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微型小说三题
2021-12-07布衣
布衣,原名张青合,男,1977年生于河北大名,现在冀中能源峰峰集团有限公司工作。自1996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以来,迄今在《中国青年》《长城》《中外读点》《佛山文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杂文月刊》《天池》《金山》《小小说月刊》《阳光》等刊物、报纸发表小说、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河北卷》《2008年中国精品小小说选》等刊选载。
有位矿工名叫范金山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在采煤工作面经常见到老范。
老范是位有意思的人,岁数一大把了,满头白发如秋日蒹葭。他上班不像我们这样,一月二十四五个班,很少休息。他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十天半月不见一次。他上班也不固定岗位,上次在巷道搞超前支护,这次又成了采煤机司机。哪里工作紧张,他就盯在哪里。有次,他跟着我在工作面上隅角盯了半班瓦斯探头。采煤工作面初采初放,顶板压力大,处于应力集中区的上隅角,必须搁人专盯,观察顶板来压周期。更重要的是盯紧瓦斯,严防瓦斯聚集报警。老范在放顶工和瓦斯检查工之间不停地轉换角色。他一会儿观察采空区垮落迹象,一会儿拿出瓦斯鉴定器,有模有样地测量空气中的瓦斯含量。瓦斯浓度达到了0.6%左右,他就示意采煤机司机停止割煤。老范操作起这些岗位器具,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毫无拘泥之感。
我上了三四个月班,也没弄清老范究竟是干啥的。我问老范:“你具体是干啥的?” “啥都干。”老范说,“煤矿的活儿,没有咱干不了的。”我竖起大拇指,恭维他:“没想到你还是位干啥啥行的多面手。”老范笑笑,露出了一嘴白牙:“干一辈子煤矿,就要爱一辈子煤矿。”他说:“出身不能选择,但勤恳改变命运。”他还说:“煤矿是咱衣食饭碗,不用心怎么能行?咱不仅要多出煤,而且要出好煤,支援国家建设。”他这些话有些假大空,有些居高临下,有些不接地气,有些不清楚自己是老几。煤矿工人为养家劳作,为糊口下井,天天累得身体像散了架,哪里有这么多道理和高大上的理由啊。这让我有些看不起老范。我看不起,并不等于别人看不起。主管区长、带班班长见了老范,都服服帖帖的,像是下级见了上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主管区长老李是个大老粗,看到不顺心的人和事,张嘴就骂娘。但和老范说起话来,温言暖语,很是客气。班长老马是当地人,说话硬朗,做事果断,大有不服就干的意思,但和老范说起话来,低眉顺眼的,很是服气。
有次,老范正在头上处理上巷安全出口,老马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地面有人找你。”老范说:“这会儿,谁还会想我呢?”老马实话实说:“这个真不知道。”老范叮咛老马要盯紧安全出口,决不能让顶板出了事。交代完注意事项,老范顺着运料巷向外走了。老范走了,我也想走。老范半路能脱岗,我为啥不能脱岗? “懒驴上套屎尿多。”我还没走几步,老马就逮住了我,“张布衣,你要敢溜号,我就勾了你的工。”溜号是老马的口头用语,就是脱岗走人。我不服,我说:“地面也有人找我。”老马鄙夷地看着我,问:“谁找你?”我胡编乱造:“我对象来了。”老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甭说是你对象,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嘿,没想到在老范面前如同老鼠见猫的老马,对我立马硬气起来。
这让我对老范不仅刮目相看,而且充满了好奇,私下里问工友老裴:“老范是谁?”
老裴看了我一眼,说:“老范就是老范,老范还能是谁?”
偶尔上班的老范还会发脾气,而且发起脾气还特别凶。原因很简单,工作面没有应急备用材料,缺少应急排水泵,缺少加强支护的板材,他指着主管区长老李,情绪有些激动:“李发财,你干了半辈子煤矿了,这难道还用教!”老李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喘。指责完老李,又喊老马:“老马,老马,你给我滚过来。”老范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一记重锤捶蒙了现场的人。大家噤若寒蝉,默不作声。老李说:“老马滚不过来了。”老范问:“为啥?”老李说:“这家伙看见你来了,出去到大巷找应急物资去了。”老李这么说,老范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说:“这次暂且饶了他,如果再有下次非捋了他的球蛋不可!”
老李儿子婚礼,我随份子去吃酒,看到老范也在。老范坐在主桌上,大大咧咧地吃喝。有人过来敬酒。来人不喊老范,喊:“范矿长。”这时,我猛然发现,老范的模样和矿办公楼前公开栏上的矿长范金山的照片挺像。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老马。老马白了我一眼:“傻缺,啥叫挺像,就是一个人!”
这让我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老范啥时候成了矿长呢?
我宁愿老范是我的工友,而不是矿长范金山。但老范就是矿长范金山。老范说:“我首先是一名矿工,然后才是一名矿长。”
以至于若干年后的今天,我都无法忘却那个在井下东奔西走的老范。掐指一数,此时老范已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龄了。
老范的“安全三步曲”
矿长老蒋让工人唱“安全三步曲”,不会唱,不让下井。
啥叫“安全三步曲”?说白了,就是安全歌谣。一要看,二要想,三要干。一看周围环境是否符合安全标准,二想安全保障措施,三干放心活儿、上标准岗。随着推广的深入与词义的延伸,“安全三步曲”又讲究先看顶板、巷帮,然后看设备设施,最后看安全间距,辨识风险确定隐患再想安全举措、应急预案、规避程序,防范化解安全风险,消除生产事故隐患,保障自身安全。这么三推二延,看似细化了程序、规范了标准、完善了措施,却给老范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老范五十有余,斗大的字不识几筐。老范来煤矿前,特意将范鸣峦改成了范一二。这一操作,被老范誉为得意之作、神来之笔。这让老范在面对老李的时候,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老李也是文盲,叫李江舟。老李会写李字和江字,写不成舟字。上下班考勤,都是拿手戳盖章。碰上单位考试,一人一张试卷,老李就成了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只有抓耳挠腮的份儿了。“不会写没关系。”职校的张老师宽慰他说:“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画一个圈代替。”老李不会写舟字,就写了一个“李江○”。
因为先见之明,老范的名字就没有画圈。这让老范得意了很多天。老范在单位是下勾罐工,这是最简单的活儿。顾名思义,下勾罐工,就是井下联罐工。班班联罐环、插罐橛,干了三十多年,还有时出差错,不是忘了联罐环,就是忘了插罐橛。区长老马熊他,说:“老范,你连这个都干不好,还能干啥?”老范想了想,说:“我能干好门卫。”一个单位,一个小院,需要一个看门的。坐在门口,有人来了开门,有人走了关门。老范坐着栽嘴儿,有人来了没有及时开门,人走了又没有及时关门。区长老马跳着脚骂。老范心里委屈,说:“我感觉,当门卫还不如联罐环、插罐橛自在。”
如今蒋矿长要求人人会唱“安全三步曲”,这不是要老范难堪是什么?老李也不会背,但老李还有两个月就退休了,扯了一个谎话,请病假休息了。但老范不能请病假,老范的儿子还没结婚,需要他在井下继续插罐橛、联罐环。如果他不能插罐橛、联罐环了,很有可能儿子的婚事就完事了。硬壳壳的十几万彩礼,都是真金白银,少一个子儿都不好使。为了继续联罐环、插罐橛,老范请技术员小戴开小灶。小戴一句一句地教,他一句一句地学。学了后边,忘了前边。好不容易学全了,又颠倒了前后顺序。小戴急得鼻子都气歪了。他急,老范不急。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范说,“我没学会,是你的功夫还没有下到。”
老范是小戴的包保人。老范不会背“安全三步曲”,被检查出来,不仅要处罚老范,还要联挂小戴的包保责任。小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教会了老范。老范第一次下井,就遇到了矿长老蒋。老蒋要老范唱“安全三步曲”。豆大的汗珠儿,沁满了额头。老范一紧张,一激动,一发慌,别说唱“安全三步曲”了,就是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老范的脸又红又肿,舌头又僵又直,结结巴巴的,连话也不会说了。
老蒋很是着急,井下熊了老范,井上批评区长老马和技术员小戴,并大会上讲小会上说:“这样的人下井不出事是侥幸,出事是必然。单位怎么培训的?包保人怎么教的?问题出在下边,根子都在上边。”
老马和小戴给老范做思想工作,实在背不会,就不要下井了,在井上打扫卫生。打扫卫生也算上班,但一个月的工资,抵不住井下半个月的收入。老范说:“我家里正缺钱花,这可如何是好?”老马无奈地说:“你除了背会‘安全三步曲,其它的我也爱莫能助。”
为此,老范特别恨矿长老蒋。平心而论,老蒋是一位好领导,热衷公益,爱护员工,关心安全,强调企业发展必须要惠及员工,很多人背后都夸老蒋是位好领导。平常见不到老蒋的员工,可着劲儿唱“安全三步曲”,好像唱响了“安全三步曲”,也算是对老蒋的一种拥护。别人唱,老范不唱。有人问:“老范,你怎么不唱?”“嘁。”老范撇着嘴,不说不会唱,却说,“咱是耿直人,不会溜须拍马!”
被人颂扬的老蒋,成了老范的诅咒对象。老范希望老蒋出门上厕所掉进粪坑里。现在厕所都成了卫生洁具,老蒋不会掉进厕所里了。老范又希望老蒋出门遇到车祸,撞一个脑溢血,这样,就不会逼迫他唱“安全三步曲”了。
老蒋没有得脑溢血,却调到了另外一家煤矿。老蒋临走时,很多人去送行。唯独老范放了一挂鞭炮,一万头的,劈里啪嚓响了半天。老范心里那个乐呀,脸上都笑开了花:老蒋终于走了,我又可以下井联罐环、插罐橛了!
2021年的这个夏天,老范放的鞭炮格外响。放完了鞭炮,老范又去老平羊汤馆要一大碗羊汤,喝了一瓶“江小白”。心情愉悦的老范想唱一段“智取威虎山”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不知道怎么却唱成了“安全三步曲”,字正腔圆,一字不落,一音不错。
老范不仅唱得热泪盈眶,而且越唱越懊悔难当,不由自己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老范心里说:“你个没良心的,既然会背,早干啥去了!”
规 矩
煤矿工作环境差,规矩也就特别多。《煤矿安全规程》《地区作业规程》《工种操作规程》是纲,林林总总的规章制度是目。壹引其纲,万目皆张。就以入井来说,看似简单,但也大有讲究。有三大硬件和三大软件之分,安全帽、矿灯、矿靴,是三大硬件,入井必不可少。严禁穿化纤衣服、严禁饮酒、严禁携带易燃易爆、电子、点火物品,是三大软件,决不能违背。历史上有教训。拈起任何一件事,都是一起家破人亡的悲剧。远的有时茂春,穿化纤衣服入井,脱衣服的火花,點燃了聚集的瓦斯气体。近的有王来福,给孙子办满月,高兴,喝了几杯酒,区队安排他去矸石山下巴勾打信号,不知怎么回事,人就被箕斗挤在了装载桩上。
天大地大,安全最大。矿上三令五申,领导苦口婆心,安监天天检查,都在强调安全的重要性。批评与被批评、教育与被教育、处罚与被处罚,看似是一个对立面抑或矛盾体,但目的、方向却是高度的一致,那就是矿井安全不出事,员工生命健康不受伤害。老范对此不仅不反感,下井碰到领导或安监人员,还要亲近地凑上去接受检查。作为电钳工高级技师的老范,个人技术炉火纯青、不容置疑,但隔行如隔山,多学习、多忌讳、多操心,准没错。粗心大意事故来,操心细心安全在嘛。心口相传的安全谚语,还能有错?他主动接受检查,检查人员也乐意指点,路上或现场见了面,都要打声招呼,既学习了知识,又拉近了关系,何乐不为?
但老范最近却遇到了一件烦心事。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那天邻居的孩子定亲,老范休息主持事务,正在喝酒的时候,单位突然打来电话,说:“井下高压开故障跳闸,南二地区送不上电了。”煤与瓦斯突出地区,送不上电怎么能行?送不上电,瓦斯聚集,人员撤离,系统报警,件件都属于革职查办受处分的事。革职受处分事小,发生事故事大。安全事故是敏感事件,绝对不能出事,也出不起事。老范再三犹豫,回复单位说:“我饮酒了。”单位值班区长老马想另找他人,那位电钳工技师也不在,外出旅游了,几百公里远呢。看来这事非老范莫属了。老马问老范:“喝了多少?”老范说:“二三两吧。”老马说:“正好,你不要再喝了,马上下井处理事故!”
险情就是命令,责任重于泰山。老范不敢再推辞了,毕竟瓦斯聚集发生事故才是不可承受之重。老范换上衣服,来到现场,切断电源,挂上停电牌,打开开关就干。处理这种故障,老范的脑子就是一张图纸线路,什么故障,症结根源,怎么排除,都胸有成竹、心知肚明。刚处理好故障,安监员老杜赶了过来。老杜吸溜了一下鼻子,闻到了一股酒味儿,问老范:“怎么有酒味儿?”老范扯了一个谎:“为清理高压开关内腔,从井上带下来点酒精和棉球儿。”
老范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他实话实说,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处理事故险情,无异于临危救火。从感情上,老杜还能理解,但他这么说,就有些鄙夷意思了。老杜心里窝火,你喝酒了,还要骗我,你当我是聋子的耳朵——没用的摆设。“煤矿禁止酒后入井,酒后入井是严重‘三违。”老杜非说老范违章了,要他驻班学习,谁讲情都不好使。
这事一直争执到矿长办公会。两派人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相互僵持不下。以机电矿长为首的一派说:“别说老范没错,即使有错,也是功大于过。不但不应该被处罚,还应该奖励。”以安全矿长为首的一派说:“酒后入井事实清楚,前提是违章在先,必须处罚警醒他人!”矿长老张听了,半晌没言语。“一个家庭,要想兴旺,必须有家规。一个企业,要想长远,必须有规矩。”老张最后表态,说:“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我认为应该对他进行处罚教育!”
陪老范进学习班的还有值班区长老马。老范是违章入井。老马是违章指挥。这事发生没几天,老范就受到了表彰。矿组织应急演练,总结表彰时突然多了两个名字,说马保安应急处置有功,范淑平处理故障有功,各奖励一千元。
马保安是值班区长老马。范淑平就是老范。老马喜笑颜开地问老范:“如果再发生这种事,你还干不干?”
“处罚让人口服,奖励让人心安。只要有规矩,奖罚分明,咱就不怕。”老范说,“再遇到这样的事,我还会毫不迟疑地下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