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河北路建制镇的发展及其空间分布
2021-12-07殷荣辉
殷 荣 辉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学界对中国古代市镇的研究始于20世纪20年代,日本学者加藤繁最早发表了专题论文《唐宋时代的草市及其发展》[1],讨论了唐宋时期农村商业点发展成草市镇的现象。改革开放后,傅宗文在《宋代草市镇研究》[2]中,整合了宋代草市镇的资料,分析了宋代草市镇的发展情况。新世纪以后,杨果[3]和张学军等[4]人则着眼于区域市镇经济研究,对江南市镇、江汉平原市镇和长江中上游市镇研究颇深。但以往关于镇的区域研究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区,涉及北方地区市镇的成果比较少。下文拟对河北路建制镇的兴起、发展、空间分布及其变化进行论述。
一、北宋河北路建制镇的兴起与发展
北宋建立后,河北路处于宋辽前线地区,地区安全难以保证,经济发展并不稳定。直到“澶渊之盟”签订,宋辽双方才进入和平对峙时期,河北两路的经济也逐步恢复发展。河北路地方建制镇的数量不断增多,商业规模不断扩大。
(一)北宋前期建制镇的兴起
军镇初设于三国时期,北魏在边关设置六镇拱卫边防,隋唐沿袭。五代时期战火纷繁,军镇数量继续增加,军镇内部的经济职能也在逐渐孕育,管理军镇的镇将和钤辖等官员开始兼职财税系衔,如“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殿中侍御史充龙泉镇钤辖瓷窑商税务使冯翱”[5],可见河北路曲阳县龙泉镇内部的瓷业经济已经引起了统治者的重视,并对其进行收税管理。北宋建国后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藩镇权力,作为藩镇下属的军镇自然在整顿之列。对军镇的整顿主要从裁撤和转型两方面进行。
宋初,河北路的军镇也经历了相似过程,在一系列整顿措施之后,转型和新设置了一批新型建制镇。如建隆二年(961)原恩州清河县的甘陵镇“移于故青阳店”[6]9520,原镇的管理机构迁移到乡村贸易地带。太平兴国五年(980),在北京大名府新置“冠氏县博宁镇”[6]9517。根据《太平寰宇记》《宋会要辑稿》和《宋史》等文献统计,宋初河北路大约有建制镇10个,分别为水北镇、虏口镇、归化镇、新镇、故城镇、冯桥镇、石邑镇、市镇、咸平镇和博宁镇。但宋初河北路位于宋辽双方交战与对峙的前线地区,地区经济发展始终面临着战争威胁,镇市经济难以快速发展,故而前期镇的数量不多。
(二)北宋中后期河北路建制镇数量变化
宋辽双方“澶渊之盟”签订之后,河北地区进入相对和平的发展时期。乡村农业经济快速恢复,加之宋廷对商业的鼓励态度,河北路不断恢复与新设建制镇①。如在至和元年(1054)修复“桑桥镇”[6]9517,治平元年(1064)新设“无棣县无棣镇”[6]9519。镇作为连接乡村和城市的商业贸易枢纽,与河北路乡村农业经济同步发展,其数量不断增多。根据《元丰九域志》[7]记载,将各州的镇数量进行统计(表1)。
表1 河北东西两路各州县镇统计
从表1可知,总体而言,宋初的建制镇大约有10个,到元丰三年(1112)增加到了大约183个,镇的总数量大为增加。宋初设置的10个镇到元丰三年还存在大约7个,即到了元丰时期河北路足足净增加了约176个经济镇市,镇的数量是宋初的18.3倍。河北路的建制镇数量不断增加,反映出河北路乡村基层商品经济的发展突飞猛进,印证了漆侠提出的宋代是古代商品经济发展的另一个高峰[8]28的观点。
具体到河北两路,镇的发展又有所不同。河北东路镇的数量远多于西路镇,大约是西路镇的2.43倍。从每个县下辖镇的数量上看,也是东路平均每个县下辖镇的数量较多。东路的恩州县和沧州县平均下辖镇数达到4个以上,而西路下辖镇最多的卫州县和磁州县每县仅平均下辖不到3个镇。东路每县下辖镇平均数达到2.83个,是西路的近两倍。可以看出,东部发展明显好于西部,南部发展明显好于北部,反映出河北两路区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
河北东路县镇还表现出另外一些特点。河北东路有沧州、瀛洲、棣州和恩州等县,县的数量极少,但镇的数量却非常多,尤其恩州县与沧州县这种现象最为突出。这是由于河北东路地区乡村经济发展之后,镇作为商贸枢纽,将村与村之间互相联接,构成了基层交易网络。但这种基层交易市场尚处于较低的层次。由于镇市等初级市场就能满足大多数乡村民间的需求,人们不需要更高一层次的县级中级市场,因此导致了镇多县少的历史现象。
(三)北宋中后期建制镇商业的发展
镇市经济是一种区别于乡村农业经济的城镇商业经济。在基层商业贸易不断发展的过程中,镇市起到了关键作用。河北路镇市经济经历了从宋初到熙宁年间的快速发展,税收增长是其商业发展程度的重要体现。根据《宋会要辑稿》[6]6302-6309将熙宁十年(1077)镇商税额整理如下(表2)。
表2 熙宁十年河北路建制镇税额
表2(续)
从表2可知,首先,河北路的建制镇商税额总量达到了140 112余贯,数量十分巨大,大概占有镇市商税额州的18.44%。根据《宋会要辑稿》所载,熙宁十年(1077),河北路全部府州军的商税额为854 785贯[6]6302-6309,镇的商税也大约占全部府州军的16.39%。从镇的商税上看,到北宋中后期,河北路镇市商业发展的程度不低,呈现出较为繁荣的景象。其次,从单个具体的镇看,镇的平均商税额达到了1 297贯432文,达到了一些中下级县的商税量,可见到熙宁年间,河北路镇的商业发展水平已经无限趋近于县级市场。其中,有7个州军的镇均税额超过了总体州军的镇均税额,尤其是滨州的镇市商税达到了50 493贯507文,位居东西两路第一,远远超过了州总体税额,也超越了河北路大多数州的总税额。大概是因滨州的镇多沿海沿河分布,占据交通要道,为海陆贸易据点,故而商税额巨大。再次,从镇税额占州税额比例上看,河北东路只有滨州超过了总体平均镇州占比税额,而西路有5个州军超过了平均占比,这说明西路地区镇市在地区财政税收中的地位高于东路地区。但这恰恰反映出西路的县城经济薄弱,才导致镇市税收在总税收中占比较大。同时,在整个河北路,丁字河镇的商税达到了18 119贯156文,而最低的斗门镇仅有22贯190文,相差近18 000贯[6]6302。这说明河北路镇市的商业发展水平在总体提升的同时,其内部发展程度极不平衡,镇与镇之间相差悬殊。
二、河北路建制镇数量增长的原因
河北路建制镇从宋初10个左右增加到元丰年间的上百个,镇的数量稳步上升。镇的不断增多既有一般的社会经济原因,也有河北路特殊的基层政区变动原因。
(一)社会经济原因
北宋时期,河北路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持续发展为河北路基层市镇繁荣奠定了经济基础。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持续繁荣分别从以下方面推动了河北建制镇数量的增加。
1.水利的兴修与农业的稳步发展
中国古代市镇经济的繁荣是建立在农业经济基础之上的,河北地区农业经济的恢复发展为镇市经济奠定了物质基础。水利工程是农业生产的命脉,北宋时期河北地区河流众多,故而北宋政府数次在此主持修建水利设施。自太宗时期开始便大力修建塘泊,进行水稻种植。何承矩采用南方早熟稻种试种成功后便开始大力推广,“自顺安以东濒海广袤数百里,悉为稻田”[9]9328。仁宗景祐年间又遣使往河北诸州“教民种水田”[9]4164,塘泊的修建使河北地区稻作农业欣欣向荣。引水灌溉方面,仁宗景祐年间,王沿“导相、卫、邢、赵水……景佑诸渠,灌田数万顷”[9]9959,促进了农业的发展。乡村农业的稳定发展使农民有更多的剩余产品进行交换,这必然推动河北路乡村商业贸易发展,而商业镇市正是小区域内农民交换商品和互通有无的低层次商业市场。
2.手工业的繁荣
手工业繁荣是河北路建制镇发展的重要原因,手工业产地附近往往形成市镇。首先,在矿冶业方面,河北地区矿产资源分布广,种类多数量大,“西山之长数百里,其产金、银、铜、铁、丹砂之类,无所不有”[10]18。河北路发展矿冶手工业具有天然优势,其矿冶技术也极为高超,沈括曾言:“予出使磁州,锻坊观炼铁,方识真钢。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铁亦然。”[11]可见,河北路的炼铁技术已走在全国前列。其次,在纺织业方面,河北地区纺织业发展历史悠久,至宋代进一步发展,有“河朔衣被天下”之誉。其纺织技术也极为高超,所产精品多上供朝廷,至道二年(996),皇帝下诏“河北三十五州军……一绢并纳内藏”[6]7141,足见河北路纺织技术的高超。
3.商业的发展
镇市本就是商业聚落,商业的繁荣对镇数量的增加起到最直接的作用。现存无论是纸质文献抑或墓志碑刻,保存下来的关于宋代河北路商业发展的直接资料较少,仅有《宋会要辑稿》中载明了熙宁十年(1077)河北两路的商税额为854 785贯,仅次于两浙的867 714贯[6]6314-6317,居于全国第二位。虽然各地可能存在税收标准的差异,但各地商业的发展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仍可以在税收方面得到体现。此外,由于河北路酒的产量居全国第二位[6]6406-6408,因而酒的贸易量也是巨大的。河北两路不榷盐,“提举河北盐税司请令商贾贩盐,于场务输税,以及等户保任,给小引,量道里为限,即非官监镇店,听以便鬻之”[9]4434,作为生活必需品的食盐,在河北路可以较为自由地流通。此外,河北路的榷场贸易也是其商业贸易的典型代表。总之,河北路商业不断发展势必会助力市镇的发展。
(二)基层政区变动
河北路建制镇数量稳步增加,除了一般的社会经济原因外,还存在基层政区调整的因素。一般而言,中国古代中高层政区变动较为剧烈,县级政区则保持相对稳定的态势。但具体到宋代的河北路,此规律却不太适用。从宋初到熙宁年间,河北地区一直存在大量县降为镇的现象。太祖开宝六年(973)便废县置“真定府获鹿县石邑镇”[6]9517,进行过行政区划的调整。到北宋中期,范仲淹庆历新政中曾对地方进行改革,“十曰减徭役,户口耗少而供亿滋多,省县邑户少者为镇”[9]10274,新政实行州县省废制度,以减轻地方民众负担。但因庆历新政仅实行了1年,故而降县为镇的数量不多。
熙宁变法时期,基层政区的调整最为频繁,而此时期主要调整的便是河北地区。神宗熙宁元年(1068),宋神宗与大臣论政时言:“天下自五代分裂,擅据一方,多置郡县,以固疆圉,由是役繁民困,其议倂省之”[12]28,可见神宗自即位始便意识到了州县省废问题。后来,神宗与王安石一拍即合,熙宁三年(1070)神宗对王安石言道:“河北大抵立州县太多”,王安石回答“今市人、公人不愿倂合,倂合即多进状,朝廷之人多从之……凡言不便,多是近县廨有资产豪宗及公人而已。朝廷若能查此,则河北州县可倂处甚多也”[10]28。王安石十分敏锐地意识到了河北路因县级政区设置太多而导致劳役太多且民众负担过重的问题。河北两路熙宁年间共降县为镇38个,元丰年间又复县5个,实际为33个,而熙丰年间全国实际废县为镇才116个,河北路废县为镇的数量占全国的28%。南方的两浙路、福建路和江南东路等南方7路实际废县为镇3个,与河北路相差悬殊。
王安石变法期间的废县为镇改革多站在国家财政立场上,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元祐时期,司马光等人强行进行“复县”的政治操作,大约复县12个[6]9370-9371。虽然司马光完全以政治立场代替实际情况,但复县数不到降县为镇数的一半,这说明在河北路进行由县降镇改革是符合河北路实际情况的。宋代之前,县是最基层的政治区划,直接管辖乡村。隋唐时期,面对县多民少的现实问题,朝廷多采用合并或者直接裁撤县的办法。而宋代在县下面有了镇这一不同于乡村的城镇行政区划,故而对县多民少的问题有了更为缓和的处置办法,即降县为镇。根据对《宋史》《元丰九域志》和《宋会要辑稿》等文献的统计,整个北宋时期,河北路县降为镇次数达到45次。故而,河北路降县为镇是该路镇数量增加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北宋河北路镇的分布特征及空间变动因素
北宋时期,河北路建制镇数量大为增加,镇市的商业经济繁荣。与此同时,建制镇的分布也表现出不同的特征。受自然灾害影响,小区域内镇的空间分布也在不断变动。
(一)河北路建制镇的分布特征
小城镇在区域空间中的分布并非如“满天星斗”一样任意,而是有一定的分布特征和规律。河北路建制镇的分布受到自然和人文社会因素的影响,呈现以下几方面特征。
1.聚集于大城市周围
河北路的建制镇具有聚集在大城市周围的分布特征。大城市的经济产业部门众多,类型全面,对周围经济有强大的辐射作用。而且因为物价等原因,大城市的一批劳动者在进行生活成本衡量之后,决定居于郊区附近。因此,在大城市周围的郊区往往形成“环城镇”,如大名府元城县便有“大名、故城、定安、安贤四镇”[8]7。多数州的州城周围围绕着大量镇市,尤其以滨州城为最,其周围环绕着大约9个镇。按《元丰九域志》统计,元丰三年(1080)环州城的镇大约为72个,占到当时总镇数的近四成[9]63-102。这些镇多为商业集镇,它们扮演着货物集散和沟通州城高级市场与乡村基层市场的角色。州城等大城市周边分布这些商业镇市,减轻了州城人员流动过多带来的管理压力,也降低了行政成本。同时,基层民众也可就近购买物品,减少交易成本。此外,还有一些较为特殊的城关镇。城关镇为县级政府的驻地,是一种特殊的环城镇。如宋初端拱元年(991)“清河县,徙永宁镇”,熙宁二年(1069)“徙乐陵县治咸平镇”[13],这些镇即为城关镇。
2.沿河津渡口分布
沿河津渡口分布是城镇商业聚落分布的重要特点。河北路的镇市也常沿河分布,《宋会要辑稿》记载的七里渡镇、杨攀口镇、掌家湾镇、归化渡镇和丁字河镇等[6]9519-9520镇的镇名都带有明显的地理标识,可以看出这些镇大致沿河流渡口分布。在古代,水运较陆运成本低,适合大型物资的转运;一些渡口位于海边,起着连接内外的作用,故而镇市往往沿河流渡口分布。沿河流渡口分布的镇市往往都是大型市镇,起着中高级市场的作用,如丁字河镇的商税达到18 000余贯,商业规模远远大于河北路一些县城,甚至高于一些州城。
3.沿自然村中间地分布
市镇作为基层的商业贸易点,起着连接村民交易的作用。村民互相交易剩余农产品需要中间交易市场,故而在几个自然村之间就会形成初级的草市,随着乡村生产力进一步发展,剩余产品不断增多,这些草市不断扩大就会形成镇市。如咸平六年(1000)“改崔村为咸平镇”[6]9519-9530,就是以村改镇。这些镇的商税额多为几百贯,大部分属于基层的低级交易市场。
(二)河北路建制镇空间变动的因素
北宋时期,处于黄河下游地区的河北路经常面临黄河决口的危险,黄河在此频频决口,形成了数次大型自然灾害。黄河决口除了影响农业生产和导致人员伤亡外,也对城镇造成了破坏,迫使城镇迁移。天圣六年(1028),黄河在澶州决口,造成次生灾害,之后朝廷为修复此段黄河堤坝大费周章,在明道二年(1033)“徙大名之朝城县于杜婆村,废郓州之王桥渡、淄州之临河镇以避水”[9]2267。朝廷为了提前预防黄河水灾,迁移县城,废除镇市。元丰四年(1079),李立之上奏朝廷,“北京南乐、馆陶、宗城、魏县,浅口、永济、延安镇,瀛州景城镇,在大河两堤之间,乞相度迁于堤外”[12]2268。朝廷采纳其言,将这些镇进行迁移,规避灾害。政和七年(1117),又有臣僚上奏“恩州宁化镇大河之侧,地势低下,正当湾流冲激之处。岁久堤岸怯薄,沁水透堤甚多,近镇居民例皆移避”[9]2314。黄河决口形成的自然灾害破坏镇所在地区的农商业,迫使这些镇进行转移,从而形成“被动”的空间变动。
因黄河水灾迁移往往只是小地理范围的迁移。从河北路镇的分布特点看,大多数镇仍然分布于沿黄河走向的东南部。这也说明了黄河决口形成的灾害只能影响小地理范围内具体建制镇的空间变动,而不能改变地理空间内镇的总体空间分布。
河北路自宋初就改造和兴起了一批经济型新型建制镇,但当时数量还比较少。“澶渊之盟”签订后,河北路的农业、商业和手工业稳步恢复与发展,大量市镇在基层兴起。但区域分布不平衡导致镇的商业发展水平参差不齐,镇与镇之间差异巨大。河北路镇的分布也呈现出自身特点,一般而言,多分布于大城市周围、沿河津渡口处和自然村中间地带。同时,一些镇因为黄河水灾进行了小地理空间的迁移。经济型的工商业市镇自宋代大量兴起,对沟通基层市场起到了重要作用。宋以前,农业生产力虽然在进步,但基层的商业市场并没有兴起,乡村民众仍然过着“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的自给自足生活,基层市场尚未形成市场网络。宋代农业经济的巨大进步催生了商品经济的繁荣,乡村地区逐渐形成了交换剩余农产品的市场点,构成了基层的市场贸易网络,农民与村外市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这也不自觉地打破了原来农民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
注 释:
① “建制镇”仅指镇市,不包括草市和村店等乡村集市。