这当然是干国求之不得的事,他向往的就是新知识,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但干国比晴川小三岁,不敢明里谈情说爱,俩人眉目传情人约黄昏后的那个晚上,正好被从公社开优秀团支部书记表彰会议回村的干才给撞上了,在当时那种政治形势下,男女私通不仅是很丢人的事,而且还可以上纲上线,一旦传扬出去,晴川就更加难做人了。而胸有城府的干才却有意只咳嗽了一声,这叫引而不发。第二天上午,干才就以团组织的名义把晴川找去谈话了。没有人知道他跟她到底谈了些什么,反正后来上门去提亲的人是向干才,并且不久就结婚了。

干国当然就窝了一肚子气,还放出狠话说,哪天我要把这个当面人背后鬼的向干才给宰了,扔进海里喂王八!这话当时谁也没有在意,但就在干才与晴川结婚的前一天有人见他去过陶山洞,直到新婚夫妇按旧俗“回门”的第三天,他才又忽然现身,并从此像变了个人。他发誓要混出个样子来给人看看,首先是要给自己的父母看。但他并不是靠做体力活儿,而是靠一身胆量敢为人先,在别人不敢做买卖时,他就开始从小本生意做起,到常德烟厂找关系进出厂价烟贩往县城或周边的小商店。传灯他老婆的店子刚开业那会儿,就是从他手里进的烟。只是最近一两年却没人见过他,大概是履行诺言挣钱去了,怎么突然就成通缉犯了呢?

一张印有半截头像和百余文字的通缉令就摆在党委办艾主任的办公桌上。

没错,确实是我们村的向干国。传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哥哥是不是叫向干才?

是啊,干才是我们村新选出来的村民委员会主任。

这小子,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怎么能带领人民群众致富奔小康嘛!

其实他们兄弟之间……传灯刚想说出原委,又觉不妥,便打住了。

他这是走私杀人罪呀!艾主任一拍桌上的通缉令说,是福建省公安厅寄来的。

传灯倒抽了一口凉气,两眼直直地盯着干国的头像发愣。

你们等着吧,只要给我两年,最多不会超过三年,我就会回来开发陶山洞,替那孽障赎罪,为白驹村子孙后代造福!是干国的声音。他踌躇满志,信誓旦旦,还用剃须刀片割下了鸡头,将黑红的鸡血滴了几点到手中的一个矿泉水瓶子里,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庆丰,庆丰又递维汉,维汉又递给山地儿……最后才到了传灯的手中。干国又说,我们八个人中,你传灯年纪最小,但你会写,到时候,你就用写出《铜锣哑了鹅唱歌》的神来之笔,为陶山洞做宣传。

那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九年初夏,艾张扬和廖传灯共同署名的人物通讯《铜锣哑了鹅唱歌》见报不久,山地儿找到传灯,神神秘秘地说,有人要我专门邀请你到陶山洞八仙会集合。并且拉着他就往后山走。

这是廖传灯第一次进陶山洞,关于陶山洞的传说他倒是听过不少,但令他最感兴趣的却是王半仙连闯三洞的轶闻。王半仙是邻村王家塅人,是一个为红白喜事择日子兼给人起屋葬坟看风水的老先生。他一生故事很多,传灯还想过要以王半仙一连闯三洞为素材写一个神话故事呢,因为党委办艾主任私下里跟他说,一定会在下次党委例会上提名他做三分之一的文化站辅导员。他当时还不知三分之一为何物,艾主任就告诉他,和农电员、植保员、电影放映员是一样的性质,暂无国家编制,工资由上级主管单位发一部分、乡村补一部分。他最后还说,你要多写写农村涌现出来的新事物,多歌颂自己家乡的美丽山水。传灯其实一直想进那个神秘的山洞里去看看,没想到机会却找上门来了。

传灯和山地儿是最后到的,八仙会其实就是陶山洞往里走十多米,再攀着一束野生常青藤下一道坎的一个洞中之洞。待他俩气喘吁吁地下到洞中时,八条天然石凳上已经坐了六个人,中间还燃起了一堆火,坐在最高那条石凳上手抓一只雄雞的就是向干国,他那天穿得很庄重,灰色西装红领带,脚下还蹬着一双黑色靴子,简直就像个山大王,两只猎犬一左一右蹲在他膝前,见有人来还猛摇尾巴示好。据说他那时已经跑汕头走私过几次电子手表了。他首先把王半仙连闯陶山三洞的轶闻复述了一遍,说当时他也在场,还带了他父亲养的这两条通人性的猎犬。他父亲向东林确实是个猎人,毕竟是湘西土家族的后代嘛!

向干国绘声绘色地说,我那回算是亲眼目睹了王半仙的法术,我们先看过火洞,所谓火洞,是随便捡两块石头一碰就能撞出火来;传灯听了就窃笑,资水崩洪滩上的石头撞石头也能撞出火来呢!当年纤夫们就是用石头撞石取火点烟的。但他只是在心里说,耳朵仍然在听向干国瞎吹。干国果然越说越离谱,说他俩由两条猎犬领着从风洞转到水洞,猎犬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冲着一根人手合抱那么大的横在洞口的黑皮老松木狂吠,王半仙左手提一只雄鸡,右手握一柄说是梦中由玉皇大帝所赐的宝剑,口中念念有词,把雄鸡摁在松木上,那松木就动了一下儿,而在这时,王半仙手起剑落,鸡头两断,那根木头却突然立地而起,水势也陡然跟着往上涨……我和两条猎犬都吓得慌不择路,王半仙却定定地站立如一块岩石,咬破食指往宝剑上滴了几滴鲜血,朝松木一指,一道闪电从洞口射进来,轰隆一声巨雷炸响,松木就倒下了。原来是一条巨蟒……再接下来就是他也要仿效王半仙杀鸡了,没有宝剑,而是从靴子内胆里摸出了一块剃胡子用的薄刀片,只见他熟练地夹在指缝中,顺手往鸡脖一抹,鸡头落地,血喷如注,他又往左手的矿泉水瓶口一贴,待大家饮过鸡血水后,他便起誓说:你们等着吧,只要给我两年,最多也不会……

廖传灯,你在发嘛子呆呀!艾主任抓起通缉令往公文包里一塞,又打开抽屉拿了下乡常备的印有《湖南日报》红字的采访本说,跟我去你们白驹村。

像是被一场噩梦缠身,坐进了破吉普车后座的传灯,仍然是恍恍惚惚的……

向干国在白驹村的年轻人里算是个狠角色。追过他的美女成串,可如今已是三十出头的他,却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的女人。有人说他心里仍然装着女博士廖晴川,还经常张口就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那两句古诗。据说晴川这名字确实是有来历的,她母亲就是鹦鹉洲的渔家女,当年她父亲放毛板船在鹦鹉洲触礁险些遇难,就是那个渔家女救了他,于是才有了廖晴川。不过这些旧事很少有人提起,倒是向家后来又传出了新闻,说如今已经小学毕业了的向干才的儿子向佐,眉目嘴鼻都像极了他叔叔向干国,而廖晴川则隔三差五被她男人打得一身青紫,后面这句话是从她那湖北亲娘嘴里透露出来的……

传灯的脑海里还在上演蒙太奇,破吉普就“吱”的一声停住了。车两侧扬起的灰尘扑进车内,艾主任冲司机吼了一句,你会不会开车呀!传灯这才被拉回到现实,忙替司机打圆场说,主任息怒,不怪师傅,是这条一年难见一回车的路欺生。

简易的乡村公路只通到双拱联珠桥边的九峡溪口,这还是早些年专门为资江水路货运码头修建的,后来安化至长沙的陆路交通日益发达,车站又设在公社所在地杨林并往易家塅和烟竹那边直通县城,这个老码头也就渐渐地被水草与苔藓所覆盖,只有打鱼人偶尔丢下的几串脚印。公文包里揣着向干国通缉令的艾主任当然无心过问这等闲事,就连经过以前来过的菊儿小卖部也没有停步。传灯只好匆匆跟上,但他还是扫了一眼桥的两侧,怎么又没见到十三阿公呢?当时菊儿伏在柜台边专心地给顾客包红糖,他也没来得及跟她打声招呼就紧跟着主任过了联珠桥。

传灯的心里就有了些许不安。一来是牵挂十三阿公,十三阿公是这座双拱联珠桥的影子,只要天光一亮,桥上就能看到他和他手中的“拂尘”(传灯已经将他那一串似乎永远也没有理顺过的乱麻称之为拂尘了),在他看来,十三阿公虽然外表似葆有一副不老的童颜样范,但一身骨骼却早已呈龙钟之态了,这是他来到桥上两年多在暗地里观察他得出的结论,因为有好几次他发现他在攀爬竹梯时很吃力,也很痛苦。他有时甚至觉得,十三阿公如此努力地活着,一定是负有某种使命的,一旦使命完成,他或许就会驾鹤西去……还有个不安那就是这回艾主任路过菊儿的小卖店时,居然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若是让甫才支书看到了,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自己昨晚酒后说的话不是在瞎吹牛吗?

刚拐上进白驹村的石板路,艾主任却忽然停住了匆匆的脚步说,我去买包烟。

我去……拿……传灯接这话时有些犹豫,因为艾主任明明拿了烟放进包里的。

你不懂!艾主任皮笑肉不笑,嘴角却溢出了些许诡秘。

传灯便无言。

艾主任返身至菊儿小店前,接过烟后便大声说,你应该改招牌叫便民店嘛!

当领导的就是水平高!传灯在心中涌动着感激说,真是学无止境啊!

进白驹村的石板路是一条古商道,从狭长的田垄中间穿过,一直通到向阳岭那边的龙塘乡小喟村和玩沙潭小镇,再绕过道道弯村就通向边江小镇了,那里是资水北岸的一个重要埠头。古人的交通理念就是开阔,虽然有一条万古不废的资江水路,却还要用青石一块一块地砌出一条坚实的道路来以便沿途乡民。一条清澈的渠沟也是由青石砌成,沿石板路蜿蜒至村尾的向阳岭脚下。传灯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常到这渠沟里捞虾米、捉螃蟹,夏天的夜里,还与玩伴山地儿等到渠沟里抓过月亮和星星呢。有一回,忽然发现有一个美貌如仙女的影子,与月亮和星星在渠沟里洗澡,正要出声时,那影子就笑笑地开口说,是我呀!我是上湾里的晴川姐姐。一回头,果然是晴川姐也在看渠沟里的月亮和星星。村民的木屋则是依两面山脚而建,进屋皆另有小路,屋门口均有晒场坪。

真是好事不出名,壞事传千里,艾主任和传灯刚走进关山口,远远地就看见向家门口的晒场坪里人头攒动,并且还有女人的号哭声长一声短一声传过来。难道干国被通缉的事家里已经晓得了?今天一早才通过邮局送至乡党委办的通缉令还揣在艾主任的公文包里,即使县公安局也同样得知了此事,那也得会同乡里联合进村办案呀!待他俩到了向家才知道,原来是向善的长孙也就是村主任向干才失踪了!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

这倒是一个新线索。正好白驹村的支书廖青山在场,就连河西那头株溪口村的甫才支书也来了。传灯这才记起,当时向干才参与村委员会主任竞选时,就是青山支书提名并动用了非常规手段确保他选上的,而正在堂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号哭的向氏兄弟的母亲,不就是甫才支书的亲姐姐吗?农村基层班子的组织建设,原本就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啊!传灯正感叹时,抬眼就看见了一脸痴呆的晴川,她就像一根木桩杵在堂屋一侧,这个曾经有着一双星星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的心理学博士,此时目光空洞,似是望着众人,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传灯不禁一怔,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猜想:这一切事情的起因包括之后的结局,她或许是知道的,分析人的心理不正是她的特长吗?

乡政府的领导来了!与其说有人已经认出了艾主任,还不如说是看见刚从省里获过奖的传灯跟在那人身后,晒场坪里忽然就骚动起来:这肯定是个大领导!

两个村支书闻声从堂屋里走出,与艾主任握手时说,干才失踪得有些蹊跷。

堂屋里的号哭声止住了,老向的老婆披散着头发“啪”的跪在了艾主任身边,又哭着说,领导你要出面帮我找儿子啊!小的已两年不归,现在大的又不知去向……

艾主任脸上就显出了尴尬之色,他原本是来调查通缉令上的向干国,如今当村主任的向干才又神秘失踪了。他在迅速地调整思路,那就两案并一案吧!艾主任扶起对方后又对两位支书说,要不我们先去村部?

村部就在早年的大队部,隔向家也就几百米,传灯赶紧往前面领路,不想双脚却被拖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两只裤脚边已经被在陶山洞里见过的那两条猎犬咬住了,他吓得正要喊出声来时,遂发现两只猎犬并无恶意,且眼神怪怪的,似乎有恳求他的意思。传灯的心里就猛然地“咯噔”了一下,脑海中立马就浮出了“陶山洞八仙会”这个地名来,他于是也用眼神对猎犬说,狗狗放心,我晓得了!猎犬果然就松了嘴,尾巴摇动得如风中芦苇,拥着他们一行四人到了村部。

这是南方农村常见的那种“公屋”(把大队屋称为公屋者居多),有上下两层,全木结构,一层的中间有个大舞台,那是放映露天电影时挂银幕的所在,也曾经用来批斗过地富反坏,两边则是大队干部的办公房,如今大队改村后,东厢为村支书办公室,西厢为村民委员会主任办公室,楼上则是大通间,靠里面有一间配电房和播音室。青山支书正要掏钥匙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却被艾主任叫住了,说,你还是先打开干才主任的门看看吧,趁大家都在,有个情况我也好跟你们通通气。门锁是由留守公屋的武老倌打开的,艾主任正准备从公文包中取出通缉令时,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这……这……一干人全都被惊住了,两只猎犬却扑进了房间,像是要消除罪证似的舔着血迹……

这是在场的人万万也没有想到的事。

马上打电话向县公安局报案。艾主任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来意。

传灯却提醒他说,主任,要不再看看通缉令的内容?

哦,是的,是的。就忙示意甫才把猎犬赶走,又让青山打开了支书办公室门。

通缉令上显示的信息是,走私嫌疑犯向干国在汕头市某宾馆抓捕时畏罪潜逃,从他窝藏在床底下的提包内发现有一不明身份的死者人头、四肢和生殖器。

这就对了。传灯倒抽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个案中案的恶性事件。

被赶出向干才办公室的两只猎犬,忽然就朝着后山陶山洞方向狂吠起来……

进陶山洞的洞口并不大,并且悬挂在燕子垭下的峭壁间,就像农家木屋的一扇窗户,周围还爬满了青藤,也有叫它红藤的,因为在四季浓绿的叶子的覆盖下,其藤鲜红若血,柔软如麻,韧性却堪比钢绳。燕子垭与向阳岭山连着山,因山脉蜿蜒至此后忽现一堵石壁,且形似展开双翼的飞燕,便因形而得名。至于只有一个入口,而里面又分岔出了风水火三个山洞为什么会叫陶山洞,却没有人知道其来历。但有一条天然石径直通洞口,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是向家的两条猎犬,紧随其后的是传灯和青山支书,还有从县城赶来的三名公安刑侦队员。

刑侦队的郭剑副队长是向干国的高中同学,他听了传灯大胆的推论后,断然否定说,这不可能!干国是我们班思想最活跃也……但话到一半儿便戛然止住了,他或者是想说也最有闯劲儿吧。艾主任却接话提醒说,年轻人,你可别太感情用事哦!郭剑稍顿了一下,知道此事重大,随即就向县局作了电话汇报,并根据县局指示,成立了临时专案侦破小组,乡党委办主任艾张扬任组长,郭剑和青山支书任副组长,传灯并其他两名刑侦队员为组员。艾主任在村委会坐镇指挥,其他组员根据廖传灯提供的线索进陶山洞搜洞取证。当时也有人泼冷水说,扯嘛子卵淡!自己的亲哥哥也杀?就算真是干国杀了干才,还会分尸带到汕头,又逃回陶山洞?说这话的是株溪口村的支书廖甫才,他接着还嘀咕了一句,真会编故事啊!传灯嘴唇动了几下,两排白牙却硬是咬住没有开口。没想到艾主任脸一沉说,甫才同志是当事人的舅舅,请你回避。

猛然想起艾主任说出的这一句硬话,攀着青藤往上爬的传灯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响动,接着又是猎犬的狂叫声,遂一抬头,已到了洞口,这时,两条猎犬已经跃入了洞中,从洞内传出的“汪汪汪”的狂叫声特别刺耳,似带着哭腔……进洞口的红藤已经被人给割断了。郭副队这才用肯定的语气对传灯说,你的推断没错,果然是我老同学所为。

几个人便一齐动手从洞外挪过红藤,攀藤而下,两名队员手执电筒,还掏出了枪械,其实八仙会就在洞口不远处,两道手电筒光束往前一打,洞内的石凳上亦有两道寒光对射而来,人们大惊。传灯或许已知谜底,迎着寒光而上,两排白牙愈见白亮……一如上一次在八仙会的装束和座次,干国端坐于洞中的钟乳石凳上。两只猎犬刚凑近少主人,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干国便从石凳上侧身倒下了……尸体已僵硬如木乃伊,郭副队一边指挥处理现场,一边尽同学之谊抹下死者的双眼皮,遂见一股血水涌出……

老同学你这是何苦啊!郭副队的一声慨叹在洞内回荡着。

案件已经明朗,前遇害者就是干国的亲哥哥干才,死因属于情杀,至于收藏在汕头某宾馆床底下已经解体的尸身,是干国还没来得及去海边将情敌作处置(喂鱼),他在當地公安抓捕走私犯时侥幸逃脱,并潜回陶山洞自我了结。

向干国的尸体是村里来人用担架绑着弄下山的,其中有当初也听干国信誓旦旦说过“你们等着吧,只要给我两年,最多不会超过三年我就会回来开发陶山洞,替那孽障赎罪,为白驹村子孙后代造福”的铿锵之言的庆丰和山弟儿。但谁又能够想到,这么一个有血性的男儿最后的人生结局会是这样?

宿命与命运之间的距离,到底相隔多远呢?传灯在心里自问道。

这也太残忍了。

就是嘛!自己亲哥也下得了手。

人家是来自湘西的种,那是个出土匪的地方。

不过说句实话,干才也是个杀人不用刀的阴角色。

有个秘密你们还不晓得吧?当年晴川没有被分配,就是干才害的。

听说连他儿子向佐也是干国下的种。报应啊!

还是十三童佬说得对,头顶三尺有神明,桥墩之上有天眼。

待谜底揭开,村里各种议论都有了。廖晴川当然也成了杀人嫌疑犯。

但当这位昔日的大美女、心理学博士被带到村委会临时专案组传讯时,她昂首注目窗外片刻后,居然疯疯癫癫地说,人有病,天知否?看来白驹村又会出现历史的断层了……这让主持审案的艾主任和郭副队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待两个人交换过眼色准备继续往下审时,却突然发现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结了一层浓霜,不知不觉间就白了一半。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经常被男人向干才打得遍体青紫的女流之辈,竟然一纵身就跃出了办公室的窗口,飞一般就去了联珠桥……

就在同一天,双拱联珠桥上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桥之东西的人说,这联珠桥上还真是个出稀奇古怪事的地方,走了一个爱抬起脑壳望天上白云的十三童佬,又来了一个总是喜欢伸长了脖子看江中流水的白发魔女。白发魔女就是昔日的心理学博士廖晴川。只是过不了多久,廖晴川这个名字就被遗忘,至于什么博士的头衔更不会被人提及。她又伸长了脖子看江中流水,并自言自语地说,流水有情,人无情。流水奔流到海,又会变成云朵沿路飘回,还会化成雨露滋润万物;而人呢?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掩盖和遮蔽。

后来传灯回忆说,那件事我早就应该想到。他说这话时充满内疚,脸色凝重。

菊儿知道男人说的是十三阿公的事,想到又能咋样?你那天在忙别的事呀!

传灯就赶紧嘘了一声,厚实的嘴唇只有一线细缝,紧关着白如美玉的牙齿。

俩人便无言。

之后菊儿就给两个小调皮洗澡去了。传灯这次是趁周末从县文化馆回来接妻子儿女进县城的,自从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破格录取他为文学专干,并将家属也解决了城镇户口后,文化馆给他安排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就要离开这座由自己曾祖父主持修建的双拱联珠桥了,传灯还真有些不舍。近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自从到了桥上,能与桥之东西的人们尤其是与甫才叔之间由猜忌到释疑再到以心交心,这和十三阿公以及被人们称之为疯子的白发魔女廖晴川是分不开的。痴人和疯子与哲人,有时或许就是同一个人。明天清早六点,乡党委办的那辆破吉普就会来桥头接他们,这是传灯与艾主任商定好的时间,他不想让乡亲们来送行,自从参与了送别向氏兄弟,尤其是主持送别了十三阿公后,他就对“伤别离”这个词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感。为了缓解这种沉重得化不开的情绪,传灯跨出了店门,伫立于双拱联珠桥上,欲仰首望月,但见此时的月牙正成上弦,一夜复一夜将怀抱希望往圆满里走,然而圆满了之后呢?他由此又想到了人生的得意或失意,想到了自己在由三分之一的农村文化站辅导员转为国家正式干部的过程中所遇到的贵人相助。当初虽然有乡党委极力推荐,可参加由县人事局和文化局统一组织的文化馆干部考试时,仅上过三年正规学校的他险些就交了白卷,幸亏统一命题的作文被前往监考的市文化局副局长李敏生一眼看中,在他的争取下,由县委常委会研究才被破格录取。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破格,连他老婆菊儿和一儿一女也一步到位给办理了城镇户口。那篇作文的题目叫《乡镇文化站辅导员的一天》。

那一天,晴川突然从村支委会办公室闯出,疯疯癫癫地来到双拱联珠桥后,就指着天上的一朵白云大声喊道,十三阿公升天了!你们快看呀,十三童佬升天了!

人们猛一抬头,果然看到飘浮在天空的一团白云上,像是站着个人……

原来十三童佬真不是个普通人啊?

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是河东河西的和事佬。

说不定还是老族长的拜把兄弟,他是看到传灯的种子已经生根了才肯走的。

能够在天眼里钻进钻出的,是唯一能识破天机的人。

你们还以为真有嘛子天机呀?还不就是桥之东西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俗事!

传灯和专案组的人也陆续赶到了,但传灯却没心思听这一番闲扯,也没有仰首看天空,而是翻过桥梁压石踩着“吱嘎”作响的竹梯下到了桥墩,再往天眼里望去时,不由得就是一声哀号般的惊呼,十三阿公,你怎么真的就走了啊!

走在后面已经气喘吁吁的艾主任听到这个声音,双手撑着桥梁压石望了一眼桥墩上的传灯,问他道,下面又发生了嘛子事呀?传灯却没有听到,而是钻进天眼里准备把十三阿公的尸体挪出来。也俯身在看下面的甫才支书忙回道,是住在桥墩石洞里的一个孤老头,这一回怕是真走了。说着也赶紧下去帮忙。这时已经来了好多人,河西的茅伯及河东的道叔也来了,几个年轻人则下去帮忙抬人。

菊儿端了一张长条木凳过来,请艾主任和几位警官坐,说我去给你们泡茶。

不要客气,我们还有事情商量。艾主任侧过头,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正跳起来手指蓝天白云大声喊“十三阿公升天了!你们快看啦,十三童佬升天了”的廖晴川,见十多分钟前还有青丝的蓬乱头发转瞬已经全白,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怜悯之情,遂回头用征询的口吻问郭副队,你看廖晴川该作何处理?

她已经疯了。郭剑说,我回去写个报告,与福建那边联系争取早日结案。

疯女人的喊声戛然而止,遂低下了头去,目光的柔波里有水草在舞蹈……

忙了大半天儿,谁也没有想起给上面来的领导安排午饭,不过也难怪,事发突然,而且是命案一桩接一桩,这不,碰巧今天又……又在桥洞里老了人……艾主任想,要是平时下乡,我艾张扬无论走到哪儿,总是会被村上的基层干部前呼后拥,传灯那点儿酒量也是跟着我被逼出来的。这小子有潜力。艾主任在心里说,思路清晰,不但笔杆子耍得活,处事也果断。下次在党委会上我得再烧一把火,争取把他转干的事早日定下来。这也是为国家推荐人才嘛!他的肚子开始咕噜起来,喝了口菊儿送来的热茶,临走又把头伸过压石喊道,甫才同志,请你转告传灯站长,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了,我还得赶回乡上去。文化站辅导员对外称乡化站站长,这其实是艾主任给私封的。

好好好,按主任的指示办,我一定会做好配合工作!甫才回答着。

十三阿公的尸体已经抬到了桥上,甫才支书原原本本地向传灯传达了艾主任“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了”的指示,传灯这才如梦方醒说,是啊,这是大事!

夕阳如血,资水对岸的白羊山仿佛着了火一般,传灯的脑海里却似有一个风火轮在飞速旋转,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弹出两支,给甫才叔递了一支,自己的一支却只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也就是十多秒钟的时间吧,他忽然抬起头来说,甫才叔,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您如果同意,我会去说服青山支书。

甫才叔忙回道,你说吧,我同意!

这想法确实大胆,但以后的事实会证明,这也是一个最佳方案。我支持你!

青山支书处事历来以稳当著称,他的表态更加增添了傳灯的信心。

消息刚一传开,茅伯就主动说,把我的那副千年屋先让给十三吧!

道叔却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是去请出自己的寿衣给十三童佬换上。

这笔账就记在我传灯身上,到时由我来一一归还。传灯的话语掷地有声。

在联珠桥一侧的疯子晴川已经安静下来,她口中的喃喃自语也许只有流水知道,她说,流水有情,奔流到海,又会变成云朵沿路飘回,还会化成雨露滋润万物……她后来就取代十三童佬住进了桥墩上的天眼,还吃百家饭。娘家人多次来接她,却被她疯疯癫癫的拒绝了,她说的疯话却是颇有道理的:双拱联珠桥是一双惯看世事沧桑的大眼睛,我要守护这只天眼……

十三童佬就安葬在河西的慈善山上,面向江对岸的白羊山,山脚下就是一江资水和双拱联珠桥。坟墓由青石砌成,墓碑上刻着“十三阿公千古”六个苍劲的颜体大字,一左一右是向氏兄弟干才和干国的土坟堆,虽然并没有砌石立碑,却留了很宽的空隙,可待向家人日后动作。这就是传灯当时想出来的应急方案。

这当然是最佳的方案!作为亲舅舅的甫才支书代表向家表态时说,兄弟俩的案子尚未了结,但死者入土为安。他俩有十三阿公做中间人,但愿到了阴曹地府能够和好,来世做个善人。甫才说得很动情,从此与传灯的关系更铁了。

上弦月已经落下去了,天幕上的星星却如同在清碧的资江里刚刚洗过,明朗如千万只眼睛。难道真会有天眼看着我们这个红尘俗世吗?那一夜传灯很晚才睡,菊儿就睡得更晚,要到县城去安新家了,锅碗瓢盆还有衣服都得打包,但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离开,就是跟着传灯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

第二天一早,艾主任派来的破吉普到了,桥墩上的竹梯就吱吱呀呀地有了响动,一个声音仿佛是在为传灯一家送行说,流水有情,奔流到海,又会变成云朵沿路飘回……传灯回头,但见桥上晴川的一头白发如十三阿公手中的拂尘……

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代表,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篇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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