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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磅

2021-12-07蒋世平

阳光 2021年12期
关键词:高伟矿长

清早。起床。走向煤坪的铁大门,开锁,咣当咣当打开铁门。走过铁门前的矿区公路,公路铺的是矸石。跨过排水沟。经过几畦菜地。上坡,到了小树林,枞树、茶树,四季青翠,空气从绿叶里滤出来,清新滋润。得了矽肺病、调出井下看煤坪的向正能,常在这里晨练。小时候,听练武的人说过,早起练武,不能先屙尿,得憋着。个中缘由向正能没问过,不过,向正能严格遵守着这道听途说的法则。一夜的尿,胀得那里生疼,向正能也硬憋着,活动够了,然后“拧龙头放水”。一次,向正能当着磅房几个堂客把屙尿说成“拧龙头放水”,惹得那几个堂客大笑,此后,再说这大俗之事,就用“拧龙头放水”替代了。这时,一辆卡车在磅房外停下,那个叫孙光利的煤老板拿着两条烟进了磅房。再出来,两条烟没了。孙光利上了车,卡车“呜”一声爬上坡,卷起一团黑灰,往煤坪驶来。

凭什么一条条烟送给他们?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向正能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磅房,而是回到煤坪,看铲车给卡车装煤。孙光利笑容可掬地走过来,给向正能递一支烟,向师傅,来一支。向正能接过烟,说,孙老板来得好早。向正能说话如吼,一吼话,脖子上的青筋就凸起好高。孙光利连连点头,不早,不早。今天想跑两趟,还来迟了。不能再早了,我每天五点半开门。向正能摆出了看煤坪的架子。摆架子是所有国人的共性。当师傅的,摆师傅的架子,当技工的,摆技工的架子,当厨子的,摆厨子的架子,当官的,摆当官的架子,看门的,摆看门的架子。铲车轰隆隆叫,把一斗煤举起,“哗啦”翻进卡车里。司机小陶一转方向盘,铲车斗又向煤堆撮去。向正能朝另一堆块煤瞧瞧,朝小陶打了个手势。小陶点点头,伸出头,大声喊,向师傅放心,我方向盘转得活,轧不到块煤。向正能笑笑,走开。

煤坪里有三堆煤。滞销的铲到公厕那一边堆着。那一堆,一万多吨,被风吹日晒雨淋,黑色变成灰色了。栈桥下面一大堆是新生产的。靠坎边的一堆,是家属选出来的块煤。块煤比末子煤价格高很多。去年,另一个铲车司机给私人老板铲煤,把块煤装在车底,上面装末子煤,被人检举,撤了职,当运输工人去了。看煤坪的人,责任重大。

向正能转了一圈儿,往磅房走去。狗日的,两条烟。看见的是两条,没看见的不晓得有多少。

向正能在井下苦干了几十年,最高荣誉是市级劳模,当了个比芝麻还小的官,掘进队长。另外,当年一起打过风钻的纪委书记唐朝,要他兼了纪委委员。最近矽肺严重了,有时候喘不过气来,向正能才往井上调。向正能不想病退。井上比井下挣钱少,但比退休工资多。向正能对唐朝说,儿子在读大学,要钱,退不得;混都要混几年,等儿子大学毕业了再退。唐朝在矿长面前极力推荐向正能,说向正能责任心强,看煤坪合适。于是,三个月前,向正能到煤坪上班来了。

向正能眼睛却老往磅房瞄。磅房,就在煤坪下面不远处,放个屁都听得见。在井下时,工人们都说,磅房是油水部门。现在离磅房近了,向正能想看看,磅房到底有多大油水。于是没事就往磅房瞄。瞄了一段时间,果然瞄出了一些名堂。司机们给过磅的扔烟,一支一支的;煤贩子给过磅的扔烟,一包一包的。油水果然不小。难怪一些当官的亲友往磅房调!

往磅房去的公路坑坑洼洼,填着大块大块的矸石。路两边洒落不少煤末子。向正能每隔几天就把煤末子收成一堆,然后叫小陶铲回煤坪。公路是下坡路,不远就是减速挡。水泥的。然后是一段水泥路接到磅房的地磅。地磅是老式的机械地磅。六米长的承重钢板在墻外,计量杠杆在墙的里边。卡车驶到承重钢板上,通过过磅员手动加、减砣和移动游砣,使计量杠杆达到平衡,然后读出重量。龙阳湾煤矿这几年效益不太好,一直没有换电子地磅。

向正能重重地走在地磅的承重钢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吼,过磅。

过磅员高伟从窗口露出脸,不屑地说,向师傅,这地磅是给卡车过磅的,你这么点儿重量,根本看不出。

向正能跳了跳,吼,真的?

我还哄你?高伟说。

向正能笑,就是你一个人上班?

高伟讥道,你查岗啊?

我早就来了。监磅员郭珍丽从一侧走过来。向师傅,吃早餐没?

向正能吼,没,就去吃。向正能说话低了发不出声音,于是说话靠吼。

磅房里有电视。郭珍丽马尾辫一甩,又走过去看电视了。

郭珍丽很漂亮,待人也温柔。向正能年过不惑,看见郭珍丽都有冲动感觉。向正能暗笑,难怪唐朝同郭珍丽好了这么多年。这女人耐看。

向正能走了好远,回头,骂骂咧咧地嘀咕,一人一条,一人一条。凭什么得好处?还不是给人家送煤了?把绿豆不当粮食,拿矿里的煤做交易。狗日的。

向正能眼睛里冒火。走了一截路,忽然闪往旁边的小树林里。回头朝磅房盯着。向正能要看个明白。

不一会儿,孙光利的卡车装满了煤,从煤坪出来,慢慢进了磅房,稍作停留,也不见孙光利下车,呜——卡车开出了磅房;呜——从向正能藏身的小树林前驶过,出了矿区公路,卷起一阵黑灰,驶远了。

向正能看得眼睛里流血水。狗日的,没过磅,一车煤!没过磅!

这之后,孙光利再来提煤,向正能就多了个心眼,不露声色地进行暗中跟踪。一个月内,又发现了两次。提运票少开,卡车多装!

向正能憋不住了。那天,向正能看到唐朝往煤坪来了,心一横,决定告状。

唐朝的黑皮鞋擦得照得见人影子,他穿一件长袖T恤,黑底小白点点,梳着三七开分头,架一副近视眼镜。唐朝不快不慢,像散步一样。除了销售副矿长周大欣和销售科长严宜明,唐朝也经常来煤坪,转转,看看,然后去磅房坐坐。向正能每次看到唐朝,既嫉妒,又亲切。狗日的!当初都一样下井打掘进,裤裆里都是黑的。现在就不同了,他是副处级,我是看煤坪的。人和人的命是怎么从相同变得不相同的?向正能问唐朝。唐朝说,知识改变命运。向正能一想,也是。唐朝啃书的时候,他向正能同一个女人好到肉里面去了。书给了唐朝知识,女人吸取他向正能的精、气、神。两个人的命运自然不同。唐朝调出井下后,自考拿了大学文凭,当副科长、科长、纪委副书记、纪委书记,一步步爬上去的。向正能服气。

向正能迎着唐朝走过去。老唐,又来看看?向正能多半时候喊唐朝不喊唐书记,很随意地喊老唐。唐朝亲切地笑笑,说,看看老朋友。向正能盯着唐朝的皮鞋说,皮鞋擦得光光亮。唐朝大笑。而今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像过去,我们穿补丁衣,穿解放鞋。看,你也穿皮鞋了。向正能的皮鞋在煤坪里踩踏,落满了煤灰。向正能不知怎样挖苦唐朝了。这狗日的,斯斯文文,把他没办法。向正能拍拍唐朝的肩膀,压低嗓门说,我给你反映重要情况。向正能不吼,声音一低,沙哑了,像说悄悄话。唐朝仍然斯斯文文,问,有什么重要情况?

向正能看看周围没人,就把怎么发现煤老板孙光利送烟,怎么不过磅的事,一一道来。

唐朝听着,眼神依然那样平静。

向正能暗想,这么重大的问题,唐朝听了没一点儿反应。狗日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唐朝眼含微笑,问,还有什么情况?

向正能不满了,说,我刚来几个月,就发现了这么大的问题。你这个当官的,是吃稀饭的?什么都不晓得?还问我?

唐朝瞧着向正能,笑出了声,我这个官,又不是神仙。群众不反映,我什么也不晓得。

我只晓得这些!向正能沙哑着嗓门,重重的扔了一句。

唐朝好像并不在意,斯斯文文地说,老向,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明天,你去雷矿长办公室,把这些情况跟雷矿长反映一下。

你不是领导!我给你讲了,不作数?向正能瞪着唐朝。

唐朝微笑着,说,你去反映一下。雷矿长是一把手嘛。这磅房的问题,你要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了,免得给办案带来难度。唐朝心有苦衷,不能对向正能说。当初升任纪委书记,市经委党组书记朱克胜与他谈话时明确提出,市场经济是灵活经济,你当纪委书记,不要拨草寻蛇打,那样会把企业经济打死。唐朝心领神会,对副处级以上的矿领导,一直按这条灰色理论办事。纪委书记,名义上是上级党委和同级党委双重领导,实质上任职权在一把手手里。一把手要你干,你就是纪委书记,一把手不要你干,你就什么都不是。所以,重大事项,雷正保不表态,唐朝绝不妄为。磅房管理混乱,唐朝早有耳闻,但他得不到真凭实据,就不能下手。今天,向正能提供了重要情况,唐朝认为,向正能不去跟雷正保反映,他唐朝去找雷正保,雷正保心里一定会认为唐朝多事,得不到雷正保支持,事情就难办。唐朝希望向正能去向雷正保检举,使雷正保感受到来自群众的压力,促使雷正保下决心。

向正能不晓得唐朝的意图,想,狗日的,当官儿了,胆子也小了。向正能愤愤地说,你怕当恶人,我就当这个恶人,我跟雷矿长讲去。

唐朝从裤袋掏出一包蓝芙蓉王。微笑着说,这包腐败烟,你给我喝了。

唐朝经常给他一包烟。那烟是开会发的,或者是去外单位联系工作发的。唐朝不喝烟,有时专门带给向正能。向正能晓得,当官的总是有些好处,老百姓比不得。唐朝记着当年一起在井下的情义,给他带好烟喝,说明唐朝当官了还没变味。

向正能把烟拿起,露出了笑容。这高档烟,六十元一包,向正能一辈子也不会买一包喝。

向正能沙哑的嗓门像有岩石堵着,好不容易把话挤出来,说,烟我喝,雷矿长那里我去说。我的唐书记,我真希望你把身边的腐败反一反。当官的腐败我不晓得,磅房里的腐败可是我亲眼见到了。

唐朝不紧不慢地说,矿里的腐败,只要有证据,我唐朝就敢抓。

向正能望着唐朝进了磅房,想,郭珍丽是唐朝的情人,她搞的名堂,唐朝管不管?

唐朝来到磅房,瞧见郭珍丽,露出温和的笑容。郭珍丽眼睛一亮,无声一笑。唐书记,坐。搬来旧办公椅。高伟起身,给唐朝倒了一杯水。高伟是安全生产副矿长鲁晓波的舅子。在一般人面前很狂,对没有实权的矿领导,也不怎么尊重。

唐朝拿起发运单,随便翻看着。其实,郭珍丽同向正能一样,都是唐朝摆下的一粒棋子。几年来,有不少人总是说磅房里有问题,可就是没有证据。唐朝可不能把空穴来风作为突破口。磅房里的人,都是矿领导的亲友,唐朝从不说磅房人员半个“不”字。说了不是,就会传到矿领导耳朵里,影响双方关系。一些职工说他是官官相护。其实,唐朝没办法晓得内情,只有装聋卖傻。前年,郭珍丽说想去磅房。恰好工会主席刘自得的姨妹子要调劳动服务公司做副经理,唐朝特意找了雷正保。雷正保晓得郭珍丽是唐朝的情人,便卖了个人情,同意把郭珍丽安排在磅房。从内心讲,唐朝让郭珍丽去磅房,不是想让她偶尔得包烟,而是希望郭珍丽在磅房发现一些问题,能向他透露。然而,郭珍丽到磅房后,什么也没有向唐朝反映过。今天,唐朝听了向正能的汇报,虽不露声色,心里也隐隐地伤痛。不管怎样,唐朝不愿意看到郭珍丽在磅房问题中陷得太深。

唐朝放下发运单,抬头看了一下贴在墙上的司磅员岗位责任制,对郭珍丽说,小郭,司磅员岗位责任制,好多煤灰,你没事时,把煤灰擦一下。

郭珍丽连连点头,好。

唐朝笑笑,我明天转过来,要看的。要还是一片灰,我就扣你奖金。唐朝希望郭珍丽能懂得自己的暗示,往后不要老想着得好处。

郭珍丽“咯咯”笑着。脸上泛起红晕。我下班时就把它擦干净。

唐朝又对高伟说,地磅准不准,你心里要有数。不准,就要及时跟科长汇报。

高伟有点儿心虚,说,每年都校地磅,没问题吧?

唐朝不置可否,走出了磅房。沿着矿区公路走了十几米远,到了县级公路。唐朝的皮鞋已成灰色的了。往左,通往慈福镇,往右,不到二百米,就是龙阳湾煤矿矿区。矿部机关大楼、干部宿舍和工人宿舍都建在县级公路的一侧。

唐朝慢慢往机关大楼走,想起了同郭珍丽恋爱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唐朝才十八岁,作为矿工子弟,特招到煤矿,在井下当风钻工。那是全民文学热时代。一首首诗、一篇篇小说,一次次引发人们的热议。那样的氛围让唐朝喜欢上了文学。下班就去矿图书室,他在图书室看诗歌、看小说,回到宿舍后,也悄悄写诗。那天,他一跨进图书室就看到一位少女坐在窗户边,静静地看一本文学杂志。那个侧影美极了,唐朝一见,心中莫名地一阵颤栗。鬼使神差似的,唐朝走到少女對面坐下,翻了几页杂志,偷觑着少女。那少女好像觉察到了,面色微红,换一个姿势,用杂志挡住了脸庞。唐朝一时冲动,碰碰少女手中的杂志,小声说,它挡到我眼睛了。少女微微一笑,脸红得像图书室窗外的月季花。唐朝问,你看的是小说吗?叫什么名字?少女轻轻地说,窗口。这篇小说真好看。唐朝笑,我叫唐朝,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又轻轻地说,郭珍丽。从这以后,唐朝同郭珍丽像约好了似的,每周日都在图书室相遇。如果没遇到郭珍丽,唐朝心里就像缺了一角似的,魂儿就飞了。

唐朝忍不住爱的折磨,给郭珍丽写了一封情书。这个爱好诗歌的青年,情书不是诗,也没有洋洋万言,仅仅三个字:我爱你。可是,唐朝没有勇气把这三个字的情书交给郭珍丽,而是要向正能转交。唐朝说,向正能,你有胆子没,帮我交一封信给郭珍丽。向正能不干。说,你自己写的自己交!唐朝说,我试了好几次,手软,心慌。你帮我一次吧。我给你买一包烟。向正能来劲了,他说,要得,烟到手了,我再交信。唐朝立即去矿工商场买了一包烟。

向正能果然把信交给了郭珍丽!

几天后,唐朝再去图书室,遇到了郭珍丽,一笑。郭珍丽脸像火烧一样红,在唐朝面前低下了头,把一张纸条塞给唐朝,匆忙走了。唐朝心跳加速,走到圖书室外边,把纸条打开看。隽丽的钢笔字,短短的几句话:唐朝哥哥,我在读初三呢。你好好工作,努力学习吧!唐朝把这短信看了数十遍。看一遍,叹一次,看一遍,叹一次:初中生,才十三四岁,却长得像个大姑娘一样迷人!

雷正保背靠办公椅,一只手轻揉太阳穴,把向正能反映的情况细细地过滤了一遍。雷正保不怀疑向正能反映的情况的真实性。这个老党员是多年的劳模,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怀疑。向正能不会乱讲。对于煤矿的情况,雷正保是熟悉的。别看今天的雷正保时而威严,时而阴沉,时而亲和,时而微笑,倒回去二十年,雷正保也是井下工人。从二十岁进煤矿到调任龙阳湾煤矿党委副书记、矿长,二十多年的煤矿经历,让他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煤矿。煤矿的油水部门,就是管物管钱的部门。磅房也算其中一个。出现问题,在情理之中。磅房几个人?四个。早晨五点半到下午三点半,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十点,两个班;一个班两个人,一个监磅,一个过磅。高伟是鲁晓波的舅子。郭珍丽是唐朝的情人。吴水英是安全科长的老婆,肖德书是已故老矿长的儿子。这几个人,包括看煤坪的向正能,雷正保都清楚。都是经雷正保点头了的。问题出来了,雷正保有点儿伤脑筋。孙光利,销售副矿长周大欣说起过。如果查到孙光利,会不会牵涉到周大欣?周大欣管了十多年销售,同自己穿着连裆裤。如果周大欣进去了,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受贿的三十万,周大欣能不交待?不敢打包票。好多出事的老总,都是身边最红的人或最亲密的朋友供出去的。如果孙光利同周大欣没有瓜葛,那事情就好办了。不管怎样,磅房的问题还是要有一个交待。雷正保的手伸向电话,拨了唐朝办公室的号码。

不一会儿,唐朝拿着笔记本,来到雷正保办公室。唐朝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问,矿长,有什么指示?

雷正保望着唐朝,说,向正能反映,磅房里的高伟、郭珍丽,同煤老板孙光利有问题。详细情况,向正能给你说过,我不重复了。你把这件事调查一下。

唐朝不露声色,说,按矿长指示办。

雷正保瞧着唐朝。看来唐朝闲得无聊了,真想办一两件案子。雷正保问,你认为向正能反映的情况真实吗?

唐朝严肃地说,向正能不会乱说。他是目击者,不过没有其他直接证据。要处理磅房的问题,得做大量调查取证工作。

雷正保说,好吧,你先调查。雷正保把笔记本合上。也许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郭珍丽、吴水英,是按你的意见,专门设的监磅员。你平常也没少去磅房。制度、人,都到位了。雷正保略带讥讽地微笑了一下。当初不如不设监磅员。

提出设监磅员,是唐朝的主意。这些年,一些人总说过磅员有问题,唐朝认为是制度不健全。没有人进行监督,仅靠过磅员自己管自己是不行的。唐朝当时还打了一个比喻,说,老虎是要吃人的。把它锁进铁笼子里,老虎就吃不到人了。人性中的贪婪就是老虎,制度就是笼子。此时,唐朝面对雷正保的讥讽,有点儿尴尬,说,制度不管用,还有群众监督嘛。雷矿长,我们该做的都做到了,还是出问题,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向正能走到唐朝办公室。吼了一句,老唐,在煤坪不说,要我到你办公室来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唐朝笑,老向,声音小点儿。我和你商量工作,要保密。说着站起身,走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塑料杯接了一杯水,递给向正能。唐朝一般不给人倒水。来人了,他会伸手拨打电话,叫办公室勤务员倒。但是,曾经一起下过井的工人来了,唐朝都会亲自倒水。

向正能咧咧嘴,压低了声音,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来,有好烟没?我不喝水。

唐朝从抽屉里拿出半包黄芙蓉,扔给向正能。

向正能抓住烟,麻利地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点了火。

唐朝坐在办公椅上,上身微微朝向正能倾着,斯斯文文地说,我同雷矿长、余书记商量了,我们要对磅房的问题悄悄搞些调查取证工作。

向正能听了一震,一脸的亢奋。

唐朝说,主要由你和保卫科长马伟负责。而且,调查取证要隐秘,不能让人晓得。

向正能脖子青筋凸起。做什么事?

唐朝问,你手机能照相不?

不能。向正能说,便宜货。

唐朝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打开盖,取了SIM卡,放办公桌上,然后叫向正能拿出手机。接过来,开盖,取出SIM卡。一边把向正能的SIM卡装进自己的手机,一边说,我的手机有照相功能,像素蛮高。你呢,以后发现孙光利给磅房工作人员送礼物,拖煤过磅做样子,就拍下来。唐朝把手机开机,说,你来,我告诉你怎么拍照。

向正能站到唐朝一侧,看唐朝操作了一遍。然后接过手机,一边操作,一边问。很快,掌握了手机拍照。

唐朝把自己的卡放进向正能的手机。又从抽屉里取出充电器,交给向正能。说,你吃了晚饭,把你的充电器给我送来。

向正能压低了嗓门,用他的气声说话,要得。唐书记,你的手机用坏了,我可没钱赔。

唐朝笑道,不是豆腐做的,你不摔它,不会坏。再说,用坏了也不要你赔。

向正能呵呵笑,老子也用下子高级手机。

唐朝说,我的同别人的比,也不算高级,只是比你的钱多一点儿。说着,又拿出一张机关内部电话通讯卡。马科长的手机号码、我的手机号码,这卡片上有。另外,你发现孙光利拖煤的车来了,就给马科长打电话。马科长在半途与派出所民警设卡,要对孙光利运的煤在别的地方进行复磅。

向正能一听,又兴奋起来。嗓门也大了。要得。这个办法要得。复磅后,与煤坪司机的提运单一核对,就晓得一车煤多出多少了!

唐朝说,你是纪委委员。以后肯定是磅房案件的主要办案人员。不过,先要把基本的证据搞好。有了基本的证据,我再召集纪委委员开会,进行研究,对案件进行具体部署。你要明白,你现在要做的事,蛮重要,要保密。

向正能说,我晓得了,我做的工作蛮重要。做得不好,就不好处理磅房的问题。

半个月过去了。

唐朝把向正能与马伟他们俩提供的照片、复磅票据,反复地看了,觉得要进一步深入下去,工作量非常大。比如要確定煤坪的存煤还有多少,除了看生产的日报表、销售报表,还得进行盘存。煤坪里还有上万吨煤积压,要盘存,费工费时。如果当事人承认错误,老老实实交待,就可以减少一些环节。唐朝仔细考虑后,准备同雷正保和余顺发商量,让当事人进行停职反省,交待问题。

就在唐朝准备去雷正保办公室汇报时,安全生产副矿长鲁晓波进了他的办公室。鲁晓波下井检查刚出来,还没有换衣。

鲁晓波微笑着说,唐书记,磅房里的事,我看就算了,哪能有好多的问题?

唐朝听得一怔。鲁晓波的舅子高伟,一定得到什么消息,找鲁晓波了。鲁晓波出面干扰办案,明摆着违反组织纪律。可是鲁晓波偏偏要说。看着鲁晓波的笑脸,唐朝也露出了笑容。都是矿领导,虽说鲁晓波小几岁,但天天相处,关系也不错。唐朝不能对鲁晓波一下子拉下脸来。唐朝降低了声音,笑得更亲切,说,这事是雷矿长交待办的。唐朝晓得,自己板起脸来批评鲁晓波几句,得罪了人不说,还不管用。不过,天牌压地牌,雷正保这张牌得出。

鲁晓波笑了,说,雷矿长那里,我去说。磅房几个人,我问了,没多大的事。唐书记,没查场,我要他们给雷矿长写检查。

唐朝心里火气直冒。我纪检的事,你管安全生产的凭什么插手?可是唐朝压住火气,反而微笑着,更贴心地说,鲁矿长,你马上说去吧。我这里,还不好说话?

鲁晓波伸出手,拍了拍唐朝的肩膀,谢谢。雷矿长那里我去说,没事。鲁晓波说着往雷正保的办公室去了。

唐朝一肚子郁闷,走出了办公室。

唐朝来到龙阳街上,正好有几个工人在下象棋。煤矿宿舍和村民的小洋楼在公路两边形成了一个小街。大家叫它龙阳街。是龙阳湾煤矿最热闹的地方。唐朝一看,其中有肖元,龙阳煤矿的象棋冠军。便走过去,一看,小肖摆的是象棋残局。平常也爱象棋的唐朝来了兴趣,想了几步,拿起红棋子就走。走了十个回合,红子输了。小肖就笑,唐书记,下象棋不比当官儿,要动脑筋。唐朝哼了一声,说,官场如棋,步步惊险。小肖,你这猪脑子,官场不够用呢。围观的工人哈哈大笑。小肖讥笑说,唐书记,你敢和我下几盘?看我是猪脑子还是你是猪脑子。唐朝正好想找个地方发火。一听小肖挑战,把棋盘“啪”的一拍,来,老子给你上几课。唐朝象棋水平不低,虽没有得过龙阳湾煤矿的冠军,但同小肖的胜负在五五间。小肖也不逊让,大叫,唐书记,咱们七战四胜,谁输谁请客下馆子。要得!唐朝摸出一百的红版版,放桌上。叫,把钱先押上!旁边早有工人伸手抓过钱去,一只手伸向小肖,拿钱来。我当中间人。小肖也掏出一百,交给中间人。中间人摸出一枚硬币,说,猜先。有“壹圆”的字面为先。唐朝猜得先手,一卷袖子,“啪”,摆了当头炮。旁边有人说,当头炮,马起跳。

这红黑棋一走,立即互相缠斗在一起,时而风云诡异,时而铁马金戈,两个人杀得面红耳赤。围观的棋迷时而大叫好棋,时而扼腕叹息。

激斗正酣,唐朝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已是六点。对拿钱的中间人说,去订一桌,六点半吃饭。小肖急了,唐书记,我不出钱的啊。唐朝笑,我出。去,不超过一百五。

一盘棋紧逼慢挪,一个多小时,到了车马兵对车炮卒残局。唐朝想保卒,却被车马缠得紧,眼看卒已难保,唐朝起身,说,吃饭去了。大家哄笑着往小饭馆跑去。

同工人在一起玩一盘棋吃一餐饭,唐朝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

第二天,唐朝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唐朝喂了一声。耳机里传来雷正保的声音,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唐朝拿起笔记本,走进了雷正保办公室。

雷正保眼睛亮亮的,瞧了唐朝一眼,说,磅房的事,你不要查了。

唐朝不晓得鲁晓波同雷正保说了些什么。不过,鲁晓波是抓安全生产的,井下那一块,雷正保全靠着鲁晓波,基本上是鲁晓波说了算。高伟是鲁晓波的舅子,看在鲁晓波的面子上,雷正保不追究高伟,是完全可能的。这一点,鲁晓波昨天说要找雷正保时,唐朝就想到了。

唐朝微笑着看着雷正保,说,按矿长指示办。

雷正保也不解释,也同样露出一脸亲切的微笑,嗯,就这样。

唐朝没有想到,磅房的问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搁下了。

唐朝回到办公室,在笔记本上记下雷正保指示的原话、时间、地点。然后,把笔记本放进了抽屉。坐了一会儿,决定去煤坪,同向正能说一说。

唐朝走在去煤坪的水泥路上,觉得自己这个听话型的纪委书记当得窝囊。这么大一个矿,人财物,自己说不上话也就罢了,就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要听命于矿长和党委书记的。不,是听命于雷正保和余顺发的。《企业法》规定的厂矿长和《党章》规定的党委书记是抽象的,也是完美的。而具体的任职人,比如雷正保、比如余顺发,却是活生生的人。党纪法规这个紧箍咒,戴在他们头上,没有唐僧念咒语也是白戴。他们可以按自己的喜怒好恶、利益得失办事。唐朝越想越恼怒,抬腿狠狠踢向一块小石头。静静地躺在路边的小石头突然像一只愤怒的小鸟,猛地腾空而起。

前边有人“哎哟”叫了一声。

唐朝心里想着事,没有注意前方有人。

是磅房的监磅员郭珍丽。郭珍丽揉着胸部,站在了那里。

唐朝听见叫声,吃了一惊,这才凝目而望。天热,衣薄,郭珍丽揉得那里山摇地动。唐朝又担心又好笑。紧走几步,瞧着郭珍丽揉的地方,小声问,没,没伤着吧?

郭珍丽红了脸,想再揉几下减缓疼痛,但当着唐朝的面也不好意思揉了。她放下手,羞羞地说,打疼了。又嘿嘿一笑,唐书记,你扔石头,也不看看有没有人。

唐朝笑,不是手扔的,是脚踢的。踩着石头了,顺着踢了一脚。也巧,打着了你。哎,你不在磅房,上班时到处跑,可要罚款的啊!

郭珍丽面色潮红,瞪了唐朝一眼,太官僚了吧。老姨妈来了,我去买卫生巾。

唐朝晓得几句常德话,常德人把月经说成老姨妈。唐朝满脸尴尬,好好,你快去。

唐朝心情畅快起来。唐朝想起了年轻时,第一次触摸郭珍丽那硕大乳房的情景。那是负九○大巷过断层。断层的裂隙有一股水从头流下。唐朝和向正能一起打眼儿。俩人轮流掌风钻。裂隙的水从头淋下,穿的雨衣根本不起作用。不到半个小时,雨水就从领口渗进去,班衣班裤没有一寸干的。十几个炮眼儿要打四个小时。打完炮眼,两个人冻得浑身发抖,急急忙忙出井,找地方烤火烤班衣。那是暮春季节,压风机房和充电房都烧有煤火。煤矿有煤,稍冷就会烧煤取暖。火炉是机电车间做的。废钢管用氧焊一割,放上炉桥,就能烧煤了。唐朝去充电房烤班衣。向正能自然知趣,去了压风机房。

充电房是郭珍丽上零点班。郭珍丽没考上大学,顶父亲的职,在龙阳湾煤矿当工人,被安排在充电房。郭珍丽看见唐朝浑身湿透,把自己披的棉衣给唐朝裹上,又把炉门敞开,加了块煤,把炉火烧得通红。值班的另一个女工为了让唐朝烤衣服,便往绞车房去了。

唐朝坐在火炉前,一会儿就浑身冒出了热气,不觉冷了。唐朝把班衣用椅子撑好,转过来,开始烤屁股。郭珍丽坐在唐朝身边,看着旺旺的炉火,偶尔同唐朝说两句话。唐朝面朝郭珍丽,瞧着她烤得红艳艳的脸,满眼流淌着说不尽的爱意。那种爱意暖暖的眼睛像火一样温暖着郭珍丽的心。郭珍丽看着唐朝屁股冒着热气,心里不无疼怜,小声说,唐朝哥,你想办法调出井下吧,井下太苦了。唐朝说,我一没靠山二没关系,调出井下不可能。郭珍丽说,你比我聪明,把高中的课本看下子,明年考大学吧?唐朝说,我去年考过一次。不行。我想通过写作,调机关里去。郭珍丽点点头。唐朝哥,你的诗写得好。不过全国好多人写诗,发表诗也不容易。你写矿里的事吧,让矿里的事登报了,你就会得到领导重视。唐朝蛮同意郭珍丽的看法。说,要得,珍丽,你比我想得周到。郭珍丽幸福地微笑着,说,你调到机关了,我们就结婚。唐朝望着郭珍丽,表决心一样地说,珍丽,我一定要调到机关,然后娶你。郭珍丽轻轻嗯了一声,把唐朝的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胸前。那里好热,好软,像有电流一样,击得唐朝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那是唐朝第一次触摸郭珍丽的乳房,虽然隔着一层衣服……

想着与郭珍丽的往事,唐朝走到了煤坪。

向正能老远就打开了笑脸,迎着唐朝走来。

铲车正在铲煤,轰鸣声震耳欲聋。

唐朝站在值班房门口,等向正能过来。值班房有一间烤火房,冬天烤火,夏天烧开水;还有一间,中间一隔,后边是看煤坪人的宿舍,前边是办公室。唐朝等向正能走近了,说,到屋里说。

向正能笑,有什么秘密事?还要搞出这號架势来。

唐朝说,我给你通报一个情况,你听了,不要发火。

哎!老唐,有屁快放,有话快说。莫让我猜谜。向正能急了,话声如吼,脖子上的青筋有指头粗。

唐朝平静地说,雷矿长通知,磅房的案子不查了。你的秘密取证工作,也就自然终止。

狗日的!

唐朝说,声音小点儿。

向正能吼,又不是没有证据,说不搞就不搞了?老唐,你是纪委书记。你说搞不搞?你说了算!

唐朝不温不火,说,老向,决定权在一把手手上。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们目前的证据,还不足以形成大案。矿长说不查,我们也就只有放手。不然,冲击了经济,矿长不会放过我,把我撤职也有可能。

向正能吼了一句,我不怕!然后努力压低了声音,你有乌纱帽,人家可以给你戴上,也可以给你摘下。我不怕,我反正是个老百姓。

唐朝盯着向正能,慢悠悠地说,老向,你没职没权,不怕,但也没用。

向正能低低地吼,我要告状!老唐,我要告雷正保,也要告你!

唐朝心里一喜。有人去告状,这磅房案件就可以查下去了。但我这个纪委书记不能告状。如果跟上级汇报,上级也会征求雷正保的意见;变相的通风报信,等于把我给卖了。如果雷正保下决心查,对我的影响就不大。如果雷正保不想查,对我的影响就大了。反对一把手,与几个矿领导闹僵,那是办不了案的。但是,老百姓告状,性质就不同了。虽然把我也搭进去,但主要责任不在我。迫于群众的压力,雷正保就不能拖着不查了。唐朝不露声色,说,老向,你告状,连我一起告,我对你没意见。

向正能瞪着唐朝,当官的不主持一方正义,老百姓还要你们这些当官的搓卵啊!你以为我不敢告?

唐朝决定刺激向正能一下儿,他淡淡地说,你去告状,都不晓得衙门朝哪个方向开。

向正能低声吼着,大门只朝你们当官的开!

你一个老百姓,人家也不会相信你。唐朝淡淡地说。

向正能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好高。矿里老百姓早就对你们当官的有意见了。我找人签字,联名告状!

唐朝认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讥笑说,我走了。你敢告状?我看你有几粒卵子。

夜晚,唐朝在电脑上写诗。

打牌、扯跑符,是大家的共同活动,可都兴钱,没钱不打。这就有赌博的嫌疑。唐朝是纪委书记,注意形象,不参与玩钱的活动。晚上,偶尔写点儿诗,消磨时间。

唐朝年轻时喜欢文学。诗呀、小说呀,总共写了几十篇。只有两首诗在市级刊物上发表。小说稿子,被同宿舍的工人拿去揩屁眼了。那时候有纸揩屁眼,是奢侈的事,好多大山里招进矿的工人,还在用小棍子刮屁眼。向正能喜欢讲贱话,专挖苦唐朝。哎,唐朝,你多写点儿小说,不然,我没纸揩屁眼了。向正能毕竟是唐朝的好朋友,用小说草稿揩屁股,受益最多。唐朝气恼的是,没得到向正能一句好话。后来,郭珍丽要唐朝写点通讯稿,改变井下工身份,唐朝写小说的热情才冷却。龙阳湾煤矿虽说是处级单位,可是能上报的人和事不多。唐朝新闻通讯写了不少,也就是龙阳湾煤矿广播站用了,没机会在省报、央报露脸。这让唐朝很沮丧。唐朝当纪委书记后,比当科室负责人的具体工作减少了很多,只要作个指示,下边的人就把事办了。而且,纪委是清水衙门,与人财物不沾边,在企业里也就是个闲职。唐朝不想把自己闲出病来,又开始写诗。原来是笔和纸,这几年电脑普及了,唐朝在电脑上写诗,还上诗歌论坛。

唐朝正在电脑上写诗,有人“咚咚”敲门。唐朝奇怪,当上纪委书记后,不大吃大喝,不嫖不赌,没有便宜可占,很少有人来。谁这时候敲门?

唐朝放下鼠标,走过去,把门开了。

一个羞怯的笑脸,一声亲昵的称呼,唐书记。

唐朝有点儿兴奋,有点儿惊喜。站在面前的是郭珍丽。是你啊,稀客,坐吧。

郭珍丽反手把门推紧,走到沙发边,把手里提的袋子放茶几上,然后,坐沙发上。

唐朝一见袋子里是两瓶好酒,愣了一下儿。你怎么带这个?

郭珍丽笑,说,你不喝烟,酒还是能喝。大家都说这酒好,我就买了。

唐朝给郭珍丽倒了一杯开水,又把老婆上次买的苹果洗了一个,削了皮,递给郭珍丽。前几年,龙阳湾煤矿煤炭滞销,号召职工自谋职业,唐朝的老婆钟琼便停薪留职去县城做服装生意。小孩也跟着她在县城读高中。郭珍丽去县城买服装,总会到钟琼店里买一件。

坐了一会儿,郭珍丽说,感谢你不查磅房的事了。其实,我在磅房,也只收过几次烟,没什么大问题。

唐朝听说没什么大问题,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儿。虽说雷正保交待不查磅房的问题了,但不能说磅房没问题。对于郭珍丽身陷其中,唐朝或多或少有点儿内疚。唐朝说,珍丽,没什么大问题就好。你跟我说过几次,要调到磅房去。不想在充电房上三班倒。我呢,看你表现不错,才同雷矿长商量把你调到磅房去。如果你伙同他们犯了大错误,那就是我害了你,我真的就对不起你了。

郭珍丽听了唐朝的话,晓得唐朝念着旧情,泪水就在眼眶打旋儿了。她低下头,平静了一下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唐书记,你放心吧。

唐朝看见郭珍丽动了情,也想起了过去的时光。笑笑,说,我们私下里,还是好朋友,你就不要喊唐书记了。仍喊我唐朝哥,多好。

郭珍丽羞愧地低下眼眉,小声说,只怪我没福气同你在一起。唉,那时候,我要是再坚定一点点,就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也不会让我自己受到伤害。

听郭珍丽说出这话,唐朝不知说什么好。

郭珍丽同车工小吴结婚,不是小吴比唐朝英俊、聪明;而是小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的师傅就是郭珍丽的父亲。郭师傅喜欢小吴,说小吴车工做得好,将来比矿里哪个车工都有本事。对于井下工唐朝,郭师傅没眼睛看得上。郭珍丽对父亲说,如果两年里唐朝调不出井下,我就同他分手。可是,唐朝写了两年新闻稿,也不见发表;靠写作引起矿领导重视从而调出井下的计划终于流产。郭珍丽灰心了,只得与父亲兑现承诺,与小吴结婚了。唐朝不怪郭珍丽。怪不得。郭珍丽对他一直蛮好。有一次上山踏春,郭珍丽同唐朝说得情意绵绵,躺地上,把初贞给了唐朝。好到了这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是打主意跟你一辈子,才把身体给你。郭珍丽同小吴结婚了,唐朝也恨不起来,唐朝只怪自己没卵用,一篇新闻稿也发表不了。结婚后,倒是郭珍丽一直心存愧疚,直到给唐朝介紹了钟琼,才算了了一桩心愿。

郭珍丽低着头,叹道,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可以从头再来。

唐朝淡淡一笑,说,珍丽,过去的事,就不说了。我们没有缘,所以分手。我们也有缘,所以能做一辈子朋友。

郭珍丽看了唐朝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起身告辞。

唐朝把酒递给郭珍丽,说,这酒,你带回去吧。我混了个纪委书记,没得人财物权,可是好酒好烟还是不少。你把酒送给你爸。

郭珍丽推开酒,说,你收下吧。雷矿长那里,高伟和我都送礼了。郭珍丽顿了一下儿,小声说,高伟说送了一千块钱,我送的五百。

唐朝微微一惊。不相信地瞧着郭珍丽。

郭珍丽晓得唐朝想问什么,小声说,雷矿长都收下了。

唐朝心里对雷正保有了一种小小的鄙视,但没有对郭珍丽说什么,决然地把酒塞在郭珍丽怀里,说,你拿走。

郭珍丽似乎明白了什么,把酒接过,出门的一刹那,又放在地下,然后快速带上门,离开了。

向正能心里奔涌着怨气和火气。他拿出煤坪管理日志,翻过来,捏着圆珠笔,在背面狠狠写下三个字:告状书。向正能写下三个字,心里平静了一些。可是,当年读初中,老师也没教告状书怎么写。向正能在井下搞了几十年,嘴巴告状的事不少,书面告状,还是新娘坐轿,头一次。狗日的,怎么写呢?向正能想,向上头告状,肯定是给当官儿的看,开头应当离不开当官儿的。写“当官的”几个字,不行,那是老百姓的口头禅。想着想着,向正能笑起来。如果抬头写“各级昏官”,人家当官的肯定气得把状纸撕了。要用拍马屁的手法,说好听的。尊敬的各级领导。对了,电视里有人念稿子,就是这么开头。向正能想,用了“尊敬的”几个字,当官的看了,心里肯定舒服。要想当官的看告状信,就得这么开头。嗯,再加上“英明”两个字,当官的更喜欢。

向正能提笔,写下了“尊敬的各级英明领导”。

向正能把要写的事想了几遍,觉得要拣痒的抓,直接写磅房搞名堂的事写看到的事。这样,领导才会相信。

向正能想一会儿,写一会儿。手上的烟一支接一支。嘴巴都让烟熏黄了。

写完告状信,向正能已满头大汗。他打开门,走到阶沿上透风。煤坪里探射灯照着,亮如白昼。栈桥的铁轨哐哐响,几个装满煤的矿车滑上了栈桥。两个运输工人,把煤车推进翻罐笼,哐咚,翻过来,矿车里的煤飞瀑一样泻下。一团煤尘被峪风吹起,往栈桥上翻卷而去。向正能扭头朝下面的磅房望去。探射灯的余光下,磅房模模糊糊的。磅房的窗口黑乎乎的,值班的人睡觉了。今天是哪个值班?向正能想了想,想起来了。今夜是高伟值班。向正能望着黑乎乎的窗口想,得了矿里的黑心钱,还安安稳稳睡大觉!我要让你们不得安宁!

向正能回到屋里,把告状书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里。他想,明天就找人签字,等一段时间,挪休息,去常德市复印几份,煤炭局、市政府、市委各送一份。

第二天,向正能在煤坪转了几圈儿,顺着煤坪往井口的轨道爬上去。煤坪到井口的轨道是专为煤坪运矸石铺的。矿车里的煤杂有矸石,家属们把它从煤堆拣出来,然后装在矿车里,绞上井口,再通过绞车绞上矸石山。这条轨道,就成了煤坪的人往返井口的路了。

井口有主井和副井。主井是提升矿车的,副井是通风和安全出口。围着井口建了压风机房、矿灯房、木材库、机修车间、主井绞车房。这些都是直接为井下生产服务的。在这些机电工作岗位和井口运输岗位的工人,都是正式工;而井下采煤掘进的人,大都是农民工。

向正能先到了井口。

绞车“嗡嗡”地响,天轮无声地转。三个运输工人,全神贯注地站在井口,准备摘钩。轰哐,哐!四个重车从黑黑的井筒钻出来。撞得阻车器“砰砰”响,震得铁轨抖动不已。自动摘钩器的挂钩挂住了专为取钩做的销子架,随着钢丝滑上去,把插在第一个矿车碰头的销子扯了出来。两个工人敏捷地伸出手,把后边几个矿车的销子拔出;在岔道旁的工人,手连连扳动道岔手柄,把碴车和煤车分上了不同的轨道。两个碴车,两个煤车,借着贯性在轨道上高速滑行着。几个工人又把空车推到井口,用链环销子连接好,然后,打了三下铃,把空车往井筒推。运输工和绞车工是通过铃声联络的。信号规定,一停二绞三放。

向正能一见井口是绞车、放车高峰期,便往机电车间走去。

机电工人有的在烧焊,蓝色弧光一闪一闪;有的在修矿车,大锤敲得“嗵嗵”响。有两个老师傅坐在条凳上在喝烟。向正能认得喝烟的是刘师傅和李师傅。当年一起招工进矿的。打了招呼,走过去。

李师傅给向正能扔了一支烟。老向,不看煤坪,跑这儿来做什么?

向正能压低声音哑着嗓门说,想请你们签名。说着,把告状书拿出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

刘师傅笑,写的什么狗卵?要我们签名。

向正能阻住伸过来的手,别抢,别抢坏了。老子难得写呢。我拿着,你们看。

刘师傅李师傅凑过来,两个脑壳挤一块儿,边瞧边念。

刘师傅说,老向,蠢鸡巴,告什么状。你找人家要两条烟,不就行了。而今當官的都往自己腰包里塞。只看哪个能搞得到。你要搞得到,算你有本事。

向正能低声吼着,讲什么卵话!我看到的是几条烟,没看到的肯定多得很。不查?矿里的钱,就让那些人白得了。

李师傅说,这状要告。老向,我早就听到别人说,磅房里名堂大得很。这个字,我签。来,笔给我。

向正能把笔给李师傅。

李师傅歪歪斜斜写好自己的名字。老向,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大炮,放了炮就没事了。想不到你还真是三粒卵子,胆够大的。你到上边告状去,好!没车票钱,我给你出点儿。

向正能笑,要你出什么卵钱。几个车票钱,穷不死我。你多喊几个人来,签名。狗日的,人多力量大。我看上边当官的管不管。

李师傅站起身,往车间里走了几步。喊,来呀,老向带烟来了,喝烟啦。

向正能吼起来,鸡巴入的!我这烟,向正能掏出来说,没几根了。

一些工人围过来,把烟抢完了,笑的笑,说的说,喝的喝。李师傅说,向师傅晓得磅房里搞名堂的事,矿里不管,向师傅要到上头告状去。向师傅看到的事绝对真家伙。你们签名字吧。

刘师傅笑,老向鸡巴伸盐罐里,管淡咸事。自古官官相护,哪都告得响的啊?我都懒得签字。

钳工胡师傅往前一站,我签,笔给我。淡咸事是要人管的。你不管,他不管,这世道就越来越黑。老向,你今晚到我们那边去,我多喊些人签名字。

向正能说。要得。老子横了心,你们只管支持我。

老向,你要是在磅房,只怕也是一样的货色。

支持老向,告出他们的屎来。

签字的签字,说风凉话的说风凉话。一张告状书,转了几个圈儿,再转到向正能手里时,已经皱巴巴的了,上面还有不少黑乎乎的污痕。向正能小心地把告状书摁平,折好,放进口袋。

向正能带着告状书,一连几天,利用下午和晚上,找正式工签名。第一页很快就签满了。向正能找到工区办事组,用胶水又粘了一页。向正能想,这一页签满,少说也有百人。我就可以往常德市跑一趟了。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煤坪里没什么人了。铲车司机小陶下了铲车,准备下班。高高的大山,把阴影投在煤坪的栈桥上。三个运输队的工人坐在栈桥上,一边乘凉,一边说笑。栈桥上八面来风,是乘凉的好地方。向正能也想到栈桥上去,吹吹风,讲讲白话。他拿起茶杯,把牛皮纸信封里的茶叶抓了一坨,放进茶杯。那牛皮纸信封里的茶叶是从工区办事组装的。然后,向正能倒了一杯开水,泡着,放办公桌上。这茶泡着,等会儿讲白话回来,正泡好。他把烟和一次性打火机装进短裤袋里,出了门。

正在这时,高伟从院墙的铁门进来了。高伟身材高大,微胖。一跨进铁门,高伟就喊,向正能,站住!

向正能心中一惊,这家伙气势汹汹,只怕晓得我找人签名告状的事了。狗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高伟一步一步,重重的,踏得地上的煤灰四溅。很快逼近了向正能。高伟把一个指头指着向正能,骂道,鸡巴入的。老子有什么事得罪你了,你要告磅房几个人的状!

向正能比高伟矮一个头,他稳稳当当地站着,吼,你凶什么凶!哪个做黑良心的事,我就告哪个的状!我要告状怎么啦!

高伟的声音像震天雷轰,向正能,老子磅房里的几个人,清清白白的。你要是鼓皮上头捏咎,老子就找你算账!

向正能本来就说话如吼,听了高伟的话,吼声更大,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几个人清清白白的,还怕我告?

高伟忽然朝向正能脸上打了一拳。向正能没有防备,被打得连连后退。

高伟两眼凶凶地瞪着向正能,今日老子这一拳,叫你长点儿记性。敢告老子的状,绝没好下场。向正能,你要是还敢找人签什么卵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向正能忍着疼,大吼起来,狗日的,你姐夫是矿长,你不是!你还打人哪!狗仗人势,老子不吃那一套。高伟,你别走。老子几砖头拍死你!

向正能一转身,从阶沿上拣起一截砖头,朝高伟扑去。

打手怕哈(傻)手,哈手怕不要命的。高伟愣了一下儿,怕被砖头拍着,赶紧往大门外退。

向正能把砖头狠狠地朝高伟砸去,吼一声狗日的,又弯下腰,捡起一块砖头。阶沿上码着一条砖,那是砌完铲车库剩下的。向正能用尽全身力气,朝高伟砸去。砖头离高伟好远就掉地下了,砸得地下的煤灰溅起几尺高。

高伟反过身,指着向正能,狗日的,你再砸!

向正能又拣捡砖头,吼,你来,你来!老子今朝就这一堆砖头对付你!

高伟不敢近前,凶狠狠地说,向正能,你等着!老子找人来,要打得你喊天!

向正能横着脸,吼,老子逢善的不欺,逢恶的不怕。说着,又拿起一块砖头,把两块砖头拍得“啪啪”响。老子天生不怕恶的!

向正能,你等着!高伟叫一声,朝磅房走了。

向正能把砖头狠狠砸地下,一个人吼叫着,老子就不信变天了,这天下就是恶人的天下!自古邪不压正,邪不压正!老子还怕你?!

向正能骂骂咧咧,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枕头下摸出告状书,折好,捅裤袋里。雷正保,磅房里这号恶人你不管,还当鸡巴什么矿长!

向正能被高伟一拳打得怒火冲天,去找雷正保。向正能从煤坪走来,遇到了熟人也不打招呼,瞪着眼,只管走。

雷正保住在矿长楼。其实那叫干部宿舍,住房面积都是按副处级待遇建的,住在这里的,差不多都是副矿长、高级工程师一级的领导,工人就把这楼叫矿长楼。矿长楼外墙并不漂亮,只抹了一层水泥。

向正能从来没有进过雷正保的家门。但是,平常从楼前去去来来,听人们指指点点,也晓得雷正保住在几楼几单元。“咚咚咚”,脚踏得楼梯颤动起来。向正能走到了雷正保门前,抬起拳头就是几下,嘴里吼着,雷矿长!雷矿长!

雷正保正在同老婆吃饭。雷正保的老婆是医生,非常注重养生,饭都正点。听到门被擂得“嗵嗵”响,有人高呼“雷矿长”,老婆皱起了眉头。雷正保把饭碗放下,走出餐廳,去开了门。

雷矿长,高伟打人!你看,我这脸,这边,肿的!就是高伟刚才打的。向正能一边吼,一边摸着脸,一边往屋里走。

雷正保一见是向正能,心里震了一下。而这几句一吼,更让雷正保心惊。向正能耿直正义,一个单位难得有这样几个人。举报高伟,这事只有向正能做得出来。如果不是鲁晓波副矿长说情,雷正保也会让唐朝查办。鲁晓波主管安全生产,很有能力。有鲁晓波,井下这一头,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雷正保不想为了高伟的事同鲁晓波闹矛盾。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可是高伟,这个时候,还敢打人。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雷正保劝向正能,说,高伟打人,我跟余书记说一下儿,要严肃处理。

向正能不听雷正保的话,吼,高伟搞矿里的名堂,还不许人讲!哪有这号道理。雷矿长,你到底管不管,不管,我就往上告!向正能把告状书掏出来,往雷正保眼前一伸,雷矿长,告状书写好了,签名的有百多人。你不管,我就往上送!

雷正保脸色难看极了。他沉着脸,眼睛像死鱼的眼睛,没有一点儿神采。雷正保鼻子长,脸一沉,鼻子更显长了。他努力平静了一下情绪,说,给我看看。接过告状书,叫向正能坐下。然后对老婆说,你先吃。把餐厅的门关上。

向正能气呼呼地坐下。

雷正保拿着皱褶不平的告状书,仔细地看着。告状书的内容很简单,没什么可看的。雷正保看的是签名。那横七竖八、歪歪斜斜的字,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怒气、怨气、正气,冲撞着雷正保的心。雷正保想,这状要是告上去,经委、市委,都会过问。如果压着不办,上级也许会派人下来,这对自己很不利。照顾鲁晓波的情绪,笼络鲁晓波,如果把自己逼上危险处境,那就得不偿失了。职工没有权,但职工中蕴藏的正义力量不可小觑。当初,自己正是凭借职工中的这种力量,得到好评,才一步一步走上了领导岗位。而今,在矿长位置上,考虑各位领导的利益多了,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了,忽略了职工的利益。自己独镇一方,权重一时,但是个人的权力只能震慑少数人、个别人;众怒难犯。是不能与正义的力量相对抗的。不按职工的愿望办事,最终会身败名裂。

雷正保把告状书递给向正能,摸了一下长鼻子,从容地说,老向,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党委开会再研究一下。我是主张处理磅房问题的,只是有些矿领导,有不同看法。所以,暂时停下,我想等统一意见后,再处理磅房问题。那样更有利于全矿的工作。我想,等几天开领导会议,进一步统一思想。磅房的问题,一定会查处。你呢,也就没必要向上告状了。

向正能一听雷正保对磅房的问题并不袒护,心里一下子舒服起来。雷矿长说有领导有不同的看法,肯定是高伟的姐夫鲁矿长。向正能顺着雷矿长说的一想,觉得雷矿长决定一件事,得矿上所有领导同意,思想统一,个人独断专行也行不通。心里对雷矿长的意见一下子没了。向正能想,唐朝只说雷矿长不同意,也没说原因。自己一时愤怒,把问题想简单了。

向正能不吼了。低着嗓门把堵着的话挤了来,雷矿长,既然你要处理磅房的问题,这状我就不告了。我不晓得领导的意图,在群众中乱说,是我的不对。我回去,对签字的人一个一个地解释。

雷正保一听,皱了几下眉头。向正能给大家一解释,职工就会晓得我雷正保要处理磅房问题。这也就逼着我抓紧处理。如果不要向正能解释,职工对我袒护领导亲友,就会满腹怨言。雷正保尴尬地笑着,说,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向正能说,没了。雷矿长要处理高伟,我高兴。高伟打我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向正能把告状书拿起,双手一撕,告状书被撕成几截。向正能捏在手里用力一搓,搓成一团。对雷正保说,我走了。这告状书,我把它扔掉。向正能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雷矿长,你要是不处理,我还写告状书!

第二天,雷正保一上班,就把党委书记余顺发叫到办公室。

雷正保说,余书记,磅房的问题,唐朝进行了一些初步调查。他跟你汇报没有?

余顺发眼睛很细,他眯起眼,就只有细细一条线了,说,知道。上周唐书记说你通知不查了?

雷正保沉下脸,长鼻子发白了,说,谁说不查了?这个唐朝,总是断章取义。磅房的问题,一定要查!

余顺发摸了一下头顶,让几根头发在光亮的秃顶上条理清晰地抹过去,像老师在学生作文本上画下的几条波浪线。他不晓得是唐朝的汇报有问题还是雷正保改变主意了。有点儿疑惑地望着雷正保。细细长长的眼睛,眯紧了。

雷正保说,我考虑了一下儿,磅房的问题,唐书记去负责处理,有一定的难度。这几天,我反复思考,认为还是你担任专案小组组长合适。唐朝呢,任副组长。

余顺发精神为之一振。细细的眼睛里亮光灿烂掠过。却笑道,得罪人的事,就让我当组长。

雷正保满面严肃,说,怎么是得罪人的事呢?你是党委书记,分管政法。可以全面考虑办理磅房案件。不过,余书记,我给你一个底线。只针对磅房的工人。不要旁生枝节。

余顺发眼里锐光收敛。我会及时和你沟通。

雷正保点点头。你同唐朝商量去吧。

余顺发大步走出了雷正保办公室。

雷正保接着拨打鲁晓波办公室电话,要鲁晓波来一下儿。

鲁晓波虽说是领导层中的少壮派,在党群线矿领导面前趾高气扬,但在雷正保面前很低调。雷正保是正职,一把手,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鲁晓波担任副矿长,是雷正保提名推荐的。没有雷正保,鲁晓波就不会任副矿长。知恩图报,感恩报德,这些传统文化深入国人骨髓。七○后鲁晓波也不例外。

矿长,有什么指示?鲁晓波进来,笑微微的,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一侧。

雷正保也不叫鲁晓波坐。直接说事。高伟的事,群众呼声很大。刚才余书记同我说了,还是要继续查。

鲁晓波面色一沉,眼里冒出火来。

雷正保不看鲁晓波,说,我同意余书记的意见。

鲁晓波面色归于平静,眼里的火暗下来。

雷正保说,高伟那里,你亲自说一说。磅房的问题,牵涉到几个人。你保一个高伟,就是保磅房所有的人。那是不行的。我呢,相信你和高伟说的,高伟不会有多大问题。

鲁晓波小声咕哝道,余顺发不是你提拔的,就没有唐朝好说话。唐朝毕竟是你提拔的,听你的。你交给余顺发负责,只怕你也掌控不了局势。

雷正保严肃地说,你是矿领导了。考虑问题要高一点儿,深一点儿。去,给小舅子做做工作。配合余书记把事做好。

鲁晓波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心想,舅子白送了两千块钱,工作怎么做?

余顺发要龙阳镇派出所配合,拘留磅房的过磅员和监磅员。派出所白所长说拘留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要在二十四小时内迫使他们交待问题,一般是不可能的事。时间长一点儿的是刑拘,但刑拘还没有形成材料,不会批。唐朝提出“双规”,就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这是纪检办案的重要措施。余顺发大喜,马上提出公安手段与纪检手段相结合,双管齐下。商量妥后,大家按部署分头行动。

唐朝仍负责纪检这一块,重启调查。唐朝心里感慨良多,如果不激将向正能,他会不会找人签字联名告状?会的。如果雷正保不答复处理磅房问题,向正能会不会真的跑到常德市告状?会的。向正能心里容不得搞矿里名堂的人。这个社会,正是因为有向正能这样一批人,才推动社会以正压邪、褒善惩恶。即使那些心有小恶、暗里做恶的官员想包庇纵容,也会迫于公正和正义的社会正能量而不得不动用手中的公权,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种不同的人,抱着不同的生活哲学和生存哲学,造就一个时代的风貌。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人人本性中都有的那一份仁慈和善良如大江滔滔,一代又一代,推动着社会的文明和进步。

唐朝安排纪监室胡民生主任同煤坪和磅房有关人员进行诫免谈话。

诫勉谈话主要是对有轻微违纪行为或有苗头性、倾向性问题的党员、干部进行谈话、诫勉教育,达到提前打招呼、及时提醒、教育挽救的目的。

谈话中,胡民生主任得到重要情况:铲车司机小陶初步交待,磅房所有人员都有受贿行为,铲车司机也得了好处。小陶希望坦白从宽,保留他的铲车司机工作。

唐朝把这一情况即时向余順发汇报了。余顺发同唐朝商量决定:对高伟、郭珍丽、吴水英、肖德书先拘留,紧跟着进行双规。余顺发与派出所白所长联系,确定了双规地点,然后,同雷正保商量,确定了磅房代班人员。

唐朝安排向正能、马伟、胡民生、政工科长叶秋,轮流看管双规人员。

余顺发、唐朝、白所长坐着矿里的小轿车。派出所动用公安的车,车内坐着一名民警、高伟、郭珍丽、吴水英、肖德书。向正能、马伟、胡民生、叶秋坐面包车跟在后边。沿着山区沙石公路,几辆车开往双规地点。

双规地点是白所长安排的。四人都隔离开了。龙阳镇派出所住的是高伟、郭珍丽,由向正能和叶秋看管。龙阳镇橘园场部住的是吴水英、肖德书,由胡民生和马伟看管。

安排妥当,余顺发在白所长陪同下,打麻将去了。打麻将赢钱,是余顺发的最大乐趣。

唐朝仔细查看了派出所的住宿场所,然后乘车去橘园场部,检查吴水英和肖德书的住房情况。

唐朝之所以仔细查看住房,主要是担心双规人员的安全问题。检查窗户、门,牢实不牢实;房间里有没有刀子、绳子一类的东西。办案可不能办出人命来。

向正能坐在门边,看着高伟。

在得知抽到办案小组后,向正能就同唐朝要求,由他看管高伟。高伟打过他、骂过他,向正能觉得,他来看管高伟,对高伟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打击。

高伟坐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几张稿纸放在桌子上,笔搁在稿纸上。高伟不看向正能,也不看笔,只往窗外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屋里乌烟瘴气。

向正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看着高伟。狗日的,一个字也没写。犯了错误,还硬着鼻子充狠?你仗着你姐夫鲁晓波是副矿长,在老子面前盛气凌人。老子今天仗着纪委,也在你面前神气神气。向正能幸灾乐祸、蔑视、大义凛然。别说你姐夫只是个副矿长,就是矿长、就是市长又如何?你还是你。即使你就是矿长就是市长,又如何?会做人,人家就把你当人看,胡作非为,就是一泡臭狗屎。

高伟乜见了向正能的神气,心里不快。一脸不屑地望着窗外。窗外是派出所的户籍室。有个女民警,坐在电脑前,不时动一下鼠标。那个女民警有点儿像郭珍丽。来到派出所后,就没听到郭珍丽的声音,没看到过郭珍丽人影子。肯定,不是一楼,就是二楼,也坐在桌子前,桌子上面也摆着纸和笔。郭珍丽也不会写一个字。不会写。磅房的几个人,事先就商量好了。如果被查处,死不认账,也不交待别人的事。高伟想到这里,心里淡定得很。

向正能坐累了,站一会儿,摸出烟来,点了火。狗日的,看管人和看管煤坪不一样。看管煤坪是在露天,有好多人、车、有山有水,自由,畅快。看管人,坐屋里,没话说,也没山水看,就是几堵墙。没卵味。掏出手机一看,两个小时过去了。高伟狗日的还没写一个字。

高伟这时站起来,朝门边走。

向正能低声吼,搞什么,坐下,写交待材料。

高伟瞪着向正能,鸡巴入的,老子要屙屎。

上厕所要报告。向正能不满,说,唐书记宣布的纪律,你耳朵打蚊子去了,没听到?厕所在那边!

高伟被向正能训了几句,一脸气恼。一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少惹这个横东西。一扬头,往厕所走。

向正能紧跟着。看管人员的职责是不能让双规的人跑了,不能让双规的人出事,不能让双规的人互相说话通气。向正能跟到厕所,听到一阵屁响,还有高伟屙屎的喘息声,还有臭气扑鼻而来。向正能头扭着,朝顺风的方向,眼睛往厕所里不时瞄着。

向正能跟着高伟,厕所、食堂、检讨室、宿舍,转了两天,没看到纸上写一个字。快吃晚饭时,向正能看得气不过,指着纸说,高伟,你一字都不写,这是对抗组织,你晓得不,这么搞下去,没得好下场。向正能尽量降低声音,脖子上的青筋像几条虫子在扭动。

高伟瞪着向正能,你一个看煤坪的,有什么资格讲我。

向正能低声吼道,我是纪委委员,办案组工作人员。这就是资格。你搞矿里的名堂,同孙光利分赃,我们都有证据。你硬是猪脑壳。没有问题,矿里把你双规?你一个字都不写,一点儿小问题都不交待,说得过去吗?

高伟眼珠儿转了几转,觉得向正能说的有点儿道理。他坐在那里,不吭声了。他低着头,面对白纸,把笔拿起来,然后又放下。交待问题?交待哪一件?那几个人交待没有?

向正能看到高伟动了一下笔,觉得自己的话管用了,心里一阵高兴。可是,高伟把笔放下后,又像个木桩,一动也不动了。向正能心里憋得慌。就又点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这时,唐朝走了过来。

唐朝走路不快不慢,咯吱,咯吱,皮鞋在水泥地上踏出响声。

向正能看得心里慌。向正能看到唐朝不慌不忙的样子,心里就慌。

唐朝走近向正能,问,高伟写了没有?

向正能皱着眉,吼,没。

唐朝说,老向,你要督促高伟端正态度,交待问题。

向正能大声说,讲了。唐书记,你在这里站一下,我上个厕所。

唐朝笑,在这里不好受?

向正能笑,尿会憋死。

唐朝晓得向正能想活动活动。守着一个人,一坐几小时,也累。唐朝点点头,快去快回。

向正能急急忙忙往厕所走。一转过墙,见唐朝看不到了,向正能便放慢脚步,看院子里的树,看树上的鸟。看了一会儿,走进厕所,努力屙了几滴尿,赶紧出来。然后,又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抬头时,看到二楼门口,叶秋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书。向正能想,叶秋看的是郭珍丽。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老子要是不赌这口气,不想怄怄高伟这狗杂种,看郭珍丽多好,就没有看高伟那样憋闷了。

向正能回到房间,听见唐朝正在对高伟说话。

唐朝说,我们对你们磅房窝案做了大量秘密调查。获得了大量证据。

向正能想,到底是当官了,水平就是不一样。看看,我搞了几次调查,他就说成大量调查,取得了几个证据,他就说大量证据。真的是飞机上挂热水瓶——水平高。这么一說,高伟肯定不知真假,心里一定七上八下。

向正能竖起耳朵,继续听唐朝说。

高伟,让你们写检查,是给你们一个认识错误的机会。你认识到错了,就把错误都写出来。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我们就会从宽处理。不要以为你们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我说了,我们做了大量调查,有人证、物证。

我们办案,不是整人,而是救人。就是要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一个字都不写,说明你还不想认错。你要这样拖下去,我们矿里就不管了。你们监守自盗,触犯了刑法,我们完全可以交检察院处理。矿里对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你不写检查,矿里就把你们送检察院。

向正能听得心里发紧。送检察院,那就要判刑、坐牢,饭碗也就丢了。向正能不晓得唐朝讲的是真的还是吓唬高伟的。

唐朝说了几句,走了。

向正能瞧着发愣的高伟,暗想,狗日的只怕被吓到了。唐朝这一招真管用。当了官,同当年硬是不同了。向正能想,老子讲几句反话,让高伟背不住压力,早点儿写交待。主意一定,向正能压低嗓门说,高伟,你姐夫是副矿长,面子大,唐朝没资格讲你。我看哪,你一个字也不要写。去检察院,他们才有资格管你。判两年三年徒刑算个卵。没有工作了,也没关系,你有本事啊,可以凭你的本事发财去,当富翁。以后屙尿都不朝龙阳湾煤矿方向屙。

高伟面色惨白,骂道,狗鸡巴,你没资格管我,唐朝有资格管我。你给我闭嘴,少放屁。

向正能笑起来,我这人喜欢放屁,放臭狗屁。你闻得也要闻,闻不得也要闻。高伟,我想过,人要活得有面子,就不要做黑良心的事。有良心才像个人,黑良心就狗卵不值。你看,你是矿长的舅子,做了黑良心的事,关在这里,还有什么面子?

唐朝来到二楼。政工科长叶秋露出笑容,讨好地说,唐书记,您来了?郭珍丽顽固不化,一个字也没有写。唐朝“嗯”了一声,说,你休息一下,我单独同郭珍丽谈谈。叶秋连忙点头,走下了楼。

唐朝走进屋里,看着坐在桌子边的郭珍丽,心里说,我在利用你对我的感情,作为办案的突破口。珍丽,我对不起你。

郭珍丽低着头,瞧着自己的手。

窗外,一只鸟在树梢“啾啾”叫了几声。

风,轻轻地从窗口吹进来。

唐朝沉默良久,叹道,珍丽,我晓得你不是头儿,你是不想同他们一起损害矿里利益的。你也不是不想写交待材料,而是有人要你们攻守同盟,不许你写。唐朝了解郭珍丽。要想磅房窝案尽快打开突破口,只有从郭珍丽这里下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凭着多年的关系,郭珍丽会开口的。

郭珍丽抬起头,眼珠儿像泡水里一般。脸也愈来愈白。

唐朝无限伤感地说,当初我不该把你调到磅房,是我害了你。

郭珍丽的泪水簌簌滚下,说,不,唐朝哥,是我的错。

唐朝听到郭珍丽喊“唐朝哥”,心里一软。说,我这个哥,没照顾好你。我当初对你承诺过,要一辈子关照你。

郭珍丽记起来了。那是二十年前,在山上,唐朝从她身上爬起来,拥着她,望着龙阳湾煤矿的夜色。郭珍丽流着泪,说出了父亲逼她与小吴结婚的事。唐朝跪在泥土上,对郭珍丽说,珍丽,只要你幸福,我不恨你。我一辈子是你哥,一辈子爱你,一辈子关照你。

那是多么令人伤心而又温暖的时刻。

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结婚,是要讲缘分的。郭珍丽觉得,她同唐朝是有情人,但没有夫妻的缘分。命运早就那样安排好了的。要不然,唐朝那样有才华的人,为什么总是发表不了一篇新闻?命运不是捉弄人吗?郭珍丽同小吴结婚两年后,有了小孩,唐朝偏偏在《工人日报》发表了一篇人物特写。那文章是写南下干部、当年的矿党委书记下井劳动的事。凭着这篇文章,唐朝调到了矿宣教科当干事。这以后,一帆风顺,当副科长、科长、主任、纪委副书记、书记。钟琼有福,自己就没福。

唐朝官越做越大,可对自己一直像哥哥一样亲。

郭珍丽心里酸楚,哽咽着说,我上次瞒你了。我在磅房这两年,确实得了很多好处。高伟给我分的烟钱,总共有一万多。他们还不止这些。这次一说要双规,高伟就要我们不说一句话,不写一个字。

唐朝望着郭珍丽,小声说,你把这些都写出来。

郭珍丽说,我写,我写。唐朝哥,当初我真的不敢要那些钱,可是,他们都讥笑我,不理我,孤立我,我又不敢告诉你。后来,我经不住诱惑,接过了高伟分给我的钱。他们这才同我说笑,到我家玩儿。

唐朝听着郭珍丽的抽泣,心里泛起一种怜悯。如果换一个人,唐朝也许会憎恨,但眼前是郭珍丽,他无法憎恨。只有同情和怜悯。郭珍丽性格同自己一样,有一种忍让和懦弱。郭珍丽最终依顺父亲与小吴结婚,就是这种性格造成的。这性格,在磅房一团黑的小环境中,不能坚持自己的洁身自好,而是被丑恶的力量所挟持、征服。唐朝把自己同郭珍丽比,觉得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很多时候,没有坚持原则,而是唯矿长命是从,无原则地服从一把手。唐朝看出来,矿长雷正保对他很担心,一度想撤换他的纪委书记职务。唐朝知道自己太正人君子了,周围的凡夫俗子容不得。于是,唐朝出差到常德市,便让郭珍丽搭他的小车,在雷正保面前做出亲昵的样子,故意透露出郭珍丽是他的情人,让雷正保感到他唐朝也是同样的货色,使雷正保有了一种安全感。一个一把手,是不喜欢让他没有安全感的副手的。唐朝看透了这一点。班子成员也是这样。这些披着领导外衣的人,其实也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甚至是小人。在一群屑小之中,正人君子是受孤立的,会受到各种暗害和攻击。想到这一点,唐朝为郭珍丽感到悲怆,也为自己感到悲怆。身在混浊之中,渴望清明,但生活却是大江东去,泥沙俱下。人是浊浪中的一粒沙子,被裹挟而去,除非你真的去做南山下一朵闲菊,才有可能享受到一缕清风。

唐朝望着郭珍丽,开导说,这个世界上,肮脏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心里要有一个底线。突破底线的事,就不能做。说实话,在这个社会,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要受到一些打击和孤立的。我们不能因为受到打击,就丢掉自己的正直和善良。

郭珍丽揩了一下泪水,说,唐朝哥,我晓得,我错了。

唐朝在心里说,珍丽,你结婚后,就一心一意跟着小吴过日子,你我之间是纯洁的。可是,我却在班子成员面前玷污你,说你和我有那层关系。我错了。

十一

郭珍丽的交待与揭发,使磅房几个人的心理防线土崩瓦解,窝案获得重大突破。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余顺发与派出所白所长抓住了再次来龙阳湾煤矿提煤的孙光利。

派出所拘留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民警轮流审了一夜,孙光利什么也不说,审询笔录中,没有一个字是有价值的。如果到时间还没有供认,就只有放人了。快吃中饭时,白所长急了,示意毛姓民警动手。毛姓民警很专业,走到孙光利面前,一肘砸在孙光利胃部。孙光利刚喊了一声“公安打人啦”,毛姓民警又是一肘狠狠地捅过去。孙光利疼得蹲下去,额头汗珠如豆,脸色黄如草纸。白所长问,说不说?孙光利摇摇头,毛姓民警又横着眼,抬起了手肘。孙光利哪里敢再挨一肘,连连说,别打了,别打了,我说。

白所长乘胜追击,按磅房高伟提供的线索,连连逼问。孙光利以为磅房的人已招出了真相,于是竹筒倒豆子,全倒了出来。

事实是惊人的:两年来,孙光利从几个过磅员那里多运了三千多吨煤,获利近百万,他拿出一部分赃款让磅房人员进行私分。

下午三点钟,突击审讯结束。

余顺发召集唐朝、白所長碰头。把突击审讯的材料与孙光利供认的情况进行比对后,余顺发认为案件取证基本结束。大家形成一致意见:一、唐朝回矿后,负责补齐实物证据,对煤坪的存煤进行盘底,从账面上弄清损失的煤炭吨位。二、白所长负责联系孙光利亲友,吃晚饭前拿十万块钱取人,否则按刑事犯罪报公安局进行刑事拘留。三、唐朝负责通知磅房窝案成员家属,一周内交罚款五万,否则移送公安局处置。四、磅房窝案成员其他处分,交矿党委、矿行政研究决定。

唐朝心软,对余顺发说,磅房几个人,能交得了五万块钱?职工的家里都不太富裕。余顺发冷笑,你以为他们没有钱?通知一下,他们的亲友自然会凑钱。唐朝晓得郭珍丽家底,存款并不多。但是,在磅房到底得了多少赃款,唐朝心里也没有底,于是不作声了。

傍晚时分,孙光利的哥哥来了。孙光利哥哥是邻县的副县长。孙副县长刚踏进门,孙光利就叫起来,公安打人。孙副县长脸一板,拿架子盯着白所长。白所长大叫,孙光利,你还给我们抹黑!打人了!好,把你交县刑拘所,再去医院检查,看哪儿伤了。毛姓民警和在场的几个民警一齐喊起来,找法医检查,等下了结论再放人!看看事态扩大,要闹到县里去,孙副县长的脸变了,露出一丝微笑,没有打就算了。光利,走,回家。

白所长拦住了孙副县长,严肃地说,孙县长,要么去法医那里检查,作个结论,要么孙光利写个证明,证明我们没有打人。就这样回去,再告我们黑状,我们可担当不起。

唐朝听着派出所的人与孙光利兄弟争论,记起了毛姓民警与他说的话:揍了他几下,不伤皮不伤肉,看不出来。心里暗暗叹息:被打的人,却要出示没有被打的证明,这白纸黑字的真相,倒让这个世界多了一些滑稽。不过,唐朝觉得,没有毛姓民警那几下儿,整个案子只怕还要拖很长时间。做黑生意的和贪官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老实话。

孙光利苦着脸写了证明,不再吭声。孙副县长交了罚款,带着孙光利走了。

白所长协助龙阳湾煤矿办案,主要图一笔钱,现在罚款到手,只需同余顺发讨价还价要办案费了。吃完晚饭,白所长约余顺发去国家森林公园玩。

整个派出所大院安静下来。

十二

唐朝站在派出所楼上,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国家森林公园。几十年前的荒芜之地,如今变成了快活场所。那里有酒楼、茶馆、按摩院、钓鱼场、寺庙。在那里,不少打工妹浓妆艳抹,摇身一变,成了时尚的女郎……这个世道,明里风和日丽,暗里阴风飕飕,既蕴藏着高尚与伟大,也充满了肮脏与卑鄙。然而,人心思善,思真,思美,假、丑、恶终将不能横行霸道。一个清明时代会到来的。唐朝充满希望地想。

楼上走廊的灯亮了。一片橘黄色的光亮在楼道里。

唐朝走到走廊的另一头。叫叶秋通知向正能带高伟上来。

唐朝走进屋里,看着郭珍丽,问,磅房的岗,你是不行了。以后仍到充电房去?

郭珍丽面色羞愧,小声说,我得好好想一想,回龙阳湾煤矿后,再告诉你。

唐朝说,你检举揭发别人,是有功的。可是,我没有办法让你将功补过,减轻你的处罚。

处罚重吗?郭珍丽脸色微变。

唐朝没有回答。他小声说,今后,如果你经济上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郭珍丽不明白唐朝说的意思,但唐朝的话让她感到温暖。郭珍丽满眼流淌着感激的泪水。

向正能带着高伟,跟着叶秋进来了。

等大家坐好了,唐朝说,从今天起,不再隔离审查。手机马上还给你们。但你们仍不能离开这里。为了保住你们的工作,经矿领导研究,決定不把你们移送检察院。不过,每人要交五万块钱罚款。限期一周。如超过时间不交罚款,就移送检察院。唐朝说完就走出去了。

向正能跟着唐朝出来,小声问,老唐,不开除他们工作?

不。矿领导对职工还是讲感情的。罚款,就是想保他们一个饭碗。唐朝微笑。

向正能激动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又凸起老高。老话讲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讲什么感情!行善没得善报,就没人行善;作恶没得恶报,就会继续作恶。我要是矿领导,就没好果子给他们吃!

一个月后,唐朝被免去纪委书记职务,任副矿长,主管销售。这是经雷正保建议,上级同意的。唐朝明白雷正保的用意,心里多了一份担忧。

蒋世平: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湖南诗歌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阳光》《北京文学》《小小说月刊》《绿风》《佛山文艺》《辽河》《今古传奇》《故事会》《上海故事》《三月三》《民间故事传奇》等刊物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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